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名字《玫瑰的名字》_玫瑰的名字《玫瑰的名字》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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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名字——《玫瑰的名字》

那是十一月底,一个晴朗的早晨。头天晚上下过雪,雪不算大,但大地却覆盖了一层近三指厚的冰雪。天还没亮,在山谷的一个村庄里我们刚念过赞美经,就听了弥撒,然后,我们迎着初升的太阳踏上了登山的旅程。 就在我们沿着陡峭的盘山小路艰难攀登时,我望见了修道院。我感到惊奇,惊奇的不是修道院四周的围墙,那围墙与我在基督教世界许多修道院常见的别无二致,是那座后来我才得知称之为“楼堡”的庞大建筑着实令我惊奇。那是一座八角形的建筑物,从远处望去呈四方形(它完美的形式表达了“上帝之城”的固若金汤、难以攻克),八角形楼堡的南围墙屹立在修道院所在的高台平地上,而其北边的围墙却像是从山崖的峭壁上拔地而起,高高耸立,俯瞰着万丈深谷。从悬崖下面的某处向上望去,峻峭的山崖仿佛直刺苍穹,其色彩和材质与楼堡浑然一体,从某一角度看去仿佛成了楼堡的主塔和塔台(那乃是深谙天地的建筑大师之杰作)。三排楼窗告知人们,楼堡的建筑是以三重的模式逐次增高的,这就是说,地面上呈正方形的建筑实体,高耸入云时已是神学“三位一体”意义上的三角形了。更走近些,我们发现这幢四方形楼堡的每一个角,各有一个七角形的角楼,从外面可以看到其中的五面--也就是说,整个大八角形楼堡的四个侧面又增添了四座小的七角楼,而从外面看过去就是四座五角形的角楼。没有谁看不出这巧妙的和谐中所蕴含着的神圣的数字组合,每一个数目都揭示着一种极其细微的神圣的意义。数目八,蕴含着每个四方形的完美之数;数目四,是四部福音书之数;数目五,是世界五大地域之数;数目七,代表神灵的七种礼数。在我看来,无论从楼堡的庞大实体还是外形,都像是后来我在意大利半岛的南部见到过的乌尔西诺城堡或是达尔·蒙特城堡,但由于此楼堡所处地势险要,它就显得更加阴森可怖,令渐走渐近的旅行者不由得心生恐惧。不过,幸好那是一个天晴气朗的冬日清晨,所以那建筑物不像我在风雨大作的时日里看到的那样可怕。 不过,我怎么也无法说这座城堡能让人心生愉悦。它让我感到害怕,并略带不安。上帝知道,那不是发自我稚嫩心灵的幻觉,而且我是在直接解读着那些像是刻在岩石上的毋庸置辩的预示,早在建筑巨匠们着手建造修道院之初,在僧侣们怀着虚幻的愿望大胆地把其奉献给神灵保佑之前,那凶兆就已经刻写下来了。 就在我们骑着小骡子沿着最后的山间弯道吃力地行走时,见前面的大道形成了三岔路口,大道两边各有一条小路。我的导师驻足四望,大道两侧以及大道上方,满眼尽是四季常青的松树,那苍翠的松枝上披着皑皑白雪,真是一派大好的北国风光。 “一座富有的修道院,”他说道,“修道院院长好在公共场合炫耀其财富。” 因为我已习惯于聆听他发表奇谈怪论,所以也没再问什么。另外,也因为我们又走了一程之后,听到了一片嘈杂声,在一个拐弯处,出现了一群情绪激动的僧侣和仆人。其中的一个,一见到我们就彬彬有礼地朝我们迎上来。“欢迎您的到来,先生。”他说,“我能猜到您是谁,请不必为此感到惊诧,因为我们已经接到您来访的通知了。我是雷米乔,瓦拉吉内人,我是修道院的食品总管。如果您就是巴斯克维尔的威廉修士,那么我必须通报修道院院长。”他转身命令他的一名随从,说:“你快上去通报一下,说我们的来访者快要进修道院的围墙了!” “谢谢您,总管先生,”我的导师温文尔雅地回答道,“更为令我珍惜的是你们为了迎接我而中断了追踪。不过您不用担心,马儿经过了这里,已经沿着右边的小路走了。它不会走得很远,因为到了那边烂草堆,它就会停下来。马儿很机灵,不会从陡峭的山崖跌下去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见到它的?”总管问道。 “我们根本没有见到它,是不是,阿德索?”威廉带着一种打趣的神情转身朝我说道,“不过,如果你们是在寻找勃鲁内罗,它只能是在我说的地方。” 总管迟疑了。他看了看威廉,又望了望右边那条小路,最后他问道:“勃鲁内罗?您怎么知道它的名字呢?” “行了,行了。”威廉说道,“很明显,你们是在寻找修道院院长最宠爱的马儿勃鲁内罗,它是你们马厩里最出色的。它跑得最快,全身乌黑,五英尺高,卷曲的尾巴,马蹄又小又圆,步态均匀;小小的脑袋,细长的耳朵,大大的眼睛。我告诉你们,它朝右边小路跑了,无论如何你们得动作快点儿。” 总管犹豫了片刻,然后向他的随从们示意,朝右边的小路直奔而去,而我们的骡子则继续上山。当我出于好奇正想问威廉的时候,他示意我等待:果然,没过几分钟,我们听到了兴奋的喊叫声,那些僧侣和仆人们用缰绳牵着马在小道的拐弯处出现了。他们从我们身旁经过时,仍是颇为惊诧地望着我们,并赶在我们前头朝修道院走去。我相信威廉是故意放慢了骡子的脚步,以便让他们先行叙述所发生的一切。我的确早已领悟到我的导师是一个极具美德的人,不过在足以表现出他超凡才智的时候,他不会轻易堕入虚荣。对他那精细的外交家般的才能仰慕已久的我,悟出了他是想在抵达目的地之前,让他那足智多谋的声望为自己鸣锣开道。 我们抵达修道院的大门时,修道院院长站立在门口静候,他身旁的两位见习僧替他捧着一只盛满水的小金钵。我们从骡子上下来后,他用圣水浇洒威廉的双手,然后拥抱,并亲吻了他,对他表示热烈欢迎,而那位总管却一直照应着我。 “感谢院长,”威廉说道,“能踏进贵修道院的大门是我极大的快乐,贵院的盛名远扬,已越过了这群山峻岭。我以主的名义来此朝圣,您也是以主的名义厚待我。不过我同时也是以这片土地君主的名义来到这里,我交给您的这封信会向您说明,我也以他的名义感谢您的欢迎。” 修道院院长接过密封了的信件。不管怎么说,威廉来到之前已有其修士兄弟们来信通报过了(为此,我不禁带着某种自豪的心情自语道,要让一位本笃会的修道院院长感到意外并非易事)。尔后,我让总管把我们带到住宿处,同时马夫们也来牵走我们的坐骑。修道院院长又答应晚些时候等我们休息过后再来看望我们。我们走进了宽敞的庭院,这里是山巅--或者说是山脊的最高处,它是骤然变得平坦,缓坡围绕的一片台地,修道院的建筑群在这里沿着整个台地向四周延伸,错落有致。 食品总管是个肥胖的男人。他外表粗俗,但很开朗;满头白发,却还体格健壮;个子矮小,却动作麻利。他把我们带到朝圣者住宿的房间里。确切地说,是把我们引到指定分给我导师住的房间里,并允诺次日也将为我腾出一个单间来,因为尽管我还是个见习僧,但我毕竟是他们的客人,因此也应该受到同样的待遇。那天晚上,我可以睡在房间墙壁中一个宽敞的长方形壁龛里,那里已让人铺上了舒适的新稻草。总管补充说,要是某些老爷有让人守着睡觉的习惯,仆人们就是这样安排在壁龛里睡的。 随后,僧侣们端上了葡萄酒、奶酪、橄榄、面包和一些新鲜的葡萄干,让我们先吃点东西恢复一下体力。我们津津有味地饱餐了一顿。我的导师不像本笃会修士们那样有苦行的习惯,他不喜欢闷头进食。席间他侃侃而谈,所谈及的都是一些仁义之行和明智之举,彷佛是一位僧侣在朗读圣人的生平业绩。 不过,那天他没有足够的精力论及神学上的争议。于是,我就蜷缩在他们安排给我的那壁龛有限的空间里,裹卷着睡毯,沉浸在酣睡之中。 要是有人走进来,很可能会把我看作一个铺盖卷。而修道院院长在辰时经来拜访威廉的时候,肯定就把我当作铺盖卷了。我就这样得以听到他们的第一次谈话而未被发觉。我并非心怀恶意,因为如果我突然出现在来访者面前,就会显得更不礼貌,还不如就那样谦卑地藏匿起来。 这时,院长阿博内到了。他为自己的突然来访表示了歉意,重申他对来客的欢迎,并且说,他要与威廉单独谈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 一开始,他恭维威廉在马匹的事情上所表现出来的才干,并且问他怎么对一个未曾亲眼见过的牲畜能有这么确切的了解。威廉扼要地解释了一番,并且漫不经心地叙述了他所采用的方法,修道院院长却对威廉的睿智赞不绝口。他说,威廉来此之前,就听说他是一个才学渊博的人,果真是名不虚传。他说已经收到了伐尔法修道院院长的来信,信中不仅谈到皇帝托付给威廉的使命(这在以后的几天内将会谈到),还对他说,我的导师曾在英国和意大利作为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官出庭审讯过几桩案子,表现出才智非凡,又不乏高度的人道精神。 “我十分高兴地获悉,”修道院院长继续说道,“在许多案子中,您裁定了被告的无罪。在这些令人悲伤的日子里,我尤其相信人间存在永恒的罪恶。”他默默地环顾四周,仿佛敌人就在房间的墙边徘徊,“但是我相信,罪恶的缘由往往不可告人。而且我深知,邪恶能够促使其受害者把罪过推到无辜者的身上,幸灾乐祸地看着无辜的人替代伤害他的恶魔被烧死。法官们经常会不择手段让被告供认,以显示他们办案果断,以为唯有找到一个替罪羊了结案子,才是一个好法官……” “审判官也可能受魔鬼的驱使。”威廉说道。 “这完全有可能,”修道院院长谨慎地表示同意,“因为天主的意图是难以捉摸的,但我可不能在如此有功德的人头上投下怀疑的阴影。今天您就是我所需要的人之一。修道院里发生了一些事情,需要引起注意,并需要您这样一个敏锐而又审慎的人的建议。敏锐是为了能以发现,审慎是为了能以掩盖(如果需要的话)。事实上,证实有杰出功德的那些人犯的过失常常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得用能消除犯罪缘由的方式,使犯罪者不受到公众的鄙视。如果有一个牧羊人犯了错,得与其他的牧羊人隔离开来,而要是绵羊就此不再信任牧羊人,那可就糟了。” “我懂。”威廉说道。我早就注意到这一点,当他用这种敏捷而颇有教养的方式表示自己的看法时,通常坦率地隐含着他有异议或犹疑。 于是,修道院院长讲起几天前发生在修道院里的一件奇特的事情,还说那件事令修道院众僧侣惶恐不安。他言谈极谨慎,说话拐弯抹角。他说,之所以对威廉讲述那件事情,是因为知道他通晓人的心灵,又熟知邪恶者的诡计,希望威廉能够花费他一部分宝贵的时间解开这个令人痛苦的谜。案情是这样的:奥特朗托的阿德尔摩是一个年纪尚轻的僧侣,但他已经是一位绘制袖珍画的名师了,他一直是为藏书馆里的手抄本绘制精美的装饰画。