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无知_无知无知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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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知——无知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她话中并没有恶意,但也不客气;茜尔薇是在生气。 “那我该在哪儿呢?”伊莱娜反问道。 “在你家!” “你是想说在这儿我不再是在家了?” 当然,她并不想把她逐出法兰西,也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外国人:“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是的,我知道,可你怎么忘了我在这儿有工作?有住房?还有孩子?” “听着,我了解居斯塔夫。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你回到祖国去。你那几个女儿,别跟我开玩笑了!她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我的上帝,伊莱娜,目前在你们家乡发生的一切,是那么令人神往。在这样的情况下,问题总是好办的。” “可是,茜尔薇!并不仅仅是实际问题,像就业啦,住房啦。我在这儿已经生活了二十年。我的生活在这里!” “你们家乡在闹革命!”她以无可争辩的口吻说道。然后沉默不语。她想以沉默告诉伊莱娜,大事当前,不得逃避。 “可是一旦我回国去,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伊莱娜说道,想置女友于两难的窘境。 本想以情动人,不料适得其反。茜尔薇热泪盈眶,朝她倾过身子,紧握着她的手:“你这可是大回归。”说着又重复了一遍:“大回归。” 这几个字一经重复,便充满无比的力量,伊莱娜看见在自己的心底刻下了这三个大字:大回归。她不再抗拒,因为此时,她已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突然间闪现出旧时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闪现出自己的记忆,也许也是祖先的记忆,那是与母亲重逢的游子;是被残酷的命运分离而又回到心爱的人身旁的男人;是每人心中都始终耸立的故宅;是印着儿时足迹而今重又打开的乡间小道;是多少年流离颠沛后重新见到故岛的尤里西斯。回归,回归,回归的神奇魔力。 “Le retour”(回归)一词,希腊文中为“nostos”。Algos的意思为“痛苦”。由此,“La nostalgie”一词的意思便是由不可满足的回归欲望引起的痛苦。就此基本概念而言,大多数欧洲人都可使用一个源于希腊文的词(nostalgie,nostalgia),另也可使用源于民族语言的其他词:如西班牙人说“aňoranza”,葡萄牙人则说“saudade”。在每一门语言中,这些词都有着某种细微的语义差别。它们往往只是表示因不能回到故乡而勾起的悲伤之情。“Mal du pays”(思乡病)。或“Mal du chez-soi”(思家病)。英文叫“homesic kness”,德文为“Heimweh”。荷兰文为“heimwee”。但是却将这一大的概念限于了空间。然而,欧洲最古老的语言之一爱尔兰语却明确地区分了两种说法:一个为“soknudur”,指普遍意义上的“nostalgie”,另一个为“heimfra”,意即“思乡病”。捷克人则除源于希腊文的“nostalgie”一词外,表达这一概念的还有名词“stesk”和动词;捷克最感人的爱语是:styska se mi po tobe,即法文中的“J''ai la nostalgie de toi”,意思就是:“我不能承受你不在身边的痛苦”。