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下了一夜的雨。我度过了一个可怕的无眠之夜。雨声很大。雨打在接雨器上,发出鼓点般的声响,而在我周围,从遥远的黑暗之中传来的,是嘶嘶的雨声,仿佛我正置身于一个满是愤怒的蛇的巨大蛇窝里。风向的改变也改变了雨的方向,因此我身体上刚开始感到温暖的部分又被重新淋湿了。我改变了接雨器的方向,几分钟后却很不高兴地惊讶地发现风向又变了。我试图让身体的一小部分,胸前的部分,保持干燥温暖,那是我放求生指南的地方,然而潮湿却故意下定决心要扩散开来。那一整夜我都冷得发抖。我不停地担心小筏子会散掉,把我与救生艇连接在一起的绳结会松开,鲨鱼会来袭击。我不停地用手检查绳结和捆绑的绳子,试图摸明白,就像盲人读盲文一样。 夜渐渐深了,雨下得更大,大海也更加汹涌。连接救生艇的缆绳不再被轻轻地牵动,而是猛地被拉紧了,小筏子摇晃得更厉害,更不稳了。它还在漂,每一个浪打来它都冲上浪头,但是已经没有干舷,每一朵开花浪冲过来,都冲上小筏子,从我身边冲刷而过,就像河水冲刷着卵石。海水比雨水温暖一些,但这就意味着那天夜里我身上连一小块干的地方也没有了。至少我喝到水了。我并不是真的很渴,但却强迫自己喝了。接雨器看上去像一把倒置的雨伞,一把被风吹开的雨伞。雨水流到接雨器中心,那里有一个洞。一根橡胶管把这个洞和用厚厚的透明塑料做的接雨水的袋子连了起来。开始水有一股橡胶的味道,但是很快雨水就把接雨器冲洗干净,水就没什么味道了。 在那漫长、寒冷、黑暗的几个小时里,看不见的雨噼里啪啦的声音渐渐变得震耳欲聋,大海嘶嘶作响,海浪翻卷,把我扔过来扔过去,这时我只想着一件事:理查德• 帕克。我策划了好几个摆脱他的方案,这样救生艇就可以是我的了。 一号方案:把他推下救生艇。那有什么好处呢?即使我能把一只450 磅重的活生生的猛兽推下救生艇,老虎可是游泳健将。在松达班,人们都知道它们能在波浪翻滚的河中央游5 英里。如果理查德•帕克发现自己意外地翻下了船,他就会踩水,爬回船上,让我为自己的背叛付出代价。 二号方案:用6 支吗啡注射器杀死他。但是我不知道吗啡会对他有什么样的影响。这样的剂量能够杀死他吗?我该怎么把吗啡注射到他身体里呢?我只能模糊地想到可以出其不意地让他吃一惊,就像他妈妈被捉时那样?但是要让他吃惊的时间足以让我连续注射6 支吗啡?不可能。我只能用针刺他一下,而这会换来他的一巴掌,这一巴掌会把我的头打掉下来的。 三号方案:用所有能找得到的武器袭击他。荒唐。我又不是人猿泰山。我是一条瘦小、虚弱、吃素食的生命。在印度,人们得骑在庞大的大象背上,用火力很足的枪,才能杀死老虎。我在这儿能怎么办?当着他的面发射一枚火箭照明弹?一手提一把斧子,嘴里叼一把刀,朝他扑过去?用直的和弯的缝衣针结果了他? 如果我能砍伤他,那会是一项了不起的英雄业绩。作为回报,他会把我一只胳膊一条腿、一个器官一个器官地撕成碎片。因为,如果有什么比健康的动物更危险的话,那就是受伤的动物。 四号方案:勒死他。我有绳子。如果我待在船头,让绳子绕过船尾,用绳套套住他的脖子,我就能拉紧绳子,而他就会拉住绳子来抓我。这样,来抓我这个动作会让他勒死自己。一个聪明的自杀计划。 五号方案:毒死他,烧死他,电死他。如何实施?用什么实施? 六号方案:发动一场消耗战。我只需顺从无情的自然规律就能得救。等他渐渐衰弱、死亡,这并不需要我花费任何力气。我有足够好几个月吃的食物。他有什么?只有几具很快就会腐烂的动物尸体。吃完这些之后他能吃什么?更好的是:他能从哪儿弄到水呢?他不吃东西也许能活几个星期,但是任何动物,无论他多么强壮,都不可能不喝水还能活很长时间。我心里闪现出一朵希望的小火苗,就像黑夜中的一支蜡烛。我有了一个计划,而且是个很好的计划。我只需要活着,就能实施这个计划。 55 黎明来临,情况更糟了,因为在此之前我只能感觉到,而现在却能看到,从黑暗中渐渐显露出来的是巨大的雨帘,从高高的空中哗哗地浇在我身上,海浪仿佛在我身上铺了一条路,一个接一个浪头将我踩在脚下。