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的蝉第一章_第八日的蝉第一章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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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的蝉——第一章

一九八五年二月三日 解开大衣纽扣,裹住婴儿抱起,我没命地往前跑。完全不知道跑到哪里,脑袋一隅却冷静地想到,如果朝车站去或许会撞上那个女人,于是脚自动往车站的反方向跑。看到甲州街道这个路标,我朝着白色箭头指的方向加快脚步。一发现迎面驶来的计程车是空车,立刻反射性地举手。 我钻进后座,这才发觉自己无处可去。后视镜里,只映出司机偷窥我的眼睛。 “去小金井公园。” 我说。计程车驶出。转头一看,陌生的街景安静地渐渐远去。罩着大衣的婴儿,开始微微挣扎。哦,好乖好乖,宝宝最乖了。这种话自动脱口而出,令我吃了一惊。哦,好乖好乖,宝宝最乖了。我再次重复,轻抚孩子的背。 路上塞车,计程车停下来动弹不得。本来一直哼哼唧唧哭闹的婴儿,开始含着大拇指打起瞌睡,又倏地回过神睁开双眼,发出细声打算哭泣,但昏昏欲睡的双眼旋即翻白。种种念头逐一浮现我的脑海。得去买尿片。还得买奶粉。得决定今晚睡觉的地方。这些念头才刚冒出,还来不及整理思绪,就已被更多新冒出的念头取代。 该做什么呢?我现在,该做什么呢?越是拼命思索,不知为何反有睡意袭来。我像婴儿一样昏昏欲睡,直到轻搔鼻尖的柔软触感令我赫然睁眼,连忙抱紧带着奶味的婴儿,就这么再三重复。 “停在公园入口吗?” 司机用毫不客气的平板语调问,我瞥向车外。 “麻烦你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右转。” 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一大清早的,如果去公园一定会惹人怀疑。还是在住宅区随便找个地方下车比较明智吧。 “请在下个转角,那栋房子前面让我们下车。”我说得好像那栋房子就是目的地,付了车钱。接过找的零钱,说声谢谢,我含笑下车。连自己都惊讶居然挤得出笑容。 确定计程车已消失后,我才走回刚才计程车开过来的那条路。就这么沿着街道步行,寻找有无商店已开门营业。在写着关野桥的路口转弯。零零星星有商店出现,但铁门都是拉下的,我走了一会,又回到公园。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脱口说出小金井公园这个字眼。是因为以前和那个人来过吗? 早晨的公园,冷清闲散。只有穿运动服跑步的人,以及带狗散步的女人。我在靠近入口的长椅坐下,看着熟睡的婴儿。微微张开的小嘴,缓缓淌下透明的口水,我用自己的手指抹去。 当务之急,取名字。对,名字。 薰。这个字当下浮现脑海。这是我以前和那个人决定的名字。我们挑出一些无论生男生女都适用、响亮好听的名字,从中选择了这个字。 “薰。”我试着喊熟睡的婴儿。婴儿的单边脸颊,猛地抽动。宝宝知道,是在喊自己。 “薰,小薰。”我开心地喊了又喊。 我等到快十点才离开公园。回到刚才走过的马路,走进开始营业的药房。我浏览陈列纸尿片、湿纸巾以及奶粉的架子。奶粉和奶瓶都有卖,但就算在这里买了,我也不知该怎么泡牛奶。我蹲在货架前,正忙着看奶粉罐上的说明,薰开始不停扭动,还呜咽着发出孱弱的哭声。我慌忙起身,轻轻摇晃薰。我轻轻拍背、抚摸,把脸凑近低声对薰说话。没事,没事的,小薰。薰不仅没停止哭泣,反而越哭越大声。 “怎么了,要喝奶?” 听到有人出声招呼我转头一看,身穿围裙的大婶正把脸凑近薰。 “朋友托我帮忙照顾小孩,可是怎么换尿片和喂奶都没交代,她就出门了。” 我情急之下说。大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要买哪种,这个行吗?”她从架上取出奶粉罐和奶瓶,走进里屋。这是一间老旧的药房,我望着蒙尘的蚊虫止痒药,轻抚哭个不停的小薰背部。持续的哭声,令我的脑袋逐渐空白。我本来,是打算做什么来着的…… “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是的。”大婶拿着装了牛奶的奶瓶,从里屋走出来,“把自己的玩乐看得比小孩还重要。上次报纸不是也有写吗?