西班牙语中,“anoranza”一词源自动词“anorar”(相思),“anorar”又源自卡塔卢尼亚语的“enyorar”一词,而该词又由拉丁语的“ignorare”(ignorer)一词派生而来。通过这番词源学的启迪,“la nostalgie”即可视作不知造成的痛苦。你在远处,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了。我的家乡在远处,我不知道家乡发生了什么事。某些语言在表达“la nostalgie”这一概念时有些困难:法国人只能以源自希腊的名词来表达,没有动词形式。他们可以说:“Je m''ennuie de toi”(我由于你不在而心烦),但“s''ennuyer”一词弱而冷,总之太轻了,不能表达如此沉重的情感。德国人很少使用希腊文形式的“nostalgie”一词,喜欢说“Sehnsucht”,意为“对不在之物的欲望”,但“Sehnsucht”既可指存在过的也可指从未存在过的(一次新的冒险),因此并不一定就会有“nostos”的意思。要使Sehnsucht一词含有挥之不去的回返念头的意思,就得在该词后增加补语:Shnsucht nach der Vergangenheit,nach der verlorenen Kindheit,nach der ersten Liebe(对过去,对逝去的童年,对初恋的怀念)。 思乡之情的奠基性史诗《奥德赛》产生于古希腊文化的黎明时期。我们再强调说明一下:尤利西斯这个有世以来最伟大的冒险家也是最伟大的思乡者。他去参加(并不太乐意)了特洛伊战争,在那里一呆就是十年。后来,他迫不及待要回到故乡伊萨卡,但诸神的阴谋耽搁了他的归程,前三年里充满了神奇的遭遇,后七年里则成了女神卡吕普索的人质和情人。卡吕普索爱上了他,一直不让他离开小岛。 在《奥德赛》的第五歌中,尤利西斯对她说:“不管珀涅罗珀有多庄重,但与你相比,便谈不上什么伟大与美丽……然而,我每天都在许一个愿,那就是回到那里去,在我的家园看到回返之日!”荷马继续写道:“尤利西斯在倾诉着,太阳落沉。黄昏降临:他们俩又回到了岩洞深处,在穹顶下拥抱相爱。” 伊莱娜长期以来的可怜的流亡生涯与此毫无可比之处。尤利西斯在卡吕普索那儿过的是 真正的dolce vita,也就是安逸的生活,快乐的生活。可是,在异乡的安乐生活与充满冒险的回归这两者之间,他选择的是回归。他舍弃了对未知(冒险)的激情探索而选择了对已知(回归)的赞颂。较之无限(因为冒险永远都不想结束),他宁要有限(因为回归是与生命之有限性的一种妥协)。 法伊阿基亚的水手没有叫醒尤利西斯,把身上裹着床单的尤利西斯放在伊萨卡岸边的一棵橄榄树下,悄悄地走了。归程由此而结束。他精疲力竭,在沉睡着。醒来时,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雅典娜拨开了他眼前的迷雾,接踵而至的是沉醉;是伟大回归的沉醉;是已知的迷醉;是让天地间空气震颤的音乐:他看见了儿时熟悉的锚地,看到了眼前高矗的大山,他抚摸着古老的橄榄树,让自己确信自己一直像在二十年前一样。 1950年,阿诺尔德·勋伯格 [1]在美国呆了整整十七年之后,一个记者向他提了几个不善而又幼稚的问题:流亡生活是否真的会使艺术家丧失创造力?一旦故乡之根停止提供滋养,他们的灵感是否真的就会立即涸竭? 你们想一想!大屠杀之后才五年啊!勋伯格对那片故土没有思恋之情,一个美国记者竟然不予宽恕,要知道当年天下最恐怖的事是当着勋伯格的面在那儿发起的呀!但是,没有办法,荷马以桂冠来颂扬思乡之情,由此而划定了情感的道德等级。珀涅罗珀占居了等级之巅,远远高于卡吕普索。 卡吕普索,啊,卡吕普索!我常常想起她!她爱上了尤利西斯。他们在一起整整生活了七年。不知道尤利西斯与珀涅罗珀同床共枕有多长时间,但肯定没有这么久。然而,人们却赞颂珀涅罗珀的痛苦,而不在乎卡吕普索的泪水。 就像是斧斫的一样,欧洲二十世纪的重大日子都刻下了深深的伤痕。