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森安排了一次和那家交易商的“没有偏见”的会晤。我猜想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向对方投降并乞求他们的怜悯。为了以防万一,我找出了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中鲍西娅关于“慈悲的品德”的一段台词编辑注:指的是《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场中,当夏洛克问:“为什么我应该慈悲一点?把您的理由告诉我。”鲍西娅做了一段经典的回答:“慈悲不是出于勉强,它是像甘霖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它不但给幸福于受施的人,也同样给幸福于施与的人;它有超乎一切的无上威力,比皇冠更足以显出一个帝王的高贵:御杖不过象征着俗世的威权,使人民对于君上的尊严凛然生畏;慈悲的力量却高出于权力之上,它深藏在帝王的内心,是一种属于上帝的德性,执法的人倘能把慈悲调剂着公道,人间的权力就和上帝的神力没有差别。所以,犹太人,虽然你所要求的是公道,可是请你想一想,要是真的按照公道执行起赏罚来,谁也没有死后得救的希望;我们既然祈祷着上帝的慈悲,就应该按照祈祷的指点,自己做一些慈悲的事。我说了这一番话,为的是希望你能够从你的法律的立场上作几分让步;可是如果你坚持着原来的要求,那么威尼斯的法庭是执法无私的,只好把那商人宣判定罪了。”。这不是我作为一个专家证人应有的信条,但谁知道呢,兴许它会派上用场。 我们在金丝雀码头(Canary Wharf)的一幢现代办公大楼的大厅里集合。这里曾经是伦敦破旧的码头区,现在这块区域仍然到处都是耗子并且充满了污言秽语。只不过由交易员们取代了东印度来的船和水手。这里戒备森严,我们被护送进了会议室,接待方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们中有内部律师:三个从伦敦公司来的律师,由路易丝(Louise)领导;一个从纽约总部过来的内部律师(据他自己称,他到此的目的只是“旁听”)。还有外面的律师——两个基勒姆·比勒姆的合伙人及两名助手。 交易商方面还有几个人到场,由总经理马克·内维菲尔(Mark Neverfail)领头。他名片的第二行写着“全球市场负责人”。无疑内维菲尔是负责人,非常重要的人物。内维菲尔还带来几位同事:有亚洲市场的负责人,有与OCM交易有关的交易员和新加坡营业部的负责人。销售员里奇(Richie)也在场,是他安排了所有和OCM的交易。他是印度尼西亚人,负责该银行的印度尼西亚市场并曾经和布迪是大学同学。我们在人数上处于绝对劣势。投资银行总是团伙狩猎,我们将成为他们唾手可得的猎物。 我曾经在Google上搜索过内维菲尔,他是美国东北部一个历史悠久的豪门家族的后裔,拥有一所名声赫赫的大学的MBA学位。内维菲尔确实有完美的衍生品行业资历:曾在两家顶尖的衍生品交易公司中工作过。说到这点,你必须非常精明。 会议室里的气氛确实很冷。“我想该来的人都已经来了,”路易丝开了个头,这里不存在令人愉快的友好气氛。最先进的摩登座椅坐起来很不舒服,我认为会议不会持续很久。 “对,我们开始。让我听听你们有什么要说的,我没空为这档子事情烦心,我很忙。”内维菲尔说道。作为主方的头号人物,他开始设定范围。 莫里森清了清嗓子,他在会前就削好了铅笔。“非常感谢你同意与我们会谈,”他慢条斯理地说道:“这起诉讼的起因即这些交易,是我的当事人在可疑的情形下参与的。我的当事人在金融方面不是很有经验,他们听信了银行的话。看来这些交易对我的当事人来说是很不合适的,也没有实现他们寻求的目标……”莫里森还没进一步展开,内维菲尔就予以了驳斥。 “狗屁!净他妈扯淡。你的当事人自己选择参与这些交易。”内维菲尔向辩护方摇动着手指以示控诉,“我们已经提供你们当事人关于交易的信息,他们完全了解交易的性质。他们签的免责声明里也明确说他们不是依赖我们的,明确说他们知道这个交易的风险,他们签了协议,也签了他妈的确认书,签了该死的所有文件。我们已经合作多年,他们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也意识到了风险。你说的都是他妈的废话。”他身边的交易商代表们点头表示同意。 我很怀疑最脏的字眼会不会出现,结果我没有等很久。“操,你的当事人撒谎!就这家公司而言,要么你的当事人尊重交易员,要么我们采取所有可能的行动强迫他们执行。我的态度够明确吗?”内维菲尔严厉地盯着莫里森,然后盯着印度尼西亚人。 爱德维科和布迪的脸色惨白,我们的“四大”的会计师们也被这强硬的话语震住了,也许他们此刻需要一杯浓茶定定神。里奇是绞死人的团伙中唯一看起来很不自在的,他要是再敢回到印度尼西亚,肯定会有人悬赏他的脑袋。我完全记不起“慈悲的品德”里的内容了。莫里森看起来完全不受影响,出人意料地镇定地回视内维菲尔的目光。他又清清嗓子。“谢谢,谢谢你坚定而清晰地表明了贵公司的态度,”他顿了顿,看看自己的话的效果,“但事情不像你描述的那么简单。”这时内维菲尔张开了嘴巴,第二波激烈的长篇演说又蓄势待发。