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大教堂土地的奴隶_海上大教堂土地的奴隶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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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大教堂——土地的奴隶

一三二零年 柏纳·艾斯坦尤农庄 纳瓦克雷斯,加泰罗尼亚王国 趁着大家不注意,柏纳抬头望了望蔚蓝晴空。九月底的和煦暖阳轻抚着宾客的脸庞。他投注了许多时间和心力,大费周章地准备了这样一场盛宴,事事完备,只怕天公不作美。柏纳面带微笑望着初秋的蓝天,过了半晌,当他看见农庄前的广场上挤满了兴高采烈的宾客,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在广场上欢笑寒暄的宾客大约三十来人:这一年的作物大丰收。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顶着烈日辛勤工作,先采收葡萄,接着是踩踏葡萄,一天都不得闲空。 他们把准备酿造的酒注入大木桶,带皮的葡萄已经放置妥当,准备冬季来临时再进行蒸馏这项烦人的差事,这时候,所有农奴会聚在一起欢度九月庆典。柏纳·艾斯坦尤就挑了这段时间完成终身大事。 柏纳默默观察着现场的宾客。这些人都是天刚亮就出门,走了大老远的路来到这里,有些人甚至住在离艾斯坦尤农庄很遥远的地方呢!大伙儿热络地闲聊着,或聊婚礼,或聊收成,甚至两件事都聊,就像他的堂兄弟们以及卜氏一家人就是这样。卜家是他妹夫家的亲戚,他们肆无忌惮地纵声大笑,而且总是带着轻蔑的眼光看待柏纳这个人。柏纳感觉自己脸部逐渐热烫起来,立刻避开这家人的冷嘲热讽;他根本不想臆测他们讥讽他的原因。除了卜家人之外,农庄前的空地上还有冯达尼一家人、韦莱一家子……当然,还有新娘的家人:艾斯特维家族。 柏纳偷偷瞥了岳父贝利·艾斯特维,他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四处与人寒暄、说笑。贝利那张笑脸突然转过来看着柏纳,做女婿的被迫再次向岳父点头致意。这个动作,柏纳已经重复了无数次。接着,他把目光转而寻找妻舅们,新娘的兄弟们正和一群宾客愉快地闲聊着。打从婚事决定之后,柏纳这几个妻舅对他就没什么好感,为此,柏纳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拉拢他们。 柏纳再度仰望蓝天。作物丰收和良好天气成就了这场盛宴。他望着自家的农庄,再看看聚集在空地上的人群,不由得轻轻抿着双唇。霎时,即使周遭人声鼎沸,他却觉得很孤单。他父亲已经去世将近一年;他妹妹贾孟娜,婚后即迁居巴塞罗那,此后,他写过好多封信,但从未得到妹妹的回音。父亲死后,他在世上就剩下妹妹这么一个亲人了,他多么希望能再见到妹妹呀! 父亲这一死,艾斯坦尤农庄成了这一带乡亲关切的焦点:热心来说媒的,家中有待嫁女儿的父亲们……不断在农庄大门口出现。在此之前,始终没有人敢来提亲,因为他父亲的暴躁脾气是出了名的,大家甚至给他取了个绰号“疯子艾斯坦尤”。艾斯坦尤家算是这一带最富有的农家了,许多做父亲的巴不得把女儿嫁给艾家的儿子,但是个性刚烈的艾老头仍在世时,没有人敢踏进艾家农庄一步。 “你老大不小啦!也该成家了。”乡亲们这样告诉他,“今年几岁啦?” “二十七岁吧!”他答道。 “像你这个年纪呀!都可以当爷爷了呢!”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责备他,“你一个人怎么打理这座农庄啊?你需要一个妻子!” 