亲生父母活活打死小孩,在我们那个时代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她用若是自言自语未免太大声的音量说着,一边从我怀里一把抢去婴儿。“哦,乖乖,乖乖,肚子饿饿是吧?”她柔声安抚着,把奶瓶抵在薰的嘴上。哭泣的薰,摇头抵抗了一阵子,最后终于含住奶嘴,睁大双眼,一脸认真地开始喝奶。 “今天一整天都是你照顾?关于奶粉的分量,这上面写着,每隔三四小时,我想想看哦,一天大概喂四次奶,记得喂完要让宝宝打嗝……拜托,怎么连你也一样的表情。” 被大婶取笑,我才发现自己死盯着薰,慌忙也笑了。我付了钱,道谢后走出药房。把塞满东西的塑胶袋挂在手上,抱着婴儿,沿路不停换手拿行李就这么回到公园。我走向公厕,但里面没有婴儿床。无奈之下,只好找张空的长椅,让薰躺下轻轻脱下尿片。纸尿片已湿透了,我用湿纸巾仔细擦拭光滑的性器,套上新的尿片。 喂奶和换尿片的动作,都已在我脑海中不知重复过多少次。我在脑海里替幻想中的薰喂奶、换尿片、洗澡、哄她入眠、逗她开心。 照顾婴儿的经验我也有。学生时代的好友仁川康枝生下女儿时,我去她家做客帮忙照顾过宝宝。换尿片,喂奶,哄宝宝睡觉,抱在怀里安抚。我总是一边回想当时的触感,一边照料幻想中的薰。所以照理说应该做来得心应手,但仔细套上的纸尿片,却在大腿根处挤到一块,只好撕开胶带重新粘贴。 康枝。 我抬起头。蔚蓝如洗的冬季晴空一望无垠。对了,康枝。还有康枝在。 明知那是不可能,但我觉得一切问题好像都在瞬间解决了,我抱起薰,举得高高的,薰再次发出细小的咯咯笑声。我试着将那双互相摩擦的小脚丫贴在自己脸上。冰凉沁肤。 薰。我的薰。已经没事了,放心吧,我对薰说。也许是听懂了我的话,薰含笑俯视我,吸吮手指。 在公园前搭乘开往中央线车站的公车,前往新宿。在新宿的百货公司买了抱婴儿用的婴儿背带和毛巾被、连身婴儿服和婴儿内衣,又在另一个楼层买了旅行袋,钻进厕所。替薰换衣服,把行李改装进旅行袋。 我在百货公司前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康枝。好久不见!康枝接起电话就如此兴奋尖叫,我问她现在可否去她家玩。 “好啊,你来呀,你现在在哪里?”康枝语气开朗地说。 “跟你说哦,我不是一个人。”我也尽量音调高亢地说。 “啊?不是一个人?” “康枝,你听了可别吓一跳哦。我啊,现在是妈妈。我当妈妈了。” “啊?真的?什么时候?天啊,你想吓死我啊。你怎么都不说一声……什么时候,你几时生的?天啊,是真的吗?” “抱歉,我没铜板了。待会见面再聊,我要去搭电车了。” 我打断高声问个不休的康枝,挂上话筒。 我们搭乘总武线。薰心情极佳,不断对坐在隔壁的年轻男人微笑伸手。我看男人似乎很困扰,于是每每握住薰胖嘟嘟的手臂制止。小小的五根手指,牢牢反握我的手,薰一脸茫然地仰望我。 我们在本八幡下车。前往康枝公寓的路上,我再三反刍到时该说的话。没问题,没问题,我如此告诉自己。最后一次去康枝家,是我辞去工作的前夕,所以已是一年前的事。从车站通往轨道边的那条路,变得远比记忆中热闹。有药房、唱片出租店、花店、速食连锁餐厅。 康枝已在公寓前等候。她一看到我就挥手跑来,凑近检视薰。哇,哇,好可爱哦,你居然当妈妈了!她一边尖声嚷嚷,一边用比我牢靠的手势抱起薰。薰皱起脸迟疑着要不要哭,呜地张开嘴,但表情就这么定住,清澈的眼睛一直凝视康枝。 “美纪呢?” 我问。 “在外婆家。”她回答。康枝的母亲本来独居横滨,现在好像搬到附近先建后售的成屋。“她有时会帮我带小孩。不过就算我不拜托她,她也会自动来接小孩。”康枝笑着说,“宝宝叫什么名字?是女生吧?”她凑近看薰。 “我叫做薰,以后请阿姨多多指教哦!” 我故意用童言童语,康枝笑了,薰也跟着咧嘴笑了。我的心情略宽。来这里果然是对的。 康枝家在八层公寓的五楼,比我以前来访时多了不少东西,感觉上变得很杂乱。和室纸门上有涂鸦,四处散落故事书及玩具娃娃屋。 “买时是刚盖好的新房子,但是毕竟已住了五年。那家伙,叫他戒烟他也不听。美纪现在又成了天才壁画家。” 仿佛看出我的想法,康枝一边拿拖鞋给我一边笑言。 “呃,康枝,我想请你帮忙。”我在沙发落座,说道。 “要我帮什么忙——”好像正在厨房泡茶的康枝,拉长了音调漫声发问。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开口。 这孩子不是我生的。我交了男朋友……这是他带来的孩子。我跟他,现在同居。不,是曾经同居,直到现在。他太太爱上别人,丢下这孩子离家出走,所以,他带着薰来投靠我,但他跟太太还没正式离婚,所以,本来打算等他们办妥手续,我们就结婚。可是,他对这孩子动粗。好像是因为酒越喝越多,于是就……所以,我就逃出来了。我打算继续逃下去。