1914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后来历时最长、称为冷战、最后以共产主义消亡而告结束的第三次战争。除了这些关涉整个欧洲的重大日子,还有一些次等重要的日子决定了某些民族的命运:1936年西班牙内战;1956年俄国入侵匈牙利;1948年南斯拉夫人反抗斯大林,1991年又开始自相残杀。斯堪的纳维亚人、荷兰人和英国人在1945年以后幸运地没有遇到任何重大日子,使他们得以生活了美妙而又虚空的半个世纪。  在这个世纪,捷克人的历史由于“20”这个数字的三次重复而具有了非凡的数学美。经历了数个世纪的岁月之后,他们于1918年获得了国家独立,而在1938年又丧失了。 1948年,由莫斯科引入的共产主义革命开启了第二个20年的恐怖,后在1968年,以俄国人气不过该国放肆的解放,兴兵50万入侵该国而告结束。 占领政权于1969年秋牢固地建立,而谁也没有料到,又于1989年秋悄悄地、有礼有节地撤除了,与当时欧洲所有的共产党政权一模一样。这是第三个20年。 只是在我们这个世纪,历史上的重大日子才如此贪婪地主宰每一个人的生命。如若不首先对重大日子作一分析,便不可能理解伊莱娜在法国的存在。在本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个来自共产党国家的流亡者在法国是很不让人喜欢的;法国人当时把纳粹主义视为惟一真正的灾祸。如希特勒、墨索里尼、佛朗哥的西班牙,拉丁美洲的专政。直到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他们才渐渐拿定主意,把共产主义设想为一种灾祸,尽管是低一层次的灾祸,我们姑且称其为二号灾祸。正是在这个时期,在1969年,伊莱娜和她丈夫流亡到法国。他们很快明白,与头号灾祸相比,落到他们祖国头上的灾难实在太没有血腥味,无法促动他们的新朋友。一次次解释,他们养成了习惯,几乎每次都差不多这么说: “不管有多可怕,一个法西斯专政总归会随着独裁者的灭亡而倒台,人们总算有点指望。可是,以无边的俄罗斯文明为支撑的共产主义,对于波兰,对于匈牙利(且不谈爱沙尼亚)来说,则是没有尽头的黑洞。独裁者是会灭亡的,但俄罗斯是永存的。我们逃出来的国家所遇到的灾难,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的。” 他们就这样一次次忠实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伊莱娜还举当时的捷克诗人扬·斯卡塞尔的一首四行诗为证:他谈起笼罩在他心头的悲苦;这份悲苦,他多么想将它掀起,推向远处,用它为自己造一间屋,关在里边三百年,三百年里永不把门打开,对谁都不打开! 三百年?斯卡塞尔是在七十年代写的这几句诗,可在1989年秋天就去世了,几天后,曾经在他眼前展现的三百年在短短几天里化为乌有:布拉格的街头挤满了人群,高举的手中那一串串钥匙,如击打的钟声,宣告着新时代的到来。 斯卡塞尔说三百年莫非错了?当然错了。任何预测都会出错的,这是赋予人类的少有的确证之一。但是,如果说预言错了,但对预言者而言却是真的,不是就他们的未来而言,而 是就他们的现在而言。在我称之为第一个20年的那个时代(1918至1938年间),捷克人曾以为他们的共和国前程无限。他们想错了,但正是因为他们想错了,他们才在欢乐中度过了这些岁月,而欢乐使他们的艺术有了从未有过的繁荣。 俄国人入侵之后,他们丝毫也没想过共产主义会很快跨台,重又想像会没有个头。因而,夺去了他们的力量,遏制了他们的勇气,致使这第三个20年变得如此卑懦,如此悲苦的,不是他们真实生活的痛苦,而是未来的虚空。 阿诺尔德·勋伯格坚信以其十二音美学打开了音乐史的远大前景,于1921年宣称,多亏了他,德意志音乐(他是维也纳人,没有说“奥地利”音乐,却说“德意志”音乐)的统治地位(他没有说“荣耀”,而是说“Vorherrschaft”,即“统治”)将在未来的一百年里(我授引准确无误,他确实说过“一百年”)得到保证。