货币战略论——3 一币二率的困扰

3 一币二率的困扰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五日 在一月十七日至二月六日之间﹐我在《信报》发表了三篇关于外汇及价格管制的文章﹐而其中我最重视的是外汇管制。这些文章不容易读﹐但读者的反应热烈。从一国二币（人民币与外汇券）起﹐我谈及二币二价（是同价）﹐二币一价（是价格分歧）及一币二率（人民币有官价及黑市两种汇率）。这些“一﹑二”﹐“二﹑二”﹐“二﹑一”的混淆﹐连我自己也要一心二用才能分清楚。 香港商人的斗志令人佩服。在目前的四种货币（二币加港元及美元）及有各种管制的情况下﹐他们还是前仆后继地跟内地做生意。别的姑且不谈﹐单是因为混乱而引起的交易费用﹐就足以建造成千上万的工厂。在这混乱的情况中﹐我们看到不少有趣的现象。例如跟内地做生意﹐赚到人民币怎么办﹖其中一个办法是在内地购货﹐运到香港廉价出售。这使一向跟内地做生意的“正规”商人﹐束手无策。又例如某些在经济特区的餐厅﹐把食品及服务分级﹐付外汇券及港币的得到优待——当然﹐有地位的干部付人民币也得到优待。 关于中国因为外汇管制及一国二币而引起的各种问题﹐有观察力的经济学者可写上几十篇文章。只是中国前途问题的一部分﹐这样写下去﹐我这系列文章就变得无限期了。所以到了二月十四日﹐我转了话题﹐发表了去年底已起了腹稿的《没有兄弟姊妺的社会》。二月十九日﹐两位商界知名人士跟我进午餐﹐问及中国一币二率的困扰及解救的办法。我作了简略的分析﹐但因为问题对中国的经济发展重要﹐答应了他们在这方面再多写一篇。 回答读者的问题 去年八月到今天﹐人民币的黑市汇率从每百元港币兑四十五元人民币下降至每百元兑八十五元——仅六个月﹐贬值几达一倍﹗美元在国际上的强劲是一个因素﹐但人民币的货币增长应该是主因。手头上没有可靠的人民币供应量数据﹐所以对它近来的急速贬值﹐难作有分量的解释。至于其它的问题﹐我倒可以肯定地作答。让我综合朋友及读者们的疑问﹐以问答方式解答如下﹕ 问﹕人民币的官价与黑市汇率的差距﹐是一至二倍之间﹐比起苏联及东欧等国家的三至五倍﹐相形见绌﹐为什么苏联及东欧国家的一币二率少人注目﹐但中国的却成为大新闻呢﹖ 答﹕苏联及东欧仍然闭关自守﹐而中国正在推行开放政策。经济开放有了苗头﹐国内国外的人就为了谋取私利而生产﹐为私利而合作﹐也为私利而贸易。汇率的不同﹐对营利的得失有决定性﹔高明的投资或贸易﹐可能因为汇率的差距而得不偿失。虽然外商可以用外币为议价单位﹐但成交双方各用各的汇率计算﹐今日算得准﹐难保明日不会一败涂地。换言之﹐经济开放﹐外来的贸易及到内地投资增加﹐成败得失﹐入肉攻心﹐岂有对黑市汇率不重视之理﹖ 反观苏联及东欧等国家﹐外贸主要还是国营﹐更谈不上与外商合资或合作了。在这些不开放的共产国家里﹐不同汇率的差距再大﹐受直接影响的只是游客及走私商人。 问﹕目前的情况会持久吗﹖ 答﹕混乱是不能持久的。今后两三年的发展﹐是中国前途的关键所在。他们会走较为“安定”的路﹐但这种路有好几条﹐走错了就难以再谈什么现代化。第一条是增加管制﹐压制贸易﹐使一币二率无足轻重。但这是走回头路﹐可能性极小。第二条是走印度的路﹐将管制权利界定﹐贪污丛生﹐官商横行。这是走歪路﹐可能性颇高。第三条路是解除外汇管制﹐取消一国二币﹐利用市场的自动调节来减少混乱。 问﹕在目前﹐中国会否选择解除外汇管制的路﹖ 答﹕短期是不会的。他们目前正考虑第四条路——推出特区货币﹐或一国三币。单看报章上的报道﹐中国的执政者显然认为一国多制既可行﹐是渐进的方法﹐那么一国多币也应可行﹐也是渐进的方法。他们可能认为先将一种特区货币搞好﹐可以自由兑换﹐没有管制﹐然后将这种货币区域扩大﹐或使其它特区各有各的特币﹐就可减少混乱﹐促长市场。但他们可能忘记了只要人民币有外汇管制﹐不管特币搞得怎样好﹐地区与地区之间的交易就有问题。换言之﹐人民币的一币二率是不可以由特币解除的。特币搞得好﹐某些现有的混乱会减少﹐但某些现在仍未有的混乱却会产生﹐此消彼长﹐难有大改进。特币搞得不好﹐弄到一团糟﹐难以下台﹗发行货币不同儿戏﹐我认为在特区货币的问题上﹐中国要再慎重考虑﹐不要以为是“特别”的﹐是“中国式”的﹐就是好的。 问﹕台湾及日本不是有外汇管制吗﹖他们的外贸发展不是很好吗﹖ 答﹕贸易开放与外汇管制背道而驰﹐要减少因冲突而引起的混乱﹐二者要去其一。我曾在《外汇管制的谬误》一文内指出﹐在有直接或间接的金本位制度下﹐外汇管制有少许用处。