康枝,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所以请你帮帮我。 我一口气说完。拿着红茶茶杯从厨房出来的康枝,连杯子都忘记放到桌上就这么专心倾听。悄然无声的客厅里,只闻薰的咿呀儿语。 “希和,你那个男友,该不会,是那个……” 康枝这才想起来似的把红茶放到桌上,语带顾忌地说。 “怎么可能。不是啦,那种人,我早就跟他分手了。” 我想起来了。我跟他的事,就像学生时代一样,当时我一五一十都跟康枝说过。后来电话中的内容越来越沉重,讲电话的时间也越来越久。现在想想,那时美纪才二岁。康枝要做家事又要带小孩想必已经够累了,却还耐心听我倾诉直到我主动挂电话。但是最后,康枝却叫我别说了。“我听不下去了。如果你要讲那个人的事,就别再打电话来。”脾气温和的康枝,难得用如此强硬的语气说话。当然,那不是因为她累了,而是替我着想,这点我直到很久之后才想通。 “啊,太好了。那个人,真的太烂了。不过,你说要逃,那是不可能的。他如果不喝酒时还是可以沟通吧?我想你们好好谈一谈应该还是有希望。” 我凝视康枝。拥有自己的坚定想法,并且试图坦白表达的康枝。 “虽然你说他喝了酒就会动粗所以才逃出来,但这样下去你打算拆散那孩子和父亲吗?那样小薰太可怜了。” 我想起学生时代,有个教授边抽烟边讲课,康枝立刻站起来抗议。康枝说的话永远是对的。那个教授,最后再也不敢在我们班抽烟。 一瞬间,我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我们的脸上还有青春痘,眼前是写有艰深法语没擦干净的黑板,走廊传来热闹的喧哗,窗外绿叶繁茂的水杉沐浴在溶溶阳光中——回过神才发觉,我哭了。我弓背把脸埋进两腿之间,泪水潸然滑落。 对不起,康枝,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已经不能回头了。康枝仍如往昔丝毫未变,我却已回不去那个时候了。 “拜、拜托……我又没叫你现在就回去。你想在这儿待多久都行。只是,你不能一直逃避。等你心情平静了,还是回去好好讲清楚吧,啊?毕竟爸爸妈妈和小薰一家团圆才是最好的办法。” 爸爸妈妈与小薰。我无法抬头。我试图将反胃欲呕的呜咽用力咽下,心口反而起伏得更加汹涌,眼泪鼻涕哗哗直流。 “啊,美纪小时候的玩具,还有衣服之类的,都分送给朋友的小孩,已经没剩多少了,不过还有一点点,待会我从壁橱找出来给你。你想在这里住多久都行。不用在意我家那口子。你看,这玩意,你知道吗?是去年上市的电动玩具。去年圣诞节他熬夜排队买回来的,很难相信吧。那家伙,每天一回来,就一直玩这个。他已经成了家里的摆饰品,中看不中用。所以你用不着顾忌他,我也很高兴多了个伴陪我说话。好了,希和,别哭了啦!” 康枝语调仓皇地安抚我。谢谢,不好意思,我一边勉强挤出声音这么说,一边在心里下定决心。 我绝对不能给这个人惹麻烦。我该接受的惩罚绝对不能让这个人代为承受分毫。所以,绝对不能说出真相。即使再怎么痛苦。 晚上,康枝的丈夫重春,买了豆子回来。我这才想起今天是节分①。重春戴上纸做的鬼面具撒豆子,薰涨红小脸哇哇大哭,最后连美纪也哭了。 重春比以前胖了一些。父母子女共有的平凡生活,想必就是如此吧。正如康枝所言,重春一吃完饭,就一直坐在电视机前打电动。 二月四日 把薰交给康枝照顾,我在午后离开公寓。搭总武线到吉祥寺,换乘井之头线。明明是昨天早上走过的路,却似截然不同的街景。身体轻得奇妙,仿佛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确信一切必然都会很 顺利。 然而当我越接近昨日尚在居住的公寓,心跳就越快。警察团团包围公寓的情景,一再浮现脑海。今早,我在康枝家,把早报一字不漏仔细看过,报上完全没提到昨天的事。所以应该没问题,我硬生生抹去脑海自然浮现的情景。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发生任何值得报纸刊载的事件,我如此告诉自己,加快脚步走向公寓。 开锁,进门。四个月前才刚租的小套房,还像陌生房间般迎接我。我打开房间本身配备的鞋柜,抓起那叠放在空旷架子中段的文件。我蹲在玄关,取出房屋中介公司的信封,走进屋内。我拿起扔在地上的电话话筒,试着“啊”了一声。确定声音没发抖后,我按下号码。 “我是天空公寓102号房的住户,野野宫希和子。” 没问题。我既未发抖,也毫无异样。啊——您是天空公寓的住户。野野宫小姐。是是是。是个殷勤的男声。 “对不起,家父忽然病倒,我必须立刻回老家……”我想起同样内容的话,一年前也曾说过。甚至还想起当时并未说谎,声音却抖个不停。