但这番预言之后12年,即1933年,他由于是犹太人而被驱逐出德国(他想要保证其“Vorherrschaft”(统治)地位的正是这个国家),而随之而去的,是建立在其十二音美学(被谴责为费解的,精英主义的,世界主义的,对德意志精神抱有敌意)之上的整个音乐。 勋伯格的预言不管有多大的错,但对想理解其作品意义的人来说,还是不可缺少的,其作品自以为不是摧毁性的,不是神秘的、世界主义的,也不是个人主义的、难解的、抽象的,而是深深根植于“德意志土壤”(是的,他说的是“德意志土壤”);勋伯格认为他在书写的,不是伟大的欧洲音乐史的迷人尾声(我倾向于这样理解他的作品),而是无限的辉煌前程的序曲。 从流亡生活的最初几周起,伊莱娜就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她搭乘的飞机改变航线,降落在一个陌生的机场;一些身穿制服、全副武装的人员在舷梯下面等着她;冷汗从额头渗出,她认出那是捷克的警察。还有一次,她正漫步在法国的一个小城上,忽见一群奇怪的女人,她们每人手上端着一大杯啤酒向她奔来,用捷克语责备她,笑容里是一种透着阴险的热忱。在惊恐中伊莱娜明白了原来自己还在布拉格,她一声惊叫,醒了过来。  她丈夫马丁也在做同样的梦。每个早晨,他们都会向对方讲述自己昨晚在梦中回到故乡的恐怖经历。后来,在与一个同样也是逃亡者的波兰朋友的交谈中,伊莱娜得知,所有逃亡者都会做这样的梦,所有人,没有一个例外。刚听说此事时,伊莱娜为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在黑夜中竟有这份兄弟情而感动。但后来又感到一丝不快:如此私密的梦中经历怎么能集体感受到呢?那独一无二的灵魂何在?然而思考这些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何苦呢?不过有一点很清楚,就是成千上万的逃亡者,在同一个夜晚,以众多各不相同的版本演绎着一个同一的梦境。流亡者之梦:二十世纪后半叶最奇怪的现象之一。 这种可怕的梦魇越发让伊莱娜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感到自己同时还饱受不可抑制的思乡之情的煎熬,又有了一种截然相反的体验:在白天,故乡的风景常在她的脑海中闪现。不,这不是梦,不是那种长久不断,有感觉、有意识的梦,而完全是另一回事:那些景物出乎意料地突然在脑海中浮现,随即飞快地突然消失。有时,她正在和上司交谈,忽然,像一道闪电划过,她看见了田野中一条小路。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忽然,一条布拉格绿地中的小径浮现在她眼前,瞬息即逝。整个白天,这些转瞬即逝的影像纷至沓来,以缓解她对那失去的波希米亚的思念。 同一个潜意识导演在白天给她送来故土景色的幸福片断,而夜晚则给她安排了重回故土的恐怖经历。白天闪现的是被抛弃的故土美丽,夜晚则是回归故土的恐惧。白天展现的是她失去的天堂,而夜晚则是她逃离的地狱。 共产主义国家都忠于法国大革命的传统,痛斥流亡行径,将之视作最可恨的背叛。所有留在国外的人都被缺席判了罪,国内的同胞谁也不敢与他们有什么联系。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严厉的痛斥也逐渐变得缓和起来,在1989年的前几年,那时,伊莱娜的母亲刚丧夫不久,后又退休,害不了什么人,于是获得了签证,由国家的旅行社组织去意大利玩了一个星期。 第二年,她决定来巴黎呆上五天,偷偷看望一下女儿。伊莱娜很激动,想像母亲已经很老了,心中对她充满了怜悯,为她在旅馆订了一个房间,并把自己假期的最后几天全部留出来 陪伴母亲。 “你看上去不那么糟嘛。”见面时,母亲对伊莱娜说。然后她又笑着补充道:“我也一样。边防警察在检查我的护照时说,这是假的,太太!您的出生年月不对!”伊莱娜顿时发现这还是她从前所熟悉的母亲,感到虽然将近二十年过去了,但似乎一切都未改变。她那对年迈的母亲的怜悯也烟消云散。