我目光呆滞,浑身颤抖,四肢麻木,一只手紧握着接雨器,另一只手紧抓着小筏子,继续等待着。过了一段时间,雨停了,随之而来的寂静使得这一转变显得特别突然。天气变得晴朗,海浪似乎和乌云一起逃走了。这变化就像在陆地上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的变化一样迅速而彻底。我现在是在另一座海洋上。很快太阳便独自挂在天上,而大海是光滑的皮肤,用一百万面镜子反射着阳光。 我浑身僵硬疼痛,筋疲力尽,对自己仍然活着几乎不存感激。“六号方案,六号方案,六号方案”这几个字像符咒一样在我大脑里不断重复,给我带来了几分安慰,虽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六号方案是什么了。我的骨头里开始有了热气。我把接雨器关上。我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侧着身子蜷缩着,让身体的任何部位都碰不到水。我睡着了。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天也热起来了。毯子差不多已经干了。这一觉睡的时间很短,但却很沉。我用胳膊肘支撑起身体。 我周围的一切平平坦坦,无限延伸,是一幅无边无际的蓝色全景。没有任何东西遮挡我的视线。这浩瀚无垠的景象像一只拳头,打在我肚子上。我向后跌去,蜷曲起来。这只小筏子是个笑话。它只是用一根绳子捆在一起的几根棍子和一块软木。水从每一道缝里渗进来。脚下深深的海水会让鸟也感到头晕目眩。我看到了救生艇。它比半只核桃壳也好不了多少。它紧贴在水面上,就像手指紧紧抓住悬崖边。重力迟早会把它拖下去的。 我的漂流伙伴进入了视线。他趴在舷边,朝我这边看。无论在任何环境里,一只突然出现的老虎都十分醒目,在这里更加如此。他那身有条纹的鲜艳斑斓的橘黄色毛皮和毫无生气的白色船壳之间的对比十分奇特,形成了引人注目的强烈效果。我过度紧张的感觉戛然刹住了。虽然我们周围的太平洋很广阔,但是在我们之间似乎突然出现了一道非常窄的深沟,沟边没有沙洲也没有城墙。 “六号方案,六号方案,六号方案。”我的大脑急切地低语着。但是六号方案是什么呢?啊,对了。消耗战。等待的游戏。不主动出击。让事情发生。毫不留情的自然规律。时间无情的流逝和资源的贮藏。那就是六号方案。 一个想法在我大脑里响起,像一声怒吼:“你这个笨蛋加白痴!你这个没脑子的粗人!六号方案是最糟糕的方案!理查德• 帕克现在害怕大海。大海几乎是他的坟墓。但是在饥饿和干渴逼得他发疯的时候他就会战胜恐惧,他就会做任何必要的事情来满足他的需要。他会把这道深沟变成一座桥。他必要时会游过来,来抓住小筏子和上面的食物。至于水,难道你忘了松达班的老虎能喝含盐的水吗?你真的以为自己能比他的肾脏忍耐的时间更长吗?我告诉你吧,如果你发动一场消耗战,你会输的!你会死的!明白了吗?” 56 我必须说说恐惧。这是生命惟一真正的对手。只有恐惧能够打败生命。它是个聪明又奸诈的对手,这一点我太了解了。它没有尊严,既不遵守法律也不尊重传统,冷酷无情。它直击你的最弱点,它可以毫不费力地准确地发现你的最弱点在哪里。它总是先攻击你的大脑。刚才你还感觉平静、沉着、快乐。紧接着,恐惧装扮成轻微的怀疑,像个间谍一样溜进了你的大脑。怀疑遇到了不相信,不相信试图把它推出去。但是不相信是个武器装备很糟糕的步兵。怀疑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它除掉了你变得焦虑起来。理性来为你作战了。你消除了疑虑。理性用最新的武器技术全副武装。但是,让你惊讶的是,尽管有高级的战术,也取得了一些不可否认的胜利,但是理性还是被击倒了。你感到自己变得软弱,产生了动摇。你的焦虑变成了畏惧。 接着恐惧开始全面进攻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已经意识到有一件很不对劲的事正在发生。