柏纳耐心聆听大家规劝,而他也知道,他的结婚对象,必然是那位大家口中意志刚强更胜蛮牛、倾城美貌宛若夕阳的女孩子。 对柏纳来说,成亲这个话题已经不是新鲜事了。自从贾孟娜出生后就成了鳏夫的疯子艾斯坦尤,曾经也想替柏纳娶亲,不过,家中有待嫁女儿的父亲一听到疯子艾斯坦尤对嫁妆的严格要求之后,全都气呼呼地一口回绝。于是,大家对柏纳的亲事也就失去了兴趣。后来,艾家老头健康逐渐恶化,脾气也越来越古怪,甚至经常胡言乱语。当时,柏纳每天忙着耕种,还要照顾生病的父亲,转眼间,他都二十七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还得应付一大堆前来关切婚事的人。 不过,柏纳的父亲去世时,连葬礼都还没举行,家里就来了个不速之客,那是纳瓦克雷斯领主的大总管。“果然被您料中了呀!父亲……”柏纳见到大总管带着几名卫兵出现在家门前的那一刻,脑海里浮现父亲说过的话。 “我死以后……”年迈多病的父亲难得清醒时,几度不厌其烦地交代他这件事,“那些人一定会找上门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把遗嘱拿出来给他们看。”说完,举起手来指了指藏在石墙下的皮革卷筒,里面就放着疯子艾斯坦尤的遗嘱。 “为什么呢?父亲……”父亲初次提醒他时,柏纳忍不住提出疑问。 “你也知道的……”他父亲答道,“我们对现有的土地具有永久佃耕权,不过,我是个鳏夫,如果我不预立遗嘱的话,我死以后,领主老爷有权获得我的半数家具和牲畜……对领主有利的规定可多了,你应该把所有规定仔细研究一番才对。他们会找上门的,柏纳,他们会来抢走我们的财产,只有展示遗嘱才能摆脱这些人。” “如果他们把遗嘱抢走呢?”柏纳问道,“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们把遗嘱抢走也没有用……我的遗嘱已经注册登记过了。” 看了遗嘱之后,大总管怒不可遏,领主老爷更是气得不可开交。消息传开,大家对继承了疯子艾斯坦尤所有资产的这个儿子反而更有兴趣。 柏纳依然记得第一次与现在的岳父见面的情景,那是采收葡萄之前的事了。五枚钱币、一张床垫,外加一件白色亚麻衫;那就是他给女儿弗朗西斯卡的嫁妆了。 “我要一件白色亚麻衫做什么呢?”当时,柏纳正在农庄楼下忙着堆麦秆,他边甩边问道。 “你自己看看……”贝利·艾斯特维这样回答他。 柏纳撑着手上的草耙,往贝利·艾斯特维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是畜栏入口处。草耙倒在麦秆堆上。弗朗西斯卡背光出现在那儿,身上穿着白色亚麻衫,衣衫下的胴体曲线一览无遗! 柏纳的背脊立刻窜起一股寒颤。贝利·艾斯特维露出了笑容。 柏纳接受了这门亲事。婚事就在麦秆堆旁说定了,他连走到女孩身边打个招呼都没有,不过,他的双眼倒是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这门亲事的决定太过仓促,柏纳自己也知道,但是他并不后悔;弗朗西斯卡是个年轻、美丽又结实的女孩。他屏息思索着。就是今天了……那个女孩会怎么想?她的感受是否跟他一样呢?弗朗西斯卡并未加入女宾们的嬉闹谈笑,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她母亲身边,即使周遭不时传来哈哈大笑声,她的脸上却始终不见任何笑容。他们俩在无意间四目相接,但只是短暂的片刻。她羞红了脸,眉眼低垂……但是,柏纳却从她起伏明显的胸部看出了她的紧张。白色的亚麻衫套在她身上真美,柏纳的欲望已被挑逗得蠢蠢欲动…… “恭喜你了!”有人在他身后出声,在他背上用力拍了一掌。站在他身旁的正是岳父大人。“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呀!”