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今天晚上吻我,我就不推辞了。如意边咀嚼着那块Tiramisu,边呆呆地想。哪怕不是出于爱情。她补充地想道。我他妈也要get a life。她几乎是气愤地想。就算是冒牌货的life。她又伤感地想。 “他”就是一平,也就是James,也就是Professor Lee,也就是坐在如意对面的这个家伙。如意觉得他很贴心时,就叫他一平。觉得远时,就叫他James。觉得他该死时,就叫Professor Lee。 一平是一个华裔美国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你们美国人最小气了……”如意喜欢这样揶揄他。 “我不是美国人。”一平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嗯。还算有良心,不搞帝国主义。如意最讨厌那种口口声声“我们美国人……”的美国人。 但问题是他就是美国人。 这个家伙最令人头疼的地方就是,你测不出和他的远近。他好像是坐在你身边,也好像离你很远。他好像对你很心疼,又好像只是一种客气。他好像是喜欢如意的,又好像缺乏一股热情。这种暧昧让如意很困惑。如意喜欢安全、确定的东西,就像她喜欢存款,但不喜欢买股票——股票跌宕起伏的,让她不安心。但是一平就是一支股票,走势永远不清楚。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希望把这支股票换成现金,锁在柜子里,看它往哪里跑?可是她和一平已经这样阴云密布地来往了半年多了。不是晴天,也不是雨天,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阴天。是进是退,你倒是表个态啊?如意常常有种拎起一平的耳朵,把他像铁饼一样掷出去的冲动。 把他摔个稀巴烂,也许他就想明白了。她想。 “那个店很小,也很脏,但是做的汤圆特别好吃,我每天早上都很高兴地去吃。开这个店的是一对夫妻,他们告诉我他们是浙江人,他们说浙江人很多都到这里来做生意。他们还养了一个狗……” “一条狗。”如意纠正道。 “哦,一条狗。我问他们这条狗叫什么名字,他们说狗还要什么名字啊。我想也是,狗还要一个名字,这实在太腐败了……” 腐败?如意差点没笑出声来,但是她忍住了。一平这个家伙的可爱之处就是,他讲汉语时,经常把无意的错误和有意的幽默有机地结合起来,也就是装傻把真傻结合起来,算是把男人做到了一个境界。 “然后有一天早上,是一个星期六的早上,不对,是星期天的早上,不对,是星期六的早上……” “你怎么这么啰嗦啊?” “对不起,杨小姐,下回不敢了。总而言之,是一个星期六或者星期天、不是星期六就是星期天、反正不是星期一二三四五的早上……” 也许他还是喜欢我的吧。这么卖力地逗我笑,如意想,这么愚蠢。如意不喜欢愚蠢的男人,但她喜欢一个聪明的男人愚蠢的时刻。好像一切防备都给松懈了下来,而让一平真正松懈下来,多不容易。他浑身上下,至少有一千个拧得紧紧的螺丝钉。 Tiramisu,多么动听的名字。一平曾经说过Tiramisu在意大利语里是pick-me-up的意思。Pick me up. 如意笑了一下。她一勺一勺地挖着这松软、甜润的意大利糕点,好像她不是在吃一个甜食,而是在吃一种想象力。 咖啡馆门外的天一点一点暗下去。一个塑料袋从门口飘了过去。起风了。 “……然后他们就打了起来,那个中年妇女拽住那个司机不放,说她儿子的脚给撞坏了……” 如意也不知道李教授的故事怎么就从“星期六或者星期天的早上”过渡到了“一个中年妇女拽住那个司机不放”。她好像已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有一张脸在眼前晃,一张嘴在翻动,幽暗的灯光斜斜地照过来,将她捏勺子的微翘的兰花指投影在桌上。 如果他今天晚上吻我。如果他今天晚上吻我。如意轻轻挖起一勺Tiramisu,往嘴里塞 “咱们喝点酒好不好?”如意突然打断一平,问。 “Ah-O, some girl wants to make trouble tonight.”James 笑道。 “what trouble? Raping you?” “Please.” 如意大笑起来。笑完了两个人突然都不知该说什么,陷入一小段没头没脑的沉默。 如果是在电影里,如意想,这时候他应该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应该凝视她的眼睛,应该微笑,应该把脸凑过来,吻她的脸颊。 当然,电影是电影,生活是生活。电影是镜头里光鲜的明星,生活则是电影的丑小鸭表妹,头发稀疏,皮肤粗糙,而且牙齿不整齐。 “So, anyway,那个女人开始大叫大嚷,说她儿子的腿撞断了……”一平要了两杯红酒,继续若无其事地讲故事。 三个小时后,如意和一平在一平停车的地方,非常礼貌地说再见。说再见的时候,他们相距足足有两尺远。一平脸上的微笑像用杆秤称过一样得体,而如意挥手的幅度也像用尺子量过一样有分寸。就是月亮都亮得很严肃,一点柔情蜜意都没有,冷冰冰的,像一枚图钉。 风起得更大了。明明是夏天,怎么就有一股子寒意? Tiramisu到底没有什么用,就是刚才喝过的那两杯红酒,也是他妈的废物。如意看着James的Nissan飞驰而去,站在空旷的大街上,手操在口袋里,发了一小会儿呆,然后转身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