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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望故乡——天使望故乡

天意引领一位英国男人来到一位荷兰女人身边,这够奇特的了;然而,从伊普瑟姆到宾夕法尼亚州,又循着公鸡那伴着日出的高亢打鸣声及天使那柔和而坚毅的微笑进入环挠着阿尔特蒙的山区,这样的命运安排则起于一种阴郁的奇特机遇,这机遇在一片灰尘扑扑的地带产生出新的奇迹。 我们每个单独的个体合成了难以计数的总和:假如把我们再倒回到赤身裸体、黑暗混沌的状态,你会看到昨日在得克萨斯州才结束的那场男欢女爱开始于四千年前布腊克里特岛上的同一件事。 导致我们毁灭的种子将会在沙漠里开出花朵,而拯救我们的抗生药物却生长在高山岩石旁;我们的人生受到佐治亚州一个懒妇的困扰,只因当初伦敦的一个扒手没有被处绞刑。每个时刻都是四万年的结果。一分一秒的时光都至关重要,它象嗡嗡叫着的苍蝇,走向死亡的归宿。每一时刻都是窥见整个时代的窗口。 以下便是这样的一个时刻。 一个名叫吉尔伯特o冈特的英国人,后来他改名叫甘特(大概为了顺应美国人的发音),于1837年乘一艘帆船从布里斯托尔来到巴尔的摩。被他买下经营的那家小酒店很快又被他喝酒喝光了盈余。他向西流浪,来到宾夕法尼亚州,靠在乡村谷仓的空地上斗鸡糊口,过着毫无保障的生活。常被关进乡村班房,关了一夜后再逃走,扔下死在斗鸡场的种鸡,身无分文。有时因躲闪不及脸上还留下农夫大拳的印痕。但他总能逃脱。最后,在一个收获的季节,他来到了荷兰人的居住区,深为那块富饶土地所触动,便在那里安下身来。不到一年,他便娶了一位粗悍的年青寡妇,她拥有一个井然有序的农场。和其它所有的荷兰人一样,她着迷于他那见过世面的神态和他那夸张的言辞,尤其是他模仿名演员埃德蒙特o基恩念诵哈姆莱特台词时的神情。人人都说他应该当一名演员。 这个英国人还有了孩子--一个女儿和四个儿子,日子过得顺畅而开心,也就耐心忍受着妻子那尖刻但直率的唠叨。年复一年过去了,他那双有些咄咄逼人的明眸渐渐变得呆滞,眼皮松弛下垂,这位个头高大的英国人却因双腿痛风而行走艰难。一天早晨,他妻子来到床前催他起身,却发现他已中风而死。他抛下了五个孩子,还有一笔末还清的抵押金。那双奇特而阴郁的眼睛此时仍有神地瞠着未闭合,透出尚未消失的某种神情--对浪迹天涯抱有强烈又不易察觉的渴望。 说完这些遗留之事,我们暂与这个英国人告别,接下去要转而关注承接这份遗产的继承人,即他的二儿子,一个名叫奥立弗的男孩。我们要说说这男孩以怎样的心情站在他母亲农场附近的路边,看着蓬头垢面的南方“叛军”走过,赶赴葛底斯堡的战场;当听到“弗吉尼亚”这个伟大的名字时他那冷漠的双眼变得阴郁起来;内战结束那一年他仅十五岁,当他在巴尔的摩的大街上行走时,见到一家小商店内那些死一般的光滑大理石块和雕刻成型的小羊和小天使塑像,还有一尊天使,用冰冷而瘦小的双脚支撑着身体,面带微笑,显得柔和,坚毅而又痴情,如此等等--他的这一切经历比他父亲的故事长得多了。不过我知道,是一种隐秘而强烈的渴望使得这男孩那冷漠而浅嫩的双眼变得阴郁,这种渴望曾在一个已故男人的眼中闪动,并从费恩彻大街一直延伸越过了费城。当这男孩盯着那尊手持刻有百合花叶柄的手杖的大天使雕像时,一阵冷意和不可名状的激动传遍了全身。他感到,这世上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手拿凿子精心雕刻。他想把身上那种隐秘而不可言说的情绪渲泄出来,刻进冰冷的石头。他想刻一尊天使的头像。 奥立弗走进那家商店,向一个满脸胡鬓手提木槌的大块头男人求要一份工作。于是他成了那位石匠的学徒。在那个灰尘飞扬的场地他干了整整五年。之后,他自己成了一位石匠。在学徒期满出师时,他已是一个大人了。 他没有找到那个归宿,也一直没有学会雕刻天使头像。鸽子、小羊、光滑的大理石块拼成的死亡之手以及精美的字体他都会刻,但刻不出那个天使。那些空虚和迷失的年月--在巴尔的摩的那些动荡不安的年月,干活之余就是狂欢,也去过布斯--萨尔维尼剧院看戏,给这位石匠留下了致命的后果:他熟记了那种宏大而激昂的腔调,在街上边走边念念有词,同时快速挥动着富有表现力的两只大手。所有这些都是我们这位漂泊者茫然的步履和摸索,也是我们自身渴望的写照:我们一边默默回忆着,一边寻觅那伟大却已忘却的语言、寻觅那无迹可寻连着天堂的小巷尽头、寻觅着一块石头、一片叶子、一扇门。在何处?又在何时? 他一直没有找到那个归宿,于是继续艰难地漂泊下去,横穿整个国土来到重建中的南方。此时他已长成一副奇特而粗悍的模样:六点四英尺的个头,两眼透出冷漠和不安的神情,鼻子又大又扁,说起话来夸张的言辞滚滚而出,满嘴怪诞又滑稽的损人之辞,但又象古雅的修辞那样有规有律。他说这些话时认真严肃,不过那说个不停的薄嘴两边却又挂着不安的微微笑意。 他在西德尼市做起了生意,这是美国中南部一个州的首府,城市不大。这里的人对内战中的败北和所蒙受的耻辱仍耿耿于怀。在这些人警觉的目光下他勤奋而又谨慎地过着日子。终于,他赢得了好名声,得到了认可,并与一位瘦弱如痨病患者似的老处女成了亲,她大他十岁,但有一笔积蓄并铁了心要嫁人的。然而还不到十八个月,他又旧习复发,脾气暴躁,大喊大叫。他足不出户,泡在酒店里,那小本生意很快就垮了。不久,他的妻子辛西娅在一个夜晚突然大出血而死--当地人说他没有尽到力来保住她的性命。 于是,一切又都失去了--妻子辛西娅、小酒店、费力得来的节制的好名声,还有那尊天使头像。一到傍晚他便穿街走巷,抑扬顿挫地喊着脏话,诅咒“恶运”及其冷酷。恐惧、失落和悔恨使他病倒了,在全城居民责怪的目光中一蹶不振。瘦弱的身体日渐干瘪,他也愈加相信辛西娅的疾病正在对他实施报复。 他不过三十出头,看上去却苍老得多,面颊凹陷,脸色蜡黄。苍白的鼻刃看起来象一个钩嘴,嘴唇上方的棕色长胡须无力地垂着。他饮酒过度,毁了身体,瘦得皮包骨头,咳嗽不止。在这城里他已举目无亲,又遭人白眼,不免怀念起了辛西娅。渐渐地他担心起来,怀疑自己得了结核病,活不了多久了。 奥立弗又处于孤独和迷惘之中,他在人生中既没有找到安定,也没有什么成就。立足之地已被剥夺,又继续沿着这块大地茫然地流浪。这次他转向西边,朝绵延的山区深处走去。他知道在山区深处,无人知晓他遭受过的厄运,期望在那里寻觅到一种独处的新生活并恢复体质。 那双憔悴又忧伤的眼睛又变得阴郁起来,就象年青时发生过的那样。 头顶着十月湿润而灰暗的天空,奥立弗乘车向西走了一整天,穿过了这个广漠的州土。他睁大哀伤的双眼透过车窗望着那一片广袤而几乎未开垦的荒地,只能偶尔见到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农场,看上去只是在荒野中开出的零星点缀地块。见此情景,他的心情变得冰冷且沉重起来。他想起在宾夕法尼亚时的大粮仓,成熟的金色谷子沉甸甸的坠着,那里的人富足,生活安定,又十分节俭。他还想起自己当初去寻找安定和归宿的过程、所经历的剧烈动乱、那些年的辛酸和茫然、热闹却无结果的青春。 上帝啊!他心想。我已老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游荡的那些年里所经历的揪心事又一幕幕地显现在脑海中。猛然间他明白了,自己的生活一直被一系列的事件所左右:一名唱着战歌的狂热南军士兵、公路上响起的军号声、军队驮畜的蹄声、满是灰尘的商店里那尊天使像可笑的白脸、一个路过的荡妇轻佻地扭着身体卖俏。眼下他已失去了吃饱穿暖的生活,来到这片荒凉的土地:他瞪大两眼看着车窗外这片未开垦的闲置土地、皮德蒙特的大片荒凉丘陵、几条泥泞的红土路、途经的车站上那些衣衫褴褛、呵欠连天的人们--一个瘦削的农夫,弱不禁风的样子、一个闲荡的黑人、一个牙齿稀疏的乡巴佬,还有一个满脸菜色的女人,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婴儿。年青时他与荷兰人一起过着整洁而节敛的生活,怎么会离开他们来到这个滋生佝偻病的广阔荒凉之地? 火车隆隆地行驶在这块散发着异味的土地上。雨不停地下着。司闸员一阵风似地走进肮脏又装饰讲究的车厢,提起一桶煤倒进车厢尽头的大火炉里。尖历又空洞无物的笑声从躺在两个被掀翻的座位上的一群乡下人那里传来。低沉的钟声响起来,盖过了车轮的哐啷声。火车在山脚附近的一个中转城镇停下来,无休无止地等待着。然后,又向前开动,穿越起伏不平的广阔荒野。 黄昏降临了。远处显出群山庞大而模糊的轮廓。山腰上的小木屋透出雾蒙蒙的微弱光亮。火车缓慢驶上高架桥梁,跨越幽灵似的河带,令人头晕目眩。许多小如玩具的木屋紧靠在河岸边、峡谷旁和山腰上,或在高山上,或在低谷中,处于缕缕烟雾的缭绕之中。火车在凿出的红土通道上吃力地蜿行着,速度很慢。天黑时分,奥立弗在一个名叫老斯托凯特的小镇下了车,这里是铁路线的终点。他身旁耸立着山脉的最后一排高大的山墙,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奥立弗走出沉闷的小车站,呆呆地望着一个乡村小店的油灯亮光,此时他觉得自己犹如一头巨兽,正在爬进由那些巨大山峰围成的圆形地带去结束生命。 第二天早晨,他乘坐马车继续他的旅程。他的目的地是阿尔特蒙小镇,距山脉边缘的高大山墙有二十四英里。马车在山路上吃力而缓慢地爬行着,这时奥立弗的心情稍稍振作了些。这是十月末一个晴间多云的日子,天空明亮,有风。山区的空气很扎皮肤也很提神:山脉高高耸立在他头顶,近在咫尺,一望无际,清新而又贫瘠。树木光秃秃的毫无生气,叶子几乎落光了。天空布满膨松的片片白云,一片浓重的湿雾围住山峰,慢慢浸润着它的外表。 在他下方,一条山涧翻着浪花流淌过多石的河床,他还能看到远处很小的人影,那些人正在铺设一条蜿蜒穿过山区通往阿尔特蒙的道路。眼前,那两匹大汗淋淋拉车的马正低头行进在山谷中,周围是高耸而威严的山脉,向远处延伸进入一片紫色雾霭中。不久,马车开始在微斜的坡道上向下而行,朝阿尔特蒙小城所在的那个高原地带驶去。 在这些山峰的永恒背景中,在其巨大的环状包裹中,奥立弗发现有一座四千人的小城,散布在上百个山坡上和洼地里。 这是陌生而新奇的地方。他的心情振奋起来。 阿尔特蒙城是独立战争后不久形成的居住点,原先一直是牲畜贩子和农场工人的便利歇脚点,他们从田纳西州向东前往南卡罗来纳州时在此停留。早在南北内战前的几十年里,就不断有追逐新奇的人们从查尔斯顿和炎热的南方种植园特意来这里避暑。奥立弗初次到来时,此地已是名声在外,不仅是避暑胜地,也是结核病患者的康复之地。有几位富翁在山中建起狩猎用的住所,其中一人买下了大片山地,请来众多的建筑师、本匠和石匠,打算建造美国最大的乡村庄园--拥有一百八十三个房间。材料用石灰石,屋顶用涂有沥青的石板瓦,式样则仿照法国布卢瓦的古城堡。此外还有一个新建的大旅店、一幢做工考究的木屋,建在一座居高临下的山顶,显得悠闲自在。 但是,居民中大多数还是本地人,是从周围地区来的山民和村民。这些人是苏格兰和爱尔兰血统的山区居民,体格粗壮,为人朴实,机智而又勤劳。 奥立弗身上带着约二百美元,是从辛西娅遗留的财产中节省下来的。冬季来临时,他在小城广场的附近租了一间小屋住下,收集了少量大理石,开始做起了生意。起初他几乎无事可做,脑子里想的只有死神的逼近。在整个寒冷而寂寞的冬季,他都在想自己要死了,而同时,城里居民正频频议论着这个衣衫褴褛又骨瘦如柴的北方佬,他常跌跌撞撞又自言自语地穿过街道。与他同住一幢楼的人都知道,夜间,他在房里迈着困兽似的大步走个不停,嘴里不断发出低沉而拖长的呻吟,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一般。但他对谁都没有说过此事。 不久,山区美妙的春天来到了,处处泛着翠绿和金黄,微风阵阵,绽开的花朵芳芬迷人,凤仙花散发出温馨的芳香。奥立弗心中的巨大创伤开始愈合了。这块土地上又响起他的声音,过去那种华丽夸张的言辞又滔滔不绝起来,往昔那个渴望的心灵又显现了。 四月的一天,活力重现、精神焕发的奥立弗站在他的小店门前,观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这时他听到身后一个过路人的说话声,这声音单调,拖沓又自命不凡,却突然触动了在他心里埋藏了二十年的一幅情景。 “灾难要来了!照我的估计就在1886年7月11日这一天”。 奥立弗转过身,看见那个预言家强壮而有召唤力的背影正消失在远处。在通往葛底斯堡生死决战之地的那条尘土飞扬的路上,他也曾看到过这人远去的身影。 “他是什么人?”奥立弗向一个人打听道。 这人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他叫巴乔斯·潘特兰,”这人说道,“是个很有性格的人。这里有很多他这个家族的人。” 奥立弗用舌头舔了一下粗大的拇指,然后微微一笑问道:“生死关头来到了吗?” “他现在预计每天都有可能到来。”这人答道。 再后来,奥立弗遇到了伊丽莎。春季里的一天下午,他躺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光滑的皮沙发上,倾听着外面广场上活跃的喧闹人声。一种宁静的感觉复活了,传遍他那伸展开的粗壮躯体。他想起从前那黑油油的沃土,花蕾绽放,想起啤酒泡沫的凉意,想起梅子树上凋落的花辨。这时,他听见一个女人踩着轻快的脚步从大理石堆放处走了过来,便急忙站起身。她走了进来而他正在穿上笔挺的黑上衣。 “我说,”伊丽莎说道,一边努起嘴唇露出责备的笑意,“但愿我是个男人,成天躺在舒适的沙发上不干事。” “下午好,夫人。”奥立弗说着,一边弯腰鞠了一躬。“是的,”他接着说,咧开嘴角显出一丝狡黠的笑道,“我想你正巧碰上我在保养身体。实际上我白天很少躺着,但我身体不好已有一年了,没法干以前所做的工作。” 他沉默了片刻,耷拉着头,一副愧疚沮丧的表情。“哎,上帝啊!真不知道我会落到什么地步!” “哼!”伊丽莎发出尖刻而鄙夷的一声。“依我看你没有什么毛病。你是一个高大而强壮的人,正当年华。你的病有一半是出于想象。我们以为自己有病时多半是脑子出了问题。记得三年前我在霍米尼城教书,患上肺炎病倒了。没有人指望会看到我活下来,可我却挺过来了。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我正坐着--就象刚才有人说的那样是在保养身体。我仍记得此事,因为老医生弗莱彻刚来看过,我见他出去时对我的表亲萨利直摇头。医生刚离开萨利就问:‘伊丽莎,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医生跟我说你一咳嗽就吐血,明摆着你是得了结核病。’我‘哼’了一声。我记得自己大笑起来,你简直想不到那声间有多大,并打定主意把这事当作一个大笑话。我心想,我才不会上当呢,我要哄哄他们。‘这事我根本不信。(这是我说的话),’伊丽莎潇洒地朝奥立弗点了点头,努着嘴继续说,”‘再说,萨利(这是我说的话),反正所有的人迟早都要完蛋,用不着去担心注定要发生的事。说不定就在明天,也许来得迟一些,可最终所有的人都要遇到。’“ “哎,上帝啊!”奥立弗忧愁地摇着头说道,“当时你的这番话说得对,再也没有比这更实在的话了。” 仁慈的上帝!他心想,一边不易觉察地露出内心厌烦的神情。这人还要唠叨多久?不过,她确确实实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那整齐而挺直的身段,看着她那乳白色的皮肤,深褐色的眼睛,孩子气的奇妙眼神、一头乌发从白暂的高挺前额往后扎着。她有个奇怪的习惯,开口说话之前总要若有所思地把嘴努起。她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没有时间观念,顺着记忆和联想的引导漫无边际地说个没完,然后再回到主题上来,对自己所说、所做、所感、所想、所见或所为之事津津乐道,自鸣得意。 奥立弗还在盯着伊丽莎看,这时她突然停住不说了,用戴着手套的手托住下巴,努起嘴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好吧,即使你是在恢复身体因而要花不少时间躺着,脑子里也应该想点什么事才对。”她打开随身携带的旅行包,取出一张名片和两本大部头书。“这是我的名字”,她得意地说,吐字缓慢并带着加重的语气,“伊丽莎o潘特兰,拉金出版公司的代表。” 她自豪地说出这些名字,带着高傲的腔调。上帝慈悲!原来是个推销书的,甘特心想。 “本公司提供,”伊丽莎打开一本厚厚的黄皮书,封面有由长矛、旗帜和桂冠花环构成的漂亮设计,她说道:“书名为《家庭休闲诗精华》的诗集,还有《拉金家庭医生与家用药物手册》,内有五百多种疾病的治疗方法和预防说明。” “喔,”甘特微微一笑,轻轻舔了一下大拇指,说道:“应该可以找得到我刚治好的那种病。” “是的,那当然啦,”伊丽莎潇洒地点点头说,“就象人家说的那样,读诗能使你提高修养,读‘拉金’出版的书能使你健康。” “我喜欢诗歌,”甘特翻着书页,在标题为《刺与军刀歌》的那一节停下,显得饶有兴趣,说,“我童年时可以连着几小时不停地朗诵诗歌。” 他买下了几本书。伊丽莎把样书收好,站起身来,挑剔而又好奇地打量起这间到处是灰尘的店铺。 “生意如何?”她问道。 “不太多,”奥立弗沮丧地说,“勉强维持生计罢了。我在这陌生之地举目无亲。” “哼!”伊丽莎快活地说,“你应该出去走走,多认识一些人。你需要有点事转移一下,别只想着自己。我要是你的话,会马上行动,去关心小城的变化。大城市应具有的一切我们这儿都有--风景、气候、自然资源,当然,大家应当一起努力才是。我手里要是有几千美元,我知道该干什么。”她机灵地朝他眨眨眼,开始以反常的男式手势说话--伸出食指,其余四指略为合扰。“你看到这个角落了吗--你所在的这个角落?几年以后它的价值会翻倍,就是这个角落!”她向前方挥动着手,做出随意式的男子手势。“总有一天人们要建一条大街穿过这里。这样一来,”她努起沉思般的嘴唇,说,“这地方就值钱啦。” 她继续说着有关房产的事,显出少有的着迷和迫切。在她看来这座小城似乎在展现一幅巨大的蓝图;她的脑子里塞满了离奇的数字和估算--谁家的财产多、谁又卖掉了家产、其销售价格、实际价值、未来价值、首批和第二批抵押货款数额,等等。等她讲完之后,奥立弗心里正想着在西德尼市的经历,于是以明显而强烈的不快说;“我在有生之年不想再多占一块房产--有房子住就够了。房产只会招来灾祸和烦恼,最终还是要被收税人收走的。” 伊丽莎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他的话是该诅咒的异端邪说。 “喂,听着!话可不能这么说!”她开口道,“你应当作好储备,以防不景气,对不对?” “我眼下就不景气,”奥立弗沮丧地说,“我只需要一块八英尺见方的葬身之地,别无所求。” 然后,他一边以稍为快活的口气说着话,一边陪她走到小店门口,目送她贵妇般优雅地提着长裙下摆,挺直身板大步穿过广场远去。接着,他转身又回到大理石堆中去,心里涌起一种他以为永远失去了的激情。 伊丽莎是潘特兰家族的一员。在那些从山区地带出来的家族中,潘特兰是最为奇特的一支。“潘特兰”这个姓氏前没有明确的称号:只知道曾有一个名叫潘特兰、祖籍苏格兰的英格兰人,亦即该家族现任当家人的祖父,在独立战争后作为采矿工程师来到这片山区寻找铜矿。他在此住了几年,与最早来此的一个女人成家并生育了几个孩子。在他突然失踪之后,这女人就用“潘特兰”作为自己和她孩子的名字。 这个家族的现任当家人是伊丽莎的父亲,托马斯o潘特兰少校,他与预言家巴乔斯是两兄弟。他们还有一个兄弟,在“七日之战”中阵亡了。潘特兰少校的军衔即使不是来自显赫的战功,仍算是正当得来的。巴乔斯得到的军衔却从未超过下士,当他还在夏洛市操练得满手起泡时,潘特兰少校已在这个山区的要塞驻防,指挥两个连的“国内志愿军”。这个要塞直到战争结束前夕才遇到一次攻击。当时,谢尔曼将军属下的一队散兵游勇路过,要塞的志愿军就近埋伏于树林和岩石后面,朝敌兵作了三次射击后便躲进要塞与他们的妻儿相聚去了。 潘特兰家族历史久远,比得上这个居民区的任何其它家族。但它总是富不起来,也没有做过跻身上层的尝试。就族内族外通婚所及的范围来说,这个家族可以说出过一些有名人物,也有精神不正常者甚至是几个痴呆。但是由于在才智和品性方面明显胜过大多数山区居民,这个家族受到本地人的一致尊重。 潘特兰家族有着醒目的氏族特征。奇特的家族都具有许多生动的个性,同样,这个家族也有明显的种群外表,并因其与众不同而更引人注意。他们家的人鼻子宽大挺拔,鼻孔外侧肥厚且向外隆起,嘴唇显得有肉感,堪称精巧与粗犷的非凡混合,在作思考时这嘴唇还会以惊人的灵巧嚅动;这家的男人们通常脸色红润,有着典型的身材:肥实、健壮、中等个头,当然也有长得苍白、瘦弱的特例。 托马斯o潘特兰少校的子女众多,其中伊丽莎是唯一仍在世的女儿。她有个妹妹几年前染疾而死,其家人悲痛之余将此病称为“可怜儿珍妮的瘰疬”。另有六个儿子:老大亨利,三十岁,威尔二十六,吉姆二十二,以及撒迪厄斯、埃尔默和格里利,年龄依次为十八、十五、十一。伊丽莎二十四岁。 前四个子女,即亨利、威尔、伊丽莎和吉姆在战争年代度过了童年。那些年里他们缺吃少穿,经历了可怕的贫困,至今不愿再提起那段日子。但辛酸的利刃已扎进了心坎,留下无法抹掉的伤痕。 那些年月在这几个年长的子女身上留下了阴影,使他们后来养成了过分的节俭和无节制追求财富的习惯,并且渴望尽快离开这位少校的屋檐。 “父亲,”当伊丽莎第一次把奥立弗领进小屋的客厅时,便以贵妇般庄重的口吻说道,“我想让你见见甘特先生。” 坐在壁炉旁摇椅上的潘特兰少校慢慢站起身来,合上一把大刀,把一只削了皮的苹果放在壁炉架上。正在削木棍的巴乔斯抬起头友好地看了一眼,威尔正习惯性地修剪着短粗的手指甲,他瞟了一眼来访者,匆匆点了点头并使个眼色算是打招呼。这几个男人习惯用小刀削东西来自得其乐。 潘特兰少校缓步走向甘特。他五十多岁,生就一副这个家族引以为荣的强悍长相:矮胖粗壮,脸色红润,留着长者风范的胡子。 “你是W.O.甘特,对吗?”他用油滑的腔调慢吞吞地问道。 “是的,”奥立弗答道,“我叫甘特。” “你的事我从伊丽莎那儿听说了,”少校说道,一边向他的听众发出暗示,“我本想说你应该叫做L.E.甘特。” 屋子里响起潘特兰一家人十分得意的笑声。 “够了!”伊丽莎大喊一声,把手放在阔鼻子的侧面。“父亲,我不同意!你该为自己感到惭愧。” 甘特微微一笑,假意作出淡淡的欢颜。 这个可悲的老混蛋,他心想。他那句话已经憋了一个礼拜了吧。 “你以前见过威尔。”伊丽莎说道。 “以前和现在都见过,”威尔机敏地眨着眼说。 笑声渐渐平息下去,然后伊丽莎说:“这位是--人家都这么称呼--巴乔斯叔叔。” “是这样,先生,”巴乔斯露出笑容说,“和你见到的一模一样,而且更标致些。” “四面八方的人都叫他‘帮家事’”,威尔说,朝所有的人看了一眼,又继续道:“可在家里我们叫他是‘不管事’。” “我想,”潘特兰少校有意插话说,“你在不少陪审团里干过事吧?” “没有,”奥立弗冷冷一笑说,打定主意忍受最坏的局面。“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少校再次扫了众人一眼,说:“我想你是淡刑(情)说案(爱)的老手。” 接着,在一片笑声中,房门开了,其它几个家庭成员走了进来:伊丽莎的母亲,一个朴实而苍老的苏格兰女人;吉姆,脸色红润而肥胖的年青人,和他父亲长得如出一辙,只是没有胡子;撒迪厄斯,为人温和,红脸,棕发褐眼,体壮如牛,最后是格里利,年龄最小,他总是傻笑着,动辄发出怪声怪气的尖叫,引起家人的哄笑。这孩子十一岁,智力低下,体弱,患有瘰疬,但他那双白暂而多汗的手却能在小提琴上演奏出超凡脱俗,即兴想出的旋律来。 这一群人坐在暖和的小屋里,四处弥漫着苹果醇厚的温馨气味。屋外,狂风从山区呼啸而来,远处响起松树疯狂的啸叫声光秃的树枝剧烈碰撞,乒乓作响。这些人继续削着苹果、剪着指甲、削着木棍,话题也从粗俗的笑骂渐渐转移到死亡和丧葬上来:他们缓慢悠闲地说着,语气单调,以病态的饥渴谈论着命运以及新近葬入土中的那些人。他们在没完没了地闲聊,甘特却在听着幽灵般哀鸣的风声。他陷入了失落和阴郁之中,心灵跌进了黑夜的深渊,因为他明白,他注定要作为一个异乡客而辞世,而且,所有的人,除了大谈死亡并为此陶醉的潘特兰一家人外,都注定要离世的。 奥立弗就象一个在气氛截然相反的黑夜中垂死的人,自然想起了年青时那富饶的土地:玉米、梅子树、还有成熟的庄稼。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哎,失落啊! 奥立弗在那年的五月迎娶了伊丽莎。他们到费城作了一次新婚旅行,然后回到他事先为新娘在伍德森大街建造的住房。他用一双大手打好地基,在地下掘成潮湿的深地窖,又在高高的四壁上涂了一层暖和的棕色灰泥,表面抹得均匀平滑。他的钱不多,但这所奇特的房子仍按照他想象的生动式样拔地而起。完工之后,他这所房子就与斜坡上的那个小庭院连在了一起,房前是高高的环形阳台,屋里是暖和的房间,人们在这里四处走动,穿行在这奇想构成的产物中。这幢住房紧靠一条大坡度的街道,此处行人稀少。他在这块沃土上种满了花;用大块的方形彩色大理石铺设了一条短距离的走道与阳台的高台阶相连;还设置了一道铁丝栅栏把宅园与外界分隔开。 屋后是一条狭长的清静院子,有四百英尺长,奥立弗在这里种植了果树和葡萄藤。凡在他丰富的心灵深处所想到的,都迸发而出成为美好的现实:随着年月的推移,各种果树--桃子、梅子、樱桃、苹果--都已长大成熟,结满果实的枝叶沉甸甸地下垂着。葡萄藤长出粗大结实的褐色藤条,爬满屋子周围高高的铁丝栅栏,棚架上悬挂着密密的果实,使这块领地又多了一圈缠绕物。葡萄藤爬伸至屋前阳台的尽头,给楼上的窗户镶上厚厚的遮荫框。院子里各种花卉长得铺天盖地--叶子毛绒绒的旱金莲,看上去象是染上了百种颜色、玫瑰、荚莲、喇叭状红色郁金香,还有百合。栅栏上则坠着忍冬属植物沉重的浓密枝叶;凡经奥立弗那双大手翻动过的地方,都长出了累累的果实来回报地。 在奥立弗眼里这房子是他心灵的映照,是他意愿的表现,而对伊丽莎来说它却是一片房产,其价值已经由她作过精细的估算,也是她积累财富的开端。她象潘特兰少校的其它年长子女一样,从二十岁起就开始慢慢扩充地产。她从教书及推销书籍的微薄收入中节省下一笔钱,购置了一、二块地皮。其中一块位于公众广场边缘,面积不大,她劝说奥立弗在那里建一个店铺。于是奥立弗亲自动手,另有两个黑人帮工,建起了小店。此店是二层砖式结构,有宽大的木制台阶从大理石铺成的门廊通向广场。木门西侧的门廊顶上盖着大理石板,大门口则摆着一尊面露笑容的很沉重的天使雕像。 然而伊丽莎对他的经营不满:在死人身上赚不到钱。她心想,人们的死亡速度太慢了。她的哥哥威尔十五岁时就在一家贮木场当帮工,现已拥有一爿小商行了,她看得出威尔注定会成为富翁。因此她劝说甘特与威尔·潘特兰合伙经营。然而,一年之后,奥立弗的忍耐崩溃了,他那倍受折磨的自我意识脱缰而出,狂怒地叫喊说,威尔在营业时间只是用一个铅笔在一个脏信封上涂涂写写,沉湎于修剪他那短粗的指甲,并且老是鸟啄食似地点头眨眼,让我捉摸不透,他这样早晚会把他们两人一起毁了。威尔于是默默地与这位合伙人结清了帐目,继续走他聚积财富的路,而奥立弗又重归孤寂之中,与那群污秽的雕像相伴。 奥立弗·甘特的古怪形象在全城投下了司空见惯的阴影。人们在夜里和清晨常听见他用固定的套话责骂伊丽莎,看到他深陷在住所和店铺里,只见他埋头在大理石上工作,目睹他一边诅咒嚎叫着一边以强烈的专注用强有力的双手精雕细琢,使住宅的里里外外显现出丰富多彩的纹饰。他狂怒地念叨着,情绪激昂,动个不停,引来人们的嘲笑。他几乎每两个月定时发作一次,每次持续两三天,因狂饮而处于癫狂状态,这时大家便不再取笑,他们把发狂而失去理智的他拖离大理石店铺送回家--这些人是:一位银行家、一名警察、一个叫乔纳多的异常热心的瑞士人,他是个不修边幅的钟表匠,在甘特的墓碑店里租了一个小隔间作柜台。这些人总是细心而轻柔地照料他,他们在那酒后不省人事的胡言乱语中感受到某种昔日的奇特、自豪和荣耀。在他们眼里他是个异乡人,任何人--甚至包括伊丽莎--都不用单名称呼他,从一开始他就是,后来也一直是甘特“先生”。 谁也不知道伊丽莎在痛苦、担心和自豪中吃了多少苦。奥立弗把野兽般的炽烈欲望和怒火全部喷发在她身上。