因着不安、愤怒,以及绝望。 “就算现在搬家,但您是今天才通知我们,所以还是得收您下个月的房租,可以吗?”房屋中介商问。没关系,我回答。“那,等您决定好搬家的日子,请过来一趟。还有些手续要办。到时请把钥匙带来。” “请问,不能用邮寄的吗?我必须尽快赶回去……” “对,邮寄有点不妥当。但我也知道您有苦衷。总之,您应该不是这两天就要搬走吧?我先把文件寄过去,请您先看一下。” 这是不用付押金和礼金②的套房,结果却这么啰唆,真烦人。 “我知道了。等我决定好哪天搬家再通知你们,到时我会去你们公司。”我根本没这个打算却如此说完,挂上电话。 我从梳理台下取出垃圾袋,把室内的东西一样不漏通通塞进去。毛巾,洗脸用品,拖鞋,电锅,手提式收录音机。幸好我没有什么大件家具。棉被塞不进垃圾袋,我用绳子绑住。把几乎空无一物的小冰箱插头拔掉。冰箱和棉被该丢在哪里呢?公寓前的垃圾集中场,常有住户不遵守丢垃圾的日子随便乱扔东西,所以放在那里就好吧?只要丢的时候,小心点别让人看到就行了。 我在此度过的生活片段,塞满五个垃圾袋。我从门上的猫眼往外瞧,确定没有人影后,便把垃圾一一拿出去丢。二楼的住户下楼来了,我慌忙躲回房间屏息噤声。其实没那个必要,但我却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完全听不见他的动静。 我拎着旅行袋,漫步在吉祥寺百货公司的儿童用品卖场。但我不知该买什么才好。有尿片,有奶粉,温度计和棉花棒想必也该买着备用。 赫然回神,才发觉自己正在看堆满粉彩童装的专柜。我摊开连身衣,叠起小小的牛仔裤,望着价钱等同成人服装的时髦毛衣。我突兀地想起,二年前也曾如此走在这个楼层。那时我对以往必逛的女装卖场不屑一顾,笔直走来这里,拿起像洋娃娃穿的小衣服,忽而摊开忽而举高检视。嘴角还挂着笑容。 不由自主地,我好想趴在小衣服堆里埋头痛哭。我告诉自己,再也不用哀怜那时的我了。根本不需哭泣。因为薰已回到我身边。 我买了内衬毛里的连身婴儿服、围兜和婴儿内衣、消毒器和瓶装离乳食品、毛巾布做的小鸭子。总计一万六千元。又在地下楼买了给康枝一家的蛋糕,二千五百元。 银行里,还有将近四千万的存款。父亲过世时的保险金,以及父亲留下的存款,加上自己工作时存的八十万,大约是这个数目。对我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但直到昨日为止,那个金额其实没什么意义。顶多只意味着我可以不用急着立刻找工作。可是现在不同了。我要用那笔钱和薰活下去。我甚至觉得,一定是因为这样父亲才会留给我那笔钱。但是就算钱再多,迟早还是会坐吃山空吧。最好还是量入为出,省吃俭用。我把买东西的发票收进皮夹,走出百货公司。 晚上,我给薰洗澡。康枝说要帮忙,穿着衣服一起进来浴室。对我来说这是新手上阵头一遭,但我不能让康枝发现这点。我深怕失手把薰掉进浴缸,又怕香皂会令手滑,不管做什么都慢吞吞。薰哇哇大哭起来。 “你每次动作都这么慢条斯理吗?夏天倒还没关系,冬天小心会感冒哦。”康枝像母亲一样教训我,最后连衣服都湿透了,也不管薰还在哭便动作迅速地帮她洗好头。洗完全身,我抱着薰缓缓浸入浴缸。“小薰泡完澡叫我一声。我在外面等着。”康枝说着,走出浴室。 我看着光溜溜的薰。手脚和小肚子,在水里白皙得脆弱。薰不哭了,微微含笑。“舒服吗?很舒服吧。”我小声对她说。薰神情恍惚地微微张嘴看着我。 我把薰交给在外面洗脸间等着的康枝,匆忙清洗自己的身体与头发。“很舒服对不对?”康枝的声音传来。我走出浴室一看,穿上连身装的薰正在康枝怀里笑。这孩子一笑,四周顿时明亮起来。薰的笑容真的很可爱。 二月五日 凌晨四点左右薰开始哭闹,就算替她换尿片喂奶用尽各种方法哄她,依然哭个不停。安静的公寓里只有薰的声音回响。我束手无策看着薰,渐渐不安起来。薰像要挤出小小身体的所有力量一般大哭。哇地挤出声音后,便痉挛似的吸气,真担心她会不会就这样窒息。为什么哭个不停呢?为什么?我抱起薰,在和室里来来回回兜圈子。哭得这么大声,重春和美纪、康枝想必都被吵得睡不好吧?正当我起意带她出去走走之际,张嘴哭号的薰,把睡前喝的牛奶咳咳喀喀全吐出来了。我慌张失措,连忙拿湿纸巾擦拭薰的嘴巴和弄脏的榻榻米。 我这才发觉她病了。医院。不,不能去医院。因为既没有健保卡也没有母子手册。那么该怎么办?薰哭个不停。我已六神无主。 纸门倏地开启,穿睡衣的康枝走进来。吐了吗?她低声问,从我手中抱起薰。她替薰脱去衣服,用湿纸巾擦拭脖子周围,迅速换上我递给她的内衣,去厨房将金色液体装入奶瓶走回来。康枝说那是苹果汁。薰专心喝着苹果汁。 “我帮得上忙的当然会尽力,但我能做的毕竟有限。”