你的肺叶已经像小鸟一样飞走了,你的内脏已经像蛇一样滑走了。现在你的舌头像一只负鼠一样倒下去死了,而你的下巴立刻飞跑而去。你的耳朵聋了。你的肌肉开始像得了疟疾一样颤抖,你的膝盖开始像跳舞一样抖动。你的心脏太紧张,而你的括约肌却太放松。你身体的其他部分也一样。你的每一个部分都以与它最匹配的方式崩溃了。只有眼睛还在工作。它们总是给恐惧以适当的注意力。你很快做出了草率的决定。你打发走了最后的同盟:希望和信任。瞧,你打败了自己。恐惧只是一种印象,却战胜了你。这件事很难用语言表达。因为恐惧,真正的恐惧,从根本上使你动摇的恐惧,当你面对死亡时所感觉到的恐惧,像坏疽一样在你的记忆中筑了巢:它想要让一切都腐烂,甚至包括谈论它的语言。因此你必须非常努力地把它表达出来。你必须非常努力地让语言的光辉照耀它。因为如果你不这么做,如果你的恐惧成了你逃避的、也许甚至想方设法忘记的无语的黑暗,那么你就使自己容易受到恐惧的进一步打击,因为你从不曾真正与打败你的对手交战。 57 是理查德•帕克让我平静下来。这个故事的讽刺意义在于,恰恰是开始把我吓得神经错乱的东西让我安静下来,给了我决心,我敢说甚至还让我变得健全。他正专注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我想起了这种眼神。我是在这种眼神下长大的。这是一只感到满足的动物从笼子里或兽栏里往外看的眼神,就像你我美餐一顿以后开始聊天时坐在餐馆桌边往外看一样。显然理查德• 帕克吃饱了鬣狗,喝足了雨水。他的嘴唇没有上下开合,牙齿没有露出来,咆哮声或吼叫声也没有发出来。他只是在注视我,观察我,样子严肃但没有威胁。他的耳朵不停地抽动,左右转动着脑袋。这些动作都非常像,嗯,一只猫。他看上去像一只可爱的又大又肥的家养的猫。一只450 磅重的斑点猫。 他发出一声声音,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我竖起了耳朵。他又哼了一声。我很惊讶。他是在打招呼吗? 老虎会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包括各种咆哮声和吼叫声,最响亮的叫声很可能就是洪亮的嗷嗷声,这是交配季节雄虎和发情的雌虎发出的。这种叫声传得很远,在很大的范围内都能听到,在近处听绝对能让人惊呆。老虎出其不意地被撞见时会发出呜呜声,这是一种愤怒爆发的短促而尖利的叫声,会让你跳起来就跑,如果你的两条腿没有被吓得不能动弹的话。老虎发起攻击时,会发出低沉洪亮的咳嗽般的咆哮声。他们用来进行威胁的吼叫声是另一种喉咙里发出的粗嘎的声音。老虎还 会发出嘶嘶声和嗥叫声,根据所表达的感情不同,这些声音听上去或者像秋天的落叶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但更响亮一些,或者,如果是愤怒的嗥叫,像一扇铰链生了锈的巨大的门在慢慢打开—两种情况下的叫声都让人脊椎骨发凉。老虎还会发出其他的声音。他们会发出咕噜声和呜咽声。他们会发出呼噜声,尽管不像小猫的叫声那么悦耳,也不像小猫那样经常这么叫,而只是呼气的时候才这样。(只有小猫才在呼气和吸气的时候都发出呼噜声。这是区分大型猫科动物和小型猫科动物的特征之一。另一个特征是大型猫科动物会咆哮。这是件好事。如果小猫咪也能用咆哮来表示不高兴,恐怕家养猫受欢迎的程度就会迅速降低了。)老虎甚至会喵喵叫,声调很像家养的猫,但声音更响,音域更低,不像猫叫那样让人有弯腰抱起它们的愿望。老虎还可能绝对地威严地保持沉默。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听过所有这些声音。除了招呼声。我知道这种声音,那是因为父亲告诉过我。他在文献中读过关于这种声音的描述。但他只听到过一次,那是在因工作关系参观迈索尔邦动物园的时候,在他们的动物医院里,一只正在接受肺炎治疗的年轻雄性老虎发出了这种声音,就是从鼻子里喷气,表示友好和没有恶意的愿望。 