他的尸体是被一个牧人在楼堡东面角楼一个斜坡脚下发现的。头天晚祷时唱诗班有些僧侣还见到他,可是到了念申正经的时候,他就再没有出现,很可能在天色最暗的深夜不慎跌下山崖了。那是个暴风雪的夜晚,狂怒的南风卷着雪片,尖利有如刀刃,简直像下冰雹。他的尸体先是被融化的雪水浸透,后来又结成了冰,人体在跌下山崖时,因连续撞击岩石而皮开肉绽,已无法确切地说清楚他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跌落下来的。可怜而又脆弱的生命啊,愿上帝怜悯他。他是从三面朝向悬崖的角楼三层的一个窗口掉下来的,这一点可以肯定 “你们把可怜的尸体埋在哪儿啦?” 威廉问道。 “自然是埋在公墓里了,”修道院院长回答说,“公墓就坐落在教堂的北侧和楼堡以及植物园之间,这也许您已经注意到了。” “是的,”威廉说道,“我看您的问题是在后面。倘若那个不幸的人是自杀,上帝是不愿意这样的(因为不能想象他是偶然掉下去的),那么在第二天你们就会发现那些窗户的其中一扇是开着的,可你们却发现窗户全关闭着,窗台底下没有出现任何水的痕迹。” 修道院院长是一位具有外交家风度的举止端庄的人,这我说过,可这一次他的举动却令人惊讶,那种亚里士多德式的凝重和豁达的神情和仪态荡然无存:“这是谁告诉您的?” “是您告诉我的。” 威廉说道,“如果窗户是开着的,那么您一定会立刻想到他是从那里跳下去的。我从角楼的外面可以判断出,这是些装有毛玻璃的大窗户,那种窗户齐人高,安在庞大建筑物的楼房里平时是不打开的。因此,即便那扇窗户开着,那不幸的人也不可能是因为探身出去、失去平衡而跌下悬崖,那就只能让人想到他是自杀的了。若果真如此,您是不会让人把他埋葬在神圣的公墓的。可是既然您将他看作一个基督徒那样安葬了,那窗户就应该是关着的。而如果窗户是关闭着的话,那么假定的自杀者一定是被推下去的,无论是人所为还是魔鬼所为,因为上帝或者魔鬼要让死者从深渊里爬上来消除其自绝于世的痕迹,这在我以往审理过的命案中还真没有遇上过。那么,您一定会寻思是谁干的,我没说是有人把他推入深渊之中,而是有人胁迫他站到窗台上。您会为此感到不安,因为有一种邪恶的势力,目前正在修道院里肆虐横行,不管是自然的还是超自然的。” “是这样……”修道院院长说道,然而不清楚他是在认可威廉所说的话,还是在用威廉如此精辟阐述的理由在说服他自己,“可您怎么知道那些窗台下没有任何雪水的痕迹呢?” “因为您对我说了那天刮着南风,雪不可能从朝东开的窗户刮进去。” “看来,他们对我说过的有关您的才能,与实际的您相差甚远。”修道院院长说道,“您言之有理,窗下是没有雪水,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事情正如您所说的那样。现在您明白我的忧虑了。如果我的一名僧侣因为自杀而玷污了他的名声,事情就已经相当严重了,可我现在有理由认为他们之中的另一个人犯有同样可怕的罪孽而玷污了自己的灵魂。但愿事情仅仅是那样……” “为什么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僧侣呢?修道院里有很多其他的人,马夫、羊倌、仆人……” “当然,这是一座小修道院,但很富裕。”修道院院长傲慢地附和道,“一百五十个仆人伺候六十个僧侣,然而一切都发生在楼堡里面。也许您已经知道,尽管在楼堡的二层有厨房和膳厅,上面两层有缮写室和藏书馆。楼堡在每天晚餐后都关门,修道院有一条严格的规定,不准任何人擅自入内,”他猜到了威廉的问题,马上补充说道,显然很勉强,“自然也包括僧侣们在内,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绝对排除,您明白,绝对排除一个仆人会有胆量在夜里进入楼堡。”他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挑衅的微笑,尽管像一道闪光或是流星那样短暂。“我们不妨说他们是害怕,您要知道……对于头脑简单的人下命令,有时候得带几分威胁才显得有分量,预先告诫他们要是不遵守命令就会大祸临头,而且肯定是意想不到的灾祸。而一位僧侣……” “我明白。” “不光是,然而一位僧侣可能因为别的缘由冒险进入禁地,我是想说理由……怎么说呢?就是合理的缘由,尽管违反规定……” 威廉发现院长神色不安,便问了一个问题,也许旨在转移一下话题,不料这一问却让院长显得更加窘困。 “谈到有可能是一桩谋杀的时候,您说‘但愿事情就只是那样’。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是这么说的吗?就算是吧,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杀人,无论他杀人的缘由有多么邪恶。一想到能驱使一个僧侣去杀害自己的兄弟的那些邪恶的缘由,我就毛骨悚然。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了吗?” “我没有别的可以对您说的了。” “您是想说,别的您没有权利再说了?” “威廉修士,威廉兄弟,您别这样,”修道院院长又是修士又是兄弟地称呼他。威廉满脸通红,评议道:“你将永远为祭司。” “谢谢。”修道院院长说道。 上帝啊,我的两位冒失的长者在那种时刻所谈及的是多么令人可怕的奥秘呀,其中的一位是出于焦虑,另一位则是出于好奇。因为尽管我是作为刚刚起步探索神圣的修士教职之奥秘的一个见习僧,也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但我晓得修道院院长是知道某些内情的,不过他是在别人的告解中得知了某些可能跟阿德尔摩的惨死有关联的犯罪细节,所以他得保密。也许是因为这个,他恳请威廉修士来发现一个他虽怀疑但又不能跟任何人明说的秘密,并且希望我的导师能用智慧来查清他出于仁慈为怀的至高无上的教义而不得不掩饰的命案。 “好吧。”于是我的导师说道,“我可以向僧侣们提一些问题吗?” “可以。” “我可以在修道院内自由走动吗?” “我授予您这个权利。” “您能当着僧侣们的面授予我这种使命吗?” “就在今天晚上。” “不过,我今天白天就开始调查,在僧侣们得知您任命我之前。另外我很想参观一下你们的藏书馆,基督教世界所有的修道院无人不欣赏赞扬它,这也是我经过这里的原因之一。” 院长绷紧了脸,几近惊恐的腾地站了起来。“我说过,您可以在整个修道院里活动,但一定不能去楼堡顶层的藏书馆。” “为什么?” “我本来应该事先向您作解释的,可我以为您已经知道。您要知道,我们的藏书馆不同于别的藏书馆……” “可是,这跟不能进入藏书馆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威廉修士,您看,”院长说道,“为了完成修缮这座修道院的宏伟而又神圣的工程,”他指着庞大的建筑物示意,从房间的窗户可以隐约看到远远高过修道院教堂之颠的大楼堡,“虔诚的人们在那里遵循着铁一般的纪律工作了好几个世纪。多少世纪以来藏书馆的设计蓝图一直为众人所不知,也没有指派哪个僧侣去了解它。 唯有藏书馆馆长从他的前任那里得悉这个秘密,并在自己尚在人世时,告知其助理,以免自己因突然死亡而使那个秘密失传。然而对这个秘密他们两个人都守口如瓶。唯有藏书馆馆长,除了知道这个秘密外,还有权利在迷宫般的藏书馆中走动,唯有他知道怎么找到书,再把它们放回原处,唯有他负责保存藏书。其他的僧侣全在缮写室工作,他们可以了解藏书馆藏书的目录。但是一个书名目录往往说明不了什么,唯有藏书馆馆长能从书卷的位置,以及从书籍难以找到的程度知道书卷中蕴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真相和谎言。唯有他能决定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时候,以及能不能把此书提供给前来借阅的僧侣,有时候他还得先跟我商量一番。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聆听真理,就像不是所有的谎言都能够被一个善良的灵魂所识破一样,最后僧侣们在缮写室里开始一项精确无误的工作,为了完成那项工作他们必须读某些书卷,而不是去读另一些书卷,以满足会令他们鬼迷心窍的好奇心,不管是由于思想上的弱点,还是由于自负,抑或是由于魔力的引诱。” “那么说,藏书馆里也有包含谎言的书籍……” “魔鬼是存在的,因为他们是神设计的蓝图的一部分,造物主的威力也体现在魔鬼可怕的面容上。也正是神的蓝图,使世上存在着巫师的邪书、喀巴拉、非基督徒诗人的寓言和异教徒的谎言。几个世纪以来,立志建立并支持这座修道院的人深信,即使在骗人的书卷里也会在睿智的读者眼前透出一种惨淡的圣灵智慧之光。因此,藏书馆也珍藏着这些书。您要明白,正因为这样,谁都不能够进入藏书馆。另外,”院长补充说道,像是因这方面的论据不足而表示歉意,“书籍是脆弱的东西,经受不起时间的损耗,怕虫咬,怕恶劣的气候,怕有人胡乱翻阅。要是在几百年的过程中,任由人们随意触摸我们的手抄本,那么大部分经书早就不复存在了。藏书馆管理员不仅要防范人为的损坏,还要防范自然的侵蚀,他毕生为扞卫书卷而战,与真理的天敌、湮没真理的遗忘之力抗争。” “如此说来,除了两个人之外,没有人能进入那楼堡的顶层……” 院长微笑了:“任何人都不该进去。任何人都进不去。即便有人想这么做,也不会成功。藏书馆设有自我保护系统,如同它所珍藏的真相一样秘不可测,也如同它所包容的谎言一样难辨真假。那是神灵的迷宫,也是凡人的迷宫。您或许可以进去,可是您可能出不来。我对您说这些就是希望您能遵从修道院的规矩。” “可是您并没有排除阿德尔摩可能是从藏书馆的一扇窗口坠入深渊的。如果我不知道他产生死的念头的地方,怎么能推断他的死因呢?” “威廉修士,”院长以一种和解的口吻说道,“对于一个没有见过我那匹名叫勃鲁内罗的马,却能描绘出它特点的人,虽然他先前对阿德尔摩毫无了解,但他肯定能毫不费力地推断出其死因,即使他未曾亲自去看过命案现场。” 威廉深深鞠了一躬:“您对人严厉的时候不失您的睿智。就按照您的意思办吧。” 修道院院长问他愿不愿意在午时经后跟僧侣们一起用餐。威廉说他已经用过餐了,而且吃得相当满意。修道院院长就告辞了。 