康枝刚睡醒的脸孔浮肿,如此说道。我点头嗯了一声。“你跟他联络了吗?至少有告诉他,你们在哪里吧?” 我再次应声点头。康枝就此沉默,抱着薰安抚。我注视康枝。 薰哭累睡着时已过了清晨五点。我摸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康枝两眼浮肿地说声晚安,走出和室。公寓再次恢复静谧。我睡不着,随意眺望架上陈列的书背封面。书没几本,一下就看遍封面。我拿起眼睛瞄到的《育儿事典》这本厚重书籍。也许是美纪出生时康枝从父母那里接收的,书看起来老旧褪色。我随手一翻,夹在里面的纸片飘落。好像是广告传单。 “欢迎来到Angel Home”,上面用大字如此写着。底下,写的是“唯有放手,我们方可解脱”。还附有像小朋友画的天使插图,下方,有焦点模糊的剪报照片和见证者的心声,述说着与Angel Home的相遇,如何令他们在平凡琐事中也能找到喜悦;本来被医师宣告只剩三个月寿命的母亲,去Home生活后已平安度过三年;原本深受过敏折磨的儿子,用Angel water泡澡洗出一身光滑水嫩的肌肤。是新兴宗教吗?看起来像是可疑的推销手法。我对康枝怎会有这种东西深感不可思议,但我还是把它夹回原来那一页,继续翻阅《育儿事典》。 我把各种病名浏览一遍。小儿麻痹、麻疹、水痘、突发性发疹……呕吐下痢一再发生时……四十度以上的高烧持续三天以上时……我把目光从书上移开看熟睡的薰。我忽然发现,这个现在睡得安静的孩子,也可能猝然停止呼吸、发高烧、不断呕吐。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却从不知道。我还以为她会永远朝我微笑就这么乖乖长大。我真傻。薰已非幻想中的婴儿,她会拉肚子也会呕吐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想抹去在体内急速蔓延的不安,遂合起书本。早知道就不看这种书了,我把不安的原因归罪于书本。总之先睡觉吧。睡一觉,然后明天再想。我关灯,钻进被窝。越想睡就越清醒。 二月六日 上午,我跟着康枝学习调理婴儿离乳食品。外面是丽日晴天,阳光照进客厅。美纪正在看卡通录影带。薰紧贴在沙发上,吸着奶嘴,不时踢动小脚。美纪常常转头瞄薰一眼,对她咧嘴微笑,或是捏捏她的脚趾。薰每次都笑得开心,发出咿呀儿语。 “小薰现在六个月?七个月?” 一边把蒸好的南瓜压成泥一边被康枝这么盘问,我一时之间答不上来,备感焦虑,但还是追溯记忆,答称马上就满六个月了。 我不知道薰的正确生日。之前听说预产期是八月十二日。那个女人是八月二十五日带薰回到那间公寓的,所以薰的出生日期不是八月二十就是十五吧。 我命名为薰的那个孩子,本该在七月三十日诞生。当时我甚至还乐观地担心,生日正值暑假期间,孩子会收不到班上同学的生日礼物。 “七月三十日是她的生日,所以已经满六个月了。好快。” 我订正。是的,薰是我的宝宝。我命名为薰的孩子,按照预定计划降临这个世界了。 “那,是狮子座喽。” 康枝似乎想说别的,却笑着如此说道。 中午,我喂薰吃我与康枝一起做的离乳食品。是煮熟压碎的南瓜、胡萝卜和菠菜掺在一块的稀饭。我看美纪一直盯着瞧,于是我问:“要阿姨喂你吃一口吗?”她当下一脸认真地说:“美纪才不是小宝宝!”她嘴上这么说,可是看到薰张嘴自己也不由张嘴的模样真可爱。 我不禁产生错觉。 我只是带着七月三十日出生的薰,来康枝家做客。我没有任何烦恼与问题,非常满足,唯一要想的只有晚餐该煮什么。我回到自己房间,几乎以为,自己置身在能够独立完成康枝教的离乳食品的那种生活中。 不,这不是错觉,我试着这么想。不是错觉,这是真实的。我就是在这种生活中,我已得到这样的生活。午后的阳光,卡通录影带,在厨房烹调的午餐,欢笑声。 “美纪,卡通演完了哟。” 发觉电视画面变蓝,康枝关掉录放影机。画面切换回电视,吵吵闹闹的广告声溢出。我把汤匙送到薰的嘴里,但怎么塞她都吐出来。康枝说起先这样,很快就好没关系,于是我仔细替她拭净嘴角。 随手乱折的报纸,扔在沙发上。我抱着薰,若无其事往沙发移动,边看电视边翻报纸。前天和昨天,报上都没有任何消息。今天一定也没事。虽然这么想,却还是感到不安,不知现在到底怎样了。那些人没有到处找薰吗?不可能。只是报上没登罢了。所以我这边,无从得知警方究竟采取了什么行动、已逼近到什么地步。对于我,对于我和薰,他们已接近到什么程度呢? “你怎么了?有什么关心的新闻吗?” 康枝的声音蓦地冒出。我发觉自己死盯着报纸,慌忙抬起头一看,康枝正从厨房的餐台觑着我。 “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嘶哑,干咳一声,挤出笑容,“说到这里才想起,康枝,Angel Home是什么东西?”