理查德• 帕克又哼了一声,这次头也摇了起来。他那个样子就像在问我一个问题。 我看着他,心里充满了带有敬畏的好奇。因为没有迫在眉睫的威胁,我的呼吸慢了下来,我的心不再在胸腔里乱撞,我开始恢复了感觉。 我得驯服他。我就是在那一刻意识到这么做的必要性的。这不是他或我的问题,而是他和我的问题。无论是在真实的意义上还是在比喻的意义上,都可以说我们是在一条船上了。是活,还是死—我们都会在一起。也许他会死于意外,也许他很快就会死于自然原因,但是指望这样的可能性未免太愚蠢了。很可能最糟糕的事情会发生:仅仅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动物的顽强会很轻易地战胜我人类的脆弱。我只有驯服他,才有可能使花招让他先死,如果我们不得不涉及这个伤心的话题的话。 但是不仅如此。 我说实话吧。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部分的我很高兴有理查德• 帕克在;一部分的我根本不想让理查德• 帕克死,因为如果他死了,我就得独自面对绝望,那是比老虎更加可怕的敌人。如果我还有生存的愿望,那得感谢理查德• 帕克。是他不让我过多地去想我的家人和我的悲惨境况。他促使我活下去。我为此而恨他,但同时我又感激他。我的确感激他。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理查德• 帕克,我今天就不会在这儿给你讲这个故事了。 我环顾地平线。难道这不是一个绝妙的马戏场吗—这儿到处都是圆的,没有一个角落可以让他躲藏。我低头看看海。难道这不是训练他听话要用的奖赏的理想来源吗?我看到一件救生衣上挂着的哨子。这不是防止他越轨的一根好鞭子吗?要驯服理查德• 帕克还需要什么呢?时间?可能还要再过好几个星期才会有船发现我。我有的是时间。决心?没有什么能比极度的需要更能让你下定决心了。知识?难道我不是动物园主的儿子吗?回报?还有比生命更大的回报吗?还有比死亡更糟糕的惩罚吗?我看了看理查德• 帕克。我的惊慌没有了。我的恐惧被控制住了。生存的希望近在咫尺。 让喇叭嘟嘟地吹起来吧。让锣鼓咚咚地敲起来吧。让表演开始吧。我站了起来。理查德• 帕克注意到了。保持平衡不容易。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小伙子们姑娘们,快到座位上去吧!快,快。你可不想迟到。坐下来,睁开眼睛,敞开心扉,准备接受惊喜吧。这儿是让你娱乐给你教育,让你满意给你启迪,让你等待了一生的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表演!你已经准备好观看奇迹了吗?准备好了?那么:它们的适应能力强得令人吃惊。你在天寒地冻、大雪覆盖的温带森林里见过它们。你在茂密的热带季雨林里见过它们。你在土地贫瘠、半是荒凉的灌木丛林地里见过它们。你在略含盐分的红树沼泽地里见过它们。真的,它们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生存。但是你从来没有在你马上就要看见的地方见过它们!女士们先生们,小伙子们姑娘们,我就不再啰嗦了,我非常高兴非常荣幸地向你们推出:派•帕特尔印度— 加拿大跨太平洋海上马戏团?!!!㘗!㘗!㘗!㘗!㘗!㘗!” 我对理查德• 帕克造成了影响。就在第一声哨声响起的时候,他蜷缩起身体,咆哮起来。哈!要是他愿意的话,让他跳到水里去吧!让他试试看吧! “㘗!㘗!㘗!㘗!㘗!㘗!” 他咆哮着,爪子在空中抓着。但是他没有跳。也许当他饿得发疯渴得发疯的时候,他会不怕大海,但是现在我相信他一定害怕。 “㘗!㘗!㘗!㘗!㘗!㘗!” 他后退回去,跌进了船底。第一次训练课结束了。这次课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停止吹哨子,重重地坐在小筏子上,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因此我有了: 七号方案:让他活着。 