贝利·艾斯特维看着柏纳,指着已经窘迫得无处可躲的新娘子。“希望你们的一生就像这场婚宴一样丰足!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享受这么丰盛的喜宴呢!我敢说,就连纳瓦克雷斯的领主老爷大概也没吃过这样的美食吧!” 柏纳确实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款待宾客的,他准备了四十七块烤得金黄的大面包;他并未采用一般农奴常吃的大麦粉或黑麦粉,却刻意选用了细致雪白的小麦面粉。白面粉哪!就像他新婚妻子身上的亚麻衫一样雪白呢!一如往常,他到领主的城堡借用烤炉,算算他烤的面包分量,缴交两块烤好的大面包应该够让他借用烤炉了吧?烤炉房里的师傅们看着一块块饱满的面团送进炉里,眼睛睁得像大圆盘似的。这一次,他们竟然要求他交出七块刚出炉的大面包!柏纳离开城堡时,心中暗自发誓,他一定要努力推翻农奴不准拥有烤炉、铸铁房、马具房这种不合理的规定。 “我敢说,一定是这样的!”柏纳的岳父这样响应,把他的心思从那段不愉快的回忆拉回来。 翁婿俩并肩看着农庄前的空地。领主的城堡里那些人确实抢了他一些白面包,柏纳这样想着,但是宾客们目前享用的美酒,可是他父亲酿造的高级好酒,而且已经存放多年……还有腌猪肉、蔬菜炖鸡肉,当然还有用炭火慢烤的香料羊肉……这些美酒、美食,都是领主那批人无福享用的。 这时候,女宾们突然开始忙进忙出。佳肴上桌了,客人一个个把手上的钵碗填满。贝利和柏纳在空地上唯一的餐桌旁坐下,负责上菜的女人替他们盛上了菜肴。桌边还空了四张椅子,没人敢上前坐下。 宾客们或是站着,或是坐在木桩上,甚至席地而坐。大伙儿吃着钵碗里的食物,眼睛却不时瞄着炭火上的烤羊肉,好几个女人一直守在那四只羔羊边注意火候呢!大家把酒言欢,谈笑喧嚷。 “真是一场丰盛的喜宴啊!真的!”贝利·艾斯特维一口接一口地吃个不停。 有人提议向新人敬酒道贺。大家拿着酒杯等着。 “弗朗西斯卡!”新娘的父亲高举着酒杯,大声叫着躲在烤羊肉旁边那群女人堆里的女儿。 柏纳望着新婚妻子,但她还是把自己的脸藏了起来。 “她很紧张啦!”贝利边说边对女婿眨了眼,“弗朗西斯卡!女儿啊!”他又扯着大嗓门叫唤女儿。“来!来跟我们喝一杯!你可要把握机会啊!我们再过不久就要回家啦!所有的人都会走的。” 现场一阵哄堂大笑,把弗朗西斯卡吓得更加惶惶不安。新娘子只把酒杯往上举了一下,酒却是一口都没喝,接着,她甩开众人的哈哈大笑,再度回到烤羊肉旁边。 贝利·艾斯特维把自己的酒杯往柏纳的杯子用力撞了一下,杯里的酒溅得满桌都是。宾客们也跟着起哄,清脆的酒杯碰撞声响此起彼落。 “你得好好开导她,不能再这么害羞了!”做岳父的故意扯着大嗓门说给全场的宾客听。 这句话当然又惹得现场笑声不断,这一次,有些人甚至故意开了柏纳的玩笑。 就在欢乐的笑声和喧闹之中,大家享用着美酒、腌猪肉以及蔬菜炖鸡。当女人们把烤羊肉渐渐从炭火上移开时,有一群宾客突然噤声不语,视线定格在柏纳的农地外那片树林,艾斯坦尤家用来酿造美酒的葡萄,就是产自与那片树林接壤的丘陵地。 才几秒钟的工夫,全场一片静默。 树林间出现了三位骑士坐在缓步前进的马匹上,还有好几位身穿军服的卫兵走在后头。 “他来这里干什么?”贝利·艾斯特维兀自咕哝。 柏纳的目光紧盯着骑马来到他农地附近的那三个人。宾客们开始窃窃私语。 “我也不懂啊!”柏纳终于喃喃响应了岳父的问题,“他从来不走这条路的。这不是通往城堡的路呀!” 那一群人行进相当缓慢。当这些身影逐渐接近农庄时,骑马的三人恣意霸道的谈笑声,完全取代了喜宴宾客的欢笑声;大伙儿在空地上都听见了农庄外传来的狂笑。柏纳观察在场宾客的动静;有些人已经不再探头远眺,始终低着头。他在那群烤羊肉的女人堆里找到了弗朗西斯卡的身影,纳瓦克雷斯领主的叫嚣已经传到他们这里来了。