他正要走出房间,从院子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像是有人被刺将死,接着是几声同样凄惨的呻吟。“出了什么事?”威廉不安地问道。 “没有什么,”修道院院长微笑着回答说,“在这个季节,他们宰猪。那是猪倌们的事。这可不是您将要过问的血案。” 没有比公鸡这种动物更让人信不过的了,有时候它象征魔鬼,有时候又象征复活的基督。我们方济各会的人知道,有一些懒惰的公鸡,日出时不啼叫。尤其是在冬日里,晨祷仪式正值夜阑人静、大自然还在沉睡中就得举行,僧侣们得摸黑起床,在黑暗中祷告,期待着天亮,用炽热虔诚之心照亮黑暗。因此,常常按习惯事先明智地安排人守夜,在兄弟们就寝的时候,按节奏彻夜诵读经文,计算着祈祷的准确次数,以测算已经过去的时间。这样,在规定该睡醒的时辰,就将他们叫醒。 那天晚上我们就是这样被那些摇铃人吵醒的。他们奔走在宿舍楼和朝圣者住所的楼道里,一位僧侣从一个房间喊到另一个房间:“祝福天主。”每个人都回答说:“感谢上帝。” 威廉和我遵照本笃会的教义: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准备就绪,以迎接新的一天到来。我们下楼进了唱诗堂。僧侣们在那里跪在地上等着,背诵着前十五段赞美诗,直到见习僧们由他们的导师领着进来为止。于是,每个人在各自的位置上就座,合唱随即开始:主啊,让我张开双唇,开口来将您赞美。歌声直冲教堂的拱顶,有如小孩子的恳求。两位僧侣登上布道坛,吟诵起第九十四段诗篇《皆来颂》,其他人都跟着唱起来。这使得我内心信仰倍增,激情满怀。 唱诗班在座的六十位僧侣,穿戴着清一色的长袍和兜帽,在三足青铜架上大蜡烛昏暗的光照下,像是六十个黑影。六十个声音齐声高唱,赞颂至尊至圣的上帝。我聆听着这像是通向极乐天堂的和谐动人的乐曲,不禁自问,修道院是不是真的隐藏着神秘的怪事,是不是真的有邪恶行径要揭示,是不是真的存在凶险的威胁。因为此刻的修道院是祥和之圣地,美德之源泉,学识之殿堂,修行之方舟,智慧之高塔,谦卑之王国,力量之堡垒,圣德之香炉。 吟诵六首赞美诗之后,开始诵读圣经。有些僧侣摇头晃脑地打起盹来,一位守夜的僧侣提着一盏小灯穿梭在唱诗台长排座椅之间,叫醒打瞌睡的人。倘若哪个僧侣昏昏入睡被逮个正着,就会被罚,由他执灯继续巡视。接着,唱另外六首赞美诗,随后修道院院长念祝福词,领唱者又大声祈祷,所有的人都朝祭台鞠躬默想一分钟。没有经历过这奇妙激情时刻的人,没有体验过这内心极度平静时刻的人,是不能体会那种温馨之感的。最后,众僧侣重新把兜帽戴好遮住脸,坐下来庄重地唱起《感恩赞》。我也赞美天主,因为他让我摆脱重重疑虑,并消除了我从第一天抵达修道院起就产生的那种不安。我对自己说,我们是一些脆弱的生灵,甚至在这些既有学识又虔诚的僧侣之间,恶魔也煽动相互嫉羡,挑起微小的纠葛。不过那只是一抹青烟,在信仰的疾风暴雨中定会消散,只要众人集聚在圣父的名义之下,基督仍会降临在他们中间。 在申正经结束赞美经开始之前,尽管依然夜色沉沉,但僧侣是不回宿舍的。见习僧们跟随他们的导师到参事厅去学习经文,有些僧侣则留在教堂照料法衣圣器等祭礼用品,多数人则跟我和威廉一样,在庭院里一边散步一边默想。仆人们还在梦乡,他们能一直睡到天亮之前,我们却又摸着黑回到唱诗堂行赞礼。 又开始吟诵赞美诗了。在规定星期一必唱的那些赞美诗中,特别有一首让我重又陷入原先的恐惧之中:“他那渎神的叛逆之心充斥了罪恶--他眼中没有惧怕上帝的目光--他对上帝采用欺诈的手段--他的语言变得那么恶毒。”我觉得那是不祥之兆,教规为那一天竟然事先写下了一条如此可怕的警示。赞美诗唱毕后,按惯例是念《启示录》,但那并没有使我惶恐不安的心平静下来,我又想起头天门廊上那些令我胆战心惊的可怕图像和目光。然而当我们唱完应答歌、颂歌和几段《圣经》之后,正要开始吟唱《福音书》的时候,我瞥见就在唱诗堂大祭台上方的窗口出现了朦胧的亮光,使得这以前还笼罩着黑暗的五颜六色的窗玻璃熠熠生辉。此刻还不到黎明的时辰,通常是在晨祷时才看得见黎明的曙光,这时正值我们唱起“主啊,你是神奇无比的神圣的光辉”和“星辰消逝,白昼已经来临”。那是冬天破晓时的第一缕晨曦,那么微弱和惨淡,不过教堂中殿里这缕正取代着夜晚黑暗的苍白微光,已足能抚慰我的心了。 当我们唱着圣书里的赞歌,目睹福音之光照亮人们的心灵时,我觉得似乎整个教堂都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初现的黎明曙光,伴随着拱顶上那圣洁地绽放的百合花浓郁的芳香,似乎充溢在赞美诗的字里行间了。“上天啊,感谢您给予我们这无比欢愉的时刻,”我默默地祈祷,并对自己说:“你这个笨蛋,你究竟害怕什么啊?” 突然,从北面门廊传来了一阵喧闹声。我正纳闷,准备干活的仆人怎么能如此打搅宗教圣礼呢!这时候闯进来三个猪倌,他们带着一脸惊恐的神情走近修道院院长,并对他低声耳语些什么。院长先作了个手势让他们平静下来,像是不想中断礼拜,但是又有另外一些仆人进来了,喊声更大。“是个人,一个死人!”有人说,其他人也说:“是个僧侣,你没有见到他的鞋吗?” 祈祷中止了,院长急忙走了出去,招呼食品总管跟他走。威廉跟在他们后面,别的僧侣也离开了唱诗台,拥向门外。 已是黎明时分,铺天盖地的积雪把整个台地映照得更加明亮。在唱诗堂后与牲口棚前的空地上,即头天矗立着的盛猪血的大缸里,有一个近乎十字架形的奇怪东西倚靠在猪血大缸内沿上,就像是两根插在地上用来吓唬麻雀的大桩子,上面挂着破布条。 那是两条人腿,一个脑袋倒栽在猪血缸里的人的两条腿。 院长下令把尸体从那黏稠的猪血里拉出来(活人不可能保持那么不堪入目的姿态)。猪倌们犹豫着走近缸边,顾不得衣服溅上猪血,从里面拉出了血淋淋的尸体。我在前面已经说过,猪血倒进缸后,若马上搅拌冷却,是不会很快凝固的,但沾在尸体上的猪血已开始结块,死者的衣服全被猪血浸透,他的面部也难以辨认。一个仆人提过来一桶水,泼在那可怜的死者脸上。另一个仆人俯身用一块布擦拭他的面部。立刻,我们眼前现出来的竟是韦南齐奥苍白的面孔,他是来自萨尔维麦克的希腊学者,头天下午我们在阿德尔摩绘制的插图手稿前还跟他谈过话。 “阿德尔摩也许是自杀的,”威廉凝望着那张脸说道,“但这个人肯定不是,不能设想他是偶然不慎掉进猪血缸里而倒栽在里面的。” 修道院院长走近威廉,说道:“威廉修士,修道院里居然发生了这种事情,这您都看见了,需要用您的智慧来揭秘。但我恳请您,得赶紧行动。” “刚才做礼拜的时候他在唱诗堂吗?”威廉指着尸体问道。 “没有。”院长说道,“我注意到他的座位是空着的。” “没有别的人缺席吗?” “好像没有。我没有留意。” 威廉在提出新问题之前迟疑了一下,然后,为了不让其他人听见,低声问道:“贝伦加在他的位置上吗?” 院长以赞许的目光不安地看了威廉一眼,他感到吃惊的似乎是:我导师的怀疑居然就是他一瞬间也曾产生过的,不过他怀疑的理由更能让人理解。然后他赶忙说道:“贝伦加他在场,坐在第一排,差不多就在我的右首。” “自然,”威廉说道,“这一切不能说明什么。我不相信没有人从教堂的后殿进入唱诗堂,因此尸体可能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好几个小时了,至少是大家都去睡觉之后。” “当然,头班仆人天亮才起床,因此他们是现在才发现的尸体。” 威廉俯下身子凑近尸体,像是习惯于处理死人遗体似的。他沾湿放在水桶旁的那块布,把韦南齐奥的脸擦得更干净些。这时候其他僧侣惊恐地挤在一旁,你一言我一语地围成一圈,院长让他们安静下来。领头的是塞韦里诺,他是负责修道院全体人员医疗保健的,他走过来,靠近我的导师。为了听清他们的对话,也为了帮威廉从水桶里再取出一块干净的湿布,我克服了自己的恐怖和厌恶情绪,凑到他们跟前。 “你见过淹死的人吗?”威廉问道。 “见过很多次,”塞韦里诺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想说,淹死的人面部不是这样的,而应该是肿胀的。” “那么说,在有人把他扔进缸里之前他早就死了。” “为什么那人得这样做呢?” “为什么那人非杀死他不可呢?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心理扭曲的人所干的事。不过现在我们得看看死者身上是不是有伤和淤血的痕迹。我建议把尸体抬到浴室里去,脱去他的衣服,好好冲洗干净后做仔细检查。我马上就去找你。” 经得院长允许后,塞韦里诺让猪倌们把尸体抬走,威廉要求僧侣们按原路回到唱诗堂去,仆人们也照样退回去,以便把场地空出来。院长没有问为什么,就满足了他的要求。这样,猪血缸旁边只留下我和威廉两个人。把尸体从缸里拉出来时,猪血从缸里溢了出来,周围的雪地被染红了,血水把地上的雪融化出好几处水坑,停过尸的地方还渗出一大滩深红色的血迹。 “真是乱透了。” 威廉指着四周围僧侣和仆人们留下的凌乱的脚印说道,“亲爱的阿德索,瑞雪是最好的羊皮纸,人的躯体在上面会留下最易读懂的文字,可这张羊皮纸手稿却被拙劣地涂改得难以辨认,我们从上面读不到任何有意思的东西。从这里到教堂,有僧侣们踏过的一长溜脚印,从这里到谷仓和马厩,有仆人们蜂拥而至的足迹,唯一没有动过的就是谷仓至楼堡之间的空地,我们去那里看看是不是会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你想找什么呢?”我问道。 “若死者不是自己跳进缸里去的,那么,我想一定是有人把死尸驮到那里去的。而驮尸体的人,就一定会在雪地上留下较深的足迹,那是与喧闹的僧侣们破坏了现场的脚印不一样的,你就在这周围寻找一下吧。” 我们找到了。让上帝宽恕我的虚荣心吧,我要马上告诉你们,是我发现了猪血缸和楼堡之间地面上有人的异样的脚印。那是一块还没有人踩踏过的地面,脚印相当明显,我的导师也立刻注意到了,但看上去比僧侣和仆人们留下的脚印要浅,这表明上面被新降的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因此那脚印应该是在较早时留下的。而最值得我们注意的,就是那些脚印中间夹杂着一溜几乎连续不断的印痕,像是留下脚印的人拖拽过什么东西。总之,就在南角楼和东角楼之间的楼堡一侧,有一道异样的印痕从猪血缸一直延伸到膳厅的门口。 “膳厅、缮写室、藏书馆,”威廉说道,“又是藏书馆。