61 第二天早上,我身上不那么湿了,也感觉自己强壮了些。考虑到我有多么紧张,过去几天里我吃得多么少,我想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这是个晴天。我决定试试钓鱼,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早饭吃了3 块饼干,喝了一罐水之后,我读了求生指南中关于这件事是怎么说的。第一个问题出现了:鱼饵。我想了想。船上有死动物,但是从老虎鼻子底下偷食物,这可不是我能做到的事。他不会认识到这是一种投资,会给他带来高额的回报。我决定用自己的皮鞋。我还有一只鞋。另一只在船沉的时候弄丢了。 我爬到救生艇上,从锁柜里拿了一套钓鱼工具和刀,还拿了一只桶,用来装钓到的鱼。理查德• 帕克侧身躺着。我到船头时,他的尾巴突然竖了起来,但他没有抬头。我把小筏子放了出去。 我把鱼钩系在金属丝导缆器上,再把导缆器系在鱼线上,然后加上铅坠。我挑了三只有着迷惑力的水雷形状的坠子。我把鞋脱下来,切成片。这很困难,因为皮很硬。我小心翼翼地把鱼钩穿进一块平展的皮里,不是穿过去,而是穿进去,这样钩尖就藏在了皮里面。我把鱼线放进深深的水里。前一天晚上鱼太多了,所以我以为很容易就能钓到。 我一条都没有钓到。整只鞋一点又一点地消失了,鱼线一次又一次地被轻轻拉动,来了一条又一条快乐的吃白食的鱼,鱼钩上一块又一块的饵被吃光了,最后我只剩下了橡胶鞋底和鞋带。当结果证明鞋带不能让鱼相信那是蚯蚓之后,完全出于绝望,我试了鞋底,整只鞋底都用上了。这是个好主意。我感到鱼线被很有希望地轻轻拉了一下,接着变得出乎意料地轻。我拉上来的只有鱼线。整套钓具都丢了。 这次损失并没有给我带来沉重的打击。那套钓鱼工具里还有其他的鱼钩、导缆金属丝和坠子,另外还有一整套钓鱼工具。而且我甚至不是在为自己钓鱼。我的食物储备还有很多。虽然如此,我大脑的一个部分—说逆耳之言的那部分—却责备了我。“愚蠢是有代价的。下次你应该更小心些, 更聪明些。” 那天上午,第二只海龟出现了。它径直游到了小筏子旁边。要是它愿意,它把头伸上来就可以咬我的屁股。它转过身去时,我伸手去抓它的后鳍,但刚一碰到,我就害怕地把手缩了回来,海龟游走了。 责备我钓鱼失败的那部分大脑又批评我了。“你究竟想用什么去喂你那只老虎?你以为他靠吃三只死动物能活多久?我是否需要提醒你,老虎不是腐食动物?就算是,当他濒临死亡的时候,也许他不会挑挑拣拣。但是难道你不认为他在甘愿吃肿胀腐烂的死斑马之前会先尝尝只要游几下就能到口的鲜美多汁的印度小伙子吗?还有,我们怎么解决水的问题呢?你知道老虎渴的时候是多么不耐烦地要喝水。最近你闻了他的口气了吗?相当糟糕。这是个不好的信号。也许你是在希望他会把太平洋的水都舔光,既解了他的渴,又能让你走到美洲去?松达班的老虎有了这种从身体里排出盐分的有限能力,真让人惊奇。我估计这种能力来自它们生活的潮汐林。但它毕竟是有限的。难道他们没有说过喝了太多的海水会让老虎吃人吗?噢,看哪。说到他,他就来了。他在打哈欠。天啊,天啊,一个多么巨大的粉红色岩洞啊。看看那些长长的黄色的钟乳石和石笋。也许今天你就有机会进去参观了。” 理查德• 帕克那条大小颜色都和橡胶热水瓶一样的舌头缩了回去,他的嘴合上了。他吞咽了一下。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担心得要死。我一直远离救生艇。虽然我自己的预测十分悲惨,但是理查德• 帕克却过得相当平静。他还有下雨的时候积的水,而且他似乎并不特别担心饥饿。但是他却发出了老虎会发出的各种声音—咆哮、呜咽以及诸如此类的声音—让我不能安心。这个谜题似乎无法解开:要钓鱼我就需要鱼饵,但是我只有有了鱼才能有鱼饵。我该怎么办呢?用我的一个脚趾?割下我的一只耳朵? 