不要紧,我说得很自然。 “啊,天哪,你看到了?”康枝一脸尴尬。 “昨天,我把《育儿事典》借来看。结果那玩意夹在书里,我很好奇那是什么。”我试着挤出笑容。 “美纪现在虽然已经好多了,但她三岁时过敏得很严重,痒得哇哇大哭,出门还被大家当成怪物打量,我也很苦恼。就在那时候,我在书店发现那份广告单,就打电话去了。我当时一心只想死马当做活马医。结果,那居然是个可疑团体。”话题从报纸转移令我大感安心,于是我也起劲地应声附和。“我本来以为是以邮购方式贩卖自然食品和中药,结果不是。好像是在深山里,住着一群人,他们铆起劲来拼命劝诱我加入,害我觉得怪怪的。像这种,现在不是很流行吗?你忘啦,以前不是有个谷小姐吗?法语系的,那个人,听说就是迷上了什么讲座。”康枝举出老同学的名字,开始说起此人的八卦。 “今天下午,我要去参加美纪幼儿园的教学参观会,你要不要一起去?” 聊完同学的八卦,康枝慢条斯理地说。我说我要留在这里。 康枝出门后,我实在待不住,索性带薰离开公寓。我给薰戴上美纪的旧帽子,让她坐在婴儿背带里用小被子把她整个裹住。这样应该就没有人能看见薰的面孔了。无论在去车站的路上或电车里,我总觉得有人在仔细打量我们。本来还担心万一薰又哭了该怎么办,没想到薰一直心情很好,不是笑就是定定看着我的脸。 换乘电车后抵达公寓。我四下张望,没看到有人守在这里监视。扔在垃圾集中场的小冰箱和棉被,被贴上大件垃圾须另行申请处理的警告单。我视若无睹地走过,打开信箱。里面有几张广告传单和房屋中介公司寄来的信。我塞进皮包,匆匆回到车站。 明知应该不可能,警察团团包围康枝家的情景依然在脑海萦绕不去。我试着告诉自己那种想象太幼稚,却还是无法抹去。 我会被逮捕吗?会被迫和薰分开吗?薰的脸抵在我胸前已经睡着了,右手还抓着我的毛衣。我不能被捕。我不能把薰交出去。迟早,我必须离开康枝家。问题是,离开后,我该何去何从呢? 康枝家并未被警方包围。阳光普照的玄关大门前,康枝与美纪兀然伫立。一看见我,康枝就数落:“你跑到哪去了?真是的!居然把屋主关在门外真不敢相信!”美纪也模仿着说:“真不敢相信!”   二月七日 下午,我把薰交给康枝照顾,去房屋中介公司还钥匙。是年轻的女职员负责处理。本以为大件垃圾的事可能会被抱怨,结果对方并未说什么,公式化地结束手续。 接着前往吉祥寺,在车站附近的美容院剪发。我懒得回答频频找话题的美发师,径自埋头阅读周刊和女性杂志。 每页都是设计师品牌的服装,我感到不可思议。不过是短短二年前,我还瞪大双眼看着这种杂志,确认价钱,想着该怎么搭配,迫不及待等着发薪的日子。那样的自己,如今想来仿佛他人。 现在不管看到何种时装,都跟大声播放的辛蒂·露波③的歌曲一样,只令我感到嘈杂喧嚣。 我接着拿起周刊翻阅,在某一页停手。标题是“重大刑案的后续发展”。内容包括五年前的新宿公车纵火案,以及去年起轰动社会的“固力果森永食品公司”勒索案等,报道了这几年大小新闻的后续发展。“失踪一个月/大阪男童绑票案”这行文字跃入眼帘。发生在大阪某私人医院,刚出生的男婴遭人抱走的案件,据说是二年前的事。嫌犯是一对无法生育的夫妻,他们把婴儿藏起来抚养了整整一个月。 看得太起劲会引人怀疑,于是,我假装在看上面那篇凌虐杀人案件,只有目光转动阅读排在下段的文章。婴儿的父母都以“请让我们安静生活”为由不接受采访,根据周遭的人表示,小孩自己倒是一无所知地健康长大,常见一家三口假日走在路上。美发师要拿掉斗篷了,我只好慌忙合起杂志。 付钱时,我尽量小心不让拿钱的手颤抖,但手却不听使唤抖个不停,找回的零钱在脚边撒了一地。 我连自己换了什么发型都没检视就这么上了电车。只觉脖子凉凉的,用手一摸,才发现美发师好像替我剪了个时髦发型,后脑推上去露出发根。 一回去康枝就摸着我的后脑捧腹大笑。薰一时之间似乎没认出剪短头发的我是谁,我一抱她就哇哇大哭。 我的行为,和几年前某对夫妻的所作所为没两样,我一边哄薰一边暗想。其实,不一样,不是这样的。一定有谁,比方说神明,能够理解。我并非从医院偷走婴儿。不是那样的。我心里这么想,然而,另一个我,却不停嗫语:哪里不一样?明明就一样;哪里不一样?明明就是犯罪。 二月八日 我拿了几件美纪的旧衣服,再加上纸尿片和全套奶瓶、薰的衣服,已把旅行袋塞得鼓鼓的。 我和康枝还有美纪、薰四人一起吃午餐,我决定今天下午,离开康 枝家。 “一定要好好沟通哦。我相信绝对没问题的。结婚之后男人就会振作起来,所以一定要早点办妥结婚登记,知道吗?” 康枝一心以为我们要回到薰的父亲身边,从早上就一直反复强调这点。 “不过,我很庆幸。”