那么韦南齐奥是死在楼堡里的,而且很可能是死在藏书馆里的。” “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藏书馆呢?” “我尽量设身处地从凶手的角度思考。如果韦南齐奥是在膳厅、缮写室或是厨房里被杀死的,那凶手为什么不把尸体留在那里呢?而如果他是在藏书馆被杀死的,就得把他驮运到别的地方,一来,因为在藏书馆里尸体是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的(也许凶手就希望被人发现),二来,因为凶手很可能不愿意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到藏书馆。” “可为什么凶手要有意暴露尸体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作一些假设。谁说凶手就是出于憎恨韦南齐奥才把他杀死的?凶手可以为了留下某种符号,另有用意,只杀死他而不杀死别人。” “世上的天地万物,犹如一本书或一部手稿……”我喃喃自语道,“不过那会是什么符号啊?” “这就是我所不知道的。但是我们别忘了,有些符号似乎是表明什么,却没有任何意义,例如blitiri或者bu-ba-baff...” “那可就太残忍了,”我说道,“要是为了说bu-ba-baff就把人给杀了!” “要是一个人说‘我只相信一个上帝’也把他杀了,那同样也太残忍了……” 威廉评价说。 这时候,塞韦里诺跟上了我们。尸体冲洗干净了,也仔细检查过了。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头部也没有瘀血,像是着魔而死。 “是上帝惩罚他吧?”威廉问道。 “也许是。”塞韦里诺说道。 “或许是中毒而死?” 塞韦里诺犹豫了一下,“也许,也有可能。” “你的实验室里有毒药吗?”当我们朝医务所走去的时候,威廉问道。 “有是有,不过要看你怎么理解毒药了。有些药品少剂量服用是有益于健康的,而服用过量就会致死。我跟所有的药剂师一样,收藏着一些药材,慎重地使用它们。比如,我在我的植物园里,种了缬草。要是在其他药草的浸剂中加上几滴缬草汁,就有镇静作用,可以调节心律。但若是超剂量服用,则会引起昏厥或死亡。” “你在尸体上没发现有特别的毒药痕迹吗?” “没有。不过许多毒药是不留痕迹的。” 我们到了医务所。韦南齐奥的尸体在浴室洗干净后被转运到这里,躺在塞韦里诺实验室的大工作台上。室内的蒸馏器,以及玻璃和陶制器皿令我想起一位炼金大师的作坊(虽然我是间接听人说的)。靠外墙的一长排架子上,摆放着一大串细颈瓶、壶罐和杯盘器皿,里面盛满各种颜色的药物,琳琅满目。 “你收藏的药草真不少啊,”威廉说道,“全都是你们植物园里栽培的吗?” “不都是,”塞韦里诺说道,“很多稀有的药草在这里是不生长的,那是多年来我让来自世界各地的僧侣们捎来的。我有许多珍稀名贵药品,也有用外来药与此地易于种植的草药调制而成的。你看……这是来自中国的沉香,是从一位阿拉伯学者那里得到的;来自印度的芦荟,是治疗伤疤的灵丹;咸仙草能起死回生,或者说,能让失去知觉的人苏醒过来;砒霜,十分危险的毒药,谁吞食了,能致命;玻璃苣是治疗肺病的好药;石蚕能治疗头部伤痕;乳香能治疗肺气肿和粘膜炎;没药……” “就是东方博士带的那种没药吗?” “是的。不过这种没药是为了防止流产用的,是从一种名叫Balsamodendron的没药树上采集来的。这是世间稀有的木乃伊汁,是从制成木乃伊的尸体上分解出来的,用来制作许多几近神奇的药物。曼陀罗草皮,可以催人入眠……” “还可以激起人的肉欲。”我的导师评价道。 “是有人这么说,不过,这里可不是用在这方面,这您可以想象。” 塞韦里诺微笑道,“您看这个,”他拿起一只细颈玻璃瓶,“这是一种锌和镉的氧化物,治疗眼疾有奇特功效。” “这又是什么呢?”威廉摸着放在架子上的一块石头,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个吗?是很久以前有人赠送给我的。我想那是一种奇特的石头,好像有多种治疗功能,可我还没有发现。你了解吗?” “我知道。”威廉说道,“但这可不是药。”他从修士长袍里取出一把小刀,拿着小刀慢慢地靠近那块石头。当小刀随着他那极其灵巧的手快贴近石头的时候,我看见小刀猛地动了一下,像是威廉抖动了手腕似的,其实他拿小刀的手腕稳稳的。刀刃紧贴在了石头上,发出一种轻微的金属撞击声。 “你看,”威廉对我说,“这是一块磁石。” “它有什么用处呢?”我问道。 “它有多种用处,我以后再告诉你。不过,塞韦里诺,现在我想知道,这里有没有能致命的药物?” 塞韦里诺考虑了片刻,鉴于他回答得不是那么明确,我觉得他似乎考虑太久了。“很多药都可致命。我对你说过了,毒药和普通的药是很难界定的,当初希腊人把毒药和一般的药都通称为pharmacon。” “最近你们没有发现少了些什么吗?” 塞韦里诺又想了想,然后像是在掂量着自己每一个词的份量那样说道:“最近没有发现少什么。” “以往呢?” “那谁知道。我记不得了。我在这座修道院都三十年了,在这个医务所待了二十五年。” “对于人的记忆来说,时间是太长了。”威廉认同地说。随后他突然又问:“我们昨天谈到的能让人产生幻觉的草药,都有哪些呢?” 塞韦里诺的举动和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很想避开这个话题:“这我得想一想,你知道,我这里有那么多的灵丹妙药。不过,我们还是谈谈韦南齐奥的死因吧。你是怎么想的呢?” “这我得想一想。”威廉回答道。 灾难性的事件搅乱了修道院的生活。命案所引起的混乱中断了圣事。修道院院长立刻把僧侣们打发回唱诗堂,去为他们教友的灵魂祈祷。 僧侣们的祈祷声音嘶哑。我们选择最合适的位置坐下,好在他们还没有用兜帽遮住脸的时候观察他们的面部表情。我们很快看到了贝伦加里奥。他的脸紧绷着,面色苍白,挂着晶莹的汗珠。头天我们听到过有关他的一些闲话,好像他个人跟阿德尔摩之间有某种特殊关系;并不是因为他们这两个同龄人是朋友,而是别人在影射他们之间友谊的时候用了那种回避的语气。 我们注意到他身边的马拉希亚。他阴沉着脸,紧锁着眉头,表情令人费解。马拉希亚旁边的瞎眼老人格奥尔基的脸,也同样令人捉摸不透。相反,我们注意到来自乌普萨拉的本诺举止特别紧张,他是我们头一天在缮写室里认识的修辞学的学者,我们发现他朝马拉希亚所在的方向迅速地扫了一眼。 “亲爱的阿德索,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威廉阴沉着脸说道,“我们追踪的是一份手稿,关注的是一些过分好奇的僧侣的争执和谩骂,以及一些僧侣淫荡的出轨行为,可现在却浮现出另一条完全不同的线索,越来越难以摆脱的线索……但是现在我们得去休息了,因为我们还得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那么您今晚还是打算进藏书馆里去?您没有放弃第一条线索?” “当然不放弃。何况,谁说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线索呢?” 他向朝圣者的宿舍走去。到了门口,又停了下来,好像在继续刚才的话。 “其实,当初院长怀疑年轻的僧侣中会发生什么蹊跷的事情,才要求我调查阿德尔摩的死因,可是现在韦南齐奥的死又产生了新的疑点。也许院长已经意识到奥秘的关键在藏书馆,而他并不愿意让我往这方面去调查,于是他就向我提供了食品总管的线索,为了把我的注意力从楼堡引开……” “可他为什么不应该想……” “别提太多的问题。院长从一开始就对我说过,藏书馆不许碰。他一定有其充分的理由。很可能他也深信有些事情跟阿德尔摩的死有关联,而现在他意识到修道院的丑闻愈演愈烈,会把他自己也牵连进去。他不想弄清真相,或者至少不愿由我去发现真相……” “如此说来,我们是生活在一个被上帝抛弃的地方。”我失望地说道。 “你难道找到过上帝感到悠闲自在的地方?”身材高大的威廉望着我问道。 尔后,他打发我去休息。我躺下时,得出了结论,我父亲也许真不该让我周游世界,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眼下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拯救我吧,别让凶狮吞噬了我。”我这样祈祷着入睡了。 我醒来时已近晚餐时分。我感到困顿乏力,因为白昼入睡就像犯肉欲之罪:得之越多,越觉不够,而且并不感到快乐,像是满足了却又并不满足。威廉已经不在他的房间,显然他早就起床了。我稍稍转了一圈,就见他正从楼堡出来。他说到缮写室去了,翻阅了图书目录,观察了僧侣们的工作,想设法接近韦南齐奥的那张桌子,以便再度寻查。可是,不知何种缘故,那里每个人都有意不让他在那些书稿中查阅。先是马拉希亚走近了他,让他看一些珍贵的装帧本,而后是本诺找一些无谓的借口缠住他不放,后来当他俯下身继续他的搜查时,贝伦加就开始围着他转,主动表示要给他帮忙。 最后,马拉希亚见我的导师执意想要查看韦南齐奥的东西,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在搜查死者的遗物之前,最好获得院长准许;他本人虽是藏书馆馆长,但鉴于对死者的尊重和纪律的约束,也没有去动过死者的东西;并且说,不管怎样,没有人像威廉那样要求过靠近那张桌子,而且要是未经院长许可,是没有人会接近那张桌子的。威廉提醒他说,院长已准许他对整座修道院展开调查,而马拉希亚却不怀好意地问他,院长是不是也准许他在缮写室,或是藏书馆里自由地走动呢,但愿上帝是愿意的。威廉觉得此时不宜跟马拉希亚较量,尽管韦南齐奥书稿引起的骚动和种种恐惧,让他寻根究底的想法更加坚定。他想夜里再回到那里的决心已定,在还不知该如何行动之前,他决计不节外生枝。不过他显然心存报复,如果说那不是出于对弄清真相的渴望,那么,这样的报复心就显得十分固执,也许是要遭人谴责的。 在走进餐厅之前,我们还在庭院里散了散步,以借助夜晚的寒冷驱散睡意。有几位僧侣也在那里漫步沉思。在庭院对面的花园里,见到了来自格罗塔菲拉塔的年迈老人阿利纳多,他老态龙钟,每天除了在教堂祈祷外,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花园的草木之间。他仿佛感觉不到寒冷,久久地坐在拱廊外。 威廉向他寒暄了几句,老人好像很高兴有人跟他攀谈。 “晴朗的一天。”威廉说道。 “感谢上帝的恩典。”老人回答说。 “天上晴朗,地上阴霾。您对韦南齐奥很了解吗?” “谁是韦南齐奥?”老人说道,然后他的两眼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噢,那个死去的孩子。修道院里有怪兽在徘徊……” “什么怪兽?” “来自海上的巨兽……七个脑袋,十只角,角上长着十颗齿冠,头上写着亵渎神灵的三个名字。那怪兽长得像一头豹,有四个熊掌,一张狮子嘴……我见到过它。” “您在哪里见过它?在藏书馆吗?” “藏书馆?为什么?我已经多年不去缮写室了,我从来没有进过藏书馆。谁也不去藏书馆,我倒是认识以往能去藏书馆的人……” “谁啊?马拉希亚,贝伦加?” “哦,不是……”老人笑了,声音像老母鸡,“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三十年前,在马拉希亚之前的那个藏书馆馆长……” “他是谁?” “我记不得了,他死了,那时候马拉希亚还年轻。是在马拉希亚来之前的那个,他是位年轻的馆长助理,当时我也年轻……但是我从来没有进过藏书馆。迷宫……” “藏书馆是个迷宫?” “迷宫是这个世界的象征,”老人陶醉地吟诵着,“入口很宽敞,出口却十分狭小。藏书馆是一座大迷宫,象征着世界的迷宫。你进得去,然而不知是否出得来。千万不要跨越海格立斯的石柱啊……” “那么楼堡的门一关上,您就不知道如何进入藏书馆了?” “哦,知道,”老人笑了,“许多人都知道。你从圣骨堂进去。你可以穿过圣骨堂进去,可你一定不愿意从那里进去,因为过世的僧侣们守在那里。” “是死去的僧侣守在那里,而不是那些夜间掌灯,在藏书馆里巡游的僧侣?” “掌灯?”老人像是很惊诧,“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死去僧侣的灵魂守在圣骨堂里,他们的尸骨逐渐从公墓里转移过来,堆集在那里,守护着通道。你从未见过通向圣骨堂祈祷室的祭台吗?” “过了十字形耳堂,左边第三座祭坛,是不是?” “第三座?兴许是。就是基石上雕刻着上千个骷髅的那座祭坛。从右边数的第四个骷髅头,你按一下他的双眼……就能进入圣骨堂了。但你别去那里,我可从来没有进去过。院长不让。” “那怪兽呢?您是在哪里见到它的?” “怪兽?啊,那是敌基督……他就要来临,千禧年快要到了,我们等待着他……” “千禧年三百年前就到了,那时候他也没有来临……” “千年刚结束他是不会来的。千年的结束意味着正义王国的开始,然后敌基督就来向正义挑衅,然后将是最后的决战……” “不过正义的时代将统治一千年,”威廉说道,“或者他们从基督蒙难一直统治到千年的结束,而到那时敌基督就该来了;或者正义还没有统治,因而敌基督还远在天边。” “千年不是从基督蒙难算起的,而是从君士坦丁的馈赠算起的。现在正好是一千年……” “那么正义的王国结束了?” “这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累了。挺难计算的。利耶巴纳的贝亚图斯做过计算,你去问豪尔赫,他年轻,记性好……但时机已经成熟了。您没有听见七声号角吗?” “为什么是七声号角?” “你没有听说另一个孩子,那个绘制插图的,是怎么死的吗?第一位天使吹响了第一声号角,冰雹、烈火夹带着鲜血就从天而降。第二位天使吹响了第二声号角,大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第二个孩子不就是死在血海里的吗?你们注意第三声号角吧!海洋中三分之一的生物将会死去。上帝在惩罚我们。修道院周围的世界充斥着异教,有人对我说过,在罗马的宝座上,坐着一位邪恶的教皇,他用圣餐饼来施行巫术,用它们来喂养他的海鳝……我们之中有人违反了禁令,把迷宫的封条给撕了……” “谁告诉你的?” “我听说的,大家私底下议论纷纷,说邪恶已经进入了修道院。你有鹰嘴豆吗?” 他是直接问我的,令我惊诧不已。“没有,我没有鹰嘴豆。”我困惑地回答说。 “下一次你给我带点鹰嘴豆来,我把它们含在嘴里。你看我这张可怜的嘴,牙全掉没了,吃什么都得先把它们含软了。鹰嘴豆刺激唾液,水是生命之源。明天你给我带一些来,行吗?” “明天我给您带一些来。”我说道。然而他已经打瞌睡了。我们离开他朝膳厅走去。 “你对他的话是怎么想的呢?”我问我的导师。 “他在享受百岁老人的暮年,脑袋糊涂了。从他的言语中难以辨别真假。不过,关于怎么进入楼堡,我相信他倒是提供了一些线索。我看见马拉希亚昨天夜里正是从祈祷室出来的。那里真的有一座石头祭坛,基石上是刻有骷髅头。今天晚上我们就试一试。” 晚餐的气氛沉闷而肃静。此时距发现韦南齐奥的尸体才十二个多小时。大家都悄声望着饭桌旁他的座位。晚祷时间一到,僧侣们像是一列送葬的仪仗走向唱诗堂。我们在中殿参加祈祷仪式,而眼睛却盯着第三个祈祷室。光线幽暗,当我们看见马拉希亚从黑暗中冒出来,走到他座位上去的时候,弄不清他究竟是从哪里出来的。 我们必须站在暗处,躲在大殿边上,以便在仪式结束后留在那里而不被人发现。晚餐时,我从厨房里拿来一盏灯,把它藏在僧袍里面。稍待一会儿,我将从通宵不灭的三足青铜鼎灯上点着它。我装上了新灯芯,还灌足了灯油。它会长时间里为我们照明的。 想到我们即将去做的事情,我兴奋极了,以至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祈祷上,甚至没有发现仪式结束。僧侣们把兜帽拉到脸上,他们排列成行,缓缓地朝各自的房间走去。三足鼎灯的光亮照耀着空无一人的教堂。 “现在开始吧,”威廉说道,“该工作了。” 我们走近了第三祈祷室。祭坛的底座的确像是一个骸骨堆,一批眼窝深凹的骷髅头骨令人毛骨悚然,它们排放在一堆胫骨上,显得十分醒目。威廉低声重复着他从阿利纳多那里听来的话(从右边数过来第四个骷髅头骨,按一下双眼)。他把手指伸进那干枯脸上的眼窝里,立刻就听到了一种嘶哑的吱嘎声。祭坛动了,随着一个暗轴转动,显出了一个幽暗的洞口。我高举灯盏照亮洞口,发现了一些潮湿的台阶。在决定走下台阶之前,我们商量是否把身后的通道门关上。“还是不关为好,”威廉说道,“我们不知道是否能再度打开它。至于是否有被人发现的风险,我想,要是有人在那时同样从这个暗道机关进来,那么他一定知道方法,关闭通道也徒劳。” 我们下了十几个台阶,进入了一条走廊,那走廊两侧墙壁上是一排排平行的壁龛,就像后来我在许多古墓道里看到的那样。不过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圣骨堂,感到十分恐惧。那里存放了几个世纪以来僧侣们的遗骨,从土里挖出来,堆积在壁龛里,完全没有重新拼凑起来恢复原样的打算。不过,有些壁龛里面只有几根小骨头,有些壁龛里面只有几个骷髅头骨,摆放成金字塔的形状,以免有哪只滚落下来。那景象真令人害怕,尤其那盏给我们照明的灯,忽明忽暗地摇曳不定,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我看到有一个壁龛里只藏有手骨,那么多手骨,相互交错地缠绕在一起,僵死的手指交织成团。突然,我在那安放死人遗骸的地方,感到有动静,仿佛有什么活的东西。一声尖叫,黑暗中一阵快速的运动,我不禁叫了一声。 “耗子。”威廉宽慰我说道。 “耗子在这里干什么?” “它们路过这里,跟我们一样,圣骨堂是通向楼堡的,也就是通向厨房的。还通向藏书馆,那里有好吃的书。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马拉希亚老是那么铁板着脸。他的职责迫使他每天得到这里来两次,早晚各一次。的确没有能让他笑的事。” “可为什么《福音书》上从来没有说基督笑过呢?”我问道,并没有什么理由,“真是像豪尔赫说的那样吗?” “有许多许多人都在寻思基督究竟笑没笑过。我对此并不太感兴趣。我认为他没有笑过,作为上帝之子,他无所不知,他知道我们基督徒会做什么。我们这就到了。” 感谢上帝,我们果真已到走廊的尽头,眼前出现了一些新的台阶。我们走完那些台阶,推开一扇用铁箍加固的木门,这样我们就来到厨房壁炉后面,正好就在通缮写室的螺旋形楼梯口。正当我们上楼梯的时候,好像听到楼上有响动。 我们静静地停了片刻,而后我说道:“不可能。我们前面没有人……” “如果这是来楼堡的唯一通道的话。在以往的几个世纪里,这里一直是一座古堡,应该有许多我们所不知道的秘密通道。除了悄悄上去,我们别无选择。如果把灯熄灭了,就看不清路了,如果点着灯,就是向楼上的人报警。要是楼上真有什么人,唯一的指望就是他更害怕我们。” 我们从南边的角楼出来,到达缮写室。韦南齐奥的书桌正好在我们面前。缮写室极为宽敞,随着我们的移动,用来照明的那盏灯只能照亮几尺宽的墙面。我们希望楼下的院子里没有人,不然能看到从窗户透出去的亮光。那书桌似乎很整齐,威廉立刻俯身去查看桌下架子上的书稿,他扫兴地叫了起来。 “少了什么东西吗?”我问道。 “今天我在这里见到过两本书,一本是希腊文的,这本书不见了。有人拿走了,取得很匆忙,有一页羊皮纸手稿掉在这儿地上了。” “可这张桌子是有人看守的呀……” “当然。也许有人就在刚才拿走的。也许那人还在这里。”他回头往黑暗处张望,“要是你在这里,你可得小心!” 他的声音在柱子间回荡。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正如威廉说过的,最好让令我们害怕的人害怕我们。 威廉把书桌底下找到的那页羊皮纸展开,把脸凑近那书页。他要我给他点亮儿,我把灯挪近它,发现那书页的上面一半是空白的,下面一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我吃力地辨认是什么文字。 “是希腊文吗?” “是的,但是我不太懂。”威廉从修士袍里取出他的眼镜儿,稳稳地戴在鼻梁上,脸更凑近那书页。 “是希腊文,字体细小,而且写得很乱,即使戴眼镜儿我看都费劲。光线再亮一点儿,你靠近些……” 他拿起书页,举到眼前,我本该绕到他身后,把灯举过他头顶,可我却傻乎乎地站在他的正前方。他让我靠边站,我随即靠边,火苗触到了书页的后面。威廉用力推开了我,说我是否想把那手稿给烧了,而后,他又大声叫了起来。我清楚地看到那页手稿的上面一半呈现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黄褐色的符号。