事实上﹐台湾及日本的经验也正好说明外汇管制的一无是处。这些地方的经济发展速度﹐因为减少管制而提升。假若台湾老早用上香港的制度﹐东南亚的经济领导地位就可能不是香港了。我曾在一次演讲中打趣说﹐香港的经济能在东南亚耀武扬威﹐是因为其它地区愚蠢之故﹗ 问﹕香港没有外汇管制﹐却能将汇率固定了。中国内地能否照样固定汇率而又解除管制呢﹖ 答﹕不能的。香港现行的不是固定汇率﹐而是以美元作为香港钞票的本位﹐使港币与美元挂钩﹐但港币对其他所有货币是自由浮动的。内地太大﹐在政治上难与美元或其它有分量的外币挂钩﹐而外汇的储备也不足以用作“本位”的单位﹐就是以黄金或石油做本位也是不足够的。看来中国若要解除外汇管制﹐人民币的币值保障就要靠中央银行（人民银行）的节制﹐使货币的供应量适可而止。 问﹕在欧美的先进国家﹐控制货币供应往往有着技术上的困难。中国的货币制度比较落后﹐控制货币不会是过于苛求吗﹖ 答﹕正因为货币制度比较落后﹐控制币量就容易得多。目前国内用支票户口的很少﹐所以只要控制发行的钞票量﹐货币量大致上就被控制了。若中国广泛地推行用支票﹐他们宜先采用“十足储备制”（100% Reserve）﹐等到经济有了安定而可观的进展再考虑更改。在这“十足储备制”下﹐控制币量易如反掌﹐半点技术困难也没有。 问﹕为什么那么多的落后国家或地区——甚至早期的台湾——却控制不了货币的发行量﹖ 答﹕他们营私舞弊﹐以通胀的办法来征收重税。到今时今日﹐若中国的执政者对货币量的约束仍没有分寸﹐还搞什么现代化﹗ 问﹕中国每年的货币增长率应是多少﹖ 答﹕这就要看他们经济进展的速度而定了。假若他们能解除外汇管制﹐继续开放﹐鼓励私营企业﹐他们大可铤而走险﹐让货币供应每年增加百分之二十左右。 问﹕中国若取消外汇券﹐实行一国一币﹐但不解除外汇管制﹐行得通吗﹖ 答﹕帮助很小﹐起不了大作用。一国二币是要靠外汇管制来支持的﹔取消一国二币﹐汇管的需要就减少了﹐但外汇管制一日存在﹐一币二率的困扰难以清除﹐经济开放就难有大成了。取消外汇管制﹐让汇率自由浮动﹐二币就变得是多余的﹔外汇券会自讨没趣地被取缔。 问﹕蒋文桂先生说中国目前是不会取消外汇管制的﹐因为中国人的收入还很低﹐时机未到﹐这看法对吗﹖ 答﹕中国会否在不久的将来取消外汇管制﹐蒋先生当然是比我们局外人清楚。但时机未到的论调却是说不通的。香港战后一穷二白﹐没有外援﹐没有被战争破坏的房子很少﹐而跟着又有大量难民涌至﹐社会情况很混乱﹐但香港政府却没有考虑外汇管制。若香港政府当年用上蒋先生现在的观点﹐香港的经济哪会有今天﹖中国内地还是很穷是对的﹐但世界上从来没有因汇管而致富的国家。 问﹕假若中国解除外汇管制﹐让汇率自由浮动﹐人民会否因为抢购外国货而更加贫穷﹐而人民币的汇率会否更一泻千里﹖ 答﹕第一﹐心有余而力不足﹐穷人怎可能多购外国货﹖第二﹐输入比中国便宜的产品﹐对中国的经济民生有利无害。第三﹐假若中国真的要压制进口﹐直接的进口管制要比外汇管制高明得多。第四﹐解除外汇管制后﹐只要中国能控制货币供应的增长﹐自由浮动的人民币汇率一定会较目前的黑市汇率强劲。这是因为中国有很多产品比外地的便宜﹐但目前的一国二币制度是压制了外人对这些产品的需求﹐使这些产品的价值不能充分地在外汇市场发挥功能。 问﹕阻碍中国解除外汇管制的因素是什么﹖ 答﹕讯息是一个问题。另一个困难——跟任何价格管制一样——是得益团体的压力。在这些压力团体中﹐中国银行可能是最有分量的了。外汇管制的权力甚大﹔这权力价值连城﹔有这权力的人的图利机会屈指难算。历久以来﹐中国银行的权力是庞大的﹐而外汇管制是他们权力的主要所在﹐他们怎会轻易放弃﹖自中国推行经济开放以来﹐中国银行利用外汇管制的权力﹐垄断了外贸及外资的交易活动。这与经济开放是有冲突的。 无论中国将来走哪一条路﹐人民银行及中国银行所担任的角色都是重要的。若他们能专心于自己的任务——控制货币增长的任务——而放弃有利可图的权力﹐让贸易及投资的人去图利﹐中国的前途就会有一个新的里程碑。 结论是很明显的。中国要走经济开放的路﹐彻底地解除外汇管制是必须走的一步。无论是经济原理﹑普通常识﹐以及事实经验﹐都支持着这个结论。汇管早一天解除﹐大量浪费的日子就早一天结束。中国若能解除汇管﹐保持人民币每年的增长率在百分之二十以下﹐中国的外贸及外资的增长一定会远超以往几年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