我正忙着洗午餐的碗盘之际,康枝站到我身旁如此说,“希和,去年你家不是办丧事吗?你妈也早已过世了,你又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一直担心你撑不撑得住。之前,我又叫你别再打电话来。可是,幸好你找到新对象,又有了小薰,你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快点正式结婚,多生几个自己的小孩吧。” 康枝,根本没有什么新对象,我已经生不出小孩了,我现在,只有薰了——要是能这么说该多好。但我,只能对康枝说的每一句话点头。康枝永远处在善良正直的环境里,所以才能善良正直。 离开公寓时,康枝叫我留个联络方式,我只好怀着罪恶感,写下刚退租的永福住址和捏造的电话号码。 康枝与美纪,一路送我们到车站,在检票口挥手告别。我也转头频频挥手,对着这个或许今生永无相见之日的朋友。 一搭上上行电车,泪水便泉涌而出。我再也顾不得有谁会看到,任凭泪水狂流。薰用温暖的小手心,黏答答地摸我的脸颊,睁着黑白分明的浑圆大眼,定定注视我。我忽然觉得,这孩子好像真的能看穿我的心情。她仿佛正在安慰我。 昨夜我决定在三鹰换电车,前往那个人住的地区,走进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派出所自首。我并非对自己的行为心生畏惧。自己做了什么,我自认还算明白,也觉得一切都会很顺利。但我昨天想了一晚,还是觉得没办法。我能给薰什么呢?当她发烧时,呕吐时,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时,我什么也不能给她。只要继续跟我在一起,这孩子就永远不会有父亲和亲戚。 “哎哟,笑了耶,笑了耶。宝宝好聪明哦。” 身旁响起声音,我慌忙抹去眼泪抬起头。坐在隔壁的老妇,正凑近看着薰。薰从婴儿背带里探出身子,把脸贴近老妇眯眯笑。 “好聪明的宝宝哦。而且,怎么会笑得这么可爱呢?” 老妇目不转睛看着薰,痴迷地说。是的,我在心中说。聪明,乖巧,总是笑容可掬。这孩子一笑就仿佛四周大放光明对吧?于是,好像连自己也跟着心里软乎乎的对吧? “眼睛跟妈妈一模一样。眼眼好有精神哦。” 老妇用食指轻戳薰的脸颊。薰咧开嘴笑得开心,握住她的食指。 “哎哟,一点也不怕生耶。好聪明的宝宝。” 她翻来覆去地说。 跟妈妈一模一样。我把她的话在心中反刍。一模一样。跟我一模一样。 老妇无视沉默不语的我,一径逗薰说话,之后在浅草桥下车离去。我也在下一站的秋叶原下车。 一个月。我改变主意了。那对大阪夫妇,抚养婴儿一个月。一个月就好。倘若我正在做跟他们一样的行为,那我要求跟他们相同的时间应该不算过分吧?我替笑起来宛如点亮明灯的薰脱下毛线帽,也没低头,就这么昂首走向山手线的月台。 我们搭乘从东京开往博多的新干线。买的虽是到名古屋的票,但我当然没有目的地。新干线的车窗,将东京的景色不停流向后方。 我不会再回东京了。不是这么决定,而是有这种预感。我抱着薰定定眺望窗外。薰也像大人似的望着窗外。我十八岁来到东京,二十六岁遇到那个人。我曾以为会一直在东京生活下去。然而,我已无法回头。开始西沉的太阳隐没在大楼彼端。橙色的街头,林立的霓虹灯艳光四射。迪斯科舞厅和咖啡吧、美术馆及时装大楼,不停被向后冲走。第一次约会,与朋友的小小口角,用尽力气奋斗的自己,都被冲刷而去。与那个人共度的时光,爱过那个人的记忆,都被冲刷而去。 这样就好,我心情平静地想。那种东西,通通被冲刷得不见踪影也无所谓。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我是这孩子的母亲。 走出名古屋车站的检票口,我寻找宾馆的招牌。应该有柜台没人的自动化宾馆。 几年前,我常跟那个人上宾馆。他虽然想来我的住处,但我宁可上宾馆。因为如果在我的住处,我怕会产生错觉。因为我会忍不住相信,这个人会与我相拥入眠直至天明。 第一次被那个人带去宾馆之前,我压根也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上宾馆的成年人。结果呢,现在,我不是被男人带去,而是自己四处搜寻宾馆。 走过观光饭店林立的街道,我在后巷找到一间宾馆。“珊瑚礁”宾馆。我决定先走到入口,如果柜台有人就掉头离开。幸好没人。我迅速进入,把万元大钞送入自动掉出房间钥匙的机器。取出钥匙和找的零钱,我快步走向电梯。 我一边在心中祈求薰千万别哭,进了房间就把薰放在特大号双人床上。对于放在房间中央的床,宛如水晶吊灯的照明,隐约渗出的暧昧气氛,薰似乎都不觉得奇怪,含着大拇指啊啊出声。