下午,一个解决办法以最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了。我扒上了救生艇。不仅如此:我爬到了船上,在锁柜里仔细翻找,发疯般地寻找着能够救命的主意。我把小筏子系在船上,让它离船有六英尺。我设想,只需一跳,或松开一个绳结,我就能把自己从理查德• 帕克的口中救出来。绝望驱使我冒了这个险。 我什么也没找到,没有鱼饵也没有新的主意,于是我坐了起来—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他在救生艇的另一头,斑马原来待的地方,转身对着我,坐在那儿,看上去好像他一直在耐心地等着我注意到他。我怎么会没有听见他动呢?我以为自己比他聪明,这是什么样的错觉啊?突然,我脸上被重重打了一下。我大叫一声,闭上了眼睛。他用猫科动物的速度在救生艇上跃过,袭击了我。我的脸会被抓掉的—我会以这样令人厌恶的方式死去。痛得太厉害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感谢震惊。感谢保护我们、让我们免受太多痛苦悲伤的那个部分。生命的中心是一只保险丝盒。我抽泣着说:“来吧,理查德• 帕克,杀死我吧。但是我求你,无论你必须做什么,都请快一些。一根烧坏的保险丝不该被考验太多次。” 他不慌不忙。他就在我脚边,发出叫声。毫无疑问,他发现了锁柜和里面的宝物。我害怕地睁开一只眼睛。 是一条鱼。锁柜里有一条鱼。它像所有离开水的鱼一样拍打着身体。它大约有十五英寸长,长着翅膀一样的胸鳍。一条飞鱼。它的身体细长,颜色是深灰蓝色,没长羽毛的翅膀是干的,一双圆圆的发黄的眼睛一眨不眨。打在我脸上的是这条飞鱼,不是理查德• 帕克。他离我还有十五英尺,肯定正在想我在干什么呢。但是他看见了那条鱼。我能在他脸上看见极度的好奇。他似乎要准备开始调查了。 我弯下腰,把鱼捡起来,朝他扔过去。这就是驯服他的方法! 老鼠去的地方,飞鱼可以跟着去。不幸的是,飞鱼会飞。就在理查德• 帕克张开的嘴面前,飞鱼在半空中突然转弯,掉 进了水里。这一切就像闪电一样迅速发生了。理查德• 帕克转过头,猛地咬过去,颈部垂肉晃荡着,但是鱼的速度太快了,他根本咬不到。他看上去很吃惊,很不高兴。他又转向我。“你请我吃的东西呢?”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问。恐惧和悲伤紧紧攫住了我。我半心半意地转过身去,心里半是希望在他跳起来扑向我之前我能跳到小筏子上去。 就在那一刻,空气一阵震动,我们遭到了一大群飞鱼的袭击。它们就像一群蝗虫一样拥来。说它们像蝗虫,不仅因为它们数量很多,而且因为它们的胸鳍发出像昆虫一样喀嚓喀嚓、嗡嗡嗡嗡的声音。它们猛地从水里冲出来,每次有几十条,其中有几条嗖嗖地迅速在空中飞出一百多码远。许多鱼就在船面前潜进了水里。不少鱼从船上飞了过去。有些鱼撞上了船舷,发出像燃放鞭炮一样的声音。有几条幸运的在油布上弹了一下,又回到了水里。另一些不那么幸运的直接落在了船上,开始拍打着舞动着身体,扑通扑通地蹦跳着,喧嚷不已。还有一些鱼就直接撞到了我们身上。我站在那儿,没有任何保护,感到自己像圣塞巴斯蒂安一样在乱箭下殉难。每一条鱼撞上我,都像一支箭射进我的身体。我一边抓起一条毯子保护自己,一边试图抓住一条鱼。我浑身都是伤口和青肿。 这场猛攻的原因很快就清楚了:很多鲯鳅正跃出水面,追赶它们。体型大得多的鲯鳅飞起来无法和它们相比,但却比它们游得快得多,而且近距离猛扑的动作十分有力。如果鲯鳅紧跟在飞鱼后面,与飞鱼同时从水里冲出来,朝同一方向冲过去,就能追上飞鱼。还有鲨鱼;它们也从水里跳出来,虽然跳得不高,但却给一些鲯鳅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水上的这种极端混乱的状态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但是在这期间,海水冒着泡泡翻滚着,鱼在跳,嘴在用力地咬。 