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到十八岁。也是我和他们之间的战争期。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正常的父母。我对自己说,在前生,我一定是一头该死的母猪,才受到如此惩罚。而我也恨自己,恨自己竟然对他们有怨恨之心。 父母不是健全人,如果我恨他们,当然是很荒诞的事情。我很清楚,这不是他们的错。但是就是这样,我恨他们。如果他们不是聋哑人,我们可以讨论很多东西,政治,伦理,叔本华或尼采,托尔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莫扎特或巴赫…… 我多么想要和他们讲述我那些小烦恼。我希望他们能够给我建议,给我方向。我多么想,就这样地很方便,给妈妈打个电话,跟她说:一切就绪,我找到工作了;或者是和比杜尔结束了恋情,然后我很希望,她给我做一顿土豆通心粉作为安慰。 我很羡慕我的同学,他们的父母都是健全人,他们有机会通过话语和他们的父母进行交流。 我希望拥有能说话的父母,和我说话,能听见,听见我说话。我觉得这会更好。当然,我是错的。没有一个家庭是“正常”的。我也可能生在一个教我仇恨他人的家庭。或是一个酒鬼家庭,一个到处都是秘密的家庭。一个父亲猥亵小女儿的家庭,一个只注重外表的家庭,鬼知道什么样的一个家庭! 只有离开了家庭,我才明白,我的父母所有的不正常是最有理由的。他们有正当理由不和我说话。甚至是最好的理由。 “你们好,笨蛋!” 回到家,我是这样和爸爸妈妈打招呼的。 我不是一个人。我的小伙伴们和我在一起。我和他们说,我的父母是聋哑人,他们根本不相信。为了证明我说的是真的。于是我说: “你们好,笨蛋!”……然后妈妈走上前来,温柔地拥抱了我。 我的父亲才拍完电影回来,他在尼古拉·菲利贝尔导演的一部纪录片:《聋哑人的王国》中饰演一个角色。他是主角之一。电影院即将上映。巨大的成功。认识我的人纷纷给我打来电话。电影拍得很好,真的,的确很好。但是所有人听到我父亲在电影里提到我时说的话后,都大为惊愕,因为父亲说他情愿有一个聋哑的孩子。然而我很理解父亲。我理解他,因为如果是我,我会说一样的话。如果我是一个聋哑人,他和我的交流就会简单很多,他就可以帮助我完成学业,帮助我解答职业上的难题。他就能够传承,能够帮我规划,能够支持我。他就能够说:“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他就能够和我分享。但和我之间是不可能的。他不能帮我做作业,他不能够帮助我解决和他人的关系问题,他不能给我以指引。在六年级的时候,就学校里学习的知识而言,我知道的已经是他的十倍。我不再需要他。 在我的少女时代,十五岁,我想要在暑假的时候搭车旅行,他让我去,因为他觉得,“这很正常。她听得见。听得见的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的世界。我们聋哑人是另一个世界。” 虽然他担心,但他听我的。 他很无助。这是我在他的眼睛里读到的。悲伤。无力。 所以,是的,我理解他说宁愿有一个聋哑的孩子,像他一样。 虽然看上去很严肃,有些冷漠,我的父亲实际上是个非常容易动感情的人。电影看到最后,狗死了,他一直会哭。但是他不太善于表达他的感情。因而我一直都觉得他并不爱我。因为我们很少说话,他相信,我也并不爱他。很常见的误会。 但是他爱我,我的父亲。我也爱他。每次他见到我的时候,都会和我谈起他的母亲——他的一生挚爱,告诉我,我多么像她。在经过洛林的时候,他对我说:“我爱你。”多亏了他的母亲,我知道,他爱我。 我很少见到父母,但是我根本不可能斩断和他们的联系。实际上,我找到了一种维持联系的方法。我要将法国歌曲翻译成哑语。这是一个我很喜欢的练习。我没什么好说的,没有人说我演得不好。相反,多亏了这些手势,多亏我的脸和我的身体,我能够表达很多情感。我做了一张纸板。我的父母非常感动,他们可怕的女儿终于承认了他们,他们感到非常骄傲。听得见的人也很喜欢。的确,很美,也很感人。后来,在庆贺节日,生日或婚礼上,我都进行表演。每次都非常成功。于是有一天,一个导演,我父亲的一个学生,玛尔格西亚·德波斯卡来找我,她决定拍个短片。片名叫做《玛尔多娜》。被翻成哑语符号的歌:弗朗索瓦兹·哈迪的《个人信息》,一首歌只有一个词:“等等”。对我来说非常好,因为我如此害怕使用我的声音。我轻轻哼唱。哼唱很适合我。 我的嘴很硬。所有人都这么说。 可是天知道,我多么沉默。 在家里,真正的哑巴是我。 涉及到情感,爱,我几乎只字不吐。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对之说“我爱你”的,只有我的孩子们。 “必须得说,我们没听见。”夏娃总是说。 谈论性的问题从来不对我构成任何问题,因为这个主题并不让我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得感谢妈妈! 可谈论感情,或者任何个人感受,我觉得要复杂得多。 我可以如同一只牡蛎一般,紧紧关闭起我的壳。 躲进一个只属于我的世界。 一个沉默的世界。 对于别人来说,这一点很难承受。 对于我来说,这也是一场噩梦。 自从有了手机,我的父亲开始给我写,他爱我。我也通过文本回应他,我也爱他。但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根本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告诉他,我爱他。我的嘴巴牢牢地闭起,双手放在口袋中。 我怀孕了。 我害怕。 九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处在不安中。 如果我的女儿听不见呢? 我该怎么办,我? 我对尼古拉,女儿的父亲,说些什么? 我不希望他遭受这些。 我去看了医生,医生安慰我说: “你的父亲是后天失聪的,不是吗?” “是的,医生,但是……我的母亲和她的弟弟,他们是先天的。” “他们的先辈中没有聋哑人吧?” “没有。” 大日子。 我分娩。 她终于出来了。无所谓她是不是听得见。她是我女儿。我爱她。这是我的孩子。她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但我还是拍了拍巴掌。就是为了证明。她跳了起来。 她听得见。 三年后,我的儿子出生。我没那么紧张了。如果他的姐姐能听见,他没有任何理由听不见。 不过,还是有一点小小的畏惧。 他们把他放在我的肚子上。我多么爱他,我的小儿子。 我和他说话,他有反应。我拍击手掌,他跳了起来。 他也听得见。 诅咒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