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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忆旧集——梦回愁对一灯昏

梦回愁对一灯昏 代译序 陆谷孙 译林的周大责编像是knows my numbers(号准了我的脉),凡有回忆类文字——特别是配上了我称之为“西洋丰子恺”式写意插图的——要翻译出版,就来找我作序。这一回,事先不打招呼,就把杜鲁门·卡坡蒂(Truman Capote)的三个短篇,风风火火快递上海。我收到快件,先看插图,后读文本,时逢远方家人接连染恙,正处于陆游所谓“梦回愁对一灯昏”的心绪中,居然不用对方催逼,径入彀中。那边一位小友还在劝我掷硬币,决定写或不写;我这厢却忙着已经动笔了。 这本三个短篇的集子,早就听说过,在美国常被用作圣诞礼书赠人;在《卡坡蒂》影片中也听到过片断的朗诵,印象并不大佳(卡氏那嗓音尖亢有余,浑厚不足),但这次一看到书中老妇、男童、家犬的一幅插图,竟蓦然想起自己在余姚的童年,只不过故事里的表亲成了我的至亲——我的亡母;我家当年那条草狗的性别,我始终没弄明白过,它也没有一个堂而皇之的帝胄之名奎妮(Queenie)[ Queenie是从Queen(女王,皇后)化出,也是英国伊丽莎白女王二世的昵称。],但狗儿的绕膝之忠,古今中外无二;场景虽从美国南方的阿拉巴马搬到中国的浙东,可一样是座老屋,又一样是年节将临,厨下忙碌,只是我们那时是运米过河去做年糕;我家老宅那人字形搭接的方砖天花板上印有形状各异的水渍,在幼儿眼中活似后来读到的哈姆雷特和普鲁涅斯看天说云;记得还曾从那儿掉下过一条小家蛇,老人说是我的魂灵所寄,蛇受伤,果然不久我就生了一场肾病……圣诞节前做蛋糕,则引我回想起小外孙嬲着她妈妈做choo-choo train(一种做成列车形状的蛋糕,火车可食,童心自然大乐),那时候病魔利爪再长,还够不着快快活活的一家子呢;至于小学生中间的恃强凌弱,我曾在余姚县阳明镇第二国小为大同学背负七八个书包当苦力,眼馋地看他们呼啸着玩扯铃,抽陀螺,打弹子…… 于我,三个短篇最大的功用,在于激活回忆,而回忆实际上是种放逐或神游,在文本和受众之间用神秘的密码制造“互文性”,更给人“此身非我有”的一种东方佛家似的境界。在这种放逐或神游过程中,你能拉开与现实的距离,摈弃矫饰,冲突樊笼,还原本真,退守自我。卡坡蒂这三篇“冰雪”文字对于目下热衷于现世躁进的读者,我想启示意义是不言自明的。至于用小儿的目光看世界,用词汇量有限的童稚文笔白描人事,难得有些近乎玄诗派的童真比喻,如菊花似狮,一铁皮浴缸的菊花其重量可比四十个人高马大的海盗等等,从修辞上说,则可收奇崛之效。“蓄意的残忍乃是唯一不可原谅之罪”,放大细推到成人社会的历史来认识,尤入机理。 可惜,躁进是个心魔,就连卡坡蒂本人也难以摆脱。好像坏就坏在他那部“非虚拟小说”(一称“新潮新闻体”代表作)《冷血》给他带来了数百万的稿酬。公允地说,一个没上过大学的人,看了《纽约时报》上三百来字的报道,亲赴堪萨斯谋杀现场,广泛采访,写出一本大书,确是天赋加勤奋的收获。特别是对两名案犯的追踪和心理挖掘,令我猜测卡君是否读过英国散文家德昆西(De Quincey)关于“谋杀美学”的文章。鄙人主编的《英汉大词典》当年搜寻例证时,《冷血》也是供例读物之一,如未记错,“Beats me”(我不懂)作为口语常用单句之例,就是引自该书。但是书成名就之后,卡君开始沉溺流俗,眩惑名位,濯缨弹冠,谘诹荣贵,在纽约举办假面舞会,呼朋引友,召来文坛、商界、娱乐圈中人。又抢着做滚石乐队代言人。虽是同性恋者,却跟前肯尼迪夫人的妹妹打得火热,还谎称大明星嘉宝也是老相识。最后酗酒吸毒,脑萎缩后植发,终至肝病不治。不知临终时的卡坡蒂,是否也曾有“梦回愁对一灯昏”的感喟。 读这三个短篇的同时,我多么怀念那个生活在清贫中的天真小男孩,其实也是在怀念自己率真的童稚年代,那种物莫能污的但已远去的自怡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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