当他酗酒时,伊丽莎努着嘴的那张白暂面孔以及耍脾气时那章鱼般缓慢的动作都刺激着他,令他狂怒不已。这时,伊丽莎便真正面临遭他施虐的危险。她被迫锁住房门回避他。从一开始,他们之间便处于难以言明且不可扭转的敌对状态,这状态甚于爱也甚于恨,好似穿透了生命的肉体深入到骨子里一般。伊丽莎对他的责骂或轻声啼哭或沉默不语,对他的唠叨还以简短的抱怨,而在他施以拳脚时则象受到击打的枕垫那样忍受着。渐渐地她有了一套对付方法,使自己不被打倒。年复一年,尽管他强烈反对,他们一家仍买了好些地块,在缴纳了可恨的税之后,又把剩余的拿去买更多的地产。这个先为人妻又后人母的爱财女人象个男人一样迈着缓慢的步子硬挺着向前走去。在婚后的十一年里,伊丽莎与奥立弗共生育了九个孩子,其中有六个活了下来。第一胎是个女孩,长到二十个月时死于小儿霍乱,另有两个死于难产,其余的几个在这场顽强而又随意的生育潮中幸存下来。他们当中的老大是个男孩,生于1885年,取名斯迪夫。十五个月后老二出生,是女孩,叫黛茜。三年后又添了个女孩,名叫海伦。接着,在1892年,一对双胞胎男孩降生,一向热心于政治的甘特给他们分别取名为格罗夫o克利夫兰和本杰明o哈里森。小儿子卢克出生于两年后的1894年。 在这十一年间,甘特曾有两次周期性酗酒,当中有五年的间隔,每次都是连续几个礼拜不停地狂饮,被人发现喝得过多而醉倒在街头。每次发作时伊丽莎都让人送他到里士满去医治酒精中毒。其间,伊丽莎和四个子女曾同时染上伤寒,高烧不止。在后来缓慢的恢复期间,她坚强地努着嘴,带上那几个孩子到佛罗里达去疗养。伊丽莎默默地经受了这一切,战胜了困难。她终于挺过了那段母爱与丧子交织的艰难岁月。那些年浸染着痛苦、自豪和死亡的浓重色彩,孤寂且激奋的丈夫不时狂暴地发泄,她在毁灭性的打击下步履蹒跚地走着。她最终度过了疾病和萧条活了下来。并获得了致胜的力量。她知道这其中有她:尽管丈夫常常失去理智并虐待自己,她仍想着他一生中那惊人的奋斗业绩,还有他心中失落和受损害的那个部分,这是他再也找不回来的。有时,以往的失意激起一种末曾如愿且又不甘心的渴望,使甘特那不安的窄小双眼渐渐变得呆滞和阴郁。每当见到此一情景,伊丽莎心里便涌起担心和说不出的怜悯。哎,迷惘啊! 甘特一家在一年又一年的大灾大难中成长起来。那些年给人们带来痛苦、恐惧和不幸,然而,标志着20世纪开始的那一年最为沉重,它注定将带来最有决定意义的事件。对甘特和他妻子来说,1900年发生了许多重大而不可忽视的偶然事件,与他们生活中的其他分界期构成了巧合。这一年的某一天,当他们在另一个世纪里逐渐走向成熟之时,却发现自己处在一个转折点上。此一转折无论发生在何处,都一定在爱思考的人们身上产生过短暂但强烈的孤独感。 甘特在这一年度过了他的五十岁生日。他知道自己的年岁相当于刚逝去的那个世纪的一半,而人类的寿命通常不会超过一个世纪。伊丽莎也在这一年怀上了所有子女中的最后一个,走到了恐惧和绝望的最后关口。在夏夜浓浓的夜色中,她平躺在床上,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开始盘算如何度过不再生儿育女的未来岁月。他们之间已经出现了不断扩大的裂痕,把两个人的生活分隔开来。在此情形下,她开始以超常的镇定、以熬了半辈子以求转机的惊人耐心企盼着,这与其是出于某种远见,不如说是出于一种预测和思索的本能。这种品质,这种近乎佛教徒式的自足,源自她生命中的本原,对此她既无法压抑也掩藏不往,这也是奥立弗最不理解也最为恼火之处。他已年满五十,对时光抱着悲观的态度。他眼见得自己生命的激情和风华开始衰退,象一头愚蠢而狂怒的野兽到处乱闯。伊丽莎或许比他更有理由享受宁静,因为她的童年在艰辛中度过,一生经受了疾病、体弱和贫困并不断遭受死亡和不幸的打击:第一个孩子夭折后,她把其它子女拉扯大,挺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灾难。现在,当她已四十二岁而最后一个孩子正在腹中萌动时,她有一种感觉,相信自己正被赋予一种使命。她那苏格兰式的命运意识和家族的盲目虚荣心使她只看到别人败落而自视甚高,更加剧了这一信念。 她躺在床上,看到一颗星燃烧着划过天空的西隅。她想象着这颗星在空中缓缓爬升。尽管她一直说不清自己的生活正走向什么样的高度,但她看到,在将来会有从未体验过的自由,以及占有、权力和财富,对这一切抱有的欲望不可遏制地融入到她那流淌的血液里。她在黑夜里思考着这些事,一边努起嘴感到深思熟虑的满足,同时并非想象地见到自己正处于成功的欢乐中,十分轻松地从恶运手中取走它从不知如何看管的东西。 “我会得到的!”她心想,“我会得到的。威尔得到了!吉姆也得到了。我可比他们二人都聪明。”她想到了甘特,心里涌起悔恨,也有痛苦和辛酸。 “哼!要不是我替他持家,他现在连属于自己的一根木棍也没有。我们积攒起的这一点家底,全是靠我去拼命挣来的。要不然我们连一片栖身之地都没有,下半辈子只能住在租借的房子里。”她觉得这就是那些混日子、不节俭的人的最终下场。 她继续想下去:“他每年挥霍在酒上的钱足够买一块不错的地产:要是一开头就节俭,我们现在已经过上好日子了。可他从不考虑拥有任何财产,他曾对我说,自从在西德尼市做生意赔了钱之后就不愿再去想它。要是当时是我在那儿经营,你可以用本钱打赌,绝不会赔。或许可能正好相反。”她认真地补充道。 初秋的风从南部山区刮过来,吹落的树叶飘荡在黑夜的空中,阵阵吹扫而来的风使远处的高大树木发出巨大的哀鸣声。此时她正躺着,想到已在体内萌动的这个尚未出世的生命,还有那个陌生人,那人来到她身边与她生活了近二十年并给她带来无数痛苦的人。一想到甘特,她又感到一种初始而痛楚的震惊,又回忆起他们二人之间对财产爱憎分明,因而导致剧烈的冲突并在暗地里进行激烈的较量。她不怀疑自己是这场争斗的胜者,但也心灰意冷,极度失望。 “我不信!”她自言自语道,“我不信!我从没见过这种人!” 甘特已丧失了肉体愉快的感觉,对此他明白,自己无节制的暴食、酗酒和纵欲到了该收敛的时候了,却又不知道停止放荡之后有什么可用来补偿的。他也感受到了悔恨的强烈刺痛,觉得自己曾拥有过实力,却错过了会使他得到地位和财富的机会,比如与威尔o潘特兰的合伙经营。他明白,逝去的岁月已带走了自己的黄金年华。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感受到人生一世的渺小及其怪诞和孤独。他回忆起在荷兰人农庄度过的时光、在巴尔的摩的那些日子、穿越国土的茫然流浪、还有那一连串的意外事件,这些事无情地耗尽了他的整个生命。不幸的巨大悲剧象一团乌云,笼罩着他的人生。他比以往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一块陌生之地上的陌生人,周围的人与他从不相容。他心想,最奇怪的是与一个他根本不能理解的女人相结合,生儿育女,走上了一条抚养家小的生活道路。 他说不清1900这一年对他意味着是一个开始端还是一个终结。但是,追求享乐的惯常劣根性使他决意让这一年成为一个终点,要把身上仅存的一点欲火燃尽,直至火星熄灭。在这年一月份的前半个月里,当他还在虔诚信守重塑生活的新年誓言时,家里又添了一个孩子。到了春季,伊丽莎显然又怀孕了,而这时奥立弗也陷入了无节制的纵饮之中,其严重是前所示有的,甚至1896年那次持续了四个月因而触目惊心的酗酒也为之逊色。日复一日,他醉得象个疯子,直到最终陷入阵发性神经错乱的境地。五月,伊丽莎再次把他送进位于皮德蒙特的疗养院作“治疗”,其实不过是供给他简单的炊食,使其六个礼拜点酒不沾。这一疗法既没有满足他的胃口,也没有控制他的酒瘾。六月底,他返迈回家中,看上去是恢复了,内心却似一座燃烧的火炉。在他回来的前一天,伊丽莎挺着怀孕的大肚子,紧绷着苍白的脸,狠着心到小城的十四家酒店走了一遍,叫来店主或柜台男招待,当着众多面无表情的酒徒大声明确地说:“听着,我来只是告诉你们,甘特明天要回来了。我要你们所有的人都知道,如果我打听到你们中的任何人卖给他一杯酒的话,我就要把这个人送到教养所去。” 那些人知道她的威胁很可笑。但她苍白的脸上透着不容反驳的神色,深思熟虑地努着嘴,象男人那样握着右手并伸出食指,以镇定又颇有威力的手势加重警告的份量。所有这些动作把在场的人镇住了,他们目瞪口呆,那效果,无论多么严历的训斥也达不到。对她的声明,这些人没有作出反应,只是毫无表情地喝着酒,至多只是在她走出店门时因惊讶而含糊不清地允诺一声。 “上帝啊,”一位本地山民说道,一边朝痰盂吐出一股偏离目标的褐色液体,“她说得出也做得出的。这女人认死理。” “去他的!”蒂姆o欧唐纳说,他依着柜台,酷似猿猴的脸上扮着滑稽的模样,“就算一夸脱洒卖十五美元而我们又单独躲在厕所里,我也不会给W.O.奥立弗一口酒喝的。那女人走了吗?” 响起一阵喷着威士忌酒味的大笑。 “这女人是谁呀?”有人问。 “是威尔o潘特兰的妹妹。” “天哪,那她肯定说到做到。”有几个人大叫起来,又是一阵大笑,震得屋子发颤。 伊丽莎来到洛克伦酒店,威尔o潘特兰正好也在,她没有同他打招呼。她离开之后,威尔转身对着身旁的那个人,鸟琢食似地点着头并眨着眼,说:“我打赌,你不敢象她这样做。” 甘特回来后在一家酒店买酒时遭到当众拒绝,感到狂怒和丢脸。不过,他打发家门口的马车夫或黑人去买酒,很容易就搞到了威士忌。他知道自己的为人恶名远扬,已成为城里儿童们的日常说笑内容,但每当人们对他的行为又有议论时,他仍感到无脸见人。他对人们的议论十分敏感,不但没有减弱,反而一年比一年更强烈。他遭人耻笑,清早酒醒后又因羞愧而浑身发抖,这都是自尊心、大脑神经受刺激的结果,令人同情。伊丽莎又存心整人,当众使他难堪,他感到十分恼火。回到家里他便冲着她大声叫骂,恶语相加。 整个夏季,伊丽莎伴着蕴含凶兆的表面平静在恐惧中度过--这时她反而渴望那个时刻,一到夜晚便以强忍的镇静期待着那个揪心一刻重又来临。甘特对她的临产很不满,于是几乎每天都去光顾位于伊格尔o克雷森特的由伊丽莎白开设的妓院,到晚上又由一群疲倦而又受惊的妓女从那里把他送交大儿子斯迪夫照料。斯迪夫同这个区域的几乎所有妓女都随意打情骂俏,这些女人也乐得与他打打闹闹,听着他巧妙的暗讽开怀大笑,甚至任他狠拍臂部,然后在他轻快地跑走时假意追上一阵。 “孩子,”妓院老板伊丽莎白边说边狠摇甘特耷拉着的头,“你以后长大了可别再这样了,别去模仿这里的那个老家伙。不过,在他有心表现一番时还真是个挺不错的孩子呢。”她接着说道,在他头顶的秃块上吻了一下,顺势把甘特一时冲动送给她的钱包又塞回他手中。她是个不占便宜的诚实人。 斯迪夫在受差遣去接甘特时通常由乔纳多和黑人马车夫汤姆o弗拉克陪同前往。他们在妓院的格子门外耐着性子等着,直到从里面传出越来越近的喧闹声,表明甘特已接受劝说要走了。他离开时总要笨拙地挣扎,或是冲着身边劝说和推搡的人不停地大声叫骂,要么就心满意足地默许。他走过一排环形排列装着格子门的房屋,穿过晚风时分寂静的大街,一边放声大唱一首儿时胡编的歌曲: “在楼上那间后屋里,伙计们, 在楼上的那一间后屋里, 在跳蚤和臭虫堆中, 我叹息着你的悲惨命运。” 一到家,他就被领着登上阳台那高高的台阶,被哄着上床休息;有时也会不听从家人的规劝而去寻找他的妻子--通常这时她都呆在自己的房间。找到后就朝她喊叫辱骂,指责她不贞,其实是他内心郁积着深深的猜疑,而这疑心是他年纪增大、精力枯竭导致的结果。胆小的黛茜此时吓得脸色发白,一头钻进隔壁苏迪o艾萨克斯的屋里,或躲到塔金顿家去。十岁的海伦那时仍受他的宠爱,便来制服他,把热汤一勺勺地灌进他嘴里,他不顺从就用一双小手使劲在他身上拍打。 “你把这喝下去!你得喝!” 他感到极大的欢欣:他们二人都很兴奋。 但接着他又失去理智,陷入极度的疯狂,在客厅里点起大火,往窜起的火焰上浇上一罐油,快活地朝随之喷起的火吐着口水,一边哼着几小节重复的音调借以伴唱一首不雅的词,大意是: “噢--嗬--该死的, 该死的,真该死, 噢--嗬--该死的, 该死的,真该死。” 他通常边唱边使用类似嘀嗒作响的报时钟声的节奏。 屋子外面,桑迪、弗格斯o邓肯、塞思o塔金顿等人象猴似地并排坐在围栏的宽铁条上,也跟着应声唱起另一首词,本和格罗夫有时也加入这几位朋友的打趣,一同唱道: “甘特,那老头, 唱醉酒回家来! 甘特,那老头, 唱醉酒,回家来!” 在邻居家躲避的黛茜羞愧又担心地哭着。而瘦小单薄的海伦虽很气愤,仍毫不退让地坚持着,不一会儿他便慢慢坐进椅子,笑着接受了热汤和小手的拍打。伊丽莎在楼上躺着,脸色发白,随时戒备着。 夏季就这么过去了。葡萄藤上吊着最后一些干瘪、烂掉的果实。远处响起风的吼声,九月结束了。 一天晚上,不苟言笑的卡迪亚克医生说:“我想这事明晚之前就有结果了。”说罢起身离去,留下一位中年农村妇女在屋里照看,这是个双手有力又有实际经验的护士。 晚上八点,甘特独自一人回到家里。斯迪夫这孩子一直在屋里守候,一旦伊丽莎需要可听候差遣,此刻,他的注意力已转移,不再去管那个一家之主。 他在楼下张大嗓门哼起下流的小调,声音传遍左邻右舍。伊丽莎突然听到烟囱里传来强劲的轰响,屋子随着冲天的火焰摇晃起来,于是把斯迪夫叫到跟前,紧张地轻声说:“儿子,他会把我们全都烧死的!” 他们听见楼下有椅子翻倒的沉重响声和甘特的叫骂声,接着听见他迈着蹒跚而沉重的脚步穿过厨房走向门厅,又听见他把身子靠向楼梯扶手时木头弯曲的吱嘎声。 “他上来了!”伊丽莎轻声说,“他上来了!锁好门,儿子!” 孩子锁上了门。 “你在里面吗?”甘特吼道,握起大拳狠劲捶打脆弱的门,“伊丽莎小姐,你在里面吗?”每逢这种时刻他都用这一有讽刺意味的称谓朝她大喊。 接着他又提起嗓门大放厥词,乱骂一通: “丝毫我也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操起一种怪腔怪调,半生气半诙谐地说,“丝毫我也没想到,倒霉的十八年前我第一次碰见了她,那天她扭着身子转过街角朝我走来,象条蛇在地上爬--[这是他惯用的形容,日积月累已成了他聊以自慰的说法]--丝毫我也没想到,嗯--嗯,会成这样。”这时他又有头无尾地停住不说了。死一般 寂静,他默默地等着反应,心里清楚此时伊丽莎就躺在门后,脸色煞白但很镇定。他知道她不会回答,于是一股憋气的怒火又习惯性地随之涌起。 “你在吗?喂,你在吗,老婆?”他大叫着,用粗大的拳头疯狂地捶打门。 没有回应,只有空寂无声、实实在在的寂静。 “哎,天哪!天哪!”他怀着深深的自怜叹了口气,随后又憋出一阵抽泣声为他的责骂提供连续的伴音。“仁慈的上帝!”他哭着说,“真恐怖,真可怕,真残忍。我到底做了什么事上帝要这样惩罚我这个老头?” 没人回答。 “辛西娅啊,辛西娅!”突然间他大喊道,想起了前妻,那个瘦弱、患结核病的女人,人们说他没有尽到力让她活得长一些。但他现在乐意喊她的名字,知道这样一来会惹怒和刺伤伊丽莎。“辛西娅!噢,辛西娅!我需要你,从天堂往下看看我吧!救救我吧!帮帮我吧?保佑我躲避这个地狱恶魔!” 他不停地说着,一边用力地抽泣,假扮哭声:“噢--哎--呜!到人间来拯救我吧,我请求、我恳求、我哀求你啦,不然我死了算了。” 回答他的是沉默。 “忘恩负义,禽兽不如啊,”甘特接着说,这次他换了个角度,满口尽是拼凑和窜改而成的引言。“你将受到惩罚,就象天堂有一位公正的上帝那样确凿无疑。你们都将受到惩罚。把我这个老家伙一脚踢出去吧,揍扁他,把他扔到大街上,他再也没用了。他再也无力养家糊口了--打发他到山那边的贫民院去吧,那里是他的归宿。把他这身骨架往石头上摔打吧。去求你的父亲让他允许你多活些日子吧。哎,基督啊!” “瞧,这片土地贯穿着卡西乌的剑, 看,妒忌的卡斯开了多大的裂口; 尊敬的布鲁图斯又在裂口上刺了一刀, 他拔出万恶的利剑而去, 请看凯撒的鲜血怎样随这把剑一路滴洒--” “吉米,”正在这时,邓肯太太对丈夫说,“你最好过去看看。他又在撒野了,伊丽莎正怀着孩子呢。” 这个苏格兰男人把椅子往身后一推,挺着强壮的身板走出井然有序的家,屋里还飘着新出炉那暖烘烘的香味。 在甘特房间外面的大门处,他遇到了耐心等候的乔纳多,是本把他叫来的。他们一五一十地讲了经过,这时他们听到楼上传来坍塌的响声和女人喊叫,便赶紧沿石阶往上跑去。伊丽莎打开房门,她只穿着一件睡衣: “快进来!”她轻声说:“快进来!” “上帝作证,我要杀了她,”甘特尖声叫着,一边快速冲下楼梯,这使得他自己而不是别人的性命陷入了危险。“我现在就去杀了她,结束我的不幸。” 甘特手里拿着一根很重的通火铁条。跑进来的两个人抓住他,那个强健的钟表匠暗暗使劲从他手中夺下铁条。 “他撞到床沿上把头碰伤了,妈妈,”斯迪夫边说边从楼上下来。确实如此:甘特在流血。 “去叫你威尔大叔来,儿子,快去!”斯迪夫猎犬般迅速地冲出门去。 “我想他当时是会杀人的。”伊丽莎轻声说。 邓肯关上门,挡住大门外那群左邻右舍张望的视线。 “你这样会着凉的,甘特太太。” “别让他靠近我!让他走开!”伊丽莎大声喊着。 “好的,我来办!邓肯用苏格兰方言平静地答道。” 她转身走上楼梯,但在第二级处重重地跪倒了。那个农村护士正好从她躲藏的浴室里出来,赶紧上前搭手。伊丽莎在这女人和格罗夫的搀扶下慢慢走上楼去。屋外,本沿着低矮的屋檐灵巧地跳到百合花坛上。坐在围栏铁条上的塞思o塔金顿大声向他打招呼。 甘特被夹在他的两个看护人之间,顺从地离开了,显得有些茫然。他那庞大的躯体散架似地倒进了摇椅,于是他们二人帮他脱下衣服。海伦已经在厨房里忙了好一阵:这时她端着滚热的汤走出来。 甘特看到了她,认出了是海伦,死一般的眼睛顿时闪出亮光。 “喂,宝贝,”他大喊着,张开双臂形成一个令人伤感的大怀抱,问道,“你怎么样?”海伦把汤碗放下,于是甘特把她瘦弱的身体一下揽在怀里,紧贴着她,硬毛刷似的胡鬓在她的面颊和脖子上蹭着,嘴里呼出一股黑威尔士忌的腥臭味,喷到她脸上。 “哎,他碰伤了!”这小女孩觉得快要哭出来了。 “瞧他们把我弄成什么样子了,宝贝。”他指着伤口,呜咽起来。 威尔·潘特兰走进屋来。他是这个家族本色的传人,平时虽惦念着大家,但只有在丧葬、重病和危急时刻才上门看望。 “晚上好,潘特兰先生。”邓肯说道。 “凑合吧。”他答道,一边鸟啄食似地点头、眨眼,也顺带向那两个看护人作了友好的示意。他走到炉火跟前站住,沉思着用一把挫刀修整着短粗的手指甲。这是他在人们面前时的习惯动作:他觉得如果你在修整手指甲,就没有人看得出你在想些什么。 他的出现立刻就使甘特甩掉了沮丧:他想起曾放弃过与他的合作。威尔o潘特兰站在炉火前,那熟悉的神态使他想到这个家族令他彻底憎恶的所有特征--自大无礼、说话总是含沙射影,以及成功的家业。 “山里的禽兽!”甘特喊道,“山里的禽兽!下贱之极!邪恶之极!” “甘特先生!甘特先生!”乔纳多央求道。 “你怎么了,W.O.?”威尔o潘特兰停住指甲修整,不解地抬头看了一眼,问道:“吃了什么不合胃口的东西吗?”--说完朝邓肯有力地眨了下眼,又继续修整手指甲去了“ “你那可怜的老父亲,”甘特喊叫道,“欠债不还被人在大庭广众前鞭打。”这纯悴是虚构的侮辱,甘特在心里把同许多其它常提起的说法一起认定为事实,这是为了得到一种心理上的满足。 “他被当众鞭打过?是吗?”威尔又眨眼,话已脱口而出,无法收住。“这么说大伙一直在严守秘密了,是吗?”尽管他脸上显出十分宽厚的样子,眼里却透出严历的目光。他深思地努起嘴,仍旧修他的指甲。 “我倒要给你说说他的事,W.O”,威尔停了片刻,又用平静但不祥的评判口吻说,“他可是让妻子在她自己的床上自然去世的。他可没有动手去谋害她。” “不对!我起誓!”甘特接过话头说,“他是把她饿死的。要说那老太太一辈子曾吃过一顿饱饭的话,那也是在我这里才吃到的。有个不可能抵赖的事实:即使她有本事下到地狱再回来,即使死去活来两遭,也别想吃上老汤姆·潘特兰和他那些儿子的一顿饱饭。” 威尔·潘特兰合上他那把钝刀,放进口袋。 “老潘特兰少校一辈子也没做过一天正经事。”甘特大声叫嚷,为这一补充而感到开心。 “别这样,甘特先生!”邓肯责备说。 “别说了!别说了!”海伦轻声而有力地说道,一边端着汤碗靠上前去。她把冒着热气的一勺汤凑到甘特的嘴边,但他扭头避开,还想骂上一句,海伦便举起手狠狠拍打他的两颊。 “你把这喝下去!”她小声地说。甘特两眼盯着她不动,顺从地一笑,张口把汤咽下。 威尔·潘特兰留心地看了女孩一会儿,然后瞟了一下邓肯和乔纳多,朝他们点点头眨眨眼。他没有多说什么就走出了屋子,登上楼梯。他的妹妹正摊开四肢静静地仰面躺着。 “感觉怎么样,伊丽莎?”屋子里弥漫着梨子熟透的浓烈香味。壁炉里意外地燃着一堆松枝火:他走到炉火前站定,开始修整手指甲。 “没人知道--,”她一开口便忍不住哭起来,眼泪马上哗哗地流下来,“没人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边说边用床罩的边角揩掉眼泪,那宽大而有力的鼻子红红地嵌在苍白的脸上,象一团火。 “有什么好吃的吗?”他朝她一眨眼,一脸令人发笑的馋相。 “架子上有些梨,威尔。我上礼拜放上去的,好让它们熟透。” 他走进宽敞的储藏间,转眼功夫就拿着个大黄梨出来了,又回到壁炉旁,打开刀子上的一柄小刀。 “我敢说,威尔,”进了一会儿,她平静地说道,“能忍的我都忍了。真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你可以用本钱打赌,我再也不会忍受了。我知道怎样靠自己过日子。”说着,洒脱地点了点头。他听出了其中的含意。 他几乎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开口就说:“我说,伊丽莎,要是你想找个地方造房子,我会”--但他及时回过神来,“我会在材料上让你得到最合适的价钱。”他这样结尾道,接着把一片梨扔进嘴里。 她马上努起嘴,蠕动了好一阵。 “不,”她说,“我还末准备好,威尔。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壁炉里,燃烧后的柴松动了,塌了下去。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她又说了一遍。威尔“嗒”的一声合上刀子,放进裤袋。 “晚安,伊丽莎,”他说,“我猜贝蒂会来看你。我会告诉她你没事。” 他不动声色地走下楼梯,穿过正门走了出去。他走下陡坡似的阳台台阶,邓肯和乔纳多正巧也从客厅默默地来到院子里。 “W.O.怎么样了?”威尔问道。 “喔,他现在不会有事,”邓肯快活地说,“他睡得正香。” “睡得心安理得?”威尔o潘特兰眨着眼问道。 乔纳多不喜欢听到对他的护理人作这种影射的讽刺,这个瑞士人低声咕哝说,“真克(可)惜呀,甘特先生竟会贪洒。凭他的智力,可以活得更好些。他清醒的时候可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了。” “他清醒的时候?”威尔说,夜色中仍朝他眨眼,“那么他在睡觉的时候又怎么样呢?” “只要有海伦管住他,他就没事了。”邓肯先生音色圆润地评论道,“这小姑娘竟能使他顺从,真不简单。” “噢,我也这么说!”乔纳多发出喉音很重的愉快笑声,“那小姑娘真把他爹里外都摸透了。” 这孩子坐在一张大椅子里,紧靠在客厅里快燃尽的炉火旁:她在看书,直到火苗引燃木炭之后熄灭了,她才停下,然后默默地用灰盖住木炭。甘特躺在墙沿处光滑的皮沙发上酣睡着。小女孩用毛毯把他包裹得很舒适;现在她又在椅子上垫上枕头,把甘特的脚放上去。他满嘴威士忌酒味,腥臭难闻;窗户随着他的打鼾响起阵阵颤动声。 就这样,甘特在昏迷中沉睡,度过了一夜。夜里两点,婴儿出生的巨痛开始折磨伊丽莎,甘特却在沉睡;医生和护士在细心照料,妻子在忍受痛苦,这整个过程中甘特都在沉睡。 这婴儿的出生,若把一句格言颠倒来说,是生不逢时。第二天早上十点过钟,甘特终于苏醒了,脑子里一团乱麻,愧疚之事在模糊的记忆里时隐时现。他正喝着海伦端给他的热咖啡,就在这时,他听到楼上传来持续而响亮的婴儿啼叫声。 “哎,上帝啊,上帝,”他呻吟起来。然后他指着哭声的方向问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我还没看见,爸爸,”海伦回答,“他们不让进去。不过卡迪亚克医生出来对我们说,如果我们听话,他会带给我们一个小弟弟。” 锡皮屋顶响起巨大的走动声,又传来那个护士用乡下口音的责骂声:斯迪夫从走廊顶上猫似地跳下,落在甘特房间窗外的百合花坛上。 “斯迪夫,你这该死的恶棍,”这个宅府的主人用短暂恢复的气力吼了一声,“你到底在干什么?” 这孩子早已跳到围栏外面去了。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随之传来他的叫声。 “我也看到了!”格罗夫尖叫着,冲过房间又跑到室外,流露出兴奋。 “要是让我才(再)看到你们这群小子爬屋顶的话,”那个农村护士在楼上喊道,“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甘特得知他的最后一个继承人是个男性时,是高兴了那么一阵。但现在他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停地哀叹。 “哎,上帝啊,上帝!我都老了,还非得背这个负担吗?又是一张要吃要喝的嘴!真恐怖,真可怕,真参(残)忍。”说完便装腔作势地哭了起来。接着,他很快意识到身边没有人,他的悲伤打动不了谁,便突然停下,朝门口冲去。他穿过饭厅,走到大厅里,然后大声表白他的悔过。 “伊丽莎!我的妻子!噢,宝贝,快说你宽恕我!”他走上楼梯,使劲抽泣着。 “你们决不能让他进来!”这位宽恕的倾听者使出十分罕见的气力厉声叫道。 “告诉他现在不能进来,”卡迪亚克用冷冰冰的口吻对护士说,一边全神贯注地盯着磅秤,“毕竟我们这里除了牛奶没有别的东西可喝。”他补充道。 甘特来到了门边。 “伊丽莎,我的妻子!宽恕我吧,求你啦。我要是早知道--” “对,”那位农村护士没好气地打开门说,“要是那只狗不停下来抬腿撒尿,他早就逮住兔子啦!你走开!”说完迎头“嘭”地一声狠狠关上了门。 他自觉有愧地耷拉着头,走下楼去。但一想到护士回答他的那些话,不由会心地咧嘴笑了。他伸出舌头迅速舔了一下粗大的拇指。 “仁慈的上帝啊!”他说,微微一笑。然后他又困兽般地嚎哭起来。 “我想这下可以了。”卡迪亚克边说边提起一个又红又亮、缩紧双脚的肉团,并在它的臀部上轻轻一拍,使其稍为动一动。 这位有确定继承权的后代事实上是全身一应俱全地降生的:他有完整的肢体、感官、关节、肠胃、内脏、手指、眼睛和指甲。这样齐全的形体、身体各部位的和谐以及效力的统一,是在这个充满活力、奋进和竞争的世上生存的必备条件。他是一个地道男性的缩影,象一粒微小的橡树果,是巨大橡树生长的必然依托。他是所有时代的继承者、是尚未实现的荣耀的后继者、是未来成就的雏形、是繁荣初现时期的宠儿。此外,尽管命运之神及其小精灵将这婴儿几乎完全包裹在时代和家庭的这些优越条件中,仍嫌不够,进而又细心地将他保存起来,等到繁荣昌盛之果隆重地熟透落下为止。 “那么,你给这东西起个什么名字呢?”卡迪亚克医生问道,他以医生式的惊人直率说着那个十分娇贵的小玩意儿。 伊丽莎与宇宙的生命律动更是保持着和谐一致。怀着对未来虽不确切但又强烈的意识,她给这个“幸运之童”取名为“尤金”。从积极的方面说,此名意为“出生完美”,但同时任何人都能够证明,此名并不意味着 “成长良好” ,尽管也从未等于相反。 正如以上所说,这位天意遴选的骄子,恰好降生在一个历史前进的关头;现在他已有名有姓,并且这部编年史的所有事件必定要围绕他而发生。不过,我的读者,你也许已想起了那些往事?还没有想到吗?那么让我们帮助你重新回忆一下历史吧。 到1900年为止,奥斯卡o王尔德和詹姆斯oAo麦克尼尔o惠斯勒二人曾说过的言辞基本上已说尽了,这些话尤金在二十年后注定会听到;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显要人物大多已在大战之前去世了;威廉o麦金利总统参加连任竞选获胜;西班牙海军的水兵乘坐一艘拖轮回国了。 在海外,不肯让步的大英帝国于1899年向南非人发出了最后的通牒;罗伯茨勋爵(他的手下亲昵地称其为“小鲍伯斯”)在英军数次失利之后被任命为总司令;1900年9月,德兰士瓦共和国被大不列颠吞并,并于小尤金出生的那个月被正式并入英国。两年后召开了“和平大会”。 与此同时,在日本发生了什么事呢?听我说:1891年召开了第一届国会,1894年至1895年与中国开战,1895年台湾被割让。