母女俩面面相对,就好像是站在时间之外的两个人,像是两个超越时间的本质。 但是,如果一个女儿面对十七年后来看望自己的母亲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岂不是很糟糕?伊莱娜调动自己的一切理智和道德感,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忠实的女儿。她带母亲去埃菲尔铁塔上的观景餐厅吃晚饭;领她到塞纳河坐船游览巴黎。母亲要看画展,伊莱娜带她去了毕加索纪念馆。在第二展厅,母亲停住脚步说:“我有个画家朋友,她送了我两幅画,你不知道有多美!”在第三展厅,母亲想去看印象派的画:“在网球场那边有一个常年展览。”“已经没有了,印象派已经不在那儿了。”伊莱娜说。“不,不”,母亲反驳道,“就在网球场那边,我知道。看不到凡高的画我是不会离开巴黎的。”伊莱娜没有带她去看凡高,而是主动领她去了罗丹纪念馆。在罗丹的一件雕塑作品前,母亲叹了口气,向往地说:“在佛罗伦萨,我看到了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当时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听着!”伊莱娜终于忍不住了,“你现在是和我在巴黎,我给你看的是罗丹,罗丹!你明白吗,是罗丹啊!是你从来没见到过的,你为什么会面对着罗丹而去想米开朗基罗呢?” 这个问题提得不无道理:一位母亲,阔别多年后与女儿重逢,为什么却对女儿给她看的或对她说的丝毫不感兴趣呢?为什么她和一群捷克游客一起欣赏的米开朗基罗比罗丹更吸引她呢?又为什么在这五天里,她从未问过自己女儿一个问题?关于她的生活,关于法国,法国的饮食、文学、奶酪、美酒、政治、戏剧、电影、汽车、钢琴家、大提琴手、足球明星,为什么什么都没有问呢? 与此相反,她不停地在讲那些在布拉格发生的事,讲伊莱娜同母异父的弟弟(是她和刚去世不久的第二任丈夫生的),讲其他人,这些人伊莱娜有的还有点印象,有的她根本连名字都没听说过。伊莱娜也试过两三次,提起自己在法国的生活,但母亲滔滔不绝,这只言片语根本就插不进。 从伊莱娜的童年起就是这个样子:母亲温柔地呵护着她的儿子,就像对待一个小姑娘; 而对自己的女儿,心肠却像男人一般硬。我是想说她不爱女儿吗?也许是因为孩子父亲的缘故?孩子的父亲是她第一任丈夫,她真的看不起他。还是把这种无聊的心理分析丢到一边吧。她的行为其实是出于最大的善意。她本人精力充沛、身体健康,担心女儿太柔软无力;她希望用这种粗暴的办法,使女儿摆脱那种过分的敏感,这种做法有点像一个爱好运动的父亲将胆小的孩子扔进泳池,因为他坚信这是他找到的让孩子学会游泳的最好方法。 然而,她自己也清楚地知道,只要她出现,女儿就会被压得抬不起头,我并不想否认她内心深处有着某种隐秘的身体上的优越感。但这又怎么样?她应该怎么做呢?以母爱的名义从女儿面前消失?岁月无情,她的年纪越来越大,而她从伊莱娜对她的反应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使她又年轻了。只要她一天看到女儿在自己面前还显得惶恐而怯懦,她就要尽可能延长自己绝对优势的时刻。所以,带着一丝残忍,她故意把女儿的脆弱视为一种冷漠、懒惰和漫不经心,不断斥责她。 长久以来,在母亲的面前,伊莱娜总觉得自己不够漂亮,不够聪明。多少次她奔到镜子前,要证明自己其实并不丑,看上去并不像个傻瓜…… 啊,这一切如今是多么遥远,几乎被遗忘了。但是母亲在巴黎的这五天里,这种自卑、弱小和从属的感觉又一次落到了她的身上。 母亲走的前一晚,伊莱娜将她的瑞典男友居斯塔夫,介绍给了母亲。他们三个一起到餐馆吃饭。一个法语词都不会讲的母亲大胆地用英语和居斯塔夫交谈起来。居斯塔夫很高兴,和情妇伊莱娜在一起,他只说法语,他已经厌倦了这门在他看来既做作又不太实用的语言。这个晚上,伊莱娜的话不太多,她惊奇地观察着母亲,母亲竟会对别人感兴趣。