威廉让我把灯给他,他从稿纸后面照,让火苗靠近那页羊皮纸,用灯火烤热它,却又烧不着它。这时,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描画似的,随着威廉晃动着的灯光,慢慢在空白的纸页正面出现了“Mane,Tekel,Fares” 字样,而火苗顶端冒出的油烟熏黑了那页手稿的背面,手稿正面显露出来一些符号,一个一个不像是任何语言的字母笔划,倒像是巫术的符咒。 “妙极了!”威廉说道,“越来越有意思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不过,这个发现最好别让我们神秘的不速之客偷看了去,如果他还在这里的话……” 他摘下眼镜儿,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羊皮纸卷起来,藏在长袍内。那一连串近乎奇迹般的事情惊呆了我,我正要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猛然听见的一个响声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那声音是从通向藏书馆的东边楼梯底下传来的。 “我们的不速之客在那里,去抓住他!”威廉大喊了一声,就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他动作比我快,我动作比较慢,因为我掌着灯。我听到有人跌倒的声音,就跑了过去,看到威廉在楼梯下,他正注视着封面上带有金属球饰的一本厚书。就在这一瞬间,我们又听到了一阵响声,是从我们来的方向传来的。“我真笨!”威廉叫喊道,“快,回到韦南齐奥的桌位去!” 我明白了,我们身后有人在暗处把那本厚书扔出来,企图把我们引到远处。 威廉动作还是比我迅速,先跑到了桌旁。我紧跟他,瞥见一个逃窜的身影闪过庭院柱子间,迅急登上了西边角楼的楼梯。 我被一股战斗的激情所激励,把灯塞到威廉手中,盲目地朝那楼梯冲过去。顷刻间,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基督的卫士,此时在与地狱里倾巢出动的魔鬼率领的军团激战。我急切地想马上抓住那个陌生人,交给我的导师处置。我几次被长袍的衣角绊倒,沿着螺旋形的楼梯连滚带爬地下去(我发誓,有生以来那是唯一的一刻,我后悔入了修士会!)。然而,那只是一瞬间,仅是一闪念,想到我的对手一定也遇到长袍带来的不便,心里颇觉宽慰。再说,要是他拿了那本书,手里得抱着东西。我几乎是冲到厨房,面包炉的后面。借着夜空惨淡的星光,只见在宽敞的过道里,一个人影正穿过餐厅的大门,那正是我追逐的人。那人随手拉上了身后的门。我冲过去,费了好大劲才打开门,进到餐厅。我环顾四周,那人早已不见踪影,朝外面开的门还紧锁着。我转过身,一片黑暗和寂静。我发现从厨房透出来一道光亮,我紧靠在墙上。在连接厨房和餐厅的过道门槛处,出现了一个掌着灯的人影。我叫了一声,是威廉。 “这里没有人吗?我预见到了,他不是从门出去的。他没有穿过圣骨堂的暗道吗?” “没有,他是从这里消失的,可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出去的!” “我跟你说过,有其他的暗道,我们找也没有用。兴许我们的对手正从远处什么地方冒出来呢。他还拿着我的眼镜儿。” “您的眼镜儿?” “是的,我们的朋友没有能夺走我手里的这页手稿,但他急中生智,从桌子上抄走了我的眼镜儿。”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傻瓜。他听到过我谈论这些笔记,他明白那是很重要的。他想到,要是我没有了眼镜儿,就无法解读那些笔记,而且他知道我是不会让其他任何人看这些笔记的。而实际上,我就像没有发现它们一样。” “可是他怎么知道您眼镜儿的功能呢?” “你想一想,除了昨天我们跟玻璃工匠谈论过眼镜儿以外,今天上午在缮写室里,我是戴着眼镜儿查看韦南齐奥的书稿的,因此,有许多人都可能会知道那副眼镜儿对我来说是多么宝贵。确实,我可以读任何一种正常的手稿,但那份手稿没有眼镜儿就没法读,”他边说边展开了那张神秘的羊皮纸,“用希腊文写的部分字体太小,上面的部分又太模糊……” 他让我看那些在火苗的加热之下变魔术似地显现出的神秘符号:“韦南齐奥想掩饰一个重要的秘密,他用了那种写完后不留痕迹,加热后又会重现的墨水,或用了柠檬汁。但是我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质地的墨水,这些符号也许会再次消失。快点儿,你眼睛好,把它们抄下来,尽可能忠实于原样,最好稍稍大一些。” 我照他的吩咐办了,虽然并不知道我抄的是什么。那是四到五行符咒似的一串符号,我抄写完毕,威廉看了看,可惜他没有了眼镜儿,得把我抄的字板放在离鼻子相当近距离的地方,“这肯定是一种秘密的字母表,得设法把它解读出来,”他说道,“符号画得很差,你一抄写可能就更糟了,不过那肯定是一种黄道十二宫式的字母。你看见吗?在第一行……”他把那张纸稿举到离他更远的地方,眯缝着眼睛,集中全力聚光:“人马座,太阳,水星座,天蝎座……” “它们表明什么呢?” “如果韦南齐奥是个天真无邪的人,他就会采用普通的黄道十二宫式的字母:字母A表示太阳,字母B表示宙斯……那么第一行应该读成……你誊写下来试试:RAIQASVL……”他停了下来,“不对,没有任何意思,那么,韦南齐奥并不是天真无邪的人。他按照另一种秘诀重新编制了一种字母表 。我得发现他的秘诀。” “这可能吗?”我钦佩地问道。 “可能,如果知道一点阿拉伯人的智慧的话。最好的有关破译密文的论述见于异教徒学者们的着作,在牛津,我让人给我读过几本。培根言之有理,知识的获得要通过对语言的掌握。几个世纪之前,阿卜·博克尔·艾哈迈德,写过一本书,是有关虔诚的信徒狂热地渴望破解古代文字之谜的。他揭示了组成和破解密文的许多规则,那些字母对施行巫术很有用,然而也可用于军队之间的联络,或是一个国王和他的使者之间的信函。我还见到过其他一些阿拉伯的书籍,列举了一系列相当巧妙的设计。 比如,可以用一个字母代替另一个字母,可以把一个字母倒过来写,可以把字母按相反的顺序写,不过,得一个字母隔过一个字母写,然后从头开始,也可以像这篇手稿那样用黄道十二宫的符号代替字母,但是得给密文标上数字,然后,按照另一种字母表,把数字转化为其他字母……” “那么,韦南齐奥用的是哪一类系统呢?” “得逐一试着破解它们,还有别的系统。但是为了破解一种密文,第一条规则就是猜准它的含义。” “可那样一来就不需要破解它了!”我笑了。 “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可以对密文的头几个字母编制一些假设,看看其采用的规则是否适合密文的其余部分。比如,韦南齐奥在这里肯定记下了深入《非洲之终端》一书的秘诀。如果我考虑密文会谈到这个,就会突然受到一种节奏的启示……你看一下头三个词,别去考虑字母,只考虑符号的数字……八、五、七……现在你试着把它们分成音节,每个音节至少两个符号,并且大声地朗读:塔-塔-塔,塔-塔,塔-塔-塔……你脑子里想到什么了吗?” “我没有想到什么。” “我可想到了。Secretum finis Africae(非洲之终端的秘密)……不过,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最后一个词的第一个和第六个字母应该是一样的,确实如此,象征地球的符号在这里出现了两次。第一个词的第一个字母S, 第二个词的最后一个字母应该同样是S。果然处女座的符号重复出现了。也许这是正确的思路,不过,也可能这仅仅是一系列的巧合,得找到一条对应的规则……” “到哪里去找?” “到头脑里。把规律找出来来,然后看看那规律是否正确。不过,这么一试再试,我整整一天时间就用完了。其实一天也足够了,因为--你记住了--只要有一点耐心,没有什么密码是破解不了的。但是,现在天已晚了,而我们还想去看看藏书馆。反正没有眼镜儿密文的第二部分我是怎么也无法看了,而你又帮不了我,这些符号,在你的眼里……” “是希腊文,读不懂。”我无奈地接着他的话说道。 “就是啊,培根说得有道理。学习吧!但不要失去灵魂。我们把羊皮纸稿页和你抄的笔记放好,上楼去藏书馆。因为今天晚上,哪怕有地狱的十支魔鬼军团来,也拦不住我们。” 我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可那个先于我们来到这里的人会是谁呢?会不会是本诺?” “本诺急切地想知道韦南齐奥的书稿里究竟有什么,但我认为他无意玩如此邪恶的勾当。再说,他已经建议跟我们联手,而且看他那副神情,是没有胆量在夜间闯进楼堡里的。” “那么,是贝伦加?或者是马拉希亚?” “我觉得贝伦加有胆量干这种事。再说,他对藏书馆也负有责任。他因泄漏了某种秘密而愧疚不已,他认为韦南齐奥拿走了那本书,还想把它放回原处。可他无法上楼,现在正把书藏到什么地方,如果上帝帮我们忙,在他企图把书放回原处时,我们可当场抓住他。” “不过,出于同样的动机,也可能是马拉希亚。” “我想不会。马拉希亚在他独自留下来锁门的时候,有充分的时间搜查韦南齐奥的书桌。这一点我很清楚,而且我无法制止他这样做。现在我们知道他并没有这样做,而且,如果你仔细思考一下,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当时马拉希亚是知道韦南齐奥进到藏书馆里拿走了什么书。这一点贝伦加和本诺知道,你我也知道。在阿德尔摩告解之后,豪尔赫也可能会知道,但他肯定不是从螺旋形楼梯仓皇逃走的那个人......” “那么,是贝伦加,或者是本诺......” “可为什么就不会来自提沃利的帕奇菲科,或者我们今天在这里见过的僧侣中的某一个呢?深知我那副眼镜儿功能的玻璃工匠尼科拉也有可能,或是那个古怪的人物萨尔瓦多雷,他不是跟我们说过,经常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在夜里到处闲逛吗?我们得留神,别因为本诺提供了线索,就按他引导的方向把怀疑的范围缩小。本诺也许是想误导我们。” “但是,您觉得他挺真诚的。” “那当然。但是你要记住,一个出色的审判官,其首要职责,就是怀疑那些你觉得真诚的人。” “审判官的工作真不好干哪,”我说道。 “正因如此,我才辞去不干了。可正像你看到的,我不得不重操旧业。好了,现在上藏书馆。” 我们上楼又回到了缮写室,这一回我们是从东面的楼梯上去的。那儿也通上边的禁地,我高举灯盏走在前面,心里一直想着阿利纳多老人说过的有关迷宫的话,提防着随时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然而,当我们出现在这个我们本不该进入的地方时,我惊诧地发现了一个七边形的过厅。那过厅并不很宽敞,没有窗户,跟整个楼层一样,厅里散发出一股长久不通风的霉味,倒是没有丝毫令人恐惧的地方。 我说了,那过厅有七面墙壁,其中只有四面墙壁有门洞,门洞两侧的两根小柱嵌镶在墙体内,门洞上方呈圆拱形。沿着封死的墙面矗立着高大的书柜,里面整齐地放满了书册。每个书柜都贴着编了号的小纸条,书柜的每一层也是如此:很清楚,纸条上面的编号与我们在目录里见到的一样。过厅的中央有一张大桌子,同样也放满了书籍。所有的书册上面都有一层薄薄的灰尘,这表明书是经常清理的。地上也没有什么脏物。在一扇拱形门洞上方的墙面上,写有“耶稣基督的《启示录》”的大幅字样。字迹好像没有褪色,虽然字体古老。后来我们发现,其他房间里,这些字样是刻在石头上的,而且刻得相当深,凹陷的地方像教堂里的壁画那样都上了颜色。 我们穿过其中一个门洞,来到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有一扇窗,但不是玻璃窗,而是镂空雕花石膏板。房间的两面墙是封闭的,有一个门洞。跟我们刚经过的那些门洞式样相同,它通向另一个房间。那房间同样也有两面封闭的墙,其余一面墙有一扇窗,另一面墙开有一道门,正对着我们。两个房间门洞上方的字幅跟我们在第一个房间见到的样子相同,但上面的字不同。第一幅字幅上写的是“宝座四周就座的二十四位长老”,另一幅上面写的是“他的名字是死亡”。另外,虽然这两个房间比我们刚进藏书馆见到的那个过厅要小(那个过厅是七边形,而这两个房间是长方形),屋里的陈设却一样:放书的柜子和放在中间的桌子。 我们进到第三个房间。里面没有书籍,也没有编号的纸条。窗下有一个石头祭台。房间有三道门,一道是我们进来的门,另一道是通向我们已经看过的那个七边形过厅,还有第三道门把我们引入另一个房间,格局大同小异,只是门洞上方的字幅上写着“太阳和天空将黯然无光”。从这里又进到另一间,字幅上写着“冰雹和烈火即将降临”。房间没有别的门,或者说,到了那个房间以后,不能继续前进,需要退回来。 “我们好好思索一下,”威廉说道,“五个四边形的房间,也可以说是五个略呈梯形的房间,每间一扇窗,围绕着一间通向楼梯的没有窗户的七边形过厅。我觉得这是基本结构。我们是在东边的角楼里面,每一个角楼从外面看有五扇窗和五个面。这就对了,没有书的那个空房间是朝东的,跟教堂的唱诗堂是一个朝向。黎明时阳光会照亮祭台,我觉得这样设计是对的,也是虔诚的。看来,唯一聪明的作法是采用了镂空雕花石膏板。白天过滤明亮的光线,夜里连月光都透不进来,也不是一座特大的迷宫。现在我们看看七边形过厅的另外两道门通往何处,相信我们将不难辨别方向。” 我的导师错了,藏书馆的建造者比我们想象的要更有睿智的头脑。我不知该怎么解释发生的事情,我们一离开角楼中央那个七边形的过厅,其他那些房间的顺序就变得乱了。有些房间有两道门,有些房间有三道门。所有的房间都有一扇窗,我们从其中一个房间里出来,打算朝楼堡内部走去,而进入的那些房间也都有一扇窗。每一个房间都有同样的书柜和桌子,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册仿佛全都是一个样子,它们当然无法帮助我们瞬间辨认出所在的方位。我们试图用字幅来辨认方向。有一次,我们穿过一个房间,里面写着“在那些日子里死者之长子”,可转了几圈之后,觉得好像又回到了那里。可我们明明记得窗口对面的那道门是通向一间上面写着“死者之长子”的屋子,而现在我们又见到“耶稣基督的《启示录》”的字样,但那并不是我们开始进来的那个七边形过厅。这使我们意识到,有时候同样的字幅重复出现在不同的房间。我们发现相邻的两个房间的门洞上方都写有《启示录》上的文句,接下去的一个房间门洞的上方又写着“一颗巨星从天而降”。至于字幅上句子的出处,显然,是约翰《启示录》上的诗文,但为什么把它们刻写在墙上,又是按照哪种逻辑安排的,这根本就不清楚。我们还发现有些字幅涂的是红色,而不是黑色,这更使我们平添许多疑惑。 我们突然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七边形过厅(容易辨认,因为有楼梯出口),我们再次朝我们的右边走,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尽可能保持朝正前方走。我们到了第三个房间,一道死墙堵在我们面前。这个房间的唯一通道把我们引入另一个新房间里,那个房间只有一道门,从那道门出来,我们又经过了四个房间,又有一堵死墙挡在我们面前。我们回到前面有两个出口的屋子,我们选择了那个没有走过的出口,穿过一个新房间,又回到了最初进来的那个七边形过厅。 “我们从那里往回走的最后一个房间叫什么?”威廉问道。 我好不容易回忆起来:“白马。” “好,我们再回到那里去。”很容易。如果不想再重新兜圈子,只能从那儿经过叫做“祝您平安”的房间,再往右走,好像有一条新的通道,走那儿我们可以避免走回头路。我们却又看到了写着“在那些日子里”和“死者之长子”(那不是刚才我们见到过的同一些房间吗?)的字幅,不过,最后我们来到了一个似乎没有到过的房间,门洞上方写着:大地的三分之一已被焚烧。但那时,我们已不再知道这是东角楼的什么方位了。 我把灯高举到身前,闯进了后面几个房间。忽见一个可怕的巨大身影,像幽灵般晃动着向我迎面飘来。 “魔鬼!”我大喊一声,迅即转身躲在威廉怀里,那盏灯差点儿掉下来。威廉从我手中夺过灯,推开我,坚定地朝前走去。我觉得他是那么高大。他像也看见了什么,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很快他又朝前探出身子,把灯举得高高的。他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妙不可言。一面镜子!” “一面镜子?” “是的,我勇敢的斗士。刚才在缮写室里你那么勇敢地冲向一个真正的敌人,可现在你却被自己的影像吓坏了。一面镜子,一面把你的身影放大而且扭曲了的镜子。” 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到对着房间门口的那面墙。现在灯光更靠近那面镜子,我看到那是一块表面呈波纹状的大玻璃,是面哈哈镜。镜中照出了我们俩扭曲了的滑稽可笑的影像,镜中的我们随着走近或远离镜子的距离而不断地改变身体的高矮和胖瘦。 “你得读一读有关光学的论着。”威廉开心地说道,“这座藏书馆的创建者们一定读过。这方面的论文阿拉伯人写的最优秀。海桑写了一篇《光学理论》,里面用精确的几何图像论述了镜子的功能。根据镜子表面不同的曲度,有些镜子能够放大最小的物体(我的眼镜不就是那样的吗?),有些镜子可以把物体倒过来或倾斜过来,或者把一个物体变成两个,把两个物体变成四个。还有一些镜子,就像这面镜子,可以把侏儒变成巨人,或把巨人变成侏儒。” “耶稣基督啊!”我说道,“那么说,有人说藏书馆里有幻影,难道就是这面镜子里的影像?” “也许是吧。这真是天才的设想。”他念着写在镜子上方墙上的字句:“宝座四周就座的二十四位长老。这条字幅我们已经见过了,但那是一个没有镜子的房间。再说,这个房间没有窗户,而且不是七边形。我们这是在哪儿呢?”他环顾四周,走近一个书柜:“阿德索,没有了那副阅读的眼睛,我看不清这些书上写的是什么。你给我读几个书名。” 我随手拿起一本书:“导师,上面什么也没写。” “怎么?我看到上面写着呢,怎么读啊?” “我读不出来。不认识上面的字,不是拼音字母表上的字母,也不是希腊文。希腊文我能辨认出来。好像是小虫子、小蛇、苍蝇屎……” “噢,是阿拉伯文。还有别的书名是这样的吗?” “是的,有一些。不过,这里有一本是拉丁文的,上帝保佑。花拉子密,书名是《图表》。” “花拉子密的《星象图表》,由巴斯的阿德拉德翻译成拉丁文!一部稀世之作!再往下看。” “伊萨·伊本·阿里的《论眼睛》,阿尔金迪的《论星光》……” “现在你再看看桌子上的书。” 我打开桌上一本厚厚的书,书名是《动物志》。我翻到配有精致插图的一页,上面画着一只很漂亮的独角兽。 “好手笔,”威廉评价说,他还能看清书上的插图,“那本是什么书?” 我读道:“《怪兽集锦》。这本书也有漂亮的插图,不过我觉得更加古老些。” 威廉把脸凑近书页:“爱尔兰的僧侣们插的图,至少是五个世纪以前的了。那本画着独角兽的书,年代要近多了,好像是法国人装帧的。”我导师的学识渊博再次使我由衷地钦佩。我们走进下面的一个房间,接着又看了后面四个房间,全都有窗户,都放满了用陌生的语言写成的书册,还有一些有关科学秘密的着作。再走,我们到了一面迫使我们往回走的死墙,最后五个房间都相互连着,没有其他出口。 “从墙壁的倾斜度来看,我们应该是在另一座五角形的角楼里了,”威廉说道,“不过,没有中间的七边形过厅了,也许我们搞错了。” “可这些窗户是怎么回事?”我说道,“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窗户呢?不可能所有的房间都朝向外面。” “你忘了中央天井了。刚才我们看到的许多窗户都是朝八角形天井开的。如果是在白天,光线的强弱就能告诉我们哪些是朝外的窗,哪些是朝内的窗,也许甚至能向我们显示房间与太阳之间的方位角度,但是在晚上却看不出。我们往回走吧。” 我们回到了有镜子的那个房间。我们在第三道门那里拐弯,那道门好像我们没有走过。我们眼前出现了相互连着的三四个房间,而快到最后一个房间时,我们看到那里有一丝亮光。 “那儿有人!”我压低声音说道。 “要真有人,他已经看到我们的灯光了。”威廉说道,同时却用手挡着光。我们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那亮光仍微微地摇曳着,没有更强也没有更弱。 “也许那只是一盏灯,”威廉说道,“放在那里用来吓唬僧侣们,让他们相信藏书馆里栖息着古人的亡灵。不过,得弄清楚。你在这里遮着灯光,我会小心地往前走。” 