在此之前还有:沃伦o赫斯廷斯遭人控告并受到审判;教皇西克斯五世登位之后又退位;达尔马提亚被苡波里斯皇帝征服;贝利萨留将军被查士丁尼一世刺瞎了眼;来自勃兰登堡一安斯巴赫的维尔海米娜o夏洛蒂o卡洛琳与乔治二世国王先是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后来又举行了葬礼,而当时那瓦尔公园的贝伦加丽亚与理查一世国王的婚、葬之事八平还是一件记忆犹新的事;狄奥克里欣皇帝、查理五世及撒丁国王维克多o阿马迪乌斯都已退位;英国桂冠诗人享利o詹姆斯o帕伊已随他的先辈们而去了;卡西奥多鲁斯首相、演说家昆蒂利恩、诗人尤维那尔、哲人卢克莱修、拉丁诗人马提亚尔、勃兰登堡的阿尔贝特熊爵爷可算是这一伟人名单上的最后几名;在安蒂特姆、斯摩棱斯克、德拉姆克洛格、英喀尔曼、马伦哥、坎普尔、基里克朗基、斯卢伊斯、阿克蒂姆、勒班陀、图克斯伯里、布兰得温港、霍恩林登、萨拉米和怀尔德尼斯等地先后进行过陆地和海上的战役;希庇亚斯被阿克墨奥尼德和拉斯达摩尼安两大家庭逐出雅典;希腊诗人西摩尼德斯、雅典剧作家米南德、历史地理家斯特拉伯、叙拉古诗人莫斯切斯和希腊诗人品达早已作古;尤西比厄斯、阿塔纳西乌斯和克瑞索斯托姆三位主教已魂归西天,到极乐世界去了;孟可勒建造了第三座金字塔;库什国王阿斯佩尔塔率领他的军队所向披靡;遥远的百慕大群岛、马耳他以及向风群岛相继成为英国的殖民地。此外,西班牙无敌舰队被击溃;亚伯拉罕o林肯总统遇刺身亡,“哈利法克斯渔业基金会”把二百五十万美元给了英国,换取了十二年的捕鱼特权。最后还有,距当时不过三千万或四千万年前,我们的始祖从原始的泥洞中爬了出来。并且后来肯定是对这一改变不适宜,又爬了回去。 小尤金正是在上述的历史状况下于1900年进入了人类事变的舞台。 对小尤金头几年生活所遇到的人和事,我们原本愿意进一步展开描述,以其全部视野和感受来展现坐在地板上或躺在小床里的幼儿所观察到的生命意义。然而,这些印象在被表达出来时是残缺的,这不是由于智力方面的欠缺,而是由于在肌体控制和发音方面的欠缺,还有孤独,厌倦、压抑、心理失常和完全无知的影响--这些因素通常对一个人幼年的思维秩序形成冲击,一直要持续到三、四岁为止。 这孩子已洗浴过,身上扑了粉,也喂过了奶,他在黑暗中躺在小床上,静静地想着许多事,直到渐渐入睡--这漫长的睡眠替他消磨了时光,使他感觉到旺盛的生命已永远地失去了一天。在这种时刻他意识到,在末获得自由行动的能力之前,只得忍受行动不便、软弱无力、不能言语和没完没了的遭人曲解等困扰,这使他感到恐惧而又疲劳,心情忧郁。前方要走的路漫长而乏味,身体各主要部位在行动上缺乏协调一致,大小便任意而无规律,哥哥姐姐们在身边逗笑、抚弄,迫使他处于无助的暴露境地。还当着他们的面被擦干身子,打理干净并被翻来转去,一想到这些他便感到不快。白天睡觉时他被单独留在一间装有百叶窗的屋里,浓浓的阳光射进来,在地板上印出一道条纹。这时无尽的孤独和忧愁袭上心头:他看到自己的生命沿着肃穆而狭长的森林小道上走去,他知道自已将永远是一个不幸的人:他的生命被禁锢在那个小小的圆形脑壳里、被囚禁在那颗呼呼跳动又极其隐秘的心脏中,必将沿着孤独的路径一直走下去。迷惘啊。他明白,人与人之间永远是陌生的;谁也不能真正弄懂任何人;当我们被囚于漆黑一团的母亲腹中时我们便开始存在但见不到她的脸庞;这样,我们被塞入她的怀抱时就是个陌生人;我们被套在这一无解的生命牢笼中,永远逃不脱,不论是谁将展开双臂紧抱我们、无论是谁将亲吻我们、也不论是谁将温暖我们的身驱,永远逃不脱,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也不能。 他明白,身边来回走动的那些巨大身影、伸进小床探视的那些骇人的巨大脑袋,在他上方响起的那些语无伦次的说话声,它们之间并无什么意义,正如对他毫无意义一样。甚至,这些人的语言,他们的侃侃而谈和轻松自如的举动,都不过是思维和情感的贫乏表露方式,并且常常不但没有促进交流,反而是在加深和扩大冲突、怨恨和歧视。 恐惧使他脑子里一片漆黑。他把自己看作一个口齿不清的陌生人。一个可笑的小小丑角,要由这些高大而生疏的人来宠着、养着。他被驱赶着去面对一个又一个猜不透的谜:在他意识之内或是之外的某一处,他听到一口大钟在微弱地响着,似乎来自海底,而当他在倾听时,记忆的幽灵一点点地穿过大脑,这时他一度觉得自己几乎找回了已失去的那份感受。 有时,他紧紧拉住小床高高的栏杆,头晕目眩地看着远在下方的地毯花纹。这世界如潮汐般涌入他的脑海,然后又退出去,一会儿显出清晰的画面,但接着又向后退缩,变得朦胧而模糊。与此同时他把感受到的困惑一点一滴地连接起来,如看到火钳尖端闪动着的火花、而后又听到晒太阳的母鸡那起劲的咯咯叫声,象是来自一个遥远而神秘的世界的某个地方。接着他又听到清晰而高亢的报晓鸡啼,突然间感到自己已成为生活中实在和鲜活的公民。有时,当他的意识在想象和现实的浪潮之间穿梭时,却听见了黛茜弹奏钢琴的乐声,雷鸣般震耳又不失优雅。多年以后,他再次听到这一旋律,于是意识中的一扇门打开了:她告诉他那音乐是波兰人帕岱莱夫斯基的“小步舞曲”。 他的小床是一个巨大的编织篮,里面衬垫有舒适的被褥和枕头。他渐渐壮实起来,已能够在小床上表演不寻常的杂技,如翻跟斗、弯曲肢体、轻松有力地站立起来:只要坚持着持续挪动,还可以慢慢爬出小床栏杆走到地板上去。他在地毯的巨大图案上爬来爬去,两眼紧盯着散乱堆放在地板上的大积木,这些曾是他哥哥卢克的玩具,上面刻着字母表上的所有字母,鲜艳多彩。 他用小手笨拙地抓起这些积木,连续几个小时琢磨着那上面的文字符号,因为他知道手里拿着的是语言圣殿的建筑石块,因而试图找到一把钥匙能从凌乱的字母积木中提取出规律和意义。在他头顶上方远远地响着震耳的声音,庞大的人形来回走动,仿佛把他托举到一个令人晕眩的高度,然后再以无穷的力量将他放下来。那似乎来自海底的钟声在鸣响。 活跃而繁茂的南方夏季已开始显露出它的丰富多彩。院子里松软的沃土长满猛然间冒起的嫩草和湿润的花朵,高大的樱桃树渐渐渗出大量的琥珀色树液结晶,枝条上坠着大串熟透的樱桃。在这个季节的一天,在高高的门前走廊处,尤金正躺着,沐浴着阳光。甘特走来从小床里把他抱起,带他沿着百合花坛旁的房子散步,把他带到位于庭院另一端的的大树下,那里,藏而不露的鸟在枝叶中欢唱着。 这块地方没有栽种植物,光秃秃的,只有犁具翻起的土块。四周一片寂静,尤金据此知道这天是礼拜天:在高高的铁丝栅栏旁,晒热的草木植物发出浓烈的气味。在另一边,斯温家的那头奶牛正扯咬着凉爽的粗草,并不时昂起头,发出有力而低沉的哞哞声,显示它在周日的旺盛精力。在温暖而湿润的空气中,尤金极其清晰地听见邻居家后院有活跃的响声,他敏锐地意识到了那里的整个场面。斯温家的奶牛又叫了起来,这时,他觉得身体内似有一道道门被冲破了,摇晃着打开了。他脱口应道:“哞!”这一声模仿有些胆怯但很逼真,并在片刻之后奶牛发出应叫时又学了一声。 甘特高兴得无法形容。他转过身,以最大的步距朝屋子方向往回跑,边跑边用梆硬的胡子去扎尤金柔嫩的脖子,还使劲哞哞直叫,每叫一声都得到尤金的回应。 “上帝保佑!”伊丽莎从厨房窗户看到丈夫迈着冒失的快步冲下院子,便大声叫道:“那孩子会死在他手里的。” 他冲上通往厨房的台阶--这幢房子除了前部外其余部分都是垫高离地而建的--这时她走到了装有格栏的小阳台上,双手沾满面粉,鼻子被炉火烤得通红。 “喂,你到底在干什么,甘特先生?” “哞--哞!这孩子会叫‘哞--哞!’对,他是这么叫的!”甘特冲着小尤金而不是伊丽莎说道。 尤金立即应声作答:但他感到这一切太可笑了,他明白自己会连着好几天忙于模仿斯温家的奶牛叫声。不过他仍然十分兴奋,意识到那堵障碍已被打破。 伊丽莎也同样激动,不过她表现此一心情的方式是转身回到灶台边,掩饰住心中之喜,说:“我相信,甘特先生。我还从没见过因为小孩而这么冲动的人。” 事过之后,尤金躺在已移进客厅的睡床里,他毫无睡意,看着这个大家庭那些急不可耐的人走过,手里端着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这是因为伊丽莎现在的烹饪手艺已十分出色,再说周日的晚餐令人难忘。男孩子们从教堂回来已有两个小时了,他们饥肠辘辘,一直围着厨房窥视。本高傲地皱着眉头,置身其外以维护尊严,但仍不时地穿过房间走进前去看看做饭的进度;格罗夫则径直闯了进去,毫不掩饰地张望,直到被赶出来;卢克那张幽默的小宽脸上绽开着快活的笑意,他冲过房间,激动地叫道: “来了,瞅见了,闻到了, 来了,瞅见了,闻到了, 来了,瞅见了,闻到了, 来,来,来。” 他曾听到过黛茜和约瑟芬o布朗一起朗读恺撒的台词,他的喊叫即是他的个人改编,原句是恺撒那简洁的夸耀:“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 尤金躺在小床里,听见从敝开的门传进来饭厅的乒乓声、男孩们兴奋的叫声、甘特动手切烤肉时摆放刀叉的声响,还听见他们把当天早上那个重大事件讲了又讲,反来复去就是那些话,但越说越起劲。 “要不了多久,”他心想,一边闻着飘进来的浓郁饭香,“我就会和他们一道坐在那里。”接着他便津津有味地想着那神秘而含汤汁的食物。 甘特整个下午都坐在阳台那儿说着那件事,还招来隔壁邻居,并催促尤金表演牛叫,人们在那一天所说的一切尤金都清楚地听到了:他没有能力说出回答,但他现在明白了,语言能力即将产生。 就这样,在那以后的两年里,他目睹了自己的生命在既得意又孤独的时刻中度过。他隐约记得他的第二个圣诞节是一段极其欢乐的时光:当下一个圣诞节到来时,他已经适应了。儿童对于习俗有惊人的接受能力,因此他似乎对圣诞节已永远铭记在心了。 他已感知到阳光、雨水、火焰、自己的小床以及冬季困在室内的难受:第二个冬季的一天,气候暖和,他看见黛茜走上山道去上学:她已回家吃过午餐,午休时间也已结束。她在“神福特小姐的学校”上学,这是一幢红砖建筑,座落于一座陡俏小山顶部的一角。他看着黛茜与住在附近的埃莉诺o邓肯会合,一起走了。黛茜的头发编成两条长束垂在脑后:她是一个娴静、腼腆、温柔、胆怯又容易脸红的女孩。然而,尤金不喜欢她对自己的专注,她在给他洗澡时过于用力,把那文静外表下的所有暴躁和凶猛都倾泄到他的肌肤上。她真的差点把他擦洗得脱了一层皮。尤金哀求地大叫起来。她正朝山上走去,这时尤金想到了她的那些所为。他看得出她仍是原来的那样。 他度过了第二个生日,开始渐渐懂事了。第二年的初春,他感觉到有一段受冷落的日子:房间里死一般寂静,身边再也听不到甘特的吼声,那些男孩子放轻脚步进进出出。卢克得了伤寒,病得很重,他是第四个染上此疾的人。 尤金因此几乎全托给了一个邋遢的黑人少女照看。他栩栩如生地记得她的样子:蓬头垢面,高挑身材、拖着一双步子缓慢的大脚、穿一双脏兮兮的白袜、身上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整个人又黑又难闻,一天,她把他带到侧门走廊去玩:这是在初春,大地解冻了,清晨带着露水苏醒过来。黑人少女坐在侧门台阶上,呵欠连天。此时,身穿一件小脏衣的尤金沿着小路试探地走着,来到了百合花坛边。不一会儿,少女便靠着柱子睡着了。尤金灵巧地把身体从宽铁条栅栏之间挤了出去,来到向后蜿蜒通往斯旺家的煤渣小路上,然后又走上山道,朝希利亚德那幢装饰考察的宏伟木制建筑走去。 希利亚德家是城里地位最高的贵族家庭:他们来自南卡罗来纳州,“靠近查尔斯顿”,单凭这一点便使他们在当时享有至高无上的荣耀。他们的住宅是一座庞大的多边形胡桃色建筑,建造在一座小山顶端,看上去显得边角很多但缺少规划。山坡下方就是甘特家。山顶上,住宅前方的平地被高耸挺拔的橡树所占据。山下,从甘特家果园旁经过的那条煤渣小路两侧,种着飒飒作响的松树。 希利亚德先生的住宅算出城里最漂亮的宅邸。周围住户都属中产阶级,但这座住宅的地点居高临下,并且希利亚德一家以高雅的气派承袭了这座城堡式建筑原先主人的贵族特点;他们早先落难来到小山村,但不与当地人来往。这家人的宾客全都乘坐马车从远处而来。每天下午两点正,两匹膘肥体壮的马拉着一辆车,在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迈黑人驾驶下轻快地沿着弯曲的小路跑来,到侧门的马车候客处停下,等着主人和主妇出门来。五分钟后他们便驾车出发了,一般要在外边呆两小时后才返回。 尤金从父亲卧室的窗口仔细观看了这一仪式的全过程,在随后的几年里一直为此而激动:邻近的这一家人和他们的生活在外表和精神上都是他可望面不可及的。 那天早上,他终于走在了希利亚德家专用的小路上,感到极大的满足:他头一次逃出家门,就进入了一个荣耀家族的私人禁地。他在小路当中蹒跚地走着,对路面的煤灰渣质量感到失望。城里办公大楼的钟沉闷地响了十一下。 当时间指向上午十一点过三分整的时间,同往常一样,那个重大日程定时发生了,十分守约和守时。只见一匹大灰马拉着一辆沉重的运货车缓缓朝山上跑来,车上载着希利亚德家专用的食品,散发出食品店特有的那种香味,有腌制品和卤制品。赶车人是一个黑人青年,每天早上十一点过三分,他都按照习惯舒适地睡去。不可能出什么错:即使一路上撒满燕麦,那匹马也不会为之所动,也不会背弃它的神圣使命。 它一如既往地奋力往山上跑去,费劲地拐弯踏上了煤灰渣小路,沿着车辙吃力地向前跑着,直到它觉得右前腿的环节处碰到一个异常的小颗粒,才收住脚。它低下头,看到那是一个小男孩的头部,便慢慢抽回马蹄。 然后,这马小心翼翼地叉开腿,向前移动,拉着车绕过尤金的身体,停下来。车上的两个黑人同时醒了过来;只听从住宅里传出惊叫声,接着,伊丽莎和甘特双双冲出门来。黑人车夫吓坏了,他抱起尤金,这时他刚从沉睡中回过神来面对眼前的情景,还不十分清醒。他把尤金放进麦克基尔医生强健的双臂中,被医生狠狠训斥了一通。医生用粗大而灵敏的手指在满是血污的小脸上迅速探摸着,没有发现骨折。 他朝那几张绝望的脸略为点了下头:“他没有危险了,未来的国会议员得救了。”他说道,“你们运气不佳但有结实的脑袋,W.O.。” “你这该死的黑杂种,”这位家长咆哮道,冲着赶车人发泄着狂怒,“为这事我要把你关进监牢。”他猛然伸长手臂穿过围栏掐住那黑人,吓得他语无论次地连声求饶。他还不清楚闯了什么祸,只知道自己是眼前这场大混乱的根源。 那个黑人小女孩哭了起来,躲进屋里去了。 “伤势实际上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严重,”麦克基尔医生把小主人公放在躺椅上观察着,说:“请拿点热水来。”虽说不严重,却用了两个小时才使尤金恢复了知觉。大家对那匹马大加夸奖。 “它可比那黑鬼更机灵。”甘特边说边舔了一下大拇指。 然而这一切,正如伊丽莎心里所明白的那样,是“神秘女神”的一种安排。这场肉体之灾早已编排妥当并有预告在先:维系着生命的那个脆弱脑壳本来会很容易被碾碎,就象人们打碎鸡蛋一样,结果却完好无损。不过,尤金仍带着那匹马留下的疤痕过了多年,虽然要有光线恰好照在上面才能看见。 当他长大后,有时就想,在他冒犯了那座庄园的秩序时,希利亚德一家人是否曾从他们高高在上的宫殿中出来看过。他从未去打听,但心想他们没有出来过:他猜测那一家人当时至多是优雅地站在拉紧的窗帘旁,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感到是件不愉快的事,并且伤到了人。 紧接着这个事故之后,希利亚德先生命人在路上竖起一块写有“私人领地不得入内”字样的牌子。 连续几个礼拜,卢克一直对医生、护士和家人骂个不停,直到痊愈:他害上了顽固的伤寒症。 甘特现在是一个人丁兴旺之家的主人,其成员如梯子般步步升高,从幼儿一直到青年斯迪夫--他十八岁--和大姑娘黛茜,她十七岁,在读中学的最后一个学年。她是个羞怯的女孩,那模样就象她的名字:秀细,学习上用功,一丝不苟:老师们认为她是所教过的最优秀学生之一。她身上缺小激情,或果断,对别人的吩咐都顺从地作出应答,对别人给予的物品都要退还。她弹奏钢琴时对乐曲没有任何激情。不过,她击键轻快而优美,如实地奏出音符。她每次弹奏都要持续数小时。 相形之下,斯迪夫显然学习不用功。十四岁时他曾因旷课和违纪被叫到校长的小办公室,去受体罚。但默默忍受不是他的天性,他从校长手中夺过棍子,一把折断并狠狠砸向校长的眼睛,然后得意地从十八英尺高的窗户跳向地面。 这是他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他在其它方面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很早就开始逃学,愈演愈烈,被学校开除了。在那以后,他的生活方式迅速恶化,变得桀骜不驯,品行恶劣。他与甘特之间的对抗日趋公开和严重。甘特或许认识到这个儿子的劣迹多半是自己的影响所致,不过这孩子却没有自己这样的悔过之心。斯迪夫的心肠一定是包裹在一块坚硬不融的油块之中。 在所有子女中,他受到的影响最糟糕。从童年时代起他就目睹了父亲那无以复加的放纵。他忘不掉那些事。并且,作为长子,他被放任去自行其事,而伊丽莎则把精力集中在其它年幼的子女身上。当她还在给尤金喂奶时,斯迪夫早已拿着第一次挣到的两美元到“伊格尔o克雷森特”春楼找女人去了。 他内心里痛恨甘特对他滥施打骂。他对自己的过错并不是无动于衷,但甘特骂他是“游手好闲的饭桶”、“卑鄙的二流子”、“娱乐场所的混混”,这使他更铁了心要在外表上表现出显眼的反叛。他身穿廉价的花哨衣服,脚上是陀螺形状的黄色鞋子,腿上套着花哨的条纹裤,头戴一顶系着彩带的宽边草帽。他就这样在大街上闲荡,故意晃晃悠悠,脸上带着微笑,装出很自信的样子。只要有人对他注意看,他便作出谦恭而热情的回礼。假如某个阔男人向他打招呼,他那受挫但仍然强烈的虚荣心会抓住这一微不足道的小事,回到家里便可怜巴巴地炫耀说:“大家都认识‘小斯迪夫’!城里所有体面人物都尊重他,太好了,太好了!除了他的家人,大家都夸‘小斯迪夫’。你们知道J..T.柯林斯今天对我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是谁说的?是谁?”伊丽莎停下针线活儿抬起头问道,带着急切而可笑的口吻。 “是J..T.柯林斯,就是他!他的家产也仅有二十万罢了。‘斯迪夫’,他这么叫我,就是那个意思吧,‘我要是有你那么聪明就好了’”--他总是这么不停地说着,洋洋自得,溢于言表,一边构想着日后发迹的图景,到那时,现在瞧不起他的这些人都会站到他这一边来。 “噢,是的,”他说,“到那时,他们都会急不可耐地想同‘小斯迪夫’握手呢。” 甘特曾在他被学校开除时盛怒之下结结实实揍了他一顿,这件事他一直记在心里。后来又叫他去找工作,自食其力。于是他胡乱找了个差事,在一家冷饮店当店员,有时替一家晨报送报纸。曾有一次,他离家出走了,跟一位其父是翻砂工、名叫格斯o穆迪的密友去见世面。他们在外流荡,弄得蓬头垢面,最终在田纳西州的诺克斯维尔爬出一列货车,用仅剩的一点钱买了点食物,还去了一家妓院。前后不过两天时间,他们便回来了,脏得活象煤炭,却向人吹虚其壮举。 “我敢说,”伊丽莎担忧地说道,“我不知道那孩子到底会成什么样的人。”她总是事过之后才明白问题的严重,这是她性格的致命缺陷:她总是努着嘴思考着,往好的方面去想,而当不幸降临时只会哭泣。她总在等待转机。此外,在内心深处她对自己的长子怀有感情。这种情感即使不超过她对其它子女的关爱,在性质上也有区别。斯迪夫那油滑的吹虚、令人同情的炫耀使她满心欢喜:在她看来这都表明他的“机敏”,所以她常常对他的自吹自擂加以夸奖,以此激励那两个专心读书的女儿。因此,当她看到斯迪夫手写的纸条时总会说: “有件事是不可否认的:别看你们上学读书,可他写得一手好字,你们兄弟姐妹中谁也比不上。” 斯迪夫年幼时常陪送放纵之后的父亲回家,早在那时他便尝到了喝酒的乐趣。那些日子里他常拿起喝剩一半的洒瓶偷偷咽一口烈性威士忌:那味道令他作呕,但那种感受却成为向小伙伴夸耀的好素材。 十五岁那年,有一次他和格斯o穆迪在一起吸烟,看到了邻居家牲口棚里用燕麦口袋包着的一只酒瓶。这是那位好心肠的居民为躲避妻子的严厉盘查而藏匿的。不一会儿,那人来了,想悄悄过把酒瘾,却发现瓶里的酒少了一半。于是他在剩下的酒里报复地掺进一些巴豆油:结果这两个男孩接下来病了好几天,呕吐不止。 有一天,斯迪夫冒用他父亲的名字签了一张帐单,事过几天之后甘特才发觉:数额不过三美元,但甘特十分恼怒。回到家里,甘特就此事大声地讲了一通,让左邻右舍都知道他儿子的劣行。他提到了教养所,说要让他进监狱,还说这是他年迈时蒙受的耻辱,等等--其实他尚未进入生命的老年期,但一遇争吵便自称年迈,以便处于有利地位。 他自然是付了那张帐单,同时在他骂人的用语里也增加了一个词--“骗子”。一连几天斯迪夫进出家门都是缩头缩脑的,独自一人用餐。碰见父亲时双方都不说什么:两人眼里都含着强烈的怨恨,深深地直视着对方。他们知道相互间谁也瞒不过谁,各人心里都郁积着同样的创痛,各自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同样污浊的饥渴、欲望和不安分的脾性。对此他们都清楚,双方内心里都有沉重的愧疚感,因此要相互回避。 甘特在对伊丽莎喋喋不休的责骂中把这件事也加了进去,说这孩子身上的所有不良习气都是他母亲传给他的。 “这是山区的血气!山区的血气!”他咆哮道,“这又是一个十足的格里利o潘特兰。我有话在先。”他在屋子里冲动地来回跨着大步,先是喃喃自语,后又冲进厨房说:“我有话在先,他早晚要进教养所的。” 伊丽莎正忙着,扑面而来的油气熏红了她的鼻头;她努着嘴,很少答话,只有在被惹恼时才作出反驳,故意要激怒和顶撞他。 “对,要是不派他去城里的风流场所挨个寻找把他爹拖回家,他也许不至于这么坏。” “你胡说,老婆!上帝作证,你胡说!”他吼道,听起来煞有介事,但没有说服力。 甘特的酒瘾减弱了:只是每隔六周或八周来一次吓人的狂欢,让全家人连着两三天不得安宁。伊丽莎对此倒没有什么抱怨的,但是由于日复一日的折腾,她那惊人的忍耐力正日渐枯竭。他们二人现已分开住在楼上各自的房间里:甘特早上六点或六点半起身,穿好衣服下楼生火。他一边引燃灶里的火,并拔旺客厅的炉火,一边不停地自言自语,不时激昂地提高或降低嗓门。他用这种方法来构思并润色出流畅的骂词。一旦流利程度和语气强弱令他满意了,他就会突然出现在厨房站在她面前,不假思索地发表议论,而此时食品店的那个黑人恰好端着猪排、要么是厚牛排走进来: “老婆,假如没有我,你今日会有安身的居所吗?你能指望从你那无用的年迈父亲汤姆o潘特兰那里得到一幢房子?你的威尔哥或吉姆哥会送你一幢?你听说过他们给过什么人一丁点东西吗?你听说过他们除了自身那可怜的肉体外还关心其它什么吗?你听说过吗?他们当中有谁会向饥饿的乞丐施舍哪怕一片面包呢?上帝作证,不会!即使他们开着一间面包店也不会!噢,天哪!从我初次踏上这块可恶之地的那一天起我的苦日子便开始了:那时我丝毫不知今后会什么样子。简直是深山里的禽兽!禽兽!”此时漫骂达到了高潮。 有时她想反驳他的辱骂,一开口却禁不住哭了起来。他对此很开心:他就是想看到她哭泣伤心。不过她通常只是隅尔才说上几句作为反驳:然而在内心深处,在盲目对抗的这两个心灵之间,正在进行着一场可怕而拼死的争斗。要是甘特知道这些日常的冲突对她造成的逼迫有多么深的话,他会感到震惊的。这种冲突只是因为他心里有深重而狂热的不满,并有根深蒂固的本能要找一个发泄对象。 此外,他自身有着对稳定的强烈向往,因而对懒散、无序和散乱之事十分厌恶。他常常看到伊丽莎竟那么仔细地一根根一件件积攒着旧绳子、空瓶和空罐头盒、纸张以及各类废旧物品,不免被激怒,发起火来:伊丽莎的收集癖虽尚未发展到狂热的程度,仍使他很气恼。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喊叫着,真的动气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怎么就舍不得扔掉一点这些破烂货?”说完便朝那些物品走去,想要亲自动手。 “不许你动,甘特先生!”她厉声答道,“你根本不懂,这些东西以后说不定会有用处。” 一个对条理喜爱至深、对规范顶礼膜拜以至于把日常喋喋不休的辱骂都编成模式的人,倒有一个渴望探求的深切心灵;而一个求实并持家过日子的人却被无所不包的占有欲弄得粗手粗脚,大而化之,这或许是世风的颠倒。 甘特有着标准的流浪汉所其有的情感,这种人总是要依托一个落脚点再去浪荡。他需要有家庭的安稳和依靠--他是一个极其恋家的人:身边要有家人和温馨的围绕,那才叫生活。每天早上他都定时对伊丽莎数落一番,然后再去叫醒沉睡中的儿女。可笑的是,他感到早晨只有自己一个人起身四下走动,因而觉得无法容忍。 他站在楼梯旁,用可笑而又震耳的粗哑嗓音喊着千篇一律的话催人起身,内容如下: “斯迪夫!本!格罗夫!卢克!你们这些该死的恶棍,起来!你们到底要成什么样的人!你们这辈子决不会有什么出息!” 他总是从楼下朝他们不停地吼叫,好象他们已经醒来正在楼上倾听似的。 “我在你们这个岁数的时候,此时早就给四头奶牛挤过奶,做好了所有杂务,并穿过雪地走了八英里路到学校了。” 的确,每当述说小时候上学的经历时,他总要提到在三尺深的雪中行走以及冻得僵硬的地面这样的场景。那口气似乎除了严寒的气候外,在别的时间里他从不去上学。 过了十五分钟他又吼道:“你们决不会有什么出息,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废物!要是家里的一堵墙塌了,你们就翻个身,对着另一堵墙照样睡。” 不多时,楼上就会响起迅疾的脚步声,男孩们随即鱼贯似地走下楼来,赤着膊奔入客厅,腑下夹着卷成团的衣服。他们来到甘特生起的旺火前穿衣。 到了早饭时刻,除了偶尔抱怨几句,甘特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了。这几个孩子饭量很大:甘特不停地往他们的盘子里添加着又大又厚的炸牛排、面粉煎鸡蛋、热饼、果酱和炸苹果。学校的钟悦耳地敲了九下,那是最后的预备信号,于是男孩们一边仍活动着喉咙吞咽热食和咖啡,一边奔出家门;甘特也大约在这时动身到他的小店去。 中午他回家吃饭--即他们所说的正餐--边吃边简要地说着当天早上的新闻。晚上,全家人又聚集在一起,他也在这时回来了,生起他那盆大火,并开始实施他那无与伦比的谩骂。这场仪式需要半小时的构思时间,另需三刻钟来发泄,包括重复和增添的内容。结束之后,一家人又十分愉快地吃晚饭。 冬季就这么过去了。尤金三岁了,家里人为他买来识字本和动物图片,图的下方有用押韵文字写成的童话故事。甘特不厌其烦地给他读着这些故事:不出六个礼拜,尤金便全部记住了。 从深冬到来年春天,尤金在左邻右舍的面前不知表演了多少回:手里拿着书,假装读着已牢记在心的故事。甘特很是开心:是他在幕后指挥这场骗局。大家都说,一个孩子这么小的年龄就能识字,真不简单。 到了春季,甘特又开始酗酒了。不过,这次的酒瘾两三周后便过去了,然后他又心怀内疚地继续他的日常生活。但伊丽莎却正在酝酿着一场变更。 那一年是1904年,圣路易斯城正在筹备一次大规模的世界博览会。这将是人类文明史的一次生动展示,其规模、质量和意义都超过以前举办过的所有同类展览。阿尔特蒙城有许多人打算去看看:伊丽莎也为这个既可出游又可赚钱的机会感到激动。 “你知道吗?”一天晚上,她一边放下手中的报纸一边若有所思地开口说道:“我真想收拾好行装马上就走。” “走?去哪儿?” “去圣路易斯,”她答道,“怎么了,你瞧,要是一切都顺利的话,我们不妨就离开这里到那边去住。”她知道,这意味着把已定型的生活完全舍弃并走向新的地方去重新开创家业,而这正是甘特所向往的。多年前当他断绝与威尔o潘特兰的合伙经营时就曾议论过这种设想。 “你打算在那里干些什么呢?孩子们又怎么去适应呢?” “怎么了,我的先生,”她得意地说道,又努起嘴思考着,露出狡黠的笑容,“我只消替自己买一栋象样的大房子,再招揽到那儿去的阿尔特蒙居民来住宿就是了。” “上帝慈悲,甘特夫人!”他悲痛地嚎叫起来,“你不见得会去做这种事吧。我求你别那样。” “为什么,哼,甘特先生,别傻了。办旅馆赚钱没什么不好的。本地一些最有威望的人士都干这行道。”她清楚他的自尊心是那么脆弱:被别人看作是一个无力养家糊口的人,这样的名声他担当不起。他夸耀最勤的一件事就是,自己是一个称职的“赡养者”。再说,自家的屋檐下要是住着与已非亲非故的人,会造成不安全的气氛,住所的围墙也将不攻自破。