理查德• 帕克在这群鱼面前比我强硬得多,效率也高得多。他站立起来,开始阻挡、猛击、狠咬所有他能够到的鱼。许多鱼被活生生地整条吃了下去,胸鳍还在他嘴里挣扎着拍打着。这是力量和速度的表现,令人惊叹不已。实际上,给人深刻印象的不是速度,而是纯粹的动物所具有的信心,是那一刻的全神贯注。这种既轻松自在,又专心致志的状态,这种禅定的状态,就连最高超的瑜伽大师也要羡慕。 混乱结束之后,战果除了我痛得厉害的身体,还有锁柜里的六条鱼和救生艇上比这多得多的鱼。我急急忙忙用毯子裹起一条鱼,拿起一把斧子,朝小筏子走去。 我非常小心翼翼地开始做这件事情。那天早晨丢了钓具的事让我清醒了。我不能允许自己再犯错误。我小心地打开毯子,同时一直用一只手按着鱼,心里非常清楚,它会试图跳走,救自己一命。鱼越是快要出现了,我越是感到害怕和恶心。我看见它的头了。我那样抓着它,让它看上去像从羊毛毯蛋筒里伸出来的一勺讨厌的鱼冰淇淋。那个东西正喘息着要喝水,嘴和鳃慢慢地一张一合。我能感到它的胸鳍在推我的手。我把桶倒过来,把鱼头压在桶下面。我拿起斧子。我把斧子举了起来。 有好几次,我举起了斧子要往下砍,但却无法完成这个动作。考虑到我在这之前几天所目睹的一切,这样的感情用事也许看上去很滑稽,但那些事不是我干的,是食肉动物干的。我想我对老鼠的死应该负部分的责任,但我只是把它扔了过去;是理查德• 帕克杀死了它。我一生奉行的和平的素食主义阻止了我去蓄意砍下鱼头。 我用毯子盖住鱼头,把斧子掉转过来。我的手又一次在空中动摇了。用一把锤子去砸一个软软的活生生的头,这个想法太让人受不了了。 我放下了斧子。我决定要拧断它的脖子,这样就看不见那幅景象了。我把鱼紧紧地裹在毯子里,开始用两只手去拧它。我按得越重,鱼便挣扎得越厉害。我想象如果我自己被裹在毯子里,有人正试图拧断我的脖子,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我惊呆了。我放弃了很多次。然而我知道这是必须做的,而且我等的时间越长,鱼受折磨的时间便会越长。 泪水在我的双颊滚落,我不断地鼓励自己,直到听见喀嚓一声,我的手不再感到有任何生命在挣扎。我把裹着的毯子打开。飞鱼死了。它的身体被拧断了,头部一侧的鱼鳃处有血。我为这可怜的小小的逝去的灵魂大哭一场。这是我杀死的第一条有知觉的生命。现在我成了一个杀手。现在我和该隐一样有罪。我是个16 岁的无辜的小伙子,酷爱读书,虔信宗教,而现在我的双手却沾满了鲜血。这是个可怕的重负。所有有知觉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我祷告时从没有忘记过为这条鱼祈祷。 在那之后事情就简单多了。既然这条飞鱼已经死了,它看上去就像我在本地治里的市场上看见过的其他鱼一样。它成了别的东西,在基本的造物计划之外的东西。我用斧子把它砍 成几块,放进桶里。 白天快要过去时,我又试着钓了一次鱼。开始我的运气不比早上好。但是成功似乎不那么难以得到了。鱼热切地咬着鱼饵。它们显然很感兴趣。我注意到这都是些小鱼,太小了,没法用鱼钩钓上来。于是我把鱼线抛得更远,抛进更深的水里,抛到小筏子和救生艇周围聚集的小鱼够不到的地方。 我用飞鱼鱼头做饵,只用一只坠子,把鱼线抛出去,然后很快拉上来,让鱼头在水面上掠过,我正是用这种方法第一次让鱼上钩了。一条鲯鳅迅速游过来,猛地朝鱼头冲过来。我稍稍放长鱼线,确保它把鱼饵全吞了下去,然后把鱼线猛地一拉。鲯鳅一下子从水里蹦了出来,它用力向下拖着线,力气大得让我以为自己要被它从小筏子上拽掉下去了。我做好了准备。鱼线开始绷得很紧。这条鱼线很牢,它不会断的。我开始把鲯鳅往上拉。它用足全身力气使劲挣扎,蹦着跳着,往水里扑,溅 起了一阵阵水花。鱼线勒进了我手里。我用毯子裹住手。我的心怦怦直跳。这条鱼像一头牛一样壮实。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它拉上来。 