房间一隅,有着办家家酒般的迷你厨房,配备了热水壶、微波炉和咖啡机。我烧开水,洗餐具、加热瓶装离乳食品,坐在床上喂薰。 即便是当年和他上宾馆毫不抗拒的我,也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竟会在宾馆喂婴儿吃饭。想到这里,我笑了。笑完,才发觉并不怎么好笑。 我将彻底洗刷干净的浴缸放满热水,和薰一起坐进去。薰一泡热水,表情就像小大人似的。她眯起眼,张着嘴,呼地叹口大气。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幸福呢? 泡完澡,我本来打算思考明天以后的事,但躺在薰身旁哄着哄着,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睡到一半,我迷蒙睁眼,眼前是薰的睡脸。小小的脸蛋,微启的双唇,淌落的透明口水。薰热乎乎的吐息喷到我脸上。这是何等幸福。就算跟那人热恋之际,也从未有过这种心境。我轻抚薰柔嫩的脸颊,安心地闭上眼。 二月九日 早上九点半退房。在宾馆内应该没被人看到,但走出宾馆时,看似粉领族的路过女子朝我看来,惊愕地瞪大双眼。我慌忙转头,假装男伴还在里头,但这样或许反而更可疑。我匆匆离开宾馆。 我在名古屋街头徘徊终日。漫步车站周边,冷了就钻进地下街。在咖啡店要热开水喂奶,在厕所换尿片,累了就在长椅休息。地下街如迷宫无尽蜿蜒。这么走着,我发现我们看起来就像寻常母女。换言之没有任何人注意我们。向来乖巧的薰,即使现在哭得满脸通红也无人侧目。会靠近的只有喜欢婴儿的中年妇女或老太太。哦,不哭不哭,她们说着凑近薰的脸。我不动声色地藏起薰的脸,她们便温柔地轻拍薰的屁股,握住小小的手掌。 随处可见的母亲和随处可见的婴儿。有可以回去的家,有等待的家人。我很高兴别人的漠不关心,超乎必要地漫步街头。薰持续不休的哭声,终于让我察觉自己累了。支撑婴儿背带的肩膀,痛得麻痹。我走上地面,沿着马路走到公园。 名古屋、京都、大阪、冈山、广岛,坐在长椅上,我试着一一列举能想到的地名,结果想到的都是新干线的停靠车站。京都与广岛我去过,是参加学校的教学旅行去的。小时候全家旅行也去过。虽然去过,并不代表有地方可以栖身。 我必须找个不怕人怀疑的过夜场所。然而,又不能一直住宾馆。还是租个房间吧,就算小点也没关系。 薰又开始哭,即使站起来哄她也没用。听着这种响彻心肺的哭声,脑袋都快要嗡嗡发麻。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薰一鼓劲仰起背,像要逃离我般哭个不停。别哭,拜托,别哭了,薰。夕暮中,我只能如此不断重复。 “喂,你无家可归吗?” 忽然有人对我说话。 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个女人站在眼前。不知套了多少件衣服,明明个子不高,上半身却被衣服塞得像女巨人。起毛球的长裙下,伸出穿着厚袜的脚,脚上趿拉着凉鞋。皮肤虽有光泽但看起来并不年轻。是个完全看不出多大岁数、外貌不可思议的女人。 “不,我只是在休息。” 我戒慎恐惧地说。女人一脸正经,粗声叹口气。 “你不是一直待在这里吗?” 她说。被她一说我才发现,刚才还挂在大楼上的夕阳,现在只剩余光映照西方天空,东方已开始染上群青色。 “你无家可归吧!” 女人武断地说,朝薰伸出手。我当下躲开女人的手臂,把薰抱在怀里藏起来。女人再次叹了一声。薰躲在我怀里,更加扯高嗓门继续哭泣。 “唉,唉,哭了,我不会怎样的,你快点叫她别哭了。” 女人皱起眉头说。我背对女人,安抚薰。 “这样会冷吧?喂,你要来我家吗?” 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转头。女人依旧皱着眉,越过我的肩把头凑近看薰。 “我不会怎样的,只是看宝宝可怜才这样说。” 女人又粗声叹了一口气。 “不用了,呃,我们该回去了。” “你无处可回吧,我说你可以来我家。” 我定定注视女人。这人到底是谁?是坏人,还是好人?目的何在?可是就算再怎么看,我也看不出她有何企图,真正的用意是什么。薰涨红小脸继续哭。我可以跟她走吗?女人用那种令人联想到弹珠、毫无感情的眼睛看着我。 我合拢大衣前襟把薰裹在怀里,手提旅行袋。脑中虽然有个声音叫我别跟她去,但我还是决定跟女人一起走。能被抢走的顶多也只有钱吧,总比薰被抢走好。我如此在心中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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