最根本的是,他对房客尤其反感:被你称作“廉价房客”的那些人给你钱也给你冷嘲热讽,靠接受这些来维持生计几乎是无法忍受的耻辱。 伊丽莎知道这一点,但无法理解他的心情。不仅要拥有财产,更要从中获利,这是她家的遗训。并且,由于她乐意出租家里的部分住房,所以日子过得比家族里的任何人都强。在潘特兰家族中,实际上只有她一个人乐于出让自家那壁垒森严的小小城堡;只有她似乎并不看重四周院墙带来的特殊隐秘感以及幽静。全家人只有她一人穿裙子。 尤金一直由她哺乳长到三岁多:那年冬季他便断奶了。她感到这是一件事的终点,也是另一件事的起点。 她终于可以走自己的路了。有时她会向甘特谈起关于“世界博览会”的那个计划,口气深思熟虑又令人信服。有时,当他在夜晚唠叨不休的时候,她就以那项计划相要挟,进行回击。那项计划会有什么收获她不清楚,但她感到那是她的一个开端。她终于可以走自己的路了。 陌生之地的诱惑使甘特动心了。他要先留下守家,假如一切顺利他随后再来。想到会有短暂的解脱,他也很激动。某种久违的青春激情打动了他。他独自留了下来,但对一个孤身的男人来说,这世界到处都潜伏着隐而不见的陷阱。黛茜还有一年才毕业,所以留下来陪伴他。不过,眼看着海伦将要离去,他不禁一阵阵心疼。她快十四岁了。 四月初,伊丽莎怀抱尤金,带着身边一群兴奋的子女出发了。尤金对这次迅速成行造成的混乱茫然不知所措,但新奇和忙碌使他感到激奋。 塔金顿一家和邓肯也汇入到人流中:大家流着泪相互吻别。塔金顿太太有些敬畏地看着伊丽莎。整个街坊对这场刚发生的变动多少有些茫然不解。 “嗯,嗯--谁也说不准,”伊丽莎说道,她含泪微笑着,享受着自己引发的轰动,“要是顺利的话我们或许就在那边住下了。” “你们可要回来啊,”塔金顿太太以快活而真诚的口吻说,“哪儿也比不上阿尔特蒙。” 他们乘坐有轨电车去火车站:本和格罗夫兴高采烈地坐在一起,看管着装着午饭的那只大篮子。海伦心情紧张地紧抓着一只包裹卷。伊丽莎苛刻地瞟了一眼海伦那双笔直而修长的腿,想到了半价车票。 “喂,”她开口说,一边用手掩住嘴放声笑起来,又用胳膊肘推了推甘特,“她得蹲下来一点,对吗?人家会以为你这么大的个子早超过十二岁了呢。”她冲着海伦补充说道。 海伦紧张地动了动身子。 “我们不要做那种事。”甘特自言自语道。 “哼!”伊丽莎说,“没人会注意她。” 他看着他们上了火车,并由殷勤的特等车厢服务员安顿停当了。 “好好照顾他们,乔治。”他说,并给了那人一块硬币。伊丽莎妒忌地看了硬币一眼。 他用满脸的胡须粗鲁地同他们一一吻别,对小女儿只是用一双大手拍拍她那瘦削的肩膀,然后把她抱进怀里。伊丽莎感到内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此时他们两人感到很尴尬。整个这项计划突如其来,不可思议,全家人的生活被搅了个底朝天,对此他们不知说什么好。 “噢,”甘特开口说道,“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好,跟你说吧,”她说道,一边努起嘴看着窗外,“说不清这会有什么结果。” 甘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欣慰。火车猛地一动,徐徐开动起来。他笨拙地吻了她一下。 “到了那里尽快给我个信儿。”他说,然后快步走下通道。 “再见,再见啦。”伊丽莎喊着,一边握着尤金的小手朝站台上那个修长的人影摆动。“孩子们,”她说,“快跟爸爸挥手告别。”孩子们全都挤到窗户旁。伊丽莎哭了。 尤金看着太阳落下山去,阳光在一条多石的河面以及田纳西峡谷那瑰丽的岩石上泛着红光:这条令人神往的河蜿蜒着进入他的脑海,永驻在他的记忆里。多年以后,这条河又在他的梦中出现,伴着神秘且又似仙境一般的美。他在强烈的惊叹中安静下来,随着火车轮子沉重而有节奏的隆隆声睡着了。 他们一家在街角的一幢白色房子里住下来。房前有一小块草坪,紧靠人行道的那一侧是一条狭窄的走道。他隐约意识到这里远离城市的庞大中心区;很少喧嚣--他似乎曾听见有人说有四至五英里远。那条河在哪里? 两个小男孩,是一对双胞胎,头上的金发梳得笔直,一张瘦削而丑陋的脸,在房子前的人行道上骑着小三轮车,不停地来回追逐。他们身穿蓝领白色水手服,尤金非常讨厌这两个男孩,他隐约地觉得他们的父亲不是个好人,那人曾从升降机的竖井摔下跌断了腿。 这幢房子有个后院,用红色木板栅栏围得严严实实。院子尽头有个漆成红色的谷仓。几年以后,有一次斯迪夫回到家里时说过:“那块地方现在全都建造好了。”是哪块地方? 一天、炎热空旷的后院里支起了两个小童床,连同垫褥一起晾晒。尤金舒适地躺在其中一张床上,懒洋洋地收起两条小腿,呼吸着垫褥散发出的热气。卢克躺在另一张床上,两人正吃着桃子。 一只苍蝇在尤金的桃子上爬着,沾满了桃汁,他咬了一口,连同苍蝇一起吞了下去。 “吃了一只苍蝇!吃了一只苍蝇!” 他感到恶心,越来越厉害,吐了起来,有好一阵无法再吃下去。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一直看着那只苍蝇却又要把它吞吃下去。 夏季带着酷热扑来。甘特来这里住下有好几天了,把黛茜也带了来。一天晚上,他们一家到“德尔马花园”酒店去喝啤酒。天气炎热,尤金坐在一张小桌旁,贪婪地盯着冒着泡沫的啤酒杯:心想他可以把头扎进冰冷的泡沫,美美地大喝一场。伊丽莎让他尝了一口,看着他那痛苦而又惊呀的表情,大家都惊叫起来。 过了多年,他仍想得起当时甘特胡须上沾满了啤酒泡沫,凑着酒杯大口吞饮着:那豪迈的架势和过瘾的样子令人着迷,在他心中激起去仿效的渴望,同时也在猜想是否所有的啤酒都是苦味的,是否可以不经初始阶段而直接进入这种非凡饮料带来的快感。 过去那段经历已模糊不清,但其中那些人的脸庞仍不时浮现在脑际。阿尔特蒙的一些居民来到伊丽莎的客栈住宿。一天,他仰起头时看到了吉姆o莱达那张洁净但蛮横的脸,突然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恐惧。这人是阿尔特蒙的司法长官,就住在甘特家的山坡脚下。一次,在尤金两岁多时,伊丽莎动身到皮德蒙特为一场审讯作证去了,有两天不在家,尤金就被托给莱达太太照看。他一直忘不掉第一天晚上莱达先生对他无情的逗弄。 此刻,在今天,这个魔鬼借着可恶的魔法又出现了。尤金仰视着,盯着他那张显出深深恶意的脸,又发现伊丽莎正站在他身旁。看到他的小脸上露出越来越重的恐惧神色,吉姆o莱达做了一个姿势,似乎他正举手朝伊丽莎狠狠地打去。尤金愤怒而又惊恐地大叫一声,他们两人却笑了起来:有那么一闪而过的瞬间,尤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伊丽莎有了怨恨;他发怒了,妒忌和恐惧使他感到无可奈何。 晚上,斯迪夫、本和格罗夫这几个刚搬来就被伊丽莎打发出去找工作的男孩从“博览会展场”回到家里。白天的喧闹使他们兴奋和激动,说个不停,他们用隐晦的语言谈论着那个“胡奇--库奇”,一边暗暗窃笑着:尤金听得出那是一种舞蹈的名称。斯迪夫哼起一首单调的曲子来模仿原曲,同时放荡地扭动着身体。他们唱起一首歌。那简易而又遥远的乐曲在他耳边萦绕,他也学会了: “在圣一路一易斯相见,路依, 在‘博览会’相见, 假如你见到那些男孩和女孩, 告诉他们我要去那儿。 我们要一起跳”胡奇一库奇--“ 还有其它类似的歌词。 有时,当尤金躺在照射着阳光的被褥上时,会慢慢感觉到身旁有一张温和的面孔在注视着自己,说着柔和而爱抚的话语,那声音在本质和程度上都有别于家里其它任何人;这张脸呈现浅栗色的皮肤,有黑头发,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透出细腻而又伤感的慈祥。这人把柔软的脸贴在尤金的脸上蹭着,一边抚摸并紧抱住他。在棕色的脖子上有个暗红色的胎记:尤金好奇地一次次去触摸。这人是格罗夫--男孩中最温和又最伤感的一个。 伊丽莎偶尔会允许男孩们带上尤金出去游玩。有一次,他们乘坐蒸汽轮船在河中航行:尤金下到底舱,从船舷的窗口近距离观看河水,强大的水流象一条黄蛇缓慢而畅通无阻地从身边蠕动而过。 这几个男孩在”博览会展场“干活,在一人叫做”内部旅馆“的地方做男服务员。这名称吸引了他,并常在他的记忆中闪现。有时,他的几个姐姐,有时是伊丽莎或是男孩们拉着他到”博览会“去,在熙熙攘攘的人丛和嘈杂声中穿行,边走边看那些琳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的”博览会“展摊。在经过”东印度“茶屋时他瞥见里面有包着头巾的高个男人在走动,还平生第一次闻到了东方人的焚香气味;他陷入了幻想之中,这一切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里。一次,在一个发出巨响的庞大建筑里,他看着面前那威力无比的火车头,呆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之大的怪物,车轮在轨道上吓人地滚动着,炉膛里火光熊熊,烧红的煤粉粉落进炉膛下方的灰斗里,两个脸上满是灰尘又映着红光的司炉不停地往里面添着煤。这场景在他的脑际燃烧不止,就象从地狱喷发出的巨大奇观:他为之震憾,为之着迷。 另有一次,他站在缓缓转动着的游乐挂斗大转盘那可怕的轨道边上,游艺场的喧闹和粉乱令他天旋地转,觉得自己杂乱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融入到这场狂欢及其幻觉的景象之中。他听到卢克在大谈吞蛇表演,而当男孩们假意要把他拉上大转盘时,被吓得拼命尖叫。 一次黛.茜身上潜藏着的猫一般的凶残劲压倒了表面的温和文静,硬拉着尤 金去乘坐游艺场的观光小火车,穿过那些使人发狂的恐怖景点。他们的小火车从室外的白昼猛然冲入发出吼叫的黑暗之中,他惊叫了一声便止住了。这时小火车开始减速,缓缓驶入一个灯光昏暗的恐怕区域。这里配置有花花绿绿的巨型怪诞形象,有张着血盆大口的妖魔头,还有表示死亡、恶梦和疯狂的各种造型,看上去阴险狡诈。尤金对此毫无准备,思绪被失常的恐惧搅得六神无主。小火车向下驶去,冲过一个又一个装有灯饰的洞穴,他的心急剧收缩起来,却听到身边的人都发出大声的狂笑,黛茜也跟着附和。这会儿他总算从那孩童式的幻觉和虚构的魔境中回过神来了,但觉得自己完全被这场”博览会“压垮了。而且,有一个念头令他惊愕,并在以后的岁月里不时地重现:他的生活就象一场奇幻的恶梦,还有,狡诈和邪恶的诡计使他把自己所有的希望、信念和自信都拱手让给了戴着人形面具的恶魔,任其滥施淫威。最后,他终于出来了,回到温暖而实在的阳光下,令人窒息的恐惧使他的脸变成了紫色,还未完全恢复知觉。 他最后一次想起那场”博览会“是在初秋的一个夜晚:又是黛茜带着他,挤坐在一辆公共汽车的驾驶员座位上,平生第一次倾听着马达运转时发出的奇妙嘎嚓声。汽车穿过刮扫而来的层层雨水向前行驶,拐过表面泛着光亮的一条又一条街道,还经过一个”梯形喷泉“,它位于一幢饰有万盏灯光的白色大楼前,喷泉的水从顶端倾泻而下。 夏季过去了。秋风瑟瑟,好似逝去的喧闹在微微喘息:狂欢的时节已近尾声。 到这时,屋子里渐渐冷清起来:他很少见到母亲,也不出门,由几个姐姐照看,并不断被劝告保持安静。 一天,甘特多回了一躺家。格罗夫患伤寒病倒了。 “他说是在‘博览会展场’吃了一个梨,”伊丽莎重复这句话已有上百次了,“然后一回家就抱怨不舒服。我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不行。‘怎么了,孩子,’我说,‘到底--?’” 她那白暂的脸庞上一双黑眼睛闪出亮光:她看到这孩子,不由地心头一紧。 医生每次探视之后伊丽莎都要努起嘴,看上去心事越来越重。每一次得到些许安慰她都牢记在心并加以夸大,但又心情暗淡。一天晚上,她匆忙地从格罗夫的房间走出来,突然失去了平静的外表。 “甘特先生,”她努起嘴轻声说道。她把一张白暂的脸冲着他直摇晃,似乎说不下去了。紧接着,她用极快的语速讲出了结果:“他去了,他去了,他去了!” 尤金正处在午夜的沉睡之中。有人推摇着他,使他渐渐从昏睡中醒过来。过了一会儿,他醒来发现自己在海伦的怀抱里。她坐在床上搂着他,把一张病态又受到惊吓的脸紧贴在他身上。她用压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对他说着,令人意外地含着不祥的口吻: “你想看看格罗夫吗?”她轻声问道,“他正躺在降温板上。” 他不知道降温板是什么;整个屋子弥漫着恐怖的气氛。海伦抱着他走出屋子,来到灯光昏暗的大厅,又带他到当街的一个房间。他听到屋门里面有低语声。海伦悄悄地打开门;只见灯光把那张床照得通亮。尤金睁大着眼,恐惧象毒药一样在他的血液里扩散。透过躺在眼前的小小尸壳,他猛然想起了曾经朝他俯视的那张温和的棕色脸庞和柔和的目光:他象一个迷狂之后又恢复神态的人,回忆起了这张已有几个礼拜没有见到的已被遗忘的脸,那个生疏而又欢快的孤独心灵一去不回了。噢,逝去了,灵魂喔,快乘着为你哀号的风回来吧。 伊丽莎昏沉地坐在椅子上,脸侧向一旁,贴在搭在椅背的手上。她抽泣着,脸部拧曲起来,那样子滑稽而难看,比起平静的哀伤表情来要可怕得多。甘特词不达意地安慰着她,却一边频频回头看一眼那孩子,一边走出屋进了大厅,他痛苦而又迷茫,不禁向前举起双臂。 殡仪员将尸体放入一只大筐子抬走了。 “他只活了十二岁零二十天啊,”伊丽莎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看来这件事使她痛苦不已,任何其它的事都无法与之相比。 “你们几个孩子去睡一会儿。”她突然命令道,边说边把目光停在本的身上,他正站在那儿,困惑不解又满脸愁容,瞪着探问而又老沉的双眼朝屋里看着。她想到一对双胞胎就这样被拆散了;当初他们两个在二十分钟内先后降生;一想到本的孤独,她感到揪心的怜悯之情。她又哭了起来。孩子们回屋睡觉去了。伊丽莎和甘特两人独自在房间里多坐了一会儿。甘特将脸部靠在粗壮有力的大手上。“他是我最乖的孩子,”他自语道,“上帝作证,他是这群孩子中最乖的。” 时钟滴答响着,他们在此寂静中回忆着格罗夫,两人的心里都涌动着害怕和悔恨:这孩子生性恬静,在众多的子女中他未受到注意,无声无息地就去了。 “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他的胎记,”伊丽莎轻声自语道,“忘不掉,忘不掉的。” 过了一阵子,两人才想到了对方,猛然体验到自身处境的可怕和陌生。他们想起远方山区那幢爬满葡萄藤的房子、那熊熊的炉火、那喧闹、叫骂和痛苦,想起那段暗淡又纠葛不断的日子,想起命运的错误将他们带到现在这块边远之地,结果狂欢结束之后便是死神降临。 伊丽莎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追忆着那些急燥而不留余地的粉乱往事,寻求答案: “早知道的话,”片刻之后她开口说道,“早知道结果是这样--” “想开点,”甘特说道,一边笨拙地抚摸她。“上帝作证!”过了一会儿自语着又说,“一想到这事真有点怪。” 他们两人仍坐着不动,话也没有刚才那么多了,心里都涌起了强烈的怜悯之情--不是对自己,而是为对方,也是为生活中的无谓、迷惑和在探求中发生的变故。 甘特粗略地想了想自己过去的五十四个年头,想到那逝去的青春、日渐枯竭的体力和一生中那许许多多的丑陋和恶行。有种人心里明白,铸成的链子不会再断开、绣好的图案不会再散开、已发生的事不会再复原,因此内心有说不出的心灰意冷,而甘特正有这类人的那种心情。 “早知道的话,要是早知道,”伊丽莎说道。接着又说:“我很伤心。”但甘特知道此刻她的悲伤不是为他或她自己,甚至也不是为那个突遭没有理性的命运施以瘟疫的儿子。她悲伤是因为她那苏格兰人特有的洞察力猛然照亮了内心,使她平生第一次清晰而不带掩饰地来看待“必然性”那不可抗拒的趋势,因而她为所有已故的、活着的或将要出生的人感到悲哀,这些人用祈祷来煽起无济无事的圣坛之火,满怀希望去乞求无动于衷的神灵,还对着遥远的永恒世界抛射出载着他们信念的小小火箭,祈望在世间这片旋转不停又遭遗忘的渣土上获得荣耀、指引和解放。噢,迷茫啊。 他们当即动身返回老家。甘特和伊丽莎一路上心神不安,每到一个车站都不惜走一长段路到行李厢去看一眼。十一月的秋季,天色阴暗。山林覆盖着棕色的枯叶。那枯叶四处飘落,在阿尔特蒙的大街上、小巷深处和水沟里,还在风口上枯燥地飞卷着。 火车绕过弯道,在山坡顶部嘎的一声停下来。甘特一家人下了火车:格罗夫的遗体已提前从站台上转送走了。伊丽莎缓步走下山坡,这时,塔金顿太太一边哭着一边从家里跑出来。她的大女儿一个月前也刚去世。她们两人一见面便放声大哭着朝对方奔去。 在甘特家的客厅里,灵枢已停放在搁架上,左邻右舍都围上门来寒暄着,表情悲哀,相互窃窃私语着。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格罗夫的去世给伊丽莎留下了最可怕的创伤:她的勇气一下子折断了,她缓慢但顽强地冒险朝着自由的天地走去,却突然被堵住了去路。当她想起那座遥远的城市和那次“博览会”,全身就象散了架似的:面对将她击倒在地的那个暗藏敌手,她感到不寒而栗。 她绝望又悲伤,于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处于家人的环绕之中,重新过起了原本打算丢弃的那种生活。她忙忙碌碌地过着日子,试着喝酒,借疲劳来麻痹记忆。但那张已消逝的忧郁脸庞象是模糊不清的神灵不时在记忆薄里突然闪现:她想起棕色皮肤的脖子上那个胎记,失声哭泣了起来。 在严峻的冬季期间,此事的阴影才渐渐散去。甘特把旺旺的炉火,那张木纹清晰但吱嘎作响的桌子和日常生活那丰富而喧闹的日程一一恢复起来。往日的生气又涌入他们的生活中。 冬季渐渐过去,尤金脑海里充斥着的阴郁也慢慢消散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时日开始呈现出有条不紊的鲜明色彩。他的思绪从“博览会”的迷乱中恢复过来:生活又实实在在地展开了。 家庭有一股提供保护和满足需求的力量,他在其中感到安全和清醒。他挺着吃得滚圆的肚子躺在催生活力的炉火前,贪婪地读着书架上的厚书,陶醉于纸张的霉味以及被烤热的封皮发出的刺鼻气味。他最喜欢的书是三本小牛皮封面的大部头,名为《里德帕斯世界史》,那数不胜数的书页里配有成百幅插图、版画面和木刻画:他翻阅着书中的图片,以此了解过去几百年的变迁,这样一直持续到他能看懂文字为止。战争场面的图片最使他激动。听着房屋四周的风在受阻后发出的呼啸声、巨树的隆隆巨响声,他兴奋不已,把自己的思绪融入到那黑暗的风暴中,发泄着所有人内心都具有的狂魔般的欲望:对黑暗、大风和快速的渴望。过去的历史在他眼前展现开来,一幕幕各不相同,很是壮观:看到图片里的埃及国王坐在战车上,由腾飞的马匹拉着风驰电掣般向前冲,他不由地自己编造着一个又一个的传说;看着那些传说中的暴君亚述国王们拧曲的胡须和猛兽般的庞大身躯还有巴比伦的城墙,他感到这些极其久远但已留在记忆里的故事在他心里又重新复活了。他满脑子都是这样的图片:指挥大军冲锋的居鲁士大帝、马其顿步兵方阵那如林的长矛、裂成碎片的船桨、萨拉米海战那挤成一团的无数战舰、亚历山大大帝的盛宴、骑士之间可怕的格斗、断裂的长枪、战斧和剑、密集的长枪手队群、遭围攻的城墙、爬满了人的攻城云梯向后倒下、那个用身体扑向敌人长矛的瑞士兵、马匹和人脚的踩踏,高卢和恺撒征服过的那片阴暗的森林。甘特坐在他身后,离得比以前稍远些,在一张结实的摇椅里使劲地前后摇晃着,口中吐出一团团有力的清淡烟液,从他儿子头顶越过,落入嘶嘶作响的火中。 有时甘特也象从前那样,给他读一些选自莎士比亚的作品片断,带着洪亮的声调和华丽的夸张。其中他听得最多的是马克o安冬尼葬礼的演说词、哈姆雷特的独白、《麦克白》剧中的盛宴一节以及奥瑟罗掐死苔丝狄蒙娜之前两人之间的那场戏。偶尔,他也会吟诵或朗读诗歌,他默记下来的诗数量不少,而且准确。他喜欢的词名有:“噢,生命之灵为何要骄傲”(“这是林肯喜欢的诗,”他老爱这么说);“‘我们迷失航向了,’船长大叫着,一边踉跄着跑下舷梯”;“我想起了,我想起了,我所诞生的那所房子”;“九十九个人跟随船长,循着敌人的踪迹追击,在灰白色的晨光中追击,九十人中有九人归来”;“这男孩站在着火的甲板上”;还有,“三海里,三海里,前进三海里。” 有时他会叫海伦来朗诵“校园静静地座落在路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晒太阳;校园周围仍种着漆树,黑莓树在疯长。” 海伦接着讲到草丛是怎样长了四十年而超过那个小女孩的头顶的、那个灰头发男人又是怎样在生活这所严酷的学校里发现很少有人愿意超过他,因为你瞧,大家都爱他,这时甘特总是重重地哀叹一声,边摇头边说: “哎,是啊!这话说得再真实不过了。” 他们一家生活在一起,已到了深深依恋的成熟期。甘特把他的为所欲为、他的慈爱和挣来的富足物品毫不吝啬地都给了家里人。渐渐地,全家人开始迫切盼望他的归来,因为他会随身带回生活和日常活动的浓烈气息。一家人会在傍晚时分守在门口,看着他转过山坡下的弯道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往回赶,还细心地看着他到家后的那一连串动作;从把带回的食品扔到厨房桌子上开始,直到拨旺屋里的火;他一进门总是要摆弄一下火,把大量的木柴、煤和火油抛进火里。干完这些事,他便脱下上衣,到水池边起劲地擦洗一番,一双大手在剃刮过但仍有粗硬胡须的脸部上下搓揉着,弄出类似砂纸磨擦的有力声响。然后,他将身体贴靠在门的侧柱上用力地来回蹭着,使劲刮磨背部。在这之后,他会把剩下的半罐火油全部浇到呼呼燃烧的火苗上,一边狠命泼洒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接着,他取下为便于使用而放在壁炉架上的烈性苹果烟草制品,咬下一大块嚼着,开始在屋里激动地来回踱着步子,对家人的窃笑置之不理,还念念叨叨构思着他的骂人之词,其他人则在一旁满心欢喜地看着眼前的这些习惯动作。最终,他会冲进厨房对着伊丽莎乱骂,狂叫着喊出斥责的核心内容。 他的责骂狂乱而缺少规律,但凭着不间断地运用,仍多少带有典雅言辞的流畅和直率:他使用的明喻十分怪诞,确实是低级乐趣的产物,以致这个家庭--虽然从最年长的到最年幼的都具有不寻常的逗乐能力--也不免感到日日新奇。孩子们渐渐习惯了在傍晚怀着兴奋的心情等候他的归来。伊丽莎的巨大创伤正缓慢而艰难地愈合,连她也受到了某种感染。但她内心里对酗酒的那些日子仍有余悸,并且在潜意识里总是执拗地想着过去,难以给予宽恕。 不过,在那年冬季,孩子们,这些时光的绝对小宠儿那迅速复苏的活泼和欢乐占了上风,死亡的阴影被侵消,从孩子们的心头渐渐退走了。这使伊丽莎又升起一线希望。这一家人在自己的圈子里生活,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孤立,虽然人人都认识他们,却几乎没有人与他们交朋友。他们的处境很孤单。假如要给他定一个等级,或许可以称其为中产阶级。然而,邓肯一家、塔金顿一家、所有的邻舍以及全城区熟人从不接近他们,从不进入他们的那有声有色的奇特生活。这是由于他们一家不信守常规生活的全盘秩序,也由于他们本身那种偏执、与众不同的不安分品质,而且从不对之反省。至于与显贵阶层--如希利亚德家--进行交往,即便他们有那个能力和意愿,也同样不可能做到。何况他们并没有那样的能力和意愿。 甘特是个不寻常的人,而不是一个怪人,因为怪异并不能迫使生活对它始终如一地作出奉献。 当他在家里大声吼叫,发泄积存在心里的怒气时,孩子们便欢快地跟在他后面;当他对伊丽莎说初次见到她的那天她“象条爬行的蛇绕过街角而来”时、或者当他从寒冷的室外进到屋内,指责她和潘特兰家的所有人引来大风大雨逞凶狂时,孩子们则兴奋地发出尖叫声。 “我们会冻僵的,”他喊叫起来,“这天气真可恶、真该死、真残酷、真倒霉,我们非冻死不可。威尔大哥会在乎吗?吉姆小弟会在乎吗?那个”老混蛋“、你那个可鄙的老父亲又会在乎吗?仁慈的上帝啊!我已落入了化身魔鬼之手,比荒野的野兽还要野蛮、还要残忍、还要可恶。他们那些恶魔,对我的痛苦只会幸灾乐祸、袖手旁观,直到我被折磨至死才甘心。” 他在近旁的卫生间周围急速地踱了好一阵步子,自言自语说着什么,而卢克咧嘴笑着,站在一旁关注地看着他。 “可他们真能吃啊!”他大叫道,猛然朝着厨房门冲过去,“他们真能吃--如果是外人供给饭菜的话。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个‘老混蛋’的馋相。嘎一吱、嘎一吱、嘎一吱。”说着做出一副贪婪之极的表情,全家人于是哄笑起来。接着,他用缓慢的哀求腔调模仿已故潘特兰少校说话:“‘伊丽莎,你要是不在意,我想再吃一点那鸡肉,’这老混蛋边说边将鸡肉咽下了喉咙,他吃得太快了,我们只好把他拖离餐桌。” 他的斥责渐渐升级而变得肆无忌惮,这时男孩们就会又叫又笑。此时甘特心里很是痛快,便狡黠地朝大家瞟一眼,咧开薄嘴唇的两角微微一笑。伊丽莎自己也会短促地笑一下,然后毫不留情地大声说:“都给我出去!你们一个晚上闹了这么久,我听够了。” 有时,在这样的场合,他那幽默感会发展到难以抑制的地步,不禁笨拙地试着去和她亲热,用胳膊生硬地搂住她的腰。她侧显出生气的样子,不知所措,半真半假地作出逃离的姿势,一边说道:“走开!别碰我!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想这种事!”她那窘迫而苍白的微笑既苦涩又滑稽:笑意之下是强忍住的泪水。这样表露情感的场合次数不多又矫揉造作,此时孩子们抑制住笑声,坐立不安,说道:“喔,爹,别这样。” 尤金第一次看到这类场合时已快五岁了:羞愧感象许多拧在一起的团块在他心里聚集,噎在喉咙隐隐作痛。他扭动脖子四下张望,不知所措地笑着。长大后当他在戏院里看到可怜的小丑令人作呕的场面时也是做同样的举动。自那以后在他又看到父母亲昵地相互抚摸时,再也摆脱不掉第一次的那种压抑的羞耻感:大家对那些责骂、吵闹和粗俗的行为已完全习以为常了,所以任何人如改用轻声细语反而显得装腔作势。 不过,随着难敖的岁月连同悲痛一起一点点地逝去,对财产和自由怀有的那种强大的原始本能又开始在伊丽莎身上复苏了。他们二人因本性不合引起的争斗本来早已平静下去,现在也随之开始了。孩子们渐渐长大成人--尤金已经有了玩耍伙伴:哈里o塔金顿和马克斯o艾萨克斯。伊丽莎的性欲象渐渐熄灭的燃煤,越来越淡。 每到一个季度,业主与税收之间的一贯冲突便开始了。当甘特手里拿着税收员给他的收费清单回到家时,真的是气得发狂。 “以上帝的名义,老婆,我们要落到什么地步?要不了一年时间,我们一家人都要进济贫院。哎,上帝啊!我很清楚最终会是什么结局。我走投无路,我们挣来的每一分钱都会进到那些该死的骗子口袋里去,剩余的财产还要被地方长官敲响木槌拍卖掉。我诅咒买下第一份财产的那一天,我真是干了件蠢事。等着瞧吧,这个又可怕、又糟糕、又凶恶又该诅咒的冬天还没结束,我们就会住到贫民收留所去。” 伊丽莎边读着帐单边努起嘴思考着,甘特则在一旁看着她,显出满脸的痛苦。 “是啊,看来很不妙,”她评论道。然后又说:“可惜去年夏天你没有听我的,甘特先生。当时我们正好有一个交易的机会,可以出让欧文彼的不值钱的旧房, 用以换取卡特街的那两幢房子。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收取每月四十美元的房租,一直收到现在。” “我今生今世一英尺地也不再买了,”他吼起来,“它让我一辈子受穷,我死后他们只会给我一块‘贫民墓地’里的六英尺葬身之地。”然后他会转而从哲理的角度思考,大谈人生奋斗是一种虚荣、穷人和富人到头来都一样入土安息,还说到人们不能“把任何地产带着进坟墓”这一意义重大的事实,然后或许会这么来结尾:“哎,是啊!不管怎样最终的归宿都一样。” 有时他还会从英国诗人格雷的《墓园挽歌》中引用几段诗句,并把这部集忧郁之大成的经典作品加以随意的引伸: “--人人都在等待那个必然时刻的到来, 荣耀之路最后只会通向墓地。” 可是伊丽莎毫不退让地守护着他们已拥有的一切。 尽管甘特很不愿意拥有土地,他对居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仍感自豪,甚至对那些他已用得顺手并使他舒适的所有物品也很自豪。