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禾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门,他兴冲冲的,因为有一个重要使命——就是给陈朗买一打螃蟹。 昨天陈朗说她很久没有吃螃蟹了。 陈朗喜欢吃螃蟹。吃螃蟹的陈朗很乖,很认真,要把螃蟹的大腿小腿里的每一丝肉都掏出来,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之后往后一靠,说:“这个螃蟹真是死得其所啊!” 中国城永远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周禾挤在人流中,走走停停。他走路喜欢低着头,不看人,也不看路,若有所思。 除了螃蟹,还买点什么给她呢?她喜欢吃榨菜,还有豆苗,还有樱桃,还有……猪耳朵。想到这里,他笑了一下。 周禾是一个很静的人。静得不但不爱说话,甚至不爱“想问题”。路上要饭的冲他要钱,他会给钱,但不会由此想到贫穷和社会正义的重大关系。碰到一个美国人侮辱中国人,他会走过去和他单挑,但不会由此产生悲愤的爱国主义。他对人好,但没有兴趣感动自己或者别人。他刚正,但并不愤世嫉俗。他想发财,但也不至于两眼放光。也许有一点忧郁,但是对此完全不自知。他说话时仅有的形容词就是“好”,“不好”——当他想表达更丰富的想法时,就使用“挺好的”,“不太好吧”。他每次在餐馆吃饭都点一样的菜,直到餐馆的小姐笑话他为止——然后开始坚持不懈地点另一个同样的菜。他对周围的世界,有种婴儿般的蒙昧。 他今天心情很愉快,因为他有一个使命,就是给陈朗买螃蟹。等完成这个使命之后,他又可以看到陈朗陶醉地吃螃蟹,然后摇头晃脑地说:这个螃蟹真是死得其所啊。 陈朗喜欢的东西很多,但是真正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多。看得见、摸得着而周禾又有办法满足的就更少了。做爱算一件。买东西给她吃算一件。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他给她买的大狗熊玩具,她不喜欢,扔在桌子底下。 “这么大,我哪有地方放!”她说。 “我还以为女孩都喜欢这些玩意呢。” 他给她买的大西瓜,她也不喜欢了。嘴巴撅得老高。 “为什么你永远买一种水果?!” “你不是说你最喜欢的水果是西瓜吗?” 总而言之,陈朗这个人,周禾是不明白的。但他就是喜欢她,像是中了邪。他尤其喜欢看陈朗半梦半醒的样子。眼睛眨巴眨巴着,张不开,又合不上,很艰难地挣扎着。 “像童话里一样。”这是周禾能找到的最好的比喻句。 “像童话里的什么一样啊?”陈朗想引诱他说点“美丽的公主”之类的甜言蜜语。 “不知道。” 陈朗愤愤地一翻身,接着睡了过去。 “不知道”是周禾的口头禅。任何一个需要深想的问题,周禾就回答不知道。好像他脑子里装着一个防毒软件,而一切思考都是一种病毒。 他不像陈朗,陈朗的大脑是一个战场,每一天都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而周禾的大脑,是一个荒原,没有动物,没有植物,甚至连时间都望而却步。时间是万能的,它可以攻打城堡,但它无法攻打荒原。世界在他这里,扑了一个空。 终于走到了一家海鲜店,一桶一桶螃蟹摆在门口。周禾毫不犹豫地挑了一种最贵的螃蟹,买了一打。店老板在给他称螃蟹时,他向周围看去。 一个要饭的老太太在一边使劲摇着一个搪瓷罐。周禾刻意在手里留出一块钱。 天气有点闷,阴阴惨惨的,人们摩肩接踵地往前走,堆积成天空底下,构成一团团噪音。 一个奇怪的问题是,陈朗是怎么突破那个防毒软件,感染了他的大脑?这个误闯荒原的汽车,在里面横冲直撞,扬起无数的尘土,风驰电掣地散布病菌。周禾不知道它是怎么闯进来的,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告辞,只知道它所到之处,民不聊生。 似乎,这又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她漂亮、她娇媚、她善良、她精灵,而且她“可以穿着高跟鞋跑马拉松”。 他交了钱。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意识到自己迷了路。 这是哪啊?一个三岔路口,有一个奇怪的雕塑在一边,一堆中国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路边的店东倒西歪的。 我不是要去Mott街买蔬菜的吗?怎么走到了这里? 周禾完全不认识这条路,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问了一个路边的人,但是那个人只是看了他一眼,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又接着往前走去。 更糟的是,完全没来由的、没道理的和“不太好的”,突然下起了雨来。 雨哗哗地倒下来,周禾站在红绿灯前,觉得有点冷。 也许因为下雨,人群一下子消失了。密密麻麻的雨冲刷着密密麻麻的小店铺,水墨画里的中国城急遽掉色,化成一股股黑漆漆的水,从他的脚边流去。 周禾想冲到路边去躲雨,又想穿越马路。他抬起眼睛,仔仔细细打量周围的世界。 他突然觉得有点奇怪。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站在一个陌生的三岔路口,手里拎着一堆螃蟹,身边是一个奇怪的雕塑。这个男人是一个金融分析师,他从来没有为任何电影电视哭过。他爱上了一个叫陈朗的女人。有十二只螃蟹在他手里。他的脚下是纽约,一个繁华的岛屿。这个岛屿的下面是地球,一颗孤独的星球。大雨从天上奔涌下来,模糊了视线,一切变得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