柏纳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无名怒火。 “柏纳!柏纳!”贝利·艾斯特维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你还在这里干嘛?快过去迎接他呀!” 柏纳恍然大悟,猛地起身,跑上前去迎接领主。 “欢迎您大驾光临寒舍!”柏纳上气不接下气地向领主致意。 纳瓦克雷斯的领主罗伦·巴耶拉用力急拉缰绳,马匹正好就停在柏纳面前。 “你就是艾斯坦尤,那个疯子的儿子?”领主冷冷地问道。 “是的,老爷!” “我们今天去打猎,正打算回城堡的时候,居然发现这里有庆典!你们在庆祝什么?” 柏纳从马匹之间的缝隙瞥见那几名卫兵,每个人身上挂着各种猎物,包括野兔和野鸡。“您这样不请自来更应该解释清楚才对。”柏纳真希望自己能够这样回答,“还是烤炉房的师傅跟您提了白面包的事了?” 不,这些话他都没说出口。连静候一旁的卫兵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似乎也在等着他的答复。 “禀告大爷,今天是我完婚的日子。” “你跟谁成亲啊?” “禀告大爷,我娶的是贝利·艾斯特维的女儿。” 这时候,罗伦·巴耶拉突然不吭声了,只是端坐在马背上俯视着柏纳。马匹开始躁动了起来,马蹄刨地发出了嘈杂巨响。 “然后呢?”罗伦·巴耶拉对着他咆哮。 “我的妻子以及我本人……”柏纳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对于大爷一行人能够莅临喜宴,我们感到非常荣幸。” “我们口渴了,艾斯坦尤!”巴耶拉老爷总算对他的回答满意了。 马匹不需要指挥,自动就往前移步。柏纳垂头丧气地陪着领主大爷走向他的农庄。到了农庄前的空地上,所有宾客都在那儿等着迎接他们;女人低头看着地上,男人全都脱了帽子。当罗伦·巴耶拉在人群前面停下来时,宾客们交头接耳咕哝着。 “快快快!”领主大爷下马时,对群众下令,“大家继续吃喜宴!” 人们遵从吩咐,默默转身回原位。卫兵们随即走到马匹旁,负责照料那三匹马。柏纳陪同三位贵客来到桌边,他和贝利的钵碗都不见了。 巴大爷与两位同伴在桌边坐了下来。当三位贵客聊起来时,柏纳后退了几步。好几个女人陆续送上盛满美酒的酒壶、酒杯、大块白面包、一大锅蔬菜炖鸡、一大盘腌猪肉,还有刚烤好的羊肉。柏纳急着找寻着弗朗西斯卡的双眸,但他根本没见到她的身影,她不在那群女人堆里。他的目光恰巧接触了岳父的眼神,这时候,贝利·艾斯特维和其他宾客站在一起,与柏纳四目相视的那一刻,他的下巴往女人堆的方向顶了几下。接着,贝利·艾斯特维轻轻摇着头,转过身去。 “你们大家继续吃喜宴啊!”罗伦·巴耶拉大声叫嚷着,手上已经拿着一只大羊腿。 宾客们安安静静地走向原本用来烤羊肉的炭火堆旁,不过,即使三位贵客频频望着他们,这一小群人却依旧伫立原地——贝利·艾斯特维以及他的儿子们,还有另外几名宾客。柏纳瞥见他们手上拿着白色亚麻衫,于是走了过去。 “快走开啦!你这个笨蛋!”他岳父这样斥责他。 柏纳还来不及开口,弗朗西斯卡的母亲已经把一盘烤羊肉塞给他,并在他耳边低语着: “快去服侍大爷,别来找我女儿!” 农奴们开始埋首吃着烤羊肉,大家不发一语,眼角余光不时飘向坐在桌边的贵客。宽敞的农庄空地上,只闻纳瓦克雷斯领主与其友伴的纵声大笑,卫兵们已经退到宴会场边休息了。 “我之前听到你们大家原本有说有笑的呀!”巴大爷又在大声嚷嚷,“连我在打猎的时候都听见了。快笑啊!怎么不笑了?真讨厌!” 没有人笑得出来。 “唉!这些乡下人!大老粗!”巴大爷的一位同伴说道,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三位贵客狼吞虎咽,不停地把羊肉和白面包往嘴里塞。腌猪肉和那锅蔬