他想要得到的是随手可得又无拖累的富有--在银行和口袋里有巨额钱款,自由自在地作豪华旅游,大摇大摆地到处周游。他喜欢随身携带大笔的钱,伊丽莎对这一习惯很不赞同,并因此时常责备他。有那么一两次他曾经在喝醉时被人抢劫过:在威尔忌酒劲的刺激下他会随手抛散出一叠纸钞,或把数额不小的钱分给家里的孩子们--每人十、二十、五十美元不等,一边还醉醺醺地吩咐道:“都拿去!都拿去吧,该死的钱!”可到了第二天,他又以同样的劲头把分发出去的钱一一索回:通常是由海伦从有时不大情愿的男孩手里收取回来。她要等再过一天才把这些钱交给他。海伦已有十五、六岁了,身高接近六英尺:这女孩瘦高个,大手宽脚骨格粗大,长相大方;但这幅外表下潜藏着阵发性亢奋癫狂症。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女孩与她父亲之间的依赖越来越紧密:她有些神经质、感情强烈,易激动,还很任性,和她父亲一样。她崇拜自己的父亲。甘特已经开始猜测到,这种热忱以及自己对之作出的回应引起了伊丽莎日益增强的不悦。而他又喜欢夸耀和渲染这种热忱,当他酗酒时、当他对妻子表露出强烈不满并恶语相加而这女孩只消利用他对自己的百依百顺就将事端平息下去时,尤其如此。 伊丽莎所伤心的还不止于此,因为她知道,正是在这种场合,自己微不足道的一点举动就会使他恼怒,这彻底暴露出他身上的本性。她被迫躲着他,自己把自己锁在卧室,而让她的小女儿稳操胜券地去将他制服。 海伦和伊丽莎之间常产生尖锐的磨擦:两人相互间说起话来尖刻而粗鲁,在窄小的居室内她们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很不自在。除了围绕甘特的心照不宣的争夺外,这女孩也同样因伊丽莎的性情差异而气恼--她努起嘴慢吞吞的言谈、那沉着镇定、抑扬的腔调、那本性中深藏的恒心毅力,这些都时常把这女孩逼得发狂。 他们一家人食量大得惊人。尤金开始注意到食物和季节的变化。秋季,他们把结霜的大苹果装入桶里放入地窑。甘特则去肉铺买下整头的猪,早早地回家做腌肉:他穿上长长的工作围裙,把袖子挽至瘦削而多毛的手臂中部。腌肉熏烤后就挂在食品室里,大食品盒装满了面粉,黑色的嵌入式壁架上沉甸甸地压着晒干的樱桃、桃子、梅子、覃桂、苹果和梨。凡是经他动过手的地方都长出了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茂盛植物:他的“春天”果园坐卧在又黑又湿的土壤中,果树就长在这土壤上;到处是巨大的卷叶莴苣,在肥沃的土地中一尘不染地卷曲着,鲜嫩的茎根部压放着黑色小土块;还有肥壮的红皮萝卜和沉甸甸的西红柿。繁茂的梅子熟裂了皮,躺在草地上;他栽种的高大樱桃树渗出大量晶莹的树脂;他的苹果树上坠着厚厚的绿色果串。这块土地对他来说象个大块头女人,繁殖力很强。 春天的早晨总是带着凉爽的露水,一阵阵的风扑面而来,醉人的花朵粉粉扬扬飘落着。在这迷人的环境里,尤金初次感受到四季里既有孤独的痛苦也有日后的盼头。 清晨,他们一家从飘着早餐烹饪香味的居室里起身,然后坐到桌子旁,桌子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脑髓蛋花、火腿、金黄的奶酪、炸牛排和滚烫的咖啡。有时则是蛋糕、褐色的糖汁、香喷喷的棕色香肠、一碗洗净的樱桃、梅子、多汁油腻的熏肉和果酱。中午的这顿饭他们吃得很多:一大盘热的烤牛肉、黄油煎煮的利马豆、玉米棒上冒着热气的嫩玉米粒、红红的西红柿厚片、粗糙的香辣菠菜、玉米面做的黄色热面包、薄片糕点、装在深碟子里加有桂皮的桃子和苹果馅饼,嫩卷心菜、深玻璃盘里堆着腌泡的水果:樱桃、梨和桃。晚上,他们一般是吃炸牛排、用黄油加鸡蛋煎制的面粉方形热饼、猪排、鱼和油炸嫩鸡肉。 为了准备感恩节和圣诞节的聚餐,他家特地买了四只又大又笨的火鸡,再用几个礼拜将其养肥:尤金用罐装的去壳玉米喂它们,一日数次。但他不忍心去看屠宰,因为火鸡那欢快而激昂的鸣叫已在他心中产生了共鸣。伊丽莎提前好几个礼拜烤制食品:一家人的全部精力都集中于那犹如隆重仪式的盛宴上。各种辅助类的食品在过节前一两天便由食品店送到了,都装在成摞的盒子里--特色食品和水果特别诱人,给这顿一年一度的聚餐增添了气氛:光亮又粘稠的枣子、冰冷又味浓的无花果相互紧贴着挤在小盒子里、干瘪的葡萄干、各种混杂的坚果--杏仁、山核桃、多肉的“黑人脚趾头”果以及胡桃,还有几包什锦糖果、成堆的佛罗里达黄桔和柑橘,全都散发出浓重、刺鼻和令人怀念的气味。 甘特坐在满桌的烤肉或叫家禽肉前,开始用他那把钢制刻刀使劲地切着,弄出丁当的响声,然后把大块大块切下的肉分放到每个人的盘子里。尤金坐在父亲身旁的一把高椅上用餐,往渐渐凸起的肚子里填食,直到它胀得象鼓面一样紧绷绷的。甘特用大手使劲往他嘴里塞着食物,一直吃到甘特用粗手指使劲按他的肚子发现再也压不下去时,他这位关怀备至的家长才允许他停止进食。 “这肚子还软着呢,”甘特大声说道,一边往小儿子的空盘子里又放上一大片牛肉。终于,一家人的身体器官挺住了这顿硬性添食的款待,算是给旺盛生命力的一件礼物,也是对伊丽莎烹调手艺的嘉奖。 甘特也是狼吞虎咽地吃着,毫不留意。他偏爱鱼且吃得过多,并且每次都要被鱼骨噎住。这种事已发生上百次了,每回他都是猛烈抬起头,发出痛苦和可怕的叫声,一边呻吟一边用力咳着,同时身旁伸出十多只手在他背上使劲拍打。 “仁慈的上帝!”事过之后他开口说道,“刚才那会儿我以为没救了。” “我说啊,甘特先生,”伊丽莎很恼火,“吃东西的时候为什么不当心点?要不是吃得太快,不至于总是被卡住。” 孩子们睁大眼睛看着,不过这时也松了一口气,于是慢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他有着荷兰人对富足的那种偏爱:总是不厌其烦地描述宾夕法尼亚州居民那储存充足的粮仓和令人妒忌的富裕。 一次,去加利福尼亚州的路上,他经过新奥尔良时为又多又便宜的水果而动心:一个小贩卖给他一大串香蕉,只收二十五美分,甘特当即买下。但接着在向西横穿美国大陆的旅途中,他束手无策,不知为什么买了这么多香蕉,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次加利福尼亚之行是甘特最后一次远途旅行。在伊丽莎从圣路易斯城搬迁回来之后,过了两年,他才动身,那年他五十二岁。在他那庞大的躯体中正涌动着痛苦和死亡的物质成分。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识,即他最终还是陷入了生计和定居的圈套,而且在与一种可怕意念的对抗中他正被压垮,这一意念想要拥有土地而不是去发掘它。这次行程是一种长久渴望的最后火花,这种渴望曾在那双幼小而阴郁的眼睛里变得凝重,并引领着一个男孩走进陌生之地,朝着天使那柔和而又冰冷的微笑走去。 后来,在晚冬一个灰暗的日子,在经历了九千英里的漂泊之后,他来到这片贫瘠而荒凉、象座牢狱的山区。 在与伊丽莎一起生活的八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有那么几次他在凌晨一时至五时之间无法入睡。这时他头脑清醒,便起身踱步,感受着外面的世界,有多少次呢?总共算来,这样的夜晚不超过十九次--一次是伊丽莎的长女莱斯莉出生时;一次是莱斯莉出生二十六个月后去世时,她死于幼儿霍乱;一次是1902年5月,伊丽莎的父亲潘特兰少校去世时;一次是卢克出生时;一次是在开往圣路易斯的西去列车上,为格罗夫奔丧的途中;一次是当撒迪厄斯o伊万斯大叔在剧院里去世时(1893年),他是一个忠诚的年迈黑人;一次是在1897年的2月,和伊丽莎一起为老艾萨克斯少校的灵柩守夜;另有三次是1987年7月底,当时伊丽莎染上了伤寒,瘦得只剩一副骨架撑着一张皮,大家以为她肯定活不过来了;一次是1903年4月初,又是因为卢克,他得了伤寒奄奄一息;一次是为格里利o潘特兰的去世,他死于先天性淋巴结核,时年二十六岁,是个小提琴手、潘特兰家族的双关语大师、卑鄙的支票伪造者,并曾蹲过六个礼拜的监狱;1905年1月11日至14日,有三天晚上他的右半身受风湿病的折磨,只好自悲自怜,对自己以及上帝抱怨不止;一次是1896年的2月,为年仅十一岁的桑迪o邓肯守丧;一次是1895年9月在本市的“拘留所”里,因悔恨和内疚不能成眠;1896年6月7日,在北卡罗来纳州皮德蒙特市,基利学院的一个房间里;1906年3月17日,加利福尼亚的七周旅行结束后在返回途中路经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与阿尔特蒙的那个夜晚。 家乡的土地在甘特这个“远游者”的眼中是个什么样子?天色渐渐发白,消失在多石的河流中;机车向黎明喷出条条烟雾,象是冰冷的喘气;山峰显得很高大,距离似乎比以前更靠近,比他想象的要近些。阿尔特蒙城躺卧在群山中,看上去灰暗又没有生气,象一块荒凉、丑陋、冰冷的弹丸之地。他在肮脏的“玩具城”站点小心翼翼地下了车,注意到一切都很低矮,靠得很近,象微缩品一样,他觉得犹如格列佛走进了小人国。他有一种向下俯视、高高在上的感觉:小心地缩紧双肘踏上“玩具城”暖和的有轨电车,沉重的身体象是要把它压垮似的。他不悦地盯着“毗斯迦旅店”那污秽的仿石粒墙面、迪波特大街上那些砖木结构的简陋货栈、“佛罗伦萨(也称”铁路工人“)旅店”那锈迹斑斑的破旧护墙板,遇有动作猛烈的淫乱活动便会摇晃起来。 太小了、太小了、真是太小了,他心想。我简直不敢相信。这里的山也这么小。我就要到六十岁了。 他脸色蜡黄,两颊瘦削,一副垂头丧气而又胆小害怕的样子。他又怀念又下悦地看着身下的藤椅,这时电车作了个急转弯,发出尖利刺耳的噪声,然后驶入终点的叉道停下来。司机嘴里叼着烟,推开隔门,拿着车摇把走进车厢。他关上车门坐了下来,呵欠连天。 “你跑到哪儿去了,甘特先生?” “加利福尼亚,”甘特答道。 “难怪一直没见到你。”司机说。 一股电器发热的味道扑鼻而来,还夹杂着金属发烫的气味。 可是已经死了两个月了!死了有两个月了!哎,上帝啊!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仁慈的上帝,这个可怕的,糟糕的、该诅咒的天气。死去了,死去了!不可挽回了吗?那是个生气勃勃的地方,一个鲜花盛开的地方。那碧绿又清澈的海水是多么明净啊。各种鱼类都在其中畅游。那是圣卡塔利娜海湾。住在东部的人总想到西部去。我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走啊,走--一直走下去,我是否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方去?巴尔的摩、西德尼--以上帝的名义,为什么会这样?这只小船的底部是玻璃做的,你可以看到水下面。她提起裙子走下来。这是在什么地方?一双讨人喜欢的眼睛。 “我说,你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吉姆·鲍尔斯死了。”电车司机说。 “你说什么!”甘特大声说道,“仁慈的上帝啊!”他低下头以示致哀,“是怎么死的?”他问道。 “肺炎,”电车司机说,“病倒后才四天就死了。” “哎,他可是个高大健壮又正当年华的人啊。”甘特说道,“我动身的前一天还同他聊过天呢。”他编了个谎话,一边坚定地逼自己相信这个实话,“他看上去好象生活中从未有过一天不顺的。” “那天是礼拜五,他回家时着凉了,”电车司机说,“到第二个礼拜二他就死了。” 铁轨上响起越来越强的嗡嗡声。甘特用厚厚的手套指头在布满冰渣的车窗上擦着,露出一块透明处,然后透过烟雾看着外面那光秃秃的红土堤岸。这时另一辆电车突然驶入弯道的尽头,猛地一下拐进叉道,发出刺耳的响声。 “真想不到,先生,”电车司机一边把门往后拉一边说,“你根本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今天还在这儿,明天就不在了。有时候,不幸反倒先落到那些强壮的人头上。” 他随手关上了门,猛地把三个电闸把手一起推向前,于是电车象上足发条的玩具车咣当一声轻快地开动了。 正当年华啊,甘特心想。我自己早晚也一样。不只是我,还有其他人。母亲将近八十六岁了。吃起饭来顶得上一匹马,这是奥古斯塔在来信中说的。一定要给她寄去二十美元。这会儿正埋在冰冷的土中,冻住了。可以持续到春季来临。然后是雨水、腐烂、毁灭。是谁揽到了这份差事?是布罗克还是索尔o格杰?把我嘴里的面包给抢走了。他想要我的命--那个陌生人。佐治亚出产的大理石,加上沙岩基座,总共四十美元。 “一位好友离我们而去, 一个我们爱听的声音从此消逝, 但忠实和回忆引着我们向前: 他仍活着,他没有死。” 平均一个字母四美分。这够少的了,与你干的活不相称,有上帝作证。我刻的字无人能比。可以当个作家了。平时也喜欢画点什么。全都应当由我来包揽!事先我完全应该听到消息--他该告诉我。我是决不会那样办事的。腰部以上不会有问题。要是有问题只会是身体下部。会被腐蚀掉。内脏全是威士忌酒留下的穿孔。卡迪亚克医生的办公室里那些癌症患者的图片。但其它几位医生只好表示同意。他们要是不同意就构成刑事犯罪。不过,即使事情到了最糟的地步--那也全是在表面。要抢在它侵入你体内之前先把它制服。还活着。黑特老头的肠胃里有个瘤。把它取了出来,装在一只杯子里。麦圭尔--那个该死的屠夫。不过他什么事都能办到。在这儿切下一块肉,再把它补在另一个部位。曾经用一块胫骨替那个卖玉米粥的人做了一个鼻子。真假难辨。应该做得到。把全部的筋条都割下来,再加以捆扎。你在一旁等着看吧。麦圭尔就干这种事--粗野但又得心应手。他们总有一天要这么做的。在我死后。事情就是这样,不可知--但或许要你的命。公牛的躯体太庞大了。很快就到眼下的春季了。你会完蛋的。不够大。她脑子里全是坏念头。牛奶象涌泉一样溢出来。朱庇特和另一个女人。 不过,现在是往西的方向,他看到了毗斯迦旅店和西边的山脉。这里地势较为开阔。群山朝东逐渐升高,遮住了太阳。一眼望去很是宽广。阳光照耀着升腾的湿气,雾朦朦的一片,整个世界盘绕着展开,进入一个大山和旷野之地,朝西面延伸。西部是向往之地,东部则是故乡。近远低矮的群山向东绵延有数英里,冒着雾气,在城镇上方形成一条屏障。“鸟瞰”和“夕阳”。毗斯迦大道一侧的高等住宅区上空盘绕着一缕笔直的浓烟,是从巴克o塞维尔法官那污迹斑斑的白色木板房宅飘出来的。从位于低洼沟谷的黑人棚屋中升腾起淡淡的烟雾。正是早饭时刻。煎脑髓和鸡蛋,还有一条条软软的熏肉片。醒来,醒来,醒来吧,你们这些山区动物!她还在沉睡,身上裹着三层龌龊的旧被盖,在沉闷、不通风、泛着黄光的寒冷环境中睡着。那双皱裂的手,涂了难闻的甘油,苍白而温柔。橡皮盖的瓶子、头发夹子和几条绳带。谁也不会这时进来。难为情。 电车停了一下,然后从毗斯迦大道转向东面,驶向市中心。这时只见一个报童,编号是“七”,走到瓦恩街的转角处,这是他投递线路的终点。这男孩把新出的报纸熟练地折叠、卷好、再压平,然后将这纸卷沿弧线投出三十码远,落在珠宝商希尔兹家的门廊处;纸卷撞在地板上,啪哒一声往回弹起又落下。接着他便离开了,与又疲乏又轻松的时光一道朝二十世纪走去,愉快地感受着右肩上卸掉重压后的隐约轻抚,但自由了的肩部仍倾斜着。 差不多十四岁了,甘特心想。那大约是1864年的春季哈里斯堡附近的骡队营地。三十美元一个月,包饭。那些人身上的臭味比骡子还浓。我在顶层的第三个睡铺。吉尔在第二个铺。把你那该死的脏脚挪开,别塞到我的嘴里。那脚比骡子蹄还大。他就是这么个人。要是那脚碰到你身上,你这孬种,你会以为是骡子的蹄呢,吉尔说道。接着他们就动手打了起来。母亲要我们离开家。年纪不小,可以去干活了,她说。降生在世界的中心。怎么会是这个地方?距葛底斯堡城十二英里。他们从南方来。他们偷窃过礼帽。没有鞋。给我来杯酒,伙计。那人是菲茨林o李。第三天后我们出发了。“魔窟”、“墓地岭”。成堆的手和腿发出恶臭。其中有些是用锯子锯断的。那地方现在繁荣些了吗?那些大谷仓比房子还大。大肚汉,我们都是。我把牲口藏在灌木丛里。贝尔o博依德,“南部军队的标致密探。被判处执行死刑四次。有人趁和他跳舞的时候从他口袋里掏走了公文。可能是个妓女干的。 猪肠和脆皮热面包。非弄一点来不可。要么买整头猪,否则不卖。从来都是个称职的供养者。我从没有为自己谋什么利。 电车仍在上坡行驶,到了摩天岭大街,这里的棕灰色劣质木板屋破破烂烂,满身污迹。 “美洲的‘瑞士’”。“美丽的人间天堂”。基督耶稣啊!老鲍曼说总有一天他会发财。在去帕萨迪纳的路上沿途宣扬。出来吧。现在来不及了。想想看他爱上了她。枉费心机。年纪太大了。想要她离开那里。没见过这种傻瓜,就象--鱼的“白”肚皮。不知哪里有泉水可冲淡我的全身。重新洗得象婴儿般洁净。新奥尔良,那天晚上吉姆o科贝特打败了约翰o沙利文。那个企图抢劫我的人。我的衣物和手表。我穿着睡衣沿着运河大街走了五个街区。凌晨两点。全部东西被仍在一处堆着--手表落到最上面。在我房间里的搏斗。全城都是无赖和扒手,冲着职业拳击赛而来。有好戏看了。警察晚到了半小时。他们走出来,并请你进去一下。法国女人。克里奥耳混血儿。美貌的克里奥耳混血儿继承人。蒸汽船比赛。船长,他们赶上来了。我不会被击败。穿过树林。尝尝熏肉吧,她得意地说。响起了可怕的爆炸声。在她第三次下沉时他抓住了她,朝岸边游去。那些人在窗前涂脂抹粉,朝你咂嘴飞吻。对老年人或许更适合。谁在那儿兜揽生意?把那些人全活埋掉。水深两英尺。让他们烂掉。为什么不呢?这些事全都不简单。意大利。卡拉城和罗马城。布鲁图斯可是个可敬又能干的人。什么叫克里奥耳混血儿?法国和西班牙血统。她有黑人血统吗?这要去问卡迪亚克医生? 电车在车库作短暂的停留,只见里面停满了它的同类。然后它又依依不舍地开动,离开了动力与电气公司所在地那充满生气的气氛,笨拙地拐入哈顿大街已结冰的灰色长条路上,又小心翼翼地驶上靠近终点站的坡道,进入冰冷又安静的广场。 哎,上帝啊!我记得一清二楚。我到达的第三天那位老人便开价一千美元把那整块地出让给我。现在就是百万富翁了,假如-- 电车经过塔斯基吉,驶上有八十码长的一段斜坡进入广场。入口处大门的两边排列着许多磨得发亮的厚皮椅,两旁放着刚擦洗过且泛着光亮的铜制痰盂;椅子前面则是厚厚的玻璃隔板,一直延伸到人行道附近,间隔太窄而令人局促。 皮椅上坐着许多胖男人,仿佛是玻璃缸里的鱼。男游客叼着粘湿的雪茄烟,油腻的双唇上沾着唾液。见到女人都盯着看。扭着头可看不了多久。处于有利的位置。 一个黑人雇工满脸倦容,拿着灰色抹布在皮椅上一拖而过。在里屋,刚添过柴的火发出劈啪跳跃的火焰,一个夜班店员懒散地靠在火堆前的那张皮沙发深凹的承重部位上。 电车驶抵广场,颠簸着穿过南北向交错的轨道,在北侧停了下来,车头对着东方。甘特从窗玻璃上刮去一块冰雪,向外看去。在冰冷而灰暗的晨光中,四周围绕的是广场的环形墙,显得寒冷而又出奇的狭小。他猛然感受到广场那狭窄而令人生厌的一成不变:在他想象中的那个不停地动荡、演进和改变的世界中竟有这么一块凝固之地。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难受和害怕,由于看到他生活的中心现在变得如此狭小,他的心情也随之变得僵冷和萎缩。广场两侧是破旧难看的三或四层楼高的砖结构建筑,他有一种非常真切的感觉,似乎只要伸开双臂,便会触到这些房屋的墙壁。 他终于到站,踏上了土地,这时又猛然想起了过去的两个月积累起来的所见情景和经历,吃、喝,还有玩乐。那无边无际的土地、树林、旷野、山陵、草原、沙漠、山峰、眼皮底下迅速远去的海岸、各个车站上似在眼前晃动的站台、还有那些忘不掉的影像:秋葵、牡蛎、旧金山的大块鱼排、充满无限生命力的热带水果、繁衍不息的大海。只有在这里,在这难以置信的现实中,他熟悉了二十年的地方却显出反常景象,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动感、失去了变化和色彩。 这广场象一场梦,可怕而又具体实在。在远处的东南角,他看到了他的小店:他的名字用白色颜料大大地写在靠近屋顶的墙壁上,已经弄脏并有些剥落了:W.O.甘特--专做大理石碑、墓碑、墓地标识。这象是一场地狱里的恶梦,当一个人发现他自己的名字正从魔鬼的帐薄上瞪着他时的那种感受。假如他是来替人举哀却发现躺在木棺里的正是自己、或是亲眼目睹一场绞刑和绞刑架上的死囚,那则是恍如在梦中体验死亡。 “庄园旅馆”的一个黑人雇工睡眼惺忪,步履沉重地走上车,一下倒在车后部黑种人专用的座位上。不一会儿便从他那肥厚的双唇中发出轻轻的鼾声。 在广场的东面尽头,大个子比尔o麦斯乐慢慢走下市政厅办公楼的台阶,身上的夹衣半敞半扣地搭在滚圆的大肚皮上。他悠闲地踱着步子,踏着冻硬的人行道噔噔有声地走远了。镶了一圈厚厚冰箍的喷水池只以四分之一的力量喷出发蓝而闪亮的冰水。 电车发出嗡嗡的电流声,驶入各自的指定位置停靠。驾驶员们边跺脚边相互交谈。嘴里喷出阵阵热气;开始有了生活的气息。市政厅旁停着救火车,消防队员在车顶上方的屋子里睡着了:在紧闭的大门里面,响起牲口的大蹄子踩踏地面的咚咚声。 广场东头响起嘎拉声,一辆运货马车从市政厅前驶过。那匹老马拉着车从东南面的鹅卵石斜坡进入集市,一边下坡一边小心地向后带住车辆。这条斜坡正好将甘特的店铺与集市及“拘留所”隔开。电车又转向东面,这时甘特瞥见到在斜坡另一边的“黑人街”。从那个居住区升起上百缕又细又淡的烟尘。 电车现在快速驶下有坡度的学院大街,只见依陡峭山谷而建的黑人居住区迎面扑来,它的最高处与白人居住区相接。电车在此拐进常春藤大街,向北继续行驶。这条街的一侧是一些用石头砌成的简陋小屋,肮脏不堪,另一侧是一片高大挺拔的橡树林,其中隐约可见一栋摇摇欲坠的灰泥墙面大楼,那是老鲍曼教授建造的“淑女学校”,现已废弃,无人居住。电车转过街角停了下来,这里是位于坡顶端的伍德森大街,一旁是废弃不用的常春藤旅馆。这是一幢冰冷的木结构大楼,象个大谷仓。它从未盈利过。 甘特顺着道路往前走,一边用膝盖把那只沉重的大包顶在身体前部,不时在街沿处将它放一会儿,然后又向山坡下走去。这是一条未加铺设的泥土路,路面凹凸不平,冻得僵硬,倾斜着向下延伸。比他想象的更陡、更短、更窄。只有树木看起来稍大些。他看见邓肯走出屋门来到走廊上,穿一件卷起袖子的衬衫,弯腰拾起落到地上的晨报。待会儿再跟他聊天。至今已过了很长时间了。果然不出所料,那户苏格兰人家的烟囱里冒出一般粗大的早炊烟团,但甘特自己家的烟囱上方空空荡荡。 他走下山坡,轻轻推开那扇大铁门,并不去攀登那些陡峭的走廊石阶,而是绕到院子旁边的侧门去。坚硬而光秃的葡萄藤犹如结实的绳条缭绕在房子四周。他放轻脚步走进居室。有一股浓烈的冷皮革气味。壁炉里盖着薄薄一层冰冷的灰烬。他放下包裹,转身重回洗涑间再走进厨房。伊丽莎身穿甘特的一件旧上衣,手上戴着一双无指毛线手套,正在拨弄微微发红尚未燃尽的小火堆。 “喂,我回来了。”甘特说。 “噢,到底回来了!”她大叫道,正象他知道会发生的那样,显得激动,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挥动着。他笨拙地将一只手在她肩上搭放了片刻。两人局促地站立着,一动不动。随后,他抓起一只油罐,往木柴上浇洒火油。火焰忽的窜出了炉膛。 “别这样,甘特先生,”伊丽莎喊道,“你会把我们都烧死的!” 但甘特反而抓起一把劈好的木柴和那只油罐,朝客厅猛冲过去。 火焰从浇了油的松枝上呼呼地窜起,他感到烟囱口充塞着火焰,发出震颤声,这使他又高兴起来。他带回了许多故事:那阔的沙漠;那一望无际似黄蛇般蜿蜒而去的河流,两岸堆积着采挖出的泥土;那些满载的船只林立在海堤边,一幅动人的景观,令人联想到世界各地。船的四周弥漫着各种滤过的或浓缩的气味:泥土、诱人的黝黑色酒和糖蜜、焦油、成熟的番石榴、香蕉、红橘、菠萝,这些全都装载在暖融融的热带小船上,价格便宜,产量丰盛,取之不尽,如同懒洋洋的赤道地带以及那里的众多女人一样。他还说到路易斯安娜、得克萨斯、亚利桑那、科罗拉多、加利福尼亚这些不同凡响的州名;那漫天风沙、魔窟般的沙漠,为了筑路通车致使成片的巨树被破伐;冒着雾气的水柱从山顶上无声地坠落,内热湖的湖水定时从地下喷出,冲上天空;峡谷边开采出的花岗岩石堆积如山、形状多样,十分诱人,在天空中天然光线的映照下闪着各种美妙的色彩,犹如变色龙每日的颜色变化一般,人类所不及,自然所不及。 伊丽莎仍处在兴奋之中,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她跟着甘特走进客厅,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戴着手套的粗糙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腹部前。 “昨晚我还对斯迪夫说,‘要是你爹此刻冷不防钻进屋来,我也不会觉得意外’--我就是有这种感觉,不知道你管它叫什么。”她说道,临时编造的这句话使她不由她向内缩紧面颊。“不过一想到那事就觉得有些奇怪。前几天我在”加利特“商店购物,买了一些香精、小苏打和一磅咖啡。这时阿列克o卡特走到我跟前。‘伊丽莎’,他对我说,‘甘特先生什么时候回来?我想我有笔生意要找他干。’后来呢,先生,你想不到的--我刚走出店门来到街上--我猜当时我肯定在想着别的事,因为我记得埃玛o阿尔德里奇正好朝我走来还喊了我一声,而我直到她从身边走过之后才想起来要应答,便赶紧用你想象不出的大噪门对她喊道‘埃玛!’--我一下子产生了那个猜测--我敢肯定不会有错,就象我正站在这儿一样实实在在--‘你知道吗?甘特先生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上帝啊!甘特心想,又开始了。她的记忆活象一只大章鱼,在浩如烟海的往事深处搜寻着,漫无目标但又准确地探摸着进入一个个的海底洞穴、溪流、港湾,专注于她所做过、感受过和思考过的一切。这一回忆带有潘特兰家族式的投入和专情,似乎太阳为这个家族而闪耀或暗淡无光、雨水为它而降下、人类为它而产生、交往和灭亡,并短暂地摆脱其空虚而纳入潘特兰家族的内核、模式和意志中心。 与此同时,他正往木柴上添加发红的大煤块,一边喃喃自语,在脑子里整理着精心断过句的言辞,把既协调又跌宕的语句按从弱到强的顺序编排起来。 对了,那发霉的棉花,捆扎着堆放在铁路支线长长的车库棚下;还有平坦的南部那片松林带,散发着清香,浸染着深棕色的光彩,高大笔直的光秃树干显得残缺不全;被优雅提起的裙子下露出一条女人的大腿,正跨上停在运河大街的一辆马车(也许她是一个法国人或克里奥耳混血儿);一条弯曲的白皮肤手臂,伸出去拉窗帘,窗户上隐约闪现着许多法国人种橄榄色的脸庞;睡在他上铺的那个女人走了出去,她丈夫是一位佐治亚州的医生;蔚蓝的太平洋无遮无拦,无精打采地缓缓拍击出水花,水中鱼虾成群,捕不完捞不尽;还有那条河,它吸纳百川,河水泛黄,蛇一般缓缓涌动,带走了整个国土的水流。他的生活就象那条河,充满自身的积淀和一往直前的执著,不断的积累和增长使其丰厚,生活给予它无尽的补充使得它本身更加充实。现在他抱着这种河流式的远大志向,把生活的水流导入家庭的港湾,这是他亲身创造的富足。在这里,扭曲的葡萄藤把他的屋子绕了三层。土地长出丰富的水果和花朵,炉火欢快地在燃烧。 “你做了什么早饭?”他问伊丽莎。 “噢,”她答道,一边努起嘴想着什么,“想吃鸡蛋吗?” “想啊,”他说,“还要几片熏肉和几节猪肉香肠。” 他大踏步穿过厨房,朝门厅走去。 “斯迪夫!本!卢克!你们这几个该死的恶棍!”他高声叫着,“起床喽!” 地板上几乎同时响起他们几个人噔噔噔的脚步声。 “爸回来了!”他们尖叫道。 邓肯先生注意地看着黄油慢慢渗进一只刚烤好的面包卷,同时透过窗帘斜着眼向下方瞥了一眼,看见甘特住宅的上空缓缓涌起刺鼻的浓烟。 “他回来了。”他带着愉快的口吻说道。 与此同时,油漆匠塔金顿也看到了,他说:“W.O.回来了。” 甘特,这个曾动身踏上西去之途的“远游者”,又回到了家里。 尤金现在已自由徜徉于感觉世界的广阔天地里:他的感觉器官已发育完善,因此一旦感触到某一单个物体,有关它的色彩、温度、气味、声音和味道的背景细节全都会随之自行得到确立。所以在稍后的日子里,当闻到热烘烘的蒲公英时,他便回想起春天里那两旁长满青草的河岸、某一天,某个地方、嫩叶的飒飒声或是书页的翻动声、红橘散发出淡淡的奇异气味、用牙啃咬大苹果时的冰凉感觉;或者就象《格列佛游记》描写的那样,三月里一个灿烂而又多风的日子、阵阵而来的暖意、大地解冻冻散发的蒸汽和水珠、烤火时的热感。 