虽然只会三十来个英语单词,而且发音还不准,母亲仍然向居斯塔夫提了一大堆问题,问他的生活,他的工厂,他的看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天,母亲走了。从机场回到自己位于顶楼的公寓里,伊莱娜走到窗前,在重新获得的平静中,享受独处的自由。她久久地看着远处的屋顶和形状各异的烟囱。这道巴黎的风景长久以来在她心中已经取代了捷克花园的那片翠绿。此时,伊莱娜才明白生活在这座城市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一直以来,她都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流亡是一种不幸。但此刻,她问自己,其实这是否只是想像中的不幸,一种用所有人看待流亡者的方式想像出来的不幸呢?她难道不是用一套别人塞到她手中的标准在看待自己的生活吗?伊莱娜对自己说,虽然自己的流亡是迫于外界压力,是被逼无奈,但其实这正是她人生最好的出路,只不过当时自己并不明白这一点。历史的无情力量一度剥夺了她的自由,但后来还是偿还给她了。 几星期后伊莱娜的思绪再度被打乱,因为居斯塔夫得意地向她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他向公司建议在布拉格开设一家办事处。这个共产主义国家在经济上的吸引力并不大,所以办事处的规模会比较小,但不管怎样,他时不时能有机会去那儿呆一段时间了。 “真高兴我要开始接触你的城市了。”居斯塔夫说。 伊莱娜对此并不开心,反而感到了一种隐约的威胁。 “我的城市?不,布拉格已不再是我的城市了。”她答道。 “什么?”居斯塔夫有点不太高兴。 伊莱娜从来不向居斯塔夫隐瞒自己的想法,所以居斯塔夫应该可以充分地了解她;然而他对她的看法还是和其他所有人对她的看法一样:一个被祖国驱逐了的痛苦的年轻妇人。他本人也是从一座瑞典城市来到了巴黎,他对那座城市真的很痛恨,再也不想回去。但就他的情况而言,事情很正常。因为大家都欢迎他,把他当做一个忘了自己出生何处、四海为家、讨人喜欢的斯堪的那维亚人。他们两人都被别人归了类,并贴上了标签,而且大家都是根据他们与各自标签的符合程度来评价他们的(当然,大家却夸张地把这叫做:忠于自我)。 “那么你的城市在哪儿呢?” “巴黎啊!我是在这里遇见了你,并且和你一起生活的。” 居斯塔夫抚摸着伊莱娜的手,好像没听见她的话:“把它当做一个礼物接受吧。你不能回去,我可以成为你们联系的纽带,你和你失去的祖国。我会很高兴这么做!”  伊莱娜并不怀疑他的好意;她对他表示感谢,但又用庄重的语气补充道:“不过我求你明白,我并不需要你成为我和其他什么东西之间的纽带。我喜欢的是和你在一起,抛开其他所有人和事。” 他也变得严肃起来:“我理解你。不用担心我会对你过去的生活感兴趣。在你以前熟悉的人之中,我惟一会去见的人,就是你的母亲。” 她还能对他说什么呢?说她其实就是不想让他和自己的母亲有过多来往吗?她怎么开的了口?他是那么怀念、那么爱他自己已去世的母亲啊! “我很欣赏你的母亲。她真有活力!” 伊莱娜对此毫不怀疑,所有人都欣赏母亲的活力。但她如何向居斯塔夫解释,在母亲力量的神奇控制下,她从未成功地掌握过自己的生活?她又如何解释要是长时间和母亲在一起,就会又把她抛到过去,又变得脆弱又不成熟?天哪,居斯塔夫竟然要跟布拉格建立起联系,多么疯狂的想法呀! 后来当她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时,她才平静了下来,安慰自己说:“感谢上帝,共产主义国家和西方国家之间的公安防线还是相当牢靠的。我没必要担心居斯塔夫和布拉格的联系会给我带来什么威胁。” 什么,她刚刚对自己说了什么?“感谢上帝,公安防线还是相当牢靠的?”她真的说了“感谢上帝”吗?她,一个失去了祖国的流亡女,大家都在可怜她,可她竟然说什么“感谢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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