但是莫里森不准,他做了一个挥手让犯错的仆从走开似的手势厉声说道:“谢谢你,先生。我们都已经听到了你说的话。现在该轮到我来表明我们的态度了。而你,先生,应该听着。”内维菲尔的脸变得通红,他肯定从小到大都没听过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他的同事看来对于这个意想不到的事态变化感到窃喜。 “如我所说的,我的当事人是签了这些文件。它们看上去也确实表明我的当事人完全了解了关于这笔交易的知识。而事实上,这是完全错误的。他们信赖你们公司,特别是,他们信赖你们员工的描绘。”他说这话时,眼睛直直盯着里奇和那个亚洲市场的负责人,而他们两个都显得很不舒服,极力避开莫里森的目光。 “我说过‘描绘’这个词吗?我的意思是,我们断言这些描绘是歪曲——最复杂的一种歪曲。事实上,就其行为的性质而言,我冒昧地说,可以视为欺骗。在交易中,我们双方并没有平等对话,这是我的当事人申明放弃交易的原因。我的当事人是在和一个声誉卓著的金融机构交易,你公司的专业知识和技能都远远高于我的当事人。非常不幸的是,我们发现你公司里有些人——可能是一些无赖——滥用了这些知识,并且利用了我的当事人在金融市场上的无知。不幸的是,我的当事人毕竟是属于面条行业的,他们不是那些操纵复杂工具的金融市场参与者。他们完全遵照了你的员工提供的指导和建议。” “你们公司的运营是受到权威的金融服务管理局(Financial Services Authority,FSA)监管的,这点不需要我提醒你。似乎得提醒你们,有一条要求就是经FSA授权的银行及实体要遵照明确规定的规范。你应该记得这些规范中有一条是‘合适性’原则。简言之,你公司有责任保证你们向我的当事人推荐的交易是符合他们的要求的。而很明显,这些交易对于我的当事人来说并不合适;如果它们合适的话,我们就不会在这里。事实很简单,你的员工卑劣地利用了我当事人的无知和信任来为他们自己牟利。”这一刻,屋里的气氛有一些混乱。 莫里森继续他流利的演说:“先生,我只是一个不熟悉金融的律师。然而,这个案例让我想到了其他一些相关的案子。我想起了与你公司的一些员工先前受雇的投资银行有关的案子:宝洁公司、吉布森贺卡公司、柠檬郡。” 事实上是橘子郡,但是谁在乎呢?莫里森现在控制了局势。内维菲尔看起来非常惊讶,而他的法律团队,包括来自基勒姆·比勒姆的合伙人都在低头找着闪光的玻璃桌面上的瑕疵。里奇?他此刻一定希望这件事根本就没发生过。 “以我的理解,某些监管机构将针对这些案子中明显存在的某些兜售行为对有关公司提起公诉并处以巨额罚款。先生,简单地说,就是他们有办事规则。”很显然,莫里森对于会议桌对面的人群中的不安感到十分的得意。 “我们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件事送到法庭上,让法官们知道你们公司及员工们的操作行为。”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似舞台上的高声耳语狡猾地补充道,“我敢肯定有很多监管者,不管是在这里还是你的祖国,都会对你们的争议很感兴趣。我还敢说《金融时报》会发现这件事的某些方面很有趣而且很有新闻价值。”内维菲尔的脸色苍白,而那个亚洲市场负责人看起来就像噎住了一样。我很想知道他们是否知道鲍西娅的演讲。 很少看到令人尊重的内行专家们有这样极端恶劣的行为或谎言。莫里森的演讲渐进尾声。“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很少看到令人尊重的内行专家们有这样极端恶劣的行为或谎言。这是对于我们生活的黑暗年代的猛烈的控诉。”看来我要好好翻翻字典查查“极端恶劣”和“谎言”了。爱德维科和布迪此刻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们根本不懂这两个词的意思,但他们不在乎。 “我们抱着调解的态度,试图消除一个明显的误会。而我现在不得不很痛心地说我们良好的愿望完全用错了地方。”他看了看内维菲尔和那些来自基勒姆·比勒姆的法律顾问们,“我想就这样吧。”他站起身来,我们也跟着站了起来。“谢谢你们的时间。”莫里森向路易丝微微一笑,她脸色苍白地回笑了一下。我们跟着莫里森走出了会议室。 这真是不同寻常的表演,几乎要令我相信OCM真的像莫里森说的那样无辜。我开始理解为什么这个小国曾一度统治这个世界上广阔的领土而又鲜有人能征服它——因为有莫里森和他的同胞们的存在。我完全低估了这个人,这个世界总是充满了未知的未知。 在大楼的外边,我们辩护方又重新聚集。“进展顺利,你不觉得吗?”莫里森看起来很满意。我不敢肯定,我被莫里森丘吉尔式的演说鼓舞起的信心开始消退。交易商仍将要求最终的审判。OCM签了所有文件的事实并没有改变,我们的压力一点也没减轻。“一次只能做好一件事,小伙子。”莫里森看来对这件案子的前景充满希望。 我想起一个无疑不足凭信的律师的故事。一个刑事被告对于他的律师对警方目击证人的猛烈反诘印象深刻。“我们干得很棒。”这个被告对他的律师说。“我干得很棒,”这个律师迅速恢复过来,“你将要坐20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