他头一次成功地从家庭的樊篱中解脱出来--在快六岁时,由于自己的一再坚持,他去上学了。伊丽莎本不想让他去上学,但他唯一的亲密伙伴、比他大一岁月马科斯o艾萨克斯已打算要上学了,他心里因而有一种逼人的恐惧,生怕又被单独留在家里。伊丽莎对他说不许去:不知怎的,她觉得学校已开始在慢慢扯松并最终会拉断维系他们二人的纽带。然而,九月的一天早晨,她看到他灵巧地溜出大门,以最快的速度跑向等在街角的另一个小男孩那里,此时她却没有采取行动把他追回来。她内心一直紧绷着的一根神经一下断开了:想起他偷偷回首一瞥的神情,她哭了。流眼泪是因为他,不是为自己:在他出生一小时后,她看到了他那双阴郁的眼睛,发现其中有种永不会消散的东西,她清楚那是遥远而又难以捉摸的孤独感,就象望不到底的深井:她知道有一个陌生客已从她那漆黑一团又受够气的腹中来到了人世,陪伴他的是人世间的互不来往、他自己的阴影,亦即自己房间的造访者,子然一身,孤独地活在世上。啊,迷惘。 他的哥哥和姐姐们忙于应付个人成长中的烦恼与痛苦,无暇顾及他:他比卢克差不多小六岁,在兄弟姐妹中排名最后,但他们偶尔也对他施以轻微的欺辱,即大孩子对年幼者的小小捉弄,为的是引他发脾气并发出尖叫,这使他们觉得有趣和开心。有时他在深沉的睡梦中被逗弄和奚落声弄醒,这时他会抓起一把刻刀冲向他们,或者用头部去撞击墙壁。 他们觉得他“古怪”--这几个男孩在其施加的迫害被察时便劝诫家庭子女中这位自命不凡的胆小鬼,声称他们是想使他成为“真正的男孩”,以此为自己辩解。尽管如此,他内心里逐渐对本产生了深深的依恋。有时候本放轻脚步穿过房间,甚至用愠怒的眼神和鲁莽的语言来护卫这个孤寂的生命。本是个怪人:某种深刻的本能使他向他的小弟弟靠近。他靠送报纸挣来一笔小收入,用其中的一部分给尤金买礼物并带他出去玩,还常用低沉的声音告诫他,偶尔也打他几下,但当其它男孩在场时总是护着他。 甘特注意到他把带着沉思神色的脸凑在一本被火光映红的连环画前,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于是断定这孩子喜欢读书,甚至更加笼统地认定要让他成为一名律师,送他进入政界,看着他去竞选州长、参议员甚至是总统职位。甘特不厌其烦地向他简要讲述着所有后来成为伟人的那些美国乡村孩子的传奇故事,他们成为伟人正是因为他们是乡村的孩子、贫苦的孩子和勤奋的农场孩子。但伊丽莎却把他看成是一块学者的料,一个有学问的人,一位教授。这一随口说出的事后想法令甘特深为恼火,而她对此却深信不疑,并由此在这个沉湎于书中的孩子身上看到了她自己特意设计的成果。 “在他出生前的那个夏天,我抓住每一个可利用的机会来读书。”她说道。然后,带着得意而又神秘的笑容--此时甘特明白,接下去她又要提及潘特兰家的事了--她说:“跟你说吧:一切都会在‘第三代’身上见分晓。” “去你的‘第三代’吧!”甘特不满地答道。 “好吧,我想告诉你,”她若有所思地继续说,一边用食指比划着,“人家都说,这孩子的外祖父本来会成为优秀的学者的,假如--” “仁慈的上帝啊!”甘特说道,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踱着步,发出讥讽的笑声。“但愿我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他用大拇指在舌头上匆匆舔了一下,异常激动地喊叫说,“即使有什么财产可继承,我也不要。你们家的东西不要!就是死也不会接受!是的,但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你会夸耀那个可鄙的老怪物,可他一辈子没干过一天正事。” “好了,我要是你的话,可不会那么自信。”伊丽莎开口说道,嘴唇在急速地抖动着。 “基督啊!”他喊叫着,一边在房间里快步走动着,并旧习难改,又把以理服人抛到了脑后,“基督啊!多可笑的学舌!这是对老天的不敬!地狱的怒火也比不上被诅咒女人的愤怒!”他大叫着,吐字不清但强烈而有力。说完,他继续大步走着,突然放声大笑,苦涩而不自然。 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尤金独守着他那阴郁的心灵,坐在那儿,对着被炉火映照的书沉思着,象喧闹旅店中的一个陌生客。他生活中那一扇扇知识的大门正从四面向他逼近,一个广阔而无形的奇妙世界正组建起它那初露而脆弱的轮廓:他把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流动的图象中。他到书架去翻找画册,发现了一些好书,有《与斯坦利一起游非洲》,里面尽是有关丛林的神秘故事,还有战斗、黑人之间的争斗、投掷出的标枪、盘根错节的大片森林、茅草搭建的村舍、金矿和象牙等生动的场面;另有斯托达德写的《演讲集》,光滑而厚重的书页上印着在欧洲和亚洲最受游客喜爱的景致;还有一本《奇观大全》,书里有当代所有奇景的迷人图画--桑托斯o杜蒙乘坐在他的热气球里、从水壶中倒出的液体和气体、全世界的海军舰艇被一盎司的镭抛离水面两英尺的场面(威廉o克鲁克斯爵士所作)、埃菲尔铁塔、弗拉蒂伦大厦、用操纵杆控制的汽车、潜水艇,等等。那年的旧金山大地震之后,出版了一本书,对此事件作了描述。这本书的绿色平装封面赫然展现着正在坍塌的大楼、晃动的尖屋顶、高层房屋倒下来坠入冒着火焰的地面裂口中。另有一本名叫《罪恶宫殿》的书,也可称为《社会恶魔》,大意是描写一个虔诚的百力富翁,此人不惜耗尽其巨额资产来揭露那些因不利于上层社会纯洁无暇的假象而加以粉饰的丑恶行为。书中配有醒目的画面,显示该书作者头戴丝绸帽走在大街上,两旁尽是富丽堂皇的罪恶宫殿。 这一连串奇异而杂乱的画面被组合拼凑成另一番景象,并在他那沉思和想象的力量下扩展开来:在法国画家多尔所作的《弥尔顿》中,那些迷途的黑色天使正飞向洞穴状的地狱,画面的近处则是人间天地,可见到耸立或倒塌的塔尖、奇异的机械装置和伴有利诱和武力情节的浪漫场面。他想象着自己将来会挣脱束缚进入到这一史诗般的世界,那里远离家庭,生活的全部光彩尽情地闪耀着。想到此,他心里热血涌动,涨红了脸庞。 他已听到过礼拜日夜晚远远传来的教堂钟声,响彻整个乡村;他倾听过夜幕下的大地那低沉的交响曲,各种夜间的小生灵发出无数种声响交织在一起;他也听到过远处山谷里渐渐远去的风鸣声以及隐隐可闻的铁轨隆隆的震动声;上千种不同而又混杂的神秘气味令人耳目晕眩地交织在一起,刺激着感官;气味又与各种声响相互交融令人陶醉,所有这些使他感受到这美妙世界的无限深度和广度。 他至今仍记得那次“博览会”上东印度公司设立的茶屋,以及檀香林头巾、披肩、凉爽的内景和印度茶的香味;他已感受过春季里有露水的潮湿和清晨那令人怀念的激情,还有樱桃的香味、凉快而清爽的土、果园里湿润的沃土、早餐浓烈的香味和花朵上飘动的雪花。他体验过中午时分在溪边嫩草丛中闻到刺鼻的蒲公英时那强烈的原初激情;还有地窖的气味、蜘蛛网和深邃的秘密洞穴;7月里,那埋在新鲜干草中的西瓜香味,堆放在一辆蒙上布的、属于一个农场主的马车上;还有甜瓜和柳条筐里的桃子味;放在一堆煤火前的桔子皮所发出的又苦又甜的气味。他还熟悉其它物体的气味:父亲居室的男人气味;那张磨得发亮且破损处露出马鬓的皮沙发味;壁炉边烤得起泡的油漆木头;烘烤过的小牛皮条块;扁平而潮湿的苹果烟草块,上面插着一面红色旗。十月里的气味有:林中烟雾和烧尽的树叶堆;秋天那劳累的褐色土地;夜晚的金银花;暖意融融的旱金莲;那位衣着整洁、面色红润的农场工人带来的气味,他每周一次送来压有花纹的黄油块、鸡蛋和牛奶;油腻而半熟的熏肉软块和咖啡;正工作着的面包烘炉;加了盐和黄油且冒着热气的酱包大菜豆;那间旧松木搭成的屋子长期关着,里面存放着书和地毯;白色长条篮子里装着的康科德地区产的葡萄。 对了,还有粉笔和漆过的课桌那使人兴奋的气味;厚厚的面包三明治香味,当中夹有冷煎肉和黄油;马具店里新皮具或是暖和的皮椅发出的味道;还有这样一些物品的气味:蜂蜜和末磨碎的咖啡;桶装甜酱菜和乳酪以及食品店里各种芳香的混合;地窖里贮存的苹果、果园枝头上的苹果和苹果榨酱;架子上被阳光晒熟的梨子和正在炉子上加糖炖煮以便贮存的熟樱桃;切削过的木块、嫩木材及木屑和刨花;抹着丁香腌在白兰地酒里的桃子;松树的树液和绿色松针叶;一只修剪过的马蹄;烤栗子及装在碗中的坚果和葡萄干;热猪油渣和烤嫩猪肉;黄油和肉桂在裹了糖的山药上融化开来。 噢,还有这些气味:杂草丛生,水流缓慢的河道和在枝蒂上腐烂的西红柿;带着雨水的湿梅子和煮沸的榅桲果;水面上腐烂的睡莲叶子;沼泽地绿色浮垢中腐臭的杂草;南部地区那细腻的味道,干净但又夹杂着恶臭,象一个大块头女人;大雨过后湿淋淋的树木和土壤。 还有:清晨雏菊园的浓烈气味;铸工车间泼溅的铁水;冬季里拥挤的马廊和冒热气的马粪;老橡树和胡桃树;屠夫身上的肉味、宰杀肥羊的腥味;胀鼓鼓且滴着水的肝脏、粘稠的腊肠馅和带血的牛肉;红糖和巧克力片一起熬融;被碾碎的薄荷叶、湿润的丁香花丛;阴沉月色下的木兰花、梜木及月桂;一只有积垢的旧烟斗和波旁地区出产的黑麦,装在用烧黑的橡木制成的小桶里;烟丝的浓烈气味;石炭酸和硝酸;狗身上纯正的骚味;封存的旧书;泉溪边清凉的蕨菜;糕团中的香精;干裂的厚厚乳酪,凡此种种的气味。 对了,另有:五金店里主要是钉子的气味;摄影师暗室里的显影药水味;油漆和松脂的新鲜气味;荞麦糊和黑高梁;一个黑人和他的马匹味;煮开的软糖;腌菜缸的咸味;南面山坡上茂盛的低矮林丛;粘手的牡蛎罐头,剖过腹的冷冻鱼;身体发热的黑人女厨工;火油和漆布;菝葜和番石榴;秋天里成熟的柿子;刮风下雨;火辣辣的雷;冰冷的星光、结冰而发脆的青草;青蛙和冬季里雾朦朦的光照;播种时节、开花时节和瓜熟蒂落的收获季节,等等的气味。 他所接受的这些感觉给了他极大的激励,因此,在学校的地理课上、亦即那个丰富的传奇世界里他开始呼吸到了大地发出的混杂气味;从堆放在码头尽头的每只短粗小桶那里感受着贵重的糖油、繁忙的港口和勃艮第出产的浓郁的葡萄酒;嗅到了热带地区的丛林植物、种植园的浓烈香味、港口散发出的咸鱼味。他畅游在广阔、迷人但并不使人困惑的天地里。 现在他已被带着穿过那座有无数岛屿的群岛,坚实地站到了这个未知但又期待着的陆地上。 他几乎一进学校就学会了阅读,凭着牢靠的图像回忆立刻就组成了词语的形状。但过了几个星期之后他才学会书写甚至可以说抄写词语。清早去上学时他那清醒的头脑里仍时时浮现出幻想以及那个迷失的世界的片断,粗略而残缺。他能准确理解老师关于其它知识的所有讲解,但在拼读字母时,他仍跳不出他那个年代久远的未知世界。其它孩子能在一排示范字体的下方拼写出歪歪扭扭的字母,而他写出来的只是纸上的一排参差不齐、东倒西歪的交叉笔划。他饶有兴趣地反复写着,识别不出或是弄不懂字母之间的差别。 “我会写字了。”他心想。 然后有一天,马科斯o艾萨克斯在习字时停下笔,瞟了一眼尤金的练习本,看见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字母。 “字母可不是那样写的。”他说。 接着他把铅笔握在那只长有疣字的脏手里,把例字在本子上匆匆抄了一遍。 字母生动的线条和优美的组成结构从他这位同学的笔下流淌出来,他看在眼里明在心里。这时,所有的讲解都没有能化解的症结一下子解开了。他一把夺过笔,写出了这些词语的字母,比他的同学写得更有形更好看。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叫喊,翻倒下一页,毫不迟疑地抄写起来,写满了一页、又是一页。他们二人相互对视了一会儿,流露出领略了奇迹时才有的明显惊讶神情。后来他们再也不议论尤金写的字了。 “这样写才对。”马科斯说道。不过两人把这件秘密锁在他们之间没有说出去。 尤金后来回忆起这件事。他一直能感受到内心里那正在开启的一扇门,感到了高潮的逼近,出路就在眼前;但没想到会在某一天就这样一下子全实现了。他的个子仍然矮小,离生动的地表很贴近,因而见到了不少东西。但却怀着担忧秘而不宣,他知道这些事说出来会招惹麻烦,遭人嘲笑。春季的一个礼拜六,他和马科斯o艾萨克斯来到中央大街的一个深坑旁,停下来,市政工人正在下面修补有裂缝的总水管。坑四周的泥墙比工人们的头部高出许多。在他们躬着身的脊背后方有一道宽裂口,是埋在土里的一个窗孔,连着一个黢黑的地下通道。他们正看着施工,突然一下互相紧抓住对方,这时只见一条巨蛇的扁头从宽裂口处一窜而过。它爬过了那个裂口,后面拖着一条有鳞片的蛇身,足有成年人的身体那么粗:这庞然大物朝泥土深处钻去,似乎没完没了,最后消失在忙着干活且毫无察觉的工人们背后。他们二人吓得发抖,赶紧走开了。当时和事后他们都曾压低声音谈论过此事,但从未告诉过别人。 他现在已轻松地适应了学校的日常惯例。每天清晨他和几位家兄一起匆匆咽下早饭,吞下滚烫的咖啡,在最后铃响的威吓下冲出门去,顺手抓起一只装有熟食的纸袋,那上面已经浸出令人垂涎的油迹。他迈着重重的步子跟在几位家兄后面,一颗兴奋的心呼呼直跳。当跑到中央大街坡底处的低洼地带时,挂钟牵动着晃动的绳索发出最后的响声,他听到钟声渐渐平息,紧张得全身没了力气。 这时,自感不妙的本咬着牙沉着脸,用手抵着尤金的腰背部,大叫着推着他朝坡顶冲去,但仍无法顶住那往后倒的重量。 他气喘吁吁地跟着唱起了早课歌:当分成四组的全班同学反复唱起歌曲的最后一小节时,他也喘着气加进去一道唱: “--快活、快活、快活、快活, 人生只要梦一个。” 或者,在秋季有霜冻的早晨则是唱: “快活的老爷太太请起床, 晨曦已照到山顶上。” 有时也唱《西风与南风竞赛歌》,或者是《磨坊工人歌》: “我谁也不妒忌,不,我不会, 也没有谁来妒忌我。” 他阅读起来又快又轻松,拼写单词也是准确无误。他的手工做得很好。可是他不喜欢绘画课,尽管一盒盒的蜡笔和颜料使他兴奋不已。有时候全班同学一起到树林里去,采集花朵和叶子的标本带回来--有蚀损的火红枫叶、棕色松果和棕色橡树叶,然后给它们涂上颜色。在春季则采一支樱桃花枝、一束郁金香。那个丰满的女人第一次给他上课,面对她的威严他恭敬地坐着,担心自己会做出在她看来是粗俗和恶劣的举动。 整个班级乱哄哄的:小男生们变着花样去捉弄小女生们,或是涂写一些不雅的字句气她们。那些性情更野并更不愿学的学生则想方设法溜出教室,他们会这么说:“老师,我可以去方便一下吗?”然后就离开教室走向厕所,一边偷偷笑着一边不停地在外面闲荡。 他从来说不出这样的话,因为那会向女老师暴露生理上的难堪。 有一次,他肚子痛得很历害,但死也不开口说,默默忍着恶心,最终只得捧着双手呕吐起来。 他惧怕并憎恨课间休息,骚动的人群吵吵嚷嚷,操场上一片混乱,令他担优。可他的自尊又不允许他躲在室内或自我疏远其它人。伊丽莎听任他的头发长得很长,每天早晨她都要用手把它绕成凡特勒罗伊式的宽松发卷:这使他遭受到可怕的痛苦和羞辱,而她对此却不能或不愿体谅。她若有所思地努起嘴,不理睬他要剪掉头发的一再恳求。她将本、格罗夫和卢克等人剪下的发束收拾起来,存放在几个小盒子里。当她看到尤金的发束有时会流泪,对她来说这象征着孩子的幼儿时期。她那颗忧伤的心很想为今后的不测留点纪念物,因而舍不得扔掉这些发束。即使尤金浓密的头发成了哈里o塔金顿身上虱子的繁衍乐土,她也不剪掉:她每天两次将他挣扎的身体夹在两腿之间,用密齿梳来刮他的头皮。 他浑身哆嗦,强烈地央求她。这时她微微一笑,作出呵护备至的神情,嘴里哼着逗人的曲调,说道:“喂,我说--你还没长大呢。你还是我的小宝宝。”她有着既顺从又倔犟的本性,只有受到持续而过火的刺激才会被迫作出反应。而尤金面对这种本性而备受折磨,绝望的怒火使他尖声狂叫起来,这时他才猛然明白了甘特为什么会那么暴躁不安。 在学校里,他象个陷入绝境又无处藏身的小动物。他所在的那个牧群以准确无误的群体本能立刻就知道有一个外来者被硬塞了进来,于是毫不怜悯地开始追逐。到了中午休息吃饭的时候,尤金便抓起那只浸满油迹的大纸袋跑向操场,一群伊呀乱叫的家伙在他身后追赶着。领头的是两三个大个笨蛋,年龄不小却智力不足。他们紧追不放,乞求着叫道:“我们两个好,尤金,我们两个好。”他继续向操场尽头跑去,一边打开纸袋,朝他们扔出一只大三明治。这些人于是暂时停下脚步,扑向得到食物的那个人,顿时把三明治撕扯成许多小块。但不一会儿他们照样大声乞讨着,更起劲地追逐,把他逼进操场围栏的一个角落,伸出手起劲地央求着围上前来。他只好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们,偶尔会因一时来了火气,从一只贪婪的手中撕下半只三明治几口吃掉。他们直到看到他再也拿不出什么来才走开。 圣诞节那奇妙的幻境至今仍使他向往不已。甘特在此时是他忠贞不渝的伙伴。在深秋和初冬季节,他会连着几个夜晚写信给圣诞老人索要礼物,开列出一长串最想要的礼品清单,然后十分虔诚地将每封信投入火势正旺的壁炉里。火焰从他手中卷走信纸,发出呼呼的声响,把烧黑的残页吹了出去。这时甘特便拉着尤金冲到窗户旁,指着风雪弥漫的北方天空说:“在那儿!看见了吗?” 他看到了。他看见那张祈求信由忠实的大风护送着飞扬,朝北飘向那盖满冰霜的精巧三角屋,一个玩具世界,飞入冰天雪地里那快乐的小精灵王国。他听到微弱且似银铃的铁砧敲击声、那些小矮人洪亮的笑声、驯鹿在空中棚圈里的叫声。甘特也看到、听到了这一切。 圣诞节那一天,他得到大量别人送他的色泽鲜丽的小玩意。但对那些偏爱“实用”礼物的人他则从心里感到讨厌。甘特为他买的物品有:车辆、雪撬、鼓和嗽叭--最吸引人的是一辆带绳梯的小型消防车,在四邻的眼中这是个罕见之物,后来却成了他们的诅咒之物。一连几个月他的闲暇时间都在地窖里度过,和哈里o塔金顿及与科斯o艾萨克斯一起;他们把这辆小消防车的绳梯挂在车子上方的金属线上,这样,用手一碰它们便准确地掉进草堆里。他们模仿消防队员在营房里打盹,然后其中一人学报警的铃声:“丁零--丁零--丁零”,于是大家一跃而起作好准备。接着,完全出乎意料,哈里和马科斯并排组成一个突击队站在车前,尤金则坐在驾驶员的座位上,然后拉着这辆车冲出窄小的地窖门,不知好歹地朝一个邻居的楼房奔去。一边跑一边抛出绳梯、打开窗户、实施进入现场、扑灭想象中的火焰,然后返回原地,而对那个尖叫着斥责的女主人置之不理。 他们一连几个月完全生活在这个虚构的境界中,模仿本地消防队员的举动,模仿乔纳多的举动。这人是副队长,对工作有种天真地自豪感。他们目睹过那次乔纳多听到警报铃声便把手中的手表零件往桌上一扔,冲出设在甘特店铺里的摊位,在那辆庞大的消防车全速驶入广场时他也同时到达就位。这些消防队员喜欢在目瞪口呆的市民前展示最惊险的表演。他们戴着头盔威风凛凛,将身体吊挂在消防车上做出潇洒的形体姿势。其中一人托起一个同伴在空中飞速而过,同时另有一人在半空中接住了那个瑞士人沉甸甸的身躯,他是在跃起去抓栏杆时冒着生命危险故意失手往下跌落的。就这样,他们在高速行进中站成了一个平衡的三人形状,这短暂的一刻激动人心:全城的大部分市民为之心惊胆颤也为之欣喜。 当钟声在夜晚敲响,冲破压倒一切的风声时,他的那个小精灵便撞入了他的心扉,冲断把他拴在人间的全部纽带,带着他升腾到大海和陆地的上空去独处并实施统治。他在空中低头俯视,只见黑暗的森林和原野象一块旋转着的圆盘。他侧身飞过发出鸣响的松林来到一座拥挤凌乱的小城上空,把城里那些有格栅围护的灯火移开,以便凑近各家的屋顶。同时,挟着受他驾驭的风暴,他冲向正起火燃烧而无法扑救的屋墙,在那些被毁坏的墙顶上方狂叫,夹杂着尖细的笑声。然后,小精灵发话了,这才喝退了致命的大风。 或者,借助着呼风唤雨、制造黑暗还有一切邪恶力量的巫术般法力,他透过正遭受风雨扑打的窗玻璃往里看,那模样活象个食尸鬼,轻而易举就把难以形容的恐怖播撒到了密集而又有房屋庇护的生命世界。或者,自身虽仍是人形,但在他那不同于凡人的心里却含着恶魔般的狂喜,于是蜷缩着紧靠在一幢被暴风雨吹打而又孤零零的房屋旁,透过滴着水的玻璃斜眼打量着一个女人或是你的敌人。正当陶醉于在黑暗中吒咤风云、洞悉一切之时,猛然感到肩头上轻轻的一拍:回过头面对的却是邪恶的死亡之神那张堕落又闪着绿光的阴间面孔,那真是闹鬼者反遭鬼闹,追逐者反遭追逐。 对了,还有就寝的女人所展示的天地,那犹如在令人心惊肉跳的黑暗中见到的动人闪光。夜里,大风摇撼着屋子,他就在这时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身处伸展开的芬芳肢体当中。他在内心里寻求着女人身体上的奥秘。不过他倒是在学校找到了通向欲望的引路人--那些住在“达波德”的满脸汗毛的混小子。这些人在那些较矮小较脆弱的男孩心中产生了恐惧和惊讶。因为“达波德”是那些在城市里长大的山区人聚居的区域,他们整夜不怀好意地游来荡去,还在“万圣节”那天同其它流氓团伙打石头仗,砸破了一些人的脑袋。 有一个叫奥托o克劳斯的德国男孩,长着挺拔的鼻子,脸上毛茸茸的,浅眉毛。他双腿瘦长而敏捷、声音嘶哑、总是傻乎乎地笑着,是他把尤金引入纵乐的境地。另有一个叫贝西o巴恩斯的十三岁女孩,高个子黑头发,体形线条分明,她成为他们使坏的对象。奥托o克劳斯十四岁,尤金八岁,他们同在三年级就读。这个德国男孩与尤金同桌,他在课本上画了一些不堪入目的画,并把这些见不得人的不雅画面隔着走道递给了贝西。 这女孩则扮出怪相作为回答,还翘起匀称的屁股用手一拍以表蔑视,而奥托以为这姿势意味着赞许,乐得他发出嘶哑的窃笑。 贝西的身影走进了他的脑海。 在学校里,他和奥托趁人不注意时在地理课本上画一些不堪入目的图画,往热带土著人的画像上添加下垂的乳房和其它粗大的器官,以此相互取乐。两人还在小纸片上写下针对老师和校长的下流打油诗。他们的老师是个瘦削的未婚女人,面色红润,目光锐利又炯炯有神。看到她尤金总是会联想起上学路上必然见到的那个士兵和他头上的火绒帽和那条狗,他们都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象风车、象月亮。老师名叫格鲁蒂小姐,于是奥托以小男孩特有的傻气和无礼这样写道: “老小姐格鲁蒂 有着格外好的脾气。” 尤金则把他的攻击目标对准了校长。这是个年青人,名叫阿姆斯特朗,身体结实、说话柔声细语、华而不实。他总是在外衣上插一朵康乃馨,每当他鞭打某个有过错的男孩之后,总是用手指轻轻夹着这朵花,眼皮低垂,把敏感的鼻孔凑上去闻着。尤金平生第一次体验到诗文创作的强烈快感,他写出一长串韵文,诋毁阿姆斯特朗、他的家庭以及他与格鲁蒂小姐的关系。 他对此着迷了,整天的时间都用来写诗--全都是各种各样的下流内容,而且还舍不得撕毁这些诗句。他的课桌里塞满了揉皱的小纸团。一天上地理课时,他被女老师抓住了。她怒目圆睁地俯身逼视着他,拿出夹藏在课本中的一张纸,上面是他刚写好的东西,这时他浑身的骨头都吓酥了。课间休息时她清查了他的课桌,一一看过那些纸团,然后以不祥的平静口吻叫他放学后去见校长。 “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尤金毫无表情地低声问奥托o克劳斯。 “喔,你要吃苦头了!”奥托o克劳斯嘶哑地笑着说。 全班人都偷偷向他暗示,一边看着他一边揉着自己的臀部,脸上作出疼痛难忍的怪相。 他觉得全身难受。他憎恨体罚,不是害怕被打,而是难以忍受这种羞辱。他佩服那些不怕羞耻不顾脸面的男孩,但他自己做不到。那些男孩在受体罚时大声嚎叫,以此减轻疼痛,十分钟过后又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想他受不了那个衣服上插着花朵且年青而肥壮的人的鞭打。三点钟到了,他脸色苍白地朝那人的办公室走去。 尤金一进门,细长眼、薄嘴唇的阿姆斯特朗便开始挥动握在手里的藤鞭,打在空中啪啪作响。他身后的桌子上堆放着经过平展和理顺的一叠纸,是那些骂人的韵诗。 “这些是你写的吗?”他喝问道,把两眼眯成窄缝来威吓他的猎物。 “是的。”尤金答道。 校长又挥了一下藤鞭。这人曾找过黛茜好几次,还在甘特家吃过宴请。他记得很清楚。 “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孩子,你竟然这样对我?”他突然改变语气说道,显得既不满又宽厚。 “没--没有。”尤金说。 “想想看,你还要再写吗?”他说,口气又严厉起来。 “不--不会,先生。”尤金答道,声音轻得象幽灵。 “那好吧。”这位上帝口气威严地说,同时扔掉了藤鞭,“你可以走了。” 直到走到操场那儿,他的两条腿才有了知觉。 不过,啊,那披着盛装的秋天和人们唱出的那些歌。丰收,还有给树叶涂色。歌曲“今天是半个节日”,还有“高高挂在天上”。另一首歌与火车有关--“车站呼啸着一闪而过”。那收获的日子,那开启的欲望之门,那雾朦朦的阳光,那枯叶落地的啪啪声。 “每一朵小雪花都有自己的形状,每一朵都不同。” “真的!全都不一样吗,普拉特小姐?” “凡是小雪花都不同。大自然从不重复她自己。” “啊!” 本开始长胡子了:他已经在刮脸了。他把尤金推倒在皮沙发上,同他不停地玩闹几个小时,用那短胡须在他弟弟柔软的脸上刮来刮去。尤金尖叫着。 “到了你能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你就是个男子汉了。” 他轻声唱起歌来,声音细微,似幽灵在哼哼: “啄木鸟在校舍的门上敲啄, 啄啄啄呀直到嘴壳伤痛。 啄木鸟在校舍的钟上敲啄, 啄啄啄呀直到嘴壳愈合。” 两个人笑了起来--尤金的声音哆嗦而沙哑,本则在轻轻窃笑。本有一对水汪汪的灰色眼睛,皮肤灰黄粗糙。他的头部匀称,前额高抬而宽大,头发卷曲,是深棕色。总是紧锁的双眉下方是一张窄小的脸,在尖下巴上合拢:他的嘴异常敏感,露出笑容时轮廓简洁、颤动着往里凹--象刀口上的一道闪光。他总是用巴掌拍打人而不是抚摸人:他的内心充满自尊和体贴。 是的,就在每年的那个月份,冥后珀耳塞福涅回来探家,她的母亲谷物女神刻瑞斯那颗枯死的心又重新燃起希望。树木全都冒出了嫩芽,似一片烟霞,一些体大不过一片新叶的鸟儿穿梭在欢唱的林间。街道路面上散发着气味的柏油又变得松软了,男孩们于是取来揉成圆团,他们身上鼓鼓囊囊地装着陀螺和玛瑙色弹子。夜晚时分传来雷声的炸响,还有倾盆雨,渗透着一切。破晓时分向窗外一看,只见风雨满天,一团被冲散的残云。那个山里的男孩送水来到正忙于架设围栏的亲属身边,当风在草丛中穿行时他听见了低洼的山谷深处响起长长的啸叫声和微弱的丁当钟声。山峰象巨大的蓝色杯子,看起来靠得更紧、更近了,这是由于他听到了一个含糊不清的证实:他的身体已被春天那把利刃所刺透。 生命揭下了自身锈迹斑斑又褪了色的表皮,大地以嫩弱但永不枯竭的力量涌动着,人们的心象装满的水杯,溢淌着无尽的期盼、说不清的指望和道不明的渴望。有种情感哽咽在喉咙里,某种情感模糊了双眼,微弱但雄壮的号角声响彻大地。 小女孩们扎着小辫穿戴整齐,蹦蹦跳跳地走在每日必走的上学路上。那些年青的天使却懒散地走着:他们听到了芦笛声、麦笛声、羊群在松软林间的奔跑声,这里有,那里有,无处不在。他们闲逛着、倾听着,一有机会就停下来,又迷迷糊糊地继续朝那固定的唯一归宿走去。因为大地上到处是古老的传闻,致使他们找不到路。所有的天使都迷途了。 他们守卫着自己的财物,不让那些野蛮人抢去。尤金、马科斯和哈里称霸于附近的街区:他们攻击黑人和犹太人,拿他们取乐,还去打那些住在皮格泰耳街的人,他们讨厌并鄙视那些人。在黑夜的掩护下他们象猫似地四下隐蔽活动,有时就在街边灯火闪亮处骑在墙头上,那灯火明亮地闪耀着,不时跳动一下发出劈啪声。 有时,他们躲在甘特家的院子里,在灌木丛的掩护下守候那些正在回家路上处于热恋中的黑人情侣。当这些猎物走到预定地点时,他们猛然拉动一个绳条,那是一只塞满杂物的黑色长袜,看上去象条蛇。起初只听见一阵响亮而又十分好笑的说话声,结语无伦次。接着,说话声嘎然而止,随后又尖叫起来,与此同时夜色下的树丛中传来刺耳的大笑声。 有时,当那个在市场上送货的黑人男孩蹬着三轮车熟练地拐进小巷时,他们便扔石头打他。他们并不恨黑人。舞台上的丑角都是黑皮肤。他们也懂得要善意地揍这些人、开心地辱骂他们、宽容地喂养他们,这些行为都是正当的。人们对一只摇头摆尾的狗自然友好相待,但狗绝不可因此顺势站立起来比个高低。这些男孩知道绝不可能“从黑鬼身上拿到什么”,另外,一有争吵最好立即用棍棒打破他们的脑袋,这可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过,你不一定打得破黑鬼的脑袋。 他们朝犹太人吐口水,以此取乐。唾液喷向犹太人,拳头挥向黑皮人。 