我还在为自己刚才在镜子前面表现出的狼狈相而感到羞愧,我想挽回自己在威廉心目中的形象。“不,我去,”我说道,“您还是留在这里吧。我会小心的,我个子小,动作也敏捷。一旦弄清没有风险,我再来叫您。” 我就这样去了。我贴着墙像猫儿一样(或者说像到厨房碗柜里偷吃奶酪的见习僧,这是我在梅尔克的拿手好戏),轻巧地走过三个屋子,摸到了发出微光的那个房间。我贴着墙壁溜到门框右面的柱子后,偷偷地朝屋里看。里面没有任何人,桌子上放着一盏灯,点燃着,冒着青烟。那不像我们的灯,倒像是一个敞顶的香炉,没有火苗,只有缓缓燃着的余烬在发光,烧出一种淡淡的粉末。我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在靠近香炉的那张桌上,摊着一本色彩鲜艳的书册。我走近前去,见到有四种颜色不同的长条纹:黄色、朱红色、青绿色和焦土色。上面趴着一只野兽,样子异常可怕,是一条长有十个脑袋的大龙,它用巨尾拖住天上的星星,并把它们打落在地。突然,我见那条龙成倍地增大,龙身上的鳞片变成无数发光的碎片从书页中飞出,在我的头上旋转。我仰头朝天,只见房顶倾斜,朝我身上砸下来。随后,我听见一种咝咝的响声,像是上千条蛇发出的,不过,那响声并不可怕,甚至是诱惑人的。随之出现了一个光彩夺目的女人,她把脸贴近我,我的脸感到了她的呼吸。我伸开双手用力推开她,而我的手似乎触到了对面书柜上的书,也许是那些书册以无限大的比例在放大。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天在哪里,地在哪里。我看见贝伦加站在房间的中央,带着可憎的微笑,垂涎欲滴地盯着我看。我用双手捂住了脸,而我的手彷佛变成了癞蛤蟆的脚掌,粘糊糊的,指间还长了蹼膜。我相信我是喊叫了,觉得嘴里发酸,其后,我坠入了无底的深渊,那深渊的口子在我脚下张得越来越大,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了,像是过了几个世纪,我觉得有咚咚咚的击打声在脑子里震荡。我发现自己是躺在地上,威廉正在拍打我的脸颊。我是躺在另一个屋子里了,我的目光落到一条字幅上:愿他们在辛劳之后得以安息。 “阿德索,你醒一醒,”威廉轻声地对我说道,“没有什么……” “那边的东西……”我还在说胡话,“那边,有怪兽……” “没有什么怪兽。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倒在桌脚边喊叫,桌子上有一本漂亮的莫扎拉布人的《启示录》,打开的那一页上绘有披着日头的女子与飞龙搏斗的场面。但是,我从屋里的气味判断,你是吸入了某种不好的气体,我赶紧把你拖了出来。我也有点头疼。” “可我见到的是什么呢?” “你什么也没看到,是那里烧着一种能使人产生幻觉的薰香。我闻出它的气味来了,是阿拉伯人的草药,也许就是山中老人派他的刺客们行刺前迫使他们吸用的那种草药。这样我们就揭开产生幻觉的秘密了。有人在夜间把草药放在这里,警告不速之客,藏书馆里有妖魔鬼怪把守。那么,你到底察觉到了什么?” 我根据自己的记忆,语无伦次地向他讲述了我的幻觉,威廉笑了:“你一半是夸大了你在书上看到的东西,一半是你的欲望和恐惧心理在作祟。这正是那种药草所产生的效力。明天得跟塞韦里诺谈这件事,我相信他所知道的远比告诉我们的要多。那是药草,只是药草,不需要玻璃工匠跟我们谈到的那些法术。药草,镜子……这块知识的禁地被许多太巧妙的手腕封闭起来了。科学被用来掩饰,而不是被用来启迪。我不喜欢这样,一种邪恶的思维来主导对神圣的藏书馆的防卫。今晚我们太累了,现在我们得出去。你已经神志不清,你需要喝水和呼吸新鲜空气。想打开这些窗户是白费力气,窗户太高,也许关闭了好几十年了。他们怎么能设想阿德尔摩是从这里纵身跳下悬崖呢?” 出去吧,威廉刚才说。谈何容易,我们知道藏书馆只有一个出入口,就是东角楼的那个。可我们此刻是在哪里呢?我们完全迷失了方向。我们毫无目的地来回乱转,心想永远无法从那个地方出去了。我摇摇晃晃地走着,一阵阵地想呕吐。威廉着实为我担心,他为自己知识的贫乏深感恼怒。就算我们今天能从这里出去,明天我们不还得回藏书馆嘛。明天再来,有了个好主意,确切地说,是他想到了一个主意。再来,得带上一截烧过的木炭,或者用另外一种能在墙上留下标记的东西。 “要在迷宫里找到出路,”威廉一板一眼地说道,“只有一个办法。每个岔口,最后总共画三道标记。如果前面的岔口已经有了一个标记,证明那个岔口已经到过,就再画一道标记。如果看到岔口都已画上了三道标记,那么就得返回去重新另找岔口。但要是有一两个岔口还没有标记,那么就从中任选一个画上两道标记。走到只带有一个标记的岔口时,我们再画上两个标记。那样一来,每个岔口就都应有三道标记了。这样,我们就会走遍迷宫所有的岔口,如果我们不走任何带有三道标记的岔口,就能到达某一个出口,除非还有什么不带标记的岔口。”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您是研究迷宫的专家吗?” “不,我是在背诵一篇从前读过的古文。” “按照这种规则,就能出去吗?” “据我所知,几乎永远出不去。不过我们不妨试试。何况,以后几天我就会有眼镜了,我将会有时间琢磨那些藏书。很可能是那些字幅搅乱了我们的思路,而那里藏书的布局会启示我们找出规律。” “您会有眼镜?您怎么再找到它呢?” “我说了我会有眼镜的。我会再做出一副眼镜来。我想玻璃工匠巴不得有一次可以做一种新试验的机会。要是他有合适的工具磨制玻璃片的话。至于玻璃片,那个作坊里有的是。” 正当我们在里面晕头转向寻找出路的时候,忽然,在一个房间中央,我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抚摸我的脸颊,同时,听到一种非人非兽的呻吟声回荡在那个房间和邻近的房间,好像有一个幽灵在那里游荡。对于藏书馆里令人惊诧的意外事情,我本该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是,我又一次感到惊恐不已,吓得往后一跳。威廉一定也感觉到了,因为他正在摸自己的脸颊,并高举着那盏灯,四下张望。 他举起一只手,而后观察着似乎变得更亮的火苗,他舔湿了手指,把它举到身前。 “很清楚,”他说道,并让我看相对的两面墙壁一人高的两处地方。那里有两道狭窄的缝隙,他把手靠近那两道缝隙时就感到有凉风从外面吹进来。他把耳朵贴近那里,能听到一阵呼啸声,好像外面刮着大风。 “藏书馆应该有通风系统,”威廉说道,“否则,这里会让人透不过气来,尤其是在夏天。另外,这些缝隙能够供给室内一定的湿度,那样,羊皮纸就不会干裂。但藏书馆的建造者的睿智还不止这些。按照一定的角度留出这些缝隙,就能保证在寒风凛洌的夜晚,从各个角度的裂缝透入的冷风相互交叉回流,在通道的一间间屋子里形成漩涡,从而产生了我们所听到的声音。那呼啸声连同那些魔幻般的镜子和药草的薰香,对像我们这样不熟悉这里而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就能平添恐惧感。刚才我们在一瞬间觉得是幽灵在抚摸我们的脸颊,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现在才刮起风来,而这个奥秘也揭开了。不过,我们还是不知道怎么出去啊!” 我们一面这么说着,一面毫无目的地乱撞,已经迷失了方向,顾不得去看那些差不多相同的字幅。我们偶然走进一间新的七边形过厅,在它周围的几个房间转了转,没有找到出口。我们又往回走,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已经不想知道我们究竟在何处。威廉忽然果断地说我们失败了,只能在哪个屋子里睡个觉,指望在第二天让马拉希亚来发现我们了。而正当我们为如此奇妙的历险行为的悲惨结局而懊丧时,却意外地又来到了有楼梯出口的大房间。我们由衷地感谢上帝,喜出望外地下了楼梯。 到了厨房,我们就朝壁炉走去,进了圣骨堂的走廊。我敢说,那些光秃的骷髅头骨露出的阴森狰狞的笑,当时在我看来像是亲人们的微笑。我们重又回到了教堂,从北边的门出去,最后愉快地坐在坟墓的碑石上。我觉得那清凉的迎面吹来的晚风,仿佛是把一种神圣的油膏抹在脸上。 “世界是多么美好,迷宫是多么丑恶!”我轻松地说道。 “要是有一个在迷宫里畅游的秘诀,这世界该多美好啊!”我的导师回答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啦?”我问道。 “我失去了时间概念。不过我们最好在申正经之前回到房间里去。” 我们沿着教堂的左边往回走,经过教堂正门(我有意朝另一边扭转头去,不想见到门楣上《启示录》里面的长老们,宝座四周就座的二十四位长老),穿过庭院,向朝圣者的宿舍走去。 院长站在宿舍门口,他严厉地看了看我们。“我找了你们一整宿,”他对威廉说道,“房间里没有找到你们,教堂里也没有找到你们……” “我们去追查一个线索……”威廉含含糊糊地说道,显然很尴尬。院长凝视了他许久,然后用严峻而又缓慢的声调说道:“晚祷一结束,我就开始找你们。贝伦加晚祷时没有在唱诗堂。” “您说什么?”威廉喜形于色地问道。实际上他心里已经清楚,刚才躲在缮写室里的那个人是谁了。 “晚祷时他没有在唱诗堂里,”院长又说了一遍,“也没有回到他的房间里。现在申正经的钟声快要敲响了,我们看看他是不是会出现。我真怕又会生出新的灾祸。” 申正经的时候,贝伦加没有出现。 我们感到束手无策,在庭院里散了一会儿步,不知该怎么做。过了一会儿,我见威廉目光朝天茫然地凝神沉思,仿佛他什么都没看见。刚才他从僧袍内取出几个星期之前我见他采集来的药草,现在他咀嚼着,像是要从中吃出某种可使他沉静又激奋的成分。他真地显得心不在焉,但他的两眼不时闪烁着亮光,也许在他空白的大脑里浮出了新的主意;然后他又沉浸在那种特别而又积极思索的愚钝状态。忽然他说:“当然,可以那样……” “什么呀?”我问道。 “我在想一个在迷宫里确定方位的办法。现在我们思考一下,”我的导师对我说道,“我们见到过的每一个房间都有一扇窗……” “那些七边形的过厅不是。”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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