我注意到所有其他鱼都从小筏子和船的周围消失了。毫无疑问,它们一定感觉到了这条鲯鳅的痛苦。我加快了动作。它这样挣扎会引来鲨鱼的。但它却拼命斗争。我的胳膊已经疼了。每次我把它拉近小筏子,它都疯狂地拍打着,我吓得不得不把鱼线放长一些。 最后,我终于把它拉了上来。它有三英尺多长。桶是没有用了。用桶来装鲯鳅就像给它戴上一顶帽子。我跪在鱼身上,用两只手按住它。它完全就是一堆痛苦扭动的肌肉。它太大了,尾巴从我身体下面伸了出来,重重地敲打着小筏子。我想,牛仔骑在一匹弓着背跃起的野马背上的感觉就和我骑在它身上的感觉是一样的吧。我情绪激动,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鲯鳅模样高贵,个大,肉多,线条优美,突出的前额说明了它坚强的个性,长长的背鳍像鸡冠一样骄傲地竖着,身上覆盖的鳞片又滑又亮。我感到自己与这样漂亮的对手交战是给了命运沉重一击。我在用这条鱼报复大海,报复风,报复沉船事件,报复所有对我不利的事情。“谢谢你,毗湿奴,谢谢你!”我叫道,“你曾变成鱼,拯救了世界。现在你变成鱼,拯救了我。谢谢你!谢谢你!” 杀鱼没有问题。我本来不必找此麻烦—毕竟这是给理查德• 帕克的,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利索地把鱼杀死—但是他取不出扎进鱼嘴里的鱼钩。我因为鱼线末端有一条鲯鳅而感到欢欣鼓舞—如果那是一只老虎我就不会那么高兴了。我直截了当地开始干活了。我双手抓住斧子,用锤头用力砸鱼头(我还不想用锋利的刀刃)。鲯鳅死的时候做了一件特别不同寻常的事:它开始闪烁各种各样的颜色,这些颜色一种接一种迅速变化着。伴随着它的不断挣扎,蓝色、绿色、红色、金色和紫罗兰色像霓虹灯一样在它身体表面忽隐忽现,闪闪发光。我感到自己正在打死一道彩虹。(后来我发现鲯鳅是以其宣告死亡的彩虹色而闻名的。)最后,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身上颜色暗淡,我可以取出鱼钩了。我甚至取回了一部分鱼饵。 我曾经因为把飞鱼裹住杀死而哭泣,现在却高兴地用大锤头把鲯鳅打死,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的转变如此之快,也许你感到很惊讶。我可以用这个理由来解释,那就是,利用可怜的飞鱼的海失误而得益,那让我感到害羞和伤心,而主动抓住一条大鲯鳅,这种兴奋却让我变得残忍和自信。但是事实上却另有解释。这很简单也很严峻:人可以习惯任何事情,甚至习惯杀戮。 我是带着猎人的骄傲把小筏子靠上救生艇的。我让小筏子与救生艇并排,低低地猫着腰。我挥舞胳膊,把鲯鳅扔进船里。鱼砰的一声重重地掉在船上,让理查德• 帕克惊讶得低低叫了一声。他先闻了几下,接着我便听见咂吧嘴的声音。我把自己从救生艇旁推开,同时没有忘记用力吹几声哨子,提醒理查德• 帕克是谁仁慈地给他提供了新鲜的食物。我停下来拿几块饼干和一罐水。锁柜里剩下的五条飞鱼都死了。我把它们的胸鳍拽下来,扔掉,把鱼裹在现在已经变得神圣的裹鱼毯子里。 我把身上的血迹冲洗干净,清理好鱼具,把东西放好,吃过晚饭,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了。薄薄的云层遮住了星星和月亮,周围非常地黑。我累了,但仍然在为前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而兴奋。忙碌的感觉非常令人满足;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我的困境或是我自己。与绕毛线或玩“我看见”游戏相比,钓鱼肯定是打发时间的更好办法。我决定第二天天一亮就再开始钓鱼。我睡着了,奄奄一息的鲯鳅身上像变色蜥蜴一样变换闪烁的鳞光照亮了我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