这几个男孩常在路上守候犹太人,尾随他们走回家,一路上高喊:“鹅油!鹅油!”他们以为这是犹太人食品中的主要成分。有时,看到小男孩喜欢盲目模仿现成的或拼凑的或编造的骂人顺口溜,他们就加以利用:让他们合起来跟着那些吃尽苦头而喃喃自语的受害者,用德语大叫:“狗杂种!狗杂种!”自以为喊出了对犹太人来说最不堪入耳的咒骂。 尤金对恶作剧并不感兴趣,但他离不开马科斯。他们迫害的主要对象是个样子很鬼的小男孩,名叫艾萨克o列宾斯基。只要一见到他,这几个人便猫一般地扑上去,追着他们跑进小巷、越过围栏、穿过庭院、进入谷仓和牲口棚,一直追到他家门口。这男孩跑起来速度惊人,动作敏捷,不可思议地一次次逃脱,甚至逗引他们追赶并作出羞辱人的手势,还不时龇牙咧嘴显出犹太式的嘲弄。 有时,他们猫似地隐匿于不祥的黑暗之中,在笼罩于夜色之下的周围地区游荡,还会悄悄缩在某户犹太人家的墙角处,挤在一起边偷着笑边倾听屋里各种激昂的说话声。女主妇那重重的喉音或是几乎每晚在犹太人家里都要发生的激烈争吵,震得房屋都跟着颤动,他们却听得捧腹大笑。 有一回,他们又笑又叫地尾随一犹太青年和他的岳父。这两人在大街上边撕打边奔跑,一会儿这个被追赶遭狠揍,一会儿那个又逃跑挨拳头。一天,路易o格林伯格、一个脸色苍白的犹太人从大学回到家里,喝了石炭酸不幸身亡。他们好奇地站在灯光昏暗、传出恸哭声的房屋外面。当看到死者的父亲时他们猛然感到一阵快意:这位蓄着胡须安分守已的犹太人老人穿着破旧油腻的黑服,头戴一顶满是补丁的圆顶礼帽,从山坡下跑回家来,一边挥动双手一边顿挫分明地嚎哭道: “噢依,哟哟哟哟呀, 噢依,哟哟哟哟呀, 噢依,哟哟哟哟呀。” 但对于住在皮格泰耳街的那些白头发小孩,他们的恨就毫无乐趣可言。那是一种极其刻毒和冷漠的仇视,毫不怜悯。皮格泰耳街是一条泥泞小巷,从高到低杂乱不齐地通到伍德森大街的坡底附近,尽头隐没进一片杂草丛生的低洼沼泽,其表层漂着绿色浮垢并发出恶臭。这条烂路的一侧是一排用白石灰水粉刷的破烂木屋,住着贫穷的白种人,他们的孩子几乎全都长着白头发。这些嘴唇黄褐色的瘦削女人和口嚼烟叶的男人呆头呆脑懒洋洋地躺在用宽木板拼成的简陋门廊处晒太阳。夜晚,昏暗的木屋里亮起沉闷的灯光,烟雾腾腾,弥漫着油煎食品和烂鱼的气味。还有凶焊女人那粗砺刺耳的喊叫、酒醉后发疯癫的男人那响亮的长叹:一声大叫、一声诅咒。 一次,樱桃成熟的季节,甘特那株“白蜡”树坠满了成串的果实,柔韧耐压的枝头上密密麻麻尽是四邻的孩子们,犹太人和其他人种都有。他们在卢克的指挥下聚集起来,每四人摘一夸脱果子供自己享用。这时,一个白头发的男孩朝园子走来,一脸的疑惑和颓丧。 “喂,小孩,”已有十五岁的卢克以他热诚的声音喊道,“去拿只篮子上来摘吧。” 那男孩猫似地窜上淌着树胶的树干:尤金正坐在节节升高的树树枝顶部,在最高的一棵细枝上摇晃着,陶醉于自身的轻盈和大树的韧劲以及这充满喧闹又芳香满园的美妙清晨。那个皮格泰耳街的男孩一转眼功夫便摘满了一小桶,迅疾地从树上下到地面,将果实倒进一只堆得满满的盆子,然后顺着树干又爬了上去。正在这时,他那瘦削的母亲朝院子方向对着他跑来。 “你,里斯,”她尖叫着,“你在这儿干吗?”她粗暴地一把将他拉下树,捡起一根树枝照着他那晒得黝黑的两条腿就是一阵抽打。他痛得直叫。 “你滚回家去。”她命令道,又抽了他一下。 这女人一路追着这孩子,厉声申斥着,不时拿树枝使劲抽打。男孩感到丢尽了脸面受够了羞辱,索性放缓逃奔的脚步转而慢慢走了起来,磨磨蹭蹭不肯走快,只在挨树枝抽打时才边嚎叫边迈出那双短腿快走几步。 树上的男孩们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尤金注意到那女人瘦削的脸上虽神色严峻却又露出痛苦,两眼冒着怒火但又含着极大的怜悯。他感到某种情感在心里打开了并迸发出来,象脓肿破裂似的刺痛着他。 有一天,他们从四面围住了一个皮格泰耳街的男孩。他已无路可逃,便慢慢向后倒退靠向一堵臭烘烘的墙,一脸害怕和忿恨的神情。此时,威利o艾萨克斯,马科斯的弟弟扑哧一笑,用手指着说: “他妈妈是个洗衣服的。” 接着,一股幽默感涌上心来,几乎使他忘乎所以,又补充说: “他妈妈从一个老黑鬼那儿接衣服来洗。” 哈里o塔金顿发出嘶哑的笑声。尤金茫然地扭过头去,使劲伸长脖子,猛地抬起了一条腿。 “不,她没有!”他突然冲着那几张惊讶的面孔尖声叫道,“她没有!” 哈里o塔金顿的父母是英国人。他比尤金大三、四岁,长得粗大结实但有些迟钝。他身上总有他父亲使用的颜料和油料气味,相貌粗俗,两颊下坠且多肉,鼻子和嘴的周围看上去象是有一层炎症引起的粘液。他老是搅乱别人的想象,尽说些歪门邪道的事。一天日落时分,在甘特家的院子里,他们躺在傍晚那凉爽的厚草坪上正在闲聊,塔金顿却把尤金对圣诞节神往的思绪彻底给搅了。不过,他随身带来的油漆味、热烘烘的臭味以及普通百姓那种朴实无华、忙于生计和不含想象的激情倒是可作为补偿。但尤金无法接受他对禽圈棚舍的喜好:那浓烈的家离臭味、塔金顿家特有的油漆味、后院污秽的废弃物渗出的液体和腐叶的腥臭,这一切都使他望而却步。一次,在沉寂的下午时分,他和哈里在甘特家里空置的顶楼乱翻东西,发现了半瓶生发剂。 “你肚皮上有毛发吗?”哈里问道。 尤金先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又胆怯地暗示是有些粗毛,最后干脆就承认了。于是他们解开钮扣,用沾满油剂的手在肚子上涂抹着。过后一连几天兴奋不已,期待着长出金黄色的汗毛来。 “毛发会使你成为男子汉。”哈里说道。 春色越来越浓,尤金往广场上甘特的店铺跑得也更勤了。他喜欢那里的景物:被山峰滤去了热量的耀眼阳光;从喷泉随风飘来的水雾;严冬后复苏过来的消防队员叽喳着说个不停;那几个无精打采的赶马人懒散地倚靠在他父亲门前的木台阶上,熟练地晃动手中的鞭子,直甩到人行道的另一头,要么就笨拙地打来斗去;乔纳多坐在他那污迹斑斑的肮脏橱窗里,戴着精巧的单片眼镜,聚精会神地查看一只手表的内部装置;甘特那间古怪的砖头小屋长满气味难闻的青苔,前堂主室内积满灰尘,堆积的墓碑石压陷了地面--有来自佐治亚州打磨过的小石板、一大堆笨重又难看的佛蒙特州花岗石。还有一些刻有各种形象的朴素碑石,包括一只瓮、一个小天使或一只蹲伏着的小羊和来自意大利卡拉拉的厚重天使雕像,这是甘特花高价买进的,却从无人问津,已生了蚀斑。所有这些景物都使他心里充满快乐。 甘特的洗漱间设在一堵木制隔墙后,地上一层厚厚的石头粉末--内有几个简易的木头搁凳供他刻写碑文时使用。工具架乱摆着,上面堆满了凿子、钻头和木槌。有一台脚耦驱动的砂轮机,尤金常常一连数小时使劲踩踏,兴奋地听着那由弱到强的隆隆转动声。还有层层垒起的沙岩基座、一只被火烧裂的小铸铁炉和散乱堆放的煤和木柴。 在这间工作室和库房之间,是甘特的办公室,一进门的左手就是。房间很小,厚厚的积尘象有二十年没打扫了。有一只老式桌子、一捆捆扎好的污旧报纸、一张皮沙发。屋里另有一只稍小一点的桌子,还堆放着圆形和方形的大理石和花岗石样品。窗户很脏,从不打开,从窗口望出去可看到位于坡道上的广场集市倾斜地凹在广场公共区域以外的地方。那里挤满了赶车人驾驶的运货大车和城市小贩,还可见到集市较低部位处那几栋白种穷人的住房以及威尔o潘特兰的库房和办公室。 尤金常常看到父亲不知轻重地靠压在乔纳多那有污斑的玻璃柜台上,要么就靠在与他的办公桌相隔的吱嘎作响的围栏上,和他谈论着政治、战争、死亡和饥荒,谴责民主党人。还谈及恶劣的气候、税收、对他们经营有利的济贫施舍站点,并对西奥多o罗斯福总统的所有举措、言辞和政策表示赞赏。乔纳多说话时喉音很重,是个既有见识又讲道理的人,与人争辩时满口数据。凡是有争议的地方他都要查阅他的藏书--一本三年前出版的油迹斑斑的《世界年鉴》,用脏手指翻阅一阵,然后得意地说:“啊--果然不出我所料:1905年民主党执政时密尔沃基市的市政税收是每一百美元收取二点二五美元,达到连续几年低税的最低点。我不明白为什么税收总额没有列出来。”他争辩起来劲头十足,一边用粗糙的污黑手指挖着鼻孔。而当他以浓重的喉音嘲笑甘特的强词夺理时,那张黄色的宽脸便会皱起松驰的折痕。 “你要留意我说的话,”甘特继续辩解道,似乎从未被人打断过、也没有听到驳斥的论述,“要是他们再连续执政,我们都要去济贫施舍站了。银行也会走投无路,这样,等不到明年冬季你就会五脏贴着后脊骨饿扁了肚子。” 或者,他会看到父亲在工作室里,俯身于一条搁凳上方,灵巧而又细心地挥动一只笨重的木槌,用它敲打凿子,使之穿行于碑文那复杂的笔划结构之中。他从不穿工作服,工作时便脱去外衣,只穿刷得笔挺的深黑色上衣,并用一条带有条纹的围裙把身体的正面整个遮住。尤金看着他,觉得这绝不是一名普通工匠,而是一名大师,拿起工具就是为了雕刻一幅杰作。 “他是干这行道的好手,全世界都没有人超得过他。”尤金心想。他认为父亲的雕刻品永远也不会消失,正如年年岁岁是数不尽的一样。庞大的尸骨埋在土里会变成粉末,或躺在枝蔓缠结的低矮树丛中、在墓地那杂草丛生的荒芜之中被人遗忘,而那些碑文却是永存的。想到此,他心里猛然涌起阴暗的幻象。 他继而带着惋惜回忆起所有那些曾活着又逝去的杂货商、酿酒人和裁缝们,他们那易损的制品成为无人记得的垃圾或烂掉的物品。还有那些管道工,比如马科斯的父亲,他们的手工活随季节的推移而剥落,或是被新刷的、光泽更艳的漆所遮盖。死亡和遭遗忘令人极度恐惧,生命、记忆和欲望都会在大地这块巨大的坟场中化为乌无,想到这些他内心受到猛烈的震憾。他为所有逝去的人们而感悲哀,因为他们没有在石块上刻下姓名,没有在石崖上留下痕迹、没有寻觅到世上最经久的物体并在上面刻下某种标记--某种可使他们不被完全遗忘的记号。 尤金又看到父亲迈着弯曲的腿在里间的屋子迈着阔步来回踱步,疯了似地在排列于库房两侧的大理石之间穿行。他双手紧握在身后,边走边喃喃自语,声音时高时低含着不祥之兆。尤金在等着。不久,当甘特就这么穿梭似地在店铺的里、外间进进出出约有八十次之多后,便狂叫一声冲向店铺正门。他风风火火地跑到门廊口,对着那帮令他不顺心的赶车人发表训词: “你们这些下贱人中的低等货、恶棍中的大恶棍。你们这些讨厌的游手好闲的懒鬼,你们把我逼得快饿死了。这点小生意本可使我吃上面包不致挨饿,却被你们给搅了。我起誓,我恨你们这些人,你们的臭味一英里外都能闻到。你们这群下贱的二流子、你们这些该咒的无耻之徒。你们已当着我的面抠走了我的钱,再从死人那里抠走那点可怜的钱你们也干得出来。你们这些可憎、可恶、吸人血汗的山里畜生!” 他边说边转身走进店铺,但几乎马上又回到门口,强装镇静,可最终还是大声吼道: “我要告诉你们:我只给你们一次正式警告,不再重复。要是再看到你们赖在我的屋前台阶上,我就要把你们统统送进监狱。” 那帮人于是懒洋洋地散开,回到各自的运货马车上去,在人行道上边走边漫无目标地甩着响鞭。 “天哪,这老头一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又溜了回来,就象凭空冒出来的大苍蝇,嗡嗡响着停落在那宽敞的石阶上。 一看到甘特从店铺里走到广场上来,他们赶紧快活地同他打招呼,口气显得有些亲热。 “你好啊,甘特先生。” “你们好啊,伙计们。”他也友好地答道,有些心不在焉,然后便迈着疲乏又急切的大步走开了。 当尤金进屋时,要是甘特正忙着刻碑石,就简单地说一句:“喂,儿子。”便又接着干他的活儿,直到用浮石将大理石的表面磨光并洗净才停手。接着他脱下围裙,穿好上衣,对闲在一旁期盼着的孩子说:“来吧。你大概口渴了吧。” 于是他们两人穿过广场走向处于浓浓凉意之中的那家杂货店,然后来到用高级石材砌成的华丽喷泉前站定,头顶上方有几部风扇正在转动。他们喝着凉气水和酸橙汁,冰凉得使人感到头在发疼;有时喝的是冒着泡的冰淇淋苏打水,那香浓的气体猛地倒翻上来,从他稚嫩的鼻孔中冲出。 尤金手里还剩二十五美分,他告别甘特,到广场上的图书馆去度过当天余下的时间。他现在看起书来又快又顺畅。他阅读着传奇类和冒险类小说,如饥似渴。在家里,他则贪婪地阅读卢克书架上层层摆满的五美分一本的小说。他深深迷上了每周登载的冒险故事:《早期的蛮茺西部》。夜晚躺在床上,他便幻想着与美貌的艾丽塔之间那纯洁的交往和英勇行为;随尼克o卡特去体验所有那些扑朔迷离的大城市犯罪案;去经历弗兰克o梅里维尔的那些屡战屡胜的格斗。还有弗雷德o费尔诺特,以及“76年的自由少年们”那一次又一次打败红衫英国兵的战斗。 起初他不太注意爱情描写,而是关注有实物回报的成功:少年丛书中那些编造的女人形象,她们头上有毛发、闪动着双眼、谈吐得体、完美无缺但又空洞无物,这使他彻底地感到满足。这些女人是英勇品行的回报物,她们总是在紧要关头被人挥手一击或抬手一枪从坏人手里解救出来,然后靠着丰厚的收入与人共享欢乐。 在图书馆里,他发狂地读着满书架的少年读物,不知疲倦地读遍了霍雷肖o阿尔杰撰写的数量众多又千篇一律的故事--《勇气与运气》、《沉没或浮游》、《毅力》、《杰克的病房》、《贫民院孤儿杰德》--以及其他几本类似的书。他贪婪地读着这些书中发大财的那些情节(这是少年读物中从末被充分认识的一个主题):各种各样的好运、铁轨松动、火车收到了发出的信号、英勇行为的丰厚报酬;或是胀鼓的钱包被找到并归还原主;或是被认为毫无用处的契约又价值重现;或是与一位城里富有的恩主重逢,而这人已陷入个人的贪欲之中再也不能克制。 还有关于钱财的所有细节--那个卑鄙的监护人与其无耻的儿子一道攫取了巨资财产,这样的情节令他感到畅快。不管故事里是否提到具体数字,他心里都要估计一下这笔收入有多少,并把年收入分成每月、每周的小额,想象着每一份额的购买力。他的欲望可不小--低于二十五万美元的数额不会令他满意。他感到,十万美元的收入按百分之六的利息算仍会使人捉襟见肘,不能随意花钱。如果一个人的善行仅得到二万美元的回报,他便觉得失望,认为生活没有保障,只有暂时的温饱。 他与小伙伴们建立了联系,经常交换读物,相互之间借进又借出,形成错综复杂的一张网。其中有马科斯o艾萨克斯和“好事者”施密特,后者的父亲是个屠夫,拥有全套《流浪少年》的冒险故事书。尤金把家里甘特的书架搜了个遍,既读《金刚迪克》、《野牛比尔》以及阿尔杰写的读物,也抱着同样的动机去读英译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开头的几年就这么过去了,后来由于对性有了更清醒的意识,他又转而狂热地阅读浪漫传奇故事,去寻觅那些充满激情的女人形象:她们有着甜美的气息,那轻柔的抚摸会迸发出一连串的火花。 在满书架的存书当中,他发现自己被新教小说的奇异模式深深地吸引住了。在这些小说里,约翰o加尔文的忠实信徒得到了狄翁尼西乌斯的赏赐、作祈祷的人同时还心怀渴望、圣坛之火被用来护卫梅子树、让圣洁的少女来压倒信异教的淫妇。 当然,他心想,他要二者兼得:既要吃到蛋糕,又要让它留着--但那会是一块婚礼蛋糕。他想做一个品行优良之人,他不会背离此一愿望。他将只把他的爱献给一位贞女。他将只与一个纯洁的女性结合,而这丝毫不会导致快感的丧失,因为优秀的女性在肉体上也最有魅力,这是他从书上看来的。 很久以后,经过漫长的磨难,他才不知不觉地明白了那些放纵的酒色之徒发现的道理--唯有严格遵循惯例的生活方式才能给人带来愉快。他怀着孩童般的强烈忠诚遵守各项社会法令:这是长期信守长老派礼拜日晨规而积累起来的结果。 他把自己设想成那些成百上千的小说人物,让他喜爱的这些人跳出书本继续活下去,高举他们的旗帜进入阴郁的现实世界。他把自己想象为那位勇于挑战的青年牧师,向贫穷状况开战,摆好阵势抵御他所属的教堂当局那种追逐时尚、认钱不认人的做法。在斗争最激烈的关头,那位地产富商的女儿前来相助,最终为上帝、为穷人、也为他自己赢得了胜利。 ……他们两人站在已废弃的圣托马斯殿堂那开阔的旧址上,一时沉默无语。宽阔的殿堂内,在远远的尽头,迈克老头那双细长的手指轻轻压在风琴的琴键上。夕阳的余辉似枝枝金箭穿过西面的窗户投射下来,刹那间一团光轮照在梅因威尔英那张疲倦的脸上,似乎在为他祝福。 “我要走了。”沉默片刻之后他说。 “走?”她低声问,“去哪儿?” 风琴的乐声变得深沉起来。 “去那边。”他随手朝西面指了一下,“就在那儿,在上帝的子民中。” “要走了?”她无法掩饰颤抖的声调,“要走了?一个人去?” 他苦笑了一下。太阳落山了。夜色越来越浓,遮掩了他灰暗眼睛里疑惑的泪水。 “是的,一个人去,”他说,“大约一千九百年前,有个比我伟大的‘圣人’不也是独自一人出去的吗?” “一个人?一个人?”一阵呜咽涌上喉头,使她哽咽住了。 “不过,在我走之前,”他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极力使声音保持平稳,但没能控制住,“我想告诉你--”他停了片刻,拼命抑制住内心的情感。 “告诉我什么?”她轻声问。 “--我决不会忘记你的,小姑娘,只要我活着。决不会。”他猛地转过身走开了。 “不,不要一个人去!你不能独自去!”她突然大叫起来,以此阻止他。 他象中弹似的急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你说的是什么啊?”他嘶哑地喊叫着。 “难道你不明白?难道你不明白吗?”她恳求地伸出瘦小的双手,声音一下中断了。 “格蕾丝!格蕾丝!亲爱的上帝啊,你这是真的吗?” “你真傻!唉,又可爱又没眼力的傻男孩!这么久了--从我第一次在墨菲大街居民区听你宣讲就开始了,你一直都不明白?” 他猛地将她抱住,紧紧搂在怀里。他俯下身来,她那纤弱的身体顺从地由他抚摸。她的双臂环抱着,轻柔地顺着他宽阔的双肩伸出去,搂住他的脖颈,把他长满黑发的头部紧拉过来,于是他便贪婪地亲吻她那紧闭的双眼、喉部和那两片鲜嫩得象张开的花瓣的嘴唇。 “别一个人去,”她轻声说道,“永远在一起。” “永远,”他庄重地答道,“愿上帝保佑。” 风琴声渐强起来,奏起了欢庆胜利的凯歌,快乐的旋律在教堂的一片黑暗中回荡。此时,老迈克的心情融入到乐曲声中,泪水禁不住流到他苍老的脸颊上,但从泪水中透出幸福的微笑。他那昏花的双眼模糊可见这两个年青的人影再次展现了青春与爱情的古老故事,于是低语道: “我是那复活之身也是那生命、是首字母阿尔法也是末尾字母欧米茄、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是开始也是终结……” 尤金抬起湿润的双眼看着透过图书馆窗户照射进来的灯光,他迅速地挤了一下眼睛、咽了一下喉咙,又重重地擤了一下鼻子。啊,是这样!啊,是这样! ……这伙土著看到眼下危险已经过去,转而对已遭受的伤亡气得发狂,于是开始朝山脚下缓缓行进。领头的是汤米,他全身涂着怪里怪气表示出征的颜料,一面激昂地跳着舞,一面用尖历刺耳的声音鼓动着人群,催促他们向前。 格伦丁尼又看了一眼空空的子弹袋,喘着气轻声骂了一句。接着,他两眼盯着下方嚎叫的那群人,一边坚决地把剩下的两个弹夹压进自动手枪。 “为了我们?”她问道,声音很轻。他点点头。 “这就是终结吗?”她耳语道,但无一丝害怕的口气。 他又点点头并把头转向一边去,回避了片刻。然后他抬起灰白的脸对着他。 “这是死亡,维诺尼卡,”他说,“现在我可以说出来了。” “你说吧,布鲁斯。”她柔声回答。 这是他头一次听到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心里一阵激动。 “我爱你,维诺尼卡。”他说,“自从我发现你躺在海滩上快要停止呼吸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爱着你。那些夜晚,我始终躺在你的帐篷外面,倾听你在里面那轻微的呼吸声。在眼下面临死亡的时刻,我再也不必保持沉默了,而我对你的爱也达到了最深。” “我的至爱,我的至爱,”她低声说,这时他看到泪水湿润了她的脸庞。“你为什么不早说?从一开始我也一直在爱着你。” 她向他倚靠过去,急促而紊乱地喘着气,半张开的双唇颤抖着。他张开赤裸的双臂将她紧紧搂住,两对嘴唇长久地贴在一起,这是令人迷恋的一刻、是生命和欢欣的最后一刻。在这面临死亡的胜利时刻,被压抑的、对生命的全部渴望都在这互吻中得到释放和实现。 远处传来一声震响,在空中回荡。格伦丁尼立即抬头看去,惊讶地揉了揉眼。在这座岛屿的小型码头那边,可见一艘驱逐舰两侧的狭长船舷,正在慢慢调头。就在他观望之际,舰上喷出一团火光和硝烟,紧接着,一颗五英寸炮弹呼啸而至,在距那群土著站定之处四十码开外爆炸。这伙人既恐惧又气恼地惊叫起来,转身朝他们的独木舟逃去。这时,从驱逐舰的一侧已放下一只船来,满载体格强健、身穿蓝色茄克衫的水兵,向岸边驶来。 “得救了!我们得救了!”格伦丁尼叫道。他跳起身来,朝渐渐靠近的小船挥手示意。突然,他又停住不动了。 “真该死!”他痛苦地自语道,“噢,真该死!” “怎么了,布鲁斯?”她问道。 他带着冷峻而刺耳的声调回答说: “一艘驱逐舰刚驶进港口。我们得救了,马林斯小姐。得救了!”说完他苦涩地笑了笑。 “布鲁斯,亲爱的!怎么回事?你不高兴吗?为什么做这么奇怪的举动?我们就要永远生活在一起了。” “在一起?”他说,淡淡一笑,“噢,不,马林斯小姐。我知道自己的归宿。你以为J.T.马林斯老爹会让他的女儿嫁给布鲁斯o格伦丁尼这样一个在各国流荡、样样懂又样样不精的人?噢,不会的。现在已结束了,该分手了。”他扭动面部肌肉笑了笑说,“我看总有一天我会听到消息说你嫁给了某个公爵或爵士或某位这类的外国人。好了,再见,马林斯小姐。祝你好运。我看我们两个只好各走各的路。”你转身走开了。 “你这个傻男孩!又可爱又使坏的傻男孩!”她扬起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往自己身上紧紧贴拢,温柔地责备着。“你以为我现在还会让你离开我吗?” “维诺尼卡,”他喘着气,“这是真的吗?” 她极力直视着他那双带着敬佩目光的眼睛,但做不到:一股玫瑰色的心潮涌来,染红了她的面颊。他一阵狂喜,猛地将她搂在胸前,两对嘴唇又一次甜密而忘情地贴在一起,但这回是怀着对他们今后持久而充实生活的憧憬…… 哎,天哪!哎,天哪!尤金心里充满欢乐和忧伤--伤感是因为故事到此结束了。他从口袋里扯出那张沾满泪痕的手帕,怀着崇拜和感伤,陶醉而兴奋地用力一喷,把心里的全部重负都喷了进去。哎天哪!不朽的好人布鲁斯--尤金。 幻想使他升华到一个高尚的内心世界,他对生活中所有那些肮脏的污点都加以彻底而又简要的批评:他就象崇高地生存在一个英雄式的世界里,和可爱又正直的生灵在一起。他想象着自己在高雅的场合与贝西o巴恩斯在一起,看到她那纯洁的眼里含着朦胧的泪花,那张甜蜜的嘴唇渴望地颤动着。他感受到她的哥哥“诚实者杰克”那有力的握手和真心实意的诚恳,感受到他们勇敢的心灵深深而永恒地连结在一起。他们满眼泪水默默相视着,想起危难时的盟约、想起面对死亡和恐惧时他们曾无言而又坚定的手挽手肩并肩闯了过去。 尤金想得到所有男人都想要的那两样东西:他想得到爱情,还想闻名于世。他的名声变化不定,但其成果和胜绩就在家乡,在阿尔特蒙的居民当中。这座山城对他来说具有巨大的威望:在他那儿童式的自我视野里,它是世界的中心,生活的所有内容都汇集在这虽小但强劲的核心里。他想象自己像拿破伦那样在战斗中夺取胜利,带领手下的精兵强将闪电般扑向敌军侧翼,实施包围和迂回,并将其歼灭。他想象自己是年青的实业界巨头吒咤风云、无往不胜、家财万贯。还想象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刑事律师,以其滔滔雄辩使法庭上下为之倾倒、为之折服--但他总爱想象着自己远航归来,庄重的额眉上带着世界各地的印记。 这世界是个幻觉似的仙灵之地,在雾朦朦的山陵边缘以外,那里回荡着各种巨大的声响,有众多由神怪守护的果园、深红色的海洋,深藏着奇异古怪的城市。他要从那里返回到实实在在的生活心脏,进入他土生土长的这个城镇,带着耀眼的财物而归。 想象的诱惑使他浑身颤抖,心里甜滋滋的--他让自豪的尊严去经受最考验人的诱惑,然后再使它保全不变。那个富商的妻子,打扮得美丽动人,被她蛮横的丈夫当众羞辱之后又得到他布鲁斯--尤金的保护。于是她那孤独而温柔的心迸发出纯洁的情感,对他倾心相待,坐在点着烛灯的贵重桌子旁,端着酒杯在他那善解人意的耳边倾述她生活中的不幸篇章。她身穿昂贵的丝绒睡衣,显出柔软的身段,在昏暗的灯光中急不可耐地朝他靠过来。而他则会把搂在他脖子上的那双环状臂膀轻轻拿开、把紧贴住他的那切实而柔软的身体推开去。要么就是传说中巴尔干王国的那个金发公主、那个多角屋内的“玩具之国”女皇,还有多尔o胡萨斯--他会在边疆地带那样的庄重场景下拒绝她的主动提亲,只在她粉红的嘴上亲吻告别。但当一场革命将她的财产削减到与他相等的程序之后,他又把她娶过来,成为享有自由的公民。 然而,他深深沉浸在古老的神话故事中,以此度过时光。在那里,意志和行为并没有被赋予阴郁的色彩,而他则被环绕在金色的草坪或在树林的绿荫及异邦的爱情中。喔,做一个国王,看见一个风骚的肥臀犹太女人在屋顶上洗澡,然后去占有她;或者是做一个居住在陡峭城堡中的男爵,在一个大风呼啸的房间里,借着猛烈燃烧的粗大木块那跳动的火光,从一群接收来的女人和女佣中挑选出最好的,然后对她们行使领主的权利。 不过,更经常的情形是,在道德的外壳经不起欲望的敲击而破碎时,他便演习起男学生们常有的淫猥及异想天开的那种事--想象着自己与一个漂亮的女老师陷入热恋之中。上四年级时,他的老师是个经验不足但体形丰满的年青女子,桔红色的头发,总是随口就笑起来。 他想象自己已到了成熟的年龄,成为一个身体强壮、敢作敢为、智力超群的青年,是一所乡村学校里唯一的闪光人物。那里的学生尽是些豁牙裂嘴、满脸长毛的土包子。随着果实累累的秋季进入收获期,那位女老师对他的兴趣也日渐强烈。她会编造罪名“把他留下”,然后有些心神不定地叫他做些作业,趁他不注意时用渴望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看。 而他呢,则装作被作业难住的样子:她便迫不及待地走过来坐在他身旁,向他靠拢,几缕迷人的桔红色头发落下扫过他的鼻孔。这时,他感觉到了那白白皙手臂发出的热量以及裹在紧身裙里的大腿对他的挤顶。她会详尽地向他讲解难点,当他假装找不到在哪一行时,她就用那温暖而微湿的手握住他的手指点到那里,然后温柔地责备他,轻声说: “你怎么这样顽皮呀?”或者柔声地说:“你说你下次会表现好点了吧?” 他模仿男生那种笨拙的羞怯神情说道:“哎呀,伊迪丝小姐,我刚才也不是不动脑筋呀。” 后来,金色的太阳渐渐变弱成一团红球落下去,教室里只有粉笔的气味和十月里残存的苍蝇那沉重的嗡嗡声。这时,他们二人才动手收拾准备离开。他胡乱套上外衣,她见此便加以责备,把他拉到跟前,整理好衣领和领带,理顺他蓬乱的头发,说到: “你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我敢说所有的女孩都为你着迷。” 他听了会天真地脸红起来,而她受好奇心的驱使则追问道: “来吧,告诉我,你倾心的女孩是谁?” “我还没有呢,这是真的,伊迪丝小姐。” “你不要去找这些傻乎乎的小姑娘,尤金,”她哄劝着说,“你很优秀,她们配不上你--你比你的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你需要的理解只有从一个成熟的女人那里才能得到。” 然后,他们两人在夕阳中走出学校,绕过那片新长成的松树林,走上一条两旁尽是枫树红叶的小径,经过满是熟透的大南瓜的那片农田,再钻入金秋时节飘香味的柿子林。 她是一人独居,只有年迈而又耳背的母亲陪伴。她住在远离大路的一所村舍里,落叶满地的院子里长着几株高大的橡树和枫树,屋旁有一片发出孤独鸣响的松树林遮挡。 在通往这所村舍的路上要穿过一片农田,在那里必须跨越一处铺设有踏板的篱笆。他会先跨过去,再扶着她走下来,同时炽烈地注视着她那故意露出的、被丝袜裹住的长腿和优美的曲线。 白日渐渐短了起来,等到他们回家时已经天黑了,或者头顶上已低悬着明亮的秋月。穿过树林时她装作胆小害怕的样子,一听到无中生有的响动便抓住他的手并紧靠在他身上。一天夜晚,她决心鼓起勇气去实现一桩心愿,于是在跨越那个篱笆踏板时故意作出难以走下来的样子,他便用双臂将她抱下来。于是她轻声说: “你真是力大无比,尤金。”此时他仍扶着她,一只手顺势移到她的膝盖下方托住。当他将她放下来站到冻结的土块上时,她便动情地亲吻他,一次又一次吻个不停,一边紧贴在他身上,抚摸他,在结霜的柿子树下委身于他,成全了他那初次的、末成熟的欲望。 “这孩子已经读完上百部书了,”甘特在城里到处吹嘘说,“他把图书馆里的书都读遍了。” “我的上帝,W.O.,你会把他培养成一名律师的。他是干这行的材料。”利德尔少校操着他那粗声粗气的大嗓门隔着人行道一字一板地吐出这些话来,然后又坐回位于图书馆窗户下的椅子里,用一只僵硬不便的手捋顺他那染成白色的、尖竖的胡须。他是个退伍军人。 但这种书本里的自由畅想和与世隔绝、这种梦想和幻觉式的超越时空不会一直持续而不破灭的。甘特和伊丽莎两人都在不停地强调经济自立,所以家里的男孩都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打发出去挣钱了。 “这样可以教会男孩独立自主自食其力。”甘特说,他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句话。 “哼!”伊丽莎说,“这对他们没有一点坏处。要是他们现在不学着点,以后什么事也干不了。再说,他们可以挣点零花钱自己用。”毫无疑问,这才是最重要的心里话。 于是男孩们都出去干活了,由于年纪尚幼,时间选在课后和假期里。不幸的是,伊丽莎和甘特都没有费心去栓查一下自己的孩子在干什么样的工作,只是大致满足于这样一种安慰性的假设,即凡是能挣到钱的工作都是诚实的、都需付出努力、都可锻炼性格。 到这时,阴郁、沉默又孤独的本比过去更深地缩回到他的内心世界里去;他在这个喧闹的屋子里进进出出,给人的印象活象个幽灵。他身体虚弱又体能不足,每天睡到凌晨三时都会浑身湿透,这时他便头顶着晨星起身,悄悄离开沉睡的家人,走下山坡来到轰鸣的晨报印刷所,闻着他喜欢的墨香,开始按分派给他的路线投递报纸。读完八年级之后,他便悄悄退了学,并加大了在报社的工作量,靠自己挣的钱怀着充实而又苦涩的自尊生活着,几乎不要甘特和伊丽莎操心。他晚上回家过夜,每天或许在家吃一顿饭,到了夜晚便疲惫地大步慢慢走回家里。他迈着父亲的那种跨步,那双肩瘦削而狭长,过早地被报纸挎包的沉重份量压弯了。那忧郁的表情、急迫的心情和甘特一模一样。 在他身上显示出这家人不幸过失的证据:他在黑暗中孤独地走着,死亡和黑色天使在他的头顶悬游,谁也看不见他。凌晨三点半,他与其它挨户送报的男孩一起坐在一间饭馆里,身边是装满报纸的挎包。一只手端着一杯咖啡,另一只则夹着一根香烟;他轻柔地笑着,几乎听不到,那异常敏感的嘴在抖动着,瞪着一双灰色的眼睛。 在家里,他一连数小时在沉默中度过,沉浸于与尤金的交往之中。他与尤金玩耍,不时地用肤色白暂而又结实的双手拍打他,与他建立起一种秘密的交流,对此这个家庭的其他人员既无法进入也无法弄懂。他从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一些给小弟弟作为零用钱,并且每逢他的生日、圣诞节或某个特殊场合,都要买昂贵的礼物送他。他对于尤金太象个文艺事业的资助人,他那微不足道的财力对这位年幼的男童真是用之不尽、意义重大。。每当看到这一情景,本的心里就产生一阵感动和喜悦。至于所挣的钱以及离家在外的所有生活经历,他从不透露,这不免使人妒忌。 “这只是我的事,与别人无关。上帝啊,我没有向你们任何人索要过什么。”当伊丽莎追问他想要探明底细时,他便板着脸愠怒地这么回答。他对家里人满脸愁容但又深深爱着他们,他从没忘记过他们的生日,总是把生日礼物放在他们容易看到的地方。礼物体积不大,价格不贵,却是以最有鉴别力的品味精心挑选的。当他们对礼物表现出过分的热情、长时间回味着惊喜和快乐并用华丽的辞藻装扮其感激时,他便猛地把头一偏,象是对着某个想象中的听者,轻声而又厌烦地一笑,说道: “哎,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 也许,当本穿着白衬衫、衣服熨得笔挺、一身整洁地迈着内八字脚大步走过街道或在家居周围放轻脚步不停徘徊时,他的黑色天使也在哭泣,可是其它人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他是个孤独的人,每当他在家里四下寻觅着什么时,那一定是想发现某处通向生命的进口、某扇末被发现的神秘之门--一块石头、一片叶子--可以引他进入光明和友情之中。他对家抱有不可动摇的情感。在那个吵闹又喧嚣的居所里,闷闷不乐又少言寡语的他就象镇静剂一样安定着家人的神经。他以沉默不语的老练和扎实的技能尽力修补往日留下的残缺之处:用精巧的木工手艺把损坏的破旧之物重新修复、默默检修好某处短路的电线、某个有问题的插座。 “这孩子天生就是电器工作师,”甘特说,“我送他去读书真是有先见之明啊。”接着他便会描绘查尔斯o利德尔先生传奇式的发迹史:他是利德尔少校家有出息的儿子,靠着电器方面的小发明挣了几千美元,还供养他的父亲。甘特转而想到自己的成就和那几个一事无成的儿子,便尖刻地责备他们: “人家的儿子都赡养他们年迈的父亲--我的儿子却不能!我的儿子却不能啊!哎,基督啊--到了我非依靠儿子的那一天,就惨了。塔金顿前几天跟我说,他家的雷夫十六岁起就开始每周交给他五美元的饭钱。你们以为我能指望从你们这儿得到这样的待遇?你们说呢?除非等到烈火熊熊的地狱全都冻成冰--即使到那时也不可能!”接着甘特开始列举自己年青时的艰辛,说他是被赶出家门去挣钱生活的。但至于当时他有多大年龄,要看他的怒气大小而定,一般在六至十一岁之间变化,还把当时的贫困与自己子女现在的奢侈享受作对比。 “过去谁也没有帮我做过什么,”你咆哮道,“而你们什么事都已经有人准备好了。可我又得到你们什么报答呢?那个老人在他冰冷的店铺里为了你们的衣食拼死拼活地干,你们想到过他吗?想过吗?忘恩负义啊,比凶残的禽兽还过分!”内疚使食物哽咽在尤金的喉头,象是在进行报复。 尤金平生第一次懂得了成功的道理。一个人光是劳动是不够的,尽管劳动是最基本的。更重要的是他要赚钱才行--如果想获得巨大的成功就要赚大笔的钱--最起码也要足够“养活自己”。对甘特和伊丽莎来说这是挣钱的最低数额。在议论某个人时他们会这样说; “开枪打死他连火药钱都捞不回来。他从来都养不活自己。”对此,伊丽莎--而不是甘特--会补充说: “他的名下连一根木棍的财产都没有。”这一来便把那个人贬得无以复加了。 春季的早晨清新妩媚,尤金在六点半就被父亲吼着起了床,下楼来到凉爽的果园,在甘特的指点下往装草莓的小篮子摘放卷曲的大莴苣、萝卜、梅子和青皮苹果--稍后又去摘樱桃。他把这些小篮子摆进一只大筐里,然后拎着这些果蔬穿街走巷去叫卖,每一小篮卖五个或十个美分。在到处飘着烹饪香味的清晨时分,他轻松愉快地卖完了手里的货,提着那只大空筐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正好赶上吃早饭。他喜欢这件差事、喜欢果园的芳香和水灵的新鲜菜。他喜欢大地那神奇的构造,使他的口袋装满了叮当作响的钱币。 他获得允许留用叫卖所得的钱,但伊丽莎令人不快地坚持说他不应该乱花钱,应把钱存到银行开个户头,以后可以用这笔钱自己起步做生意,或购置一块好地产。所以她买了一个小存钱罐给他,而他用不情愿的手指将一部分收入投了进去。他时常拿起罐子凑近耳边摇晃,同时急切地盘算着锁在又小又沉的钱罐里叮当作响的硬币能带来的购买愉悦,以此得到某种令人无奈的满足。是有一把钥匙,但由伊丽莎保管着。 随着岁月的推移,他那幼小的童体因体内化学激素的扩张而迅速长高,使他变得瘦削、体质虚弱、脸色苍白,个头就年龄来说明显偏高。伊丽莎于是说:“这孩子长大了,可以去干点事了。” 在上学的那几个月里,每个礼拜四下午起直到礼拜六,他都被打发到街上去销售《礼拜六晚邮报》,这家报纸在当地的代销人正是卢克。尤金讨厌这件差事,简直到了绝望和极度紧张的地步。他怀着病态的恐惧注视着礼拜四的到来。 卢克从十三岁起便做起了报纸代销人,他销售有方,名贯全城。他笑容可掬地走来,充满活力和生气,嘴里说个不停,妙语连珠,把浑身喷发的活力猛然转变成一种夸张的举动。他完完全全生存于动作之中:在他身上不存在秘密之处,什么都不保留,都不包藏--他本能地对孤独感到恐惧。 他的最大愿望是得到世人的尊重和喜爱,家庭的名誉和关爱也是绝对基本的需要。夸张的赞扬、用言语和行动体现出的热诚和情感的自由流露,这些对于他就象呼吸一样重要。在广场喷泉的摊点喝冷饮时他总是执意自己付帐,回家时总要捎带上给伊丽莎的盒装冰淇淋和给甘特的香烟。对他的慷慨甘特大加宣扬,这样一来他愈发离不开这种赞扬了。他为自己树立了这样的形象:令人愉快的伙伴、言谈机智、慷慨、受众人讥笑但也受众人喜爱--“宽厚无私的卢克”。这也正是人们对他的评价。 在那以后的年代里,每当尤金囊空如洗时,卢克曾多次不容分说地随手往他口袋里塞进一些钱币。这时,尽管这个小弟弟十分需要钱,却总是出现令人尴尬的一幕--他总要难过而困窘地加以推辞。尤金作出这种痛苦的窘态是因为他已确切而又直观地看出他哥哥渴望得到报恩和尊重,因而强烈地感到自己是在放弃自立并向一种强迫性的欲望妥协。 他在接受本的恩惠时却从末有过丝毫的羞愧感。他那极其敏感的直觉早已告诉他,如果拒绝接受,他哥哥本就会因不满而责备他、因气恼而拍打他。他也知道过去给予他的恩惠不会被用来向他施压,因为哪怕是送过别人礼物这样的念头都会使本内心不安。在这方面尤金与本有相似之处;他送礼时,只要想到其中带有自我陶醉的含义,便会烦恼不安。 在未满十岁之前,尤金那沉思的心灵就这样被缠在实质与外表的复杂性之中。那些疑惑折磨着他、逼迫着他,而他又找不到言语去描述,也找不出解决的答案。他发现自已讨厌带有善行印记的事物,对被认为是高尚的言行怀着厌烦和恐惧,感到恶心。八岁时他就被迫去思考一些令人痛苦的矛盾现象:吝啬与慷慨、自私与忘我、高贵与卑贱,但又无法探测到或解释人类精神中那些深深的欲望之泉。这些欲望披着善行的外衣去博取公众的赞许。他认为自己也不纯洁,为此而心灰意冷。 尤金身上有一种不加掩饰的诚实,在需要他把情感和心思深深投入的场合,这种诚实便在他身上产生不可遏制的效果。所以,在为某个他从未有过特别感情的远房亲戚或家庭的某个好友举行的葬礼上,假如他一边听着牧师那肃穆而沉闷的祈祷或唱诗班那悲哀的诵唱,却又觉得自己脸上显出的悲伤表情并非发自内心而是故作姿态的话,便会生出苦恼和不自在的心情。于是禁不住明显地动来动去,把两腿交叉着并无动于衷地盯着天花板,面带笑容往窗外看。直至觉察到自己的行为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大家正用反感的眼光看着他时,才收敛起来。然后,他感受到一种不近情理的满足,似乎虽然丢了面子,却保持了自己为人处事的方式。 然而,卢克那些可笑的做作表现却使他在城里迅速走红。热诚、悲伤、怜悯、友好和谦虚,他对所有这些做作的表演不断加大份量--其中没有哪一项不被他起劲地做过了头,而人们用糊涂的眼光善意地看待他的行为。 卢克有用不完的充沛体力,在公共场合左右逢源。凡事他都真诚而全力地投入。在他身上不存在能使他停滞的疲劳因素,也没有要张弛平衡或节制的压力--他体力充沛,渴望交友,热切地要去享受生活。 在这个家庭里,只需简单粗略的标识语即足以评定所有成员的优良品行。简言之,本是“沉默者”、卢克是慷慨无私者,尤金则是“学者”。这是名副其实的。那个慷慨者一辈子都没有能连续一小时专心读上几页书或做数学推理,他的两条腿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交替站着,吊儿郎当。说起话来口齿不清,一句话卡在喉咙说不出来时便奇特地吹起口哨来代替,这种人当然不喜欢象排行最小的弟弟那样去作抽象思考。 “得了吧,这可不是白日做梦的时候啊,”卢克结巴着讽刺说,“早起的鸟才抓得着虫子--我们该到街上去了。” 他提到白日做梦不过是他说话时喜欢拼凑格言的一个例子。尽管如此,尤金仍感震惊和困惑,觉得自己如此担惊受怕守护着的隐秘内心却被揭露出来受人嘲笑。而那位年长的兄弟也因本身曾在学习上表现不佳而懊恼,但又相信,心灵的深度内缩以及一边沉思一边退回到那个隐秘的内心世界--他注意到这是他说的话对尤金产生神奇的震慑作用时所发生的--这不仅是惰性的体现,(因此他认为只有使出力气或凭着能说会道去谋生那才叫干正事),而且也是一种不关心家庭生存的“自私”心灵在放纵。他因而决心独自承担行善的责任。 尤金就是这样逐渐强烈意识到,比他年长的其他男孩不仅能供养他们自己,而且多年来靠担任电器工程师、银行总裁或国会议员等职务挣得收入,使他们上了年纪的父母过着舒适的生活。事实上,甘特对他这个幼子什么提示都用尽了--这好比是件有着无数音符的小小乐器,对于它发出的每个情感颤音及引起的振动他都早已觉察到了。看到这孩子性格内向、克制又深受自责之苦,他很是高兴。所以吃饭时他会一边不停地往他的盘子里添上带汁的肉块一边动情地说: “告诉你吧,没有几个男孩象你这样什么都有啊。要是你的老父亲归天了,那时你会怎么样呢?”接着他便描绘一个可怕的场景,说他死了,冰凉的尸体平躺着,被一去不复还地放进潮湿的泥土里埋掉,被人遗忘--他伤心地暗示说这事已经不远了。 “到那时你可要记住那个老人啊,”他说,“哎,上帝呀!不到水井枯不知水可贵啊。”看到这孩子的喉咙在颤动、眨着湿润的双眼并紧紧绷着脸,他十分惬意。 “我敢说,甘特先生,”伊丽莎也很高兴,却又不满地说,“你不该对孩子说这些话。” 有时,他会伤感地说到“小吉米”,一个他常向尤金提起的无腿小男孩,他往在流经“河滨”娱乐园的那条河对面。围绕着他甘特编造了一个令人同情的故事,说他无依无靠,生活贫穷。这故事在尤金心里简直成为确凿无疑的事了。尤金六岁时,甘特曾随口答应过送他一匹小马作圣诞礼物,但并不真想兑现这一许诺。随着圣诞节的逼近,他开始动情地说起了“小吉米”,说尤金运气好,有数不尽的优越条件。于是,在痛苦的内心冲突之后,尤金给“精灵王国”写了封潦草的信,声明放弃索要那匹小马并把它转送给那个残废的小男孩。尤金一直记着这件事,即使长大成人之后,关于“小吉米”的骗局仍在他脑海里浮现。他不气恼,也不怨恨,只是痛心于盲目耗费了那么多精力、痛心于那愚蠢的编造和不加思考的诺言以及那伤害感情的无聊欺骗。 卢克也鹦鹉学舌地述说甘特的道德说教。他心诚但糊涂,缺少甘特的幽默和骗术,只是一味的动感情。他生活于一个符号组成的世界里,这些巨大而简单的符号涂有鲜艳的色彩,上面写着“父亲”、“母亲”、“故乡”、“家庭”、“慷慨”、“体面”和“无私”,它们由糖和蜜做成,由泪珠形状的甜汁紧紧粘合起来。 “他是个好青年。”邻居们说。 “他顶讨人喜欢啦”。女人们这么说道,她们喜欢他说话结结巴巴、富有机智、为人随和、对女性殷勤。 “那孩子浑身是劲,今后会有出息的。”城里的男人们都这么说。 面带微笑,精力充沛,这正是卢克想留给人们的印象。柯蒂斯出版公司发送给其代理人的所有手册他都仔细阅读,其中描述了推动经营的各种建议性姿态:--“靠近”别人的恰当姿势、从邮包里抽取报刊时最具有吸引力的姿势、对报纸内容的生动介绍等。这些都是象他这样的代理人应在认真阅读手册之后加以细心体会的,而这些他都能面面兼顾。“优秀的销售员,”手册上说,“应全面了解所卖的商品”--卢克回避了这一条,但他以自已的随口创造进行弥补。 对上述这些规则的字面理解产生了报纸销售有史以来的最奇特场面:他的脸皮厚得出奇,熟记被奉为神明的那些告诫和格言,如“优秀的销售员从不在遭人拒绝时放弃”、即使遭到冷遇,也应“坚持他的期盼”、他应“尽力探知消费者的心理”。凭着这些作为武器,卢克朝任何一个看上去容易接近的行人跟上去,当着他的面打开厚厚一叠《邮报》,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夹杂着吐字不清的词语,还有打趣和奉承。他说的话太怪,那人既难以接受又无法拒绝。于是他在众人面带笑意的注视下顺着街道一路追着那人,将他逼入一处墙角处于防卫之势,然后从这个受害者急忙伸出的手上拿下赎回他自由的五美分硬币。 “这就对了,先生。这就对了,先生。”他噪门洪亮地接着说,迈着阔步的两条腿也放慢了,改成“期盼式”的步子。又继续叫道:“本周出版的《礼拜六晚邮报》,五美分一张,只花一块镍币,每周有两、两、两万读者购、购、购买。本期有八十六页的事、事、事件报道和故事,广告更是不、不、不消说了。要是你不、不、不识字,看看图、图、图片得到的收获也比花的钱要多、多、多得多。本周第十三版上有一篇好文章,作者是艾、艾、艾萨克o弗o马科森,著、著、著名的旅行家和政治作家。第二十九版上有欧文o斯o科布写的故事,他是当今世上最、最、最伟大的幽默作家,还有杰、杰、杰克o伦敦关于拳击场的新故事。要是你买、买、买正式出版的书,要花、花、花一个美元呢。” 除了这些偶遇的猎物,他在市民中间还有广泛的顾客。他在大街上活泼而欢快地游动着,不停地与人打招呼,巧妙又机智地应答。在同每一个朝他微笑的人搭话时都用一个新鲜的称呼,那结巴的音调浑厚而高昂: “上校,您好啊!”、“少校--给您,刚排印出来的本周读物。”、“上尉,小孩还好吗?” “你怎么样,小子?” “再好不过了,将军,象小狗的肚子一样光滑!” 这些人会发出南方人特有的洪亮笑声,笑得满脸通红,直喘气: “上帝作证,他是好样的。来,小子,给我一份那该死的玩意儿。我不想看,但我要买,就是为了听你说说话。” 他满嘴都是辛辣和生动的粗话。他那拉伯雷式的粗陋和朴实之风在家里没有人能比得上,这一风格以无限的力量在他身上涌动,赋予他的谈吐以脱口而出的对比句式和《巨人传》里高康大式的比喻。最后还有,尽管伊丽莎不住地抱怨,他仍每晚尿床,这为他那说话结巴、爱吹口哨、欢快、充满活力、滑稽的性格划上了句号。这就是卢克,独此一个,这就是卢克,无与伦比。他总是神经质地说个不停、动个不停,但仍是十分招人喜欢的一个人。他心里也的确有一口深不见底的友爱之井,他需要人们对他的行为给予充足的赞扬,而他本身也具有深切而真诚的善意和体贴之心。 每周的礼拜四那天,他都要把从他这里批发《邮报》的一群笑嘻嘻的小男孩召集到甘特那间满是灰垢的小办公室,对他们大谈一通,然后才派出去执行任务。 “喂,你们想好了要对顾客说些什么吗?知道吗,你们不能盘着小尾巴坐着不动而指望人家来求你。吆喝生意的词儿都想好了吗?你们怎么靠近人家呀,呃?”他说着,猛地转向一个被吓住了的小男孩,“说出来,说呀,该、该、该死,别站、站、站在那儿看着我。喂!”说着又突然傻乎乎地笑了起来,“你们看他那样子,快看呀。” 甘特和乔纳多远远地注视着这一过程,脸上露着笑容。 “好吧,克里斯托弗o哥伦布,”卢克继续道,语气和霭,“你怎么对人家说,小子?” 那男孩胆怯地清了清嗓子,说:“先生,你想买一份《礼拜六晚邮报》吗?” “噢,老天爷,”卢克带着故作的柔声细语说,其它孩子偷偷笑起来。“我可爱的老天爷!用那样的吆喝就指望人家掏钱买报?天啊,你的脑筋跑到哪儿去啦?你要顺势贴近他们、缠住他们,别把拒绝当回事。别问他们是否‘想’买报。要把手伸到他们面前,说:‘给你,先生--刚排印出来的新闻。’”突然,他转身看了一眼远处法院大楼上的钟,大叫起来,“基督耶稣,我们一小时前就该动身到街上去的。来吧--别站在那儿,过来拿你们的报纸。你要多少份,小凯克?”他雇的报童里有好几个犹太人,这些人尊敬他,他也喜欢这些人--喜欢他们的热心、富有、幽默。 “要二十份。” “二十份给你!”他大声喊着。“你这小混子--你该要、要、要五十份。去、去、去吧,还有整整一个下午,可以卖完。我的天、天、天啊,”看到甘特走进办公室,他便指着这犹太小孩说,“爹、这看、看、看起来象是‘最后的晚、晚、晚餐,’对吧?好了!”他边说边朝一个弯腰拿报的小男孩屁股上打了一下。“别在我面前摆弄。”其它小孩发出尖声大笑。“现在去向他们发起冲击吧,别让他们从你这儿溜掉。”他兴奋地笑着,把这些孩子打发到街上去了。 尤金也开始做起了这类工作,并以这种方式推销。他讨厌这差事,感到厌烦之极但又不知为什么。不过,让他承受这样一种难堪和累赘来处理掉手中的货物、而且只有卖掉这些报刊才能得以解脱,对这样的安排他心里越来越感到不满。羞愧和耻辱感使他苦恼不安,但仍无可奈何地继续干这份差事:只见一个满头卷发、浑身激情的古怪小家伙紧追着一个受惊的销售对象,一边跑一边扬起一张忧郁而又渴求的脸,吐出一连串话语。人们看到一个小男孩竟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口才,不禁感到佩服,于是便掏钱买他的报纸。 有时,那个大腹便便的联邦政府法官、有时是一位律师或一位银行家会带他到家里,叫他为其妻子或家里人表演,过后给他二十五美分,再把他打发走。“你们想不到吧!”他们这么说。 在城区卖完了第一轮也是距离最近的一轮之后,尤金便到住有居民的那些山坡去绕道兜售,还到城区边缘处的树林地带去造访结核病疗养院。在那儿报纸好销,卖得又快--用卢克的话来说“就象卖热饼一样”。买者当中有医生、护士、一些脸色苍白、胡子拉碴、表情紧张的犹太人、一个往杯子里吐着胸腔淤痰的虚弱浪子。还有一些容貌较好的年青妇女,她们坐在椅子上向他微笑,不时地轻咳一下,在付钱买报时用温暖柔和的手轻轻在他手上触摸。 一次,在一座位于山腰的疗养院,两个来自纽约的犹太青年把他带进其中一 人的房间里。他们关上门后便动手推他,把他摔到床上,另一人则掏出一把小刀,说是要给他做阉割手术。这是两个对这片山区、这个小城和治疗期间的沉闷生活感到厌倦的年青人,过了几年尤金才想起,几天后他们二人就做了那件事。他们生活无聊,想要激起他的紧张和恐惧,以此消磨时光。他做出了非常凶猛的反应,超出那两人的预料。他既害怕又愤怒,发出尖叫,不顾一切地挣扎着。那二人虚弱得象小猫似的,他伸出手凶狠地又抓又打,总算挣脱了撕扯并下了床。他怒气冲天失去了理智,对他们拳打脚踢。一位护士开门进来把他劝住,领他来到室外的阳光下。那两个患有肺结核的年青人又累又怕,呆在房间里没有出来。他受了惊吓,手上仍留有击打那两具虚弱之躯而产生的余痛,他感到恶心想吐。 好在他口袋里有一小堆五分、一角和二角五分的硬币在悦耳地叮当作响。他两腿发软,全身疲乏,于是走到一处反射着阳光的喷泉前,买来一杯冰饮料,低下发热的脸埋头大唱起来。有时,他感到苦闷,便偷偷离开令人心烦的大街走进图书馆呆上一个小时,享受一段幽静和独处的时光。他那个警觉而又活跃的哥哥常在这里找到他,将他赶出去接着干活,一边连挖苦带奚落地催他打起精神。 “醒醒!这可不是在天堂仙境。快去追赶那些人。” 尤金的面部表情瞒不过卢克:那是一汪深水,思想和情感的圆石在其中留下团团印记。-他爱面子,讨厌卖报,这都显露得清清楚楚,尽管他极力加以掩饰。卢克责备他有虚荣心,说他“害怕一份小小的诚实工作”,并提醒他想想从宽厚的父母那里得到的丰厚恩惠。 绝望之下他便去找本。有时,本在城里的大街上漫步时会碰上他,见他身上冒汗、疲倦不堪、挎着塞满报纸的帆布包,便狠狠地瞪着他,责备他那幅邋遢相。然后带他到小饭馆里吃点东西:冒泡的浓牛奶、热气腾腾的油炒菜豆、厚厚的苹果饼。 本和尤金两人都具有贵族式的本性。尤金刚刚开始感受他的社会地位--或者说缺乏社会地位。而早在几年前本就有了这种感受。处于社会底层的那种感觉常常会直接转化成一种渴望,想要有优雅动人的女性陪伴在身旁。对此他们二人既无法也不敢坦诚说出。此外尤金还不能承认他对来自社会的冷落,或者说他对处于等级下层的那种痛苦很敏感。只要他一说到应去结交高雅人士而不要与塔金顿这个阶层的人及其俗气的子女打交道,便会引来全家人的起哄,招致狠狠的挖苦,说这是他虚荣和缺乏民主意识的又一个证据。他会因此被称为“范德比尔特先生”或“英国王储”。 本却不会被他们这套话吓嘘住,也不会被其挖苦所蒙骗。他怀着辛酸和清醒看透了家里这些人,对他们的口是心非报以轻轻一笑,以示嘲弄。同时他把头略微向上一抬,然后转向身边的伙伴--他心目中那个好挖苦人的忧郁天使,向他说出自己不屑一顾的见解:“噢,上帝!听听这是什么话,你听听吧!” 在他那冷静而又逼视的目光中透出一种强烈而又明白无误的奇特意味,令家里人感到害怕。此外,他已为自己争得最受他们看重的那种自由,即经济上的自由。因而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要么就对他们说教式的责难报以沉默,以示强烈的蔑视。 一天,他站在炉火前,身上散发着尼古丁的气味,阴郁地注视着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尤金,看着他把沉甸甸的挎包往肩头一甩,准备出去卖报。 “到这儿来,你这小乞丐。”他说,“你有多长时间没洗手了?”他狠狠盯着这男孩,突然做了个动作,好象要打他似的,但最终是把那双结实而又轻巧的手放在领带上替他重新理了一理。 “看在上帝的份上,妈妈,”他气恼地冲着伊丽莎大叫道,“你难道不能给他一件干净的衬衫吗?你知道,他大约每个月就需要换一件。”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伊丽莎停下手中正在缝补的满满一篮袜子,抬起头用令人发笑的极快语速问道。“他身上穿的那件是我上个礼拜二才给的。” “你这小脏鬼!”他瞪着尤金咆哮道,眼里含着强烈的痛惜。“妈妈,看在上天的份上,为什么你不叫他去理发店剪掉这爬满虱子的头发?我发誓,要是你不想花钱,让我来付。” 她生气地努着嘴,继续缝补着。尤金默默地看着他,很是感激。等尤金走后,本沉默了好一阵,闷闷不乐地抽着烟,深深地吸入芳香的烟气,吞咽进那薄弱的肺部。伊丽莎继续缝补着,一边想着刚才冲她说的话,很是伤心。 “妈妈,你把你的儿子都弄成什么样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以平静而严厉的口吻说,“你想把他弄成个流浪汉吗?”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把他打发到街头去和城里的那些小坏蛋混在一起,你认为这样做对吗?” “怎么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孩子。”她不耐烦地说道,“小孩子做点正当的小事没什么不光彩的,谁也不会这么想。” “噢,上帝,”他对自己心中那个忧郁的天使说,“你听这是什么话?” 伊丽莎努着嘴,沉默了一会儿。 “虚荣心会导致失败的。”停了片刻她又说,“虚荣心会导致失败。” “我看不出这对我们有什么两样。”他说,“我们并没有什么败可失。” “我并不把自己看得比别人差,”她说,一副庄严的口气。“不管碰见谁我都照样昂首挺胸。” “噢,我的上帝,”本对着他心中的那个天使说,“你什么人也碰不到。我没见到你那几个仁慈的哥哥或嫂嫂来看过你。” 这是事实,令人伤心。她努起了嘴。 “不,妈妈,”停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接着说,“你和那个‘老人’从来不管我们干的是什么活,你们认为只要从中能赚到一枚五分硬币就行了。” “怎么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孩子。”她反驳道,“听你的口气好象你以为我们是‘有钱人’。乞讨者可不能挑食啊。” “噢,我的上帝。”他苦涩地笑了。“你和那个‘老人’老是喜欢假装自己是穷人,但你们有一个装满钱的金库。”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她生气地说。 “不对,”他频频用否定词作开头。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他又说,“这座小城里有的人家收入不及我们家的五分之一,他们拿到的钱却比我们多一倍。我们几个子女从末得到过什么,但我不想看到这孩子被弄成一个小流浪汉。” 随后是长久的沉默。她怀着苦涩的心情做着手里的针线活,一边不停地努起嘴,在忍耐和泪水之间受煎熬。 “真没想到,”忍了好一阵后她开口说道,颤抖的嘴上挤出一丝苦涩而又伤心的笑意,“我活到头来却听到自己的儿子说出这种话来。你要留点神,”她黯然地提醒说,“会有报应的那一天。只要你活着,只要我仍在世,就会有这一天。你会遭到加倍的报应来偿还你那不近情理、”她降低嗓门抽泣着轻声说,“你那不近情的行为!”说完便顺势哭了起来。 “噢,我的上帝!”本扬起他那瘦削、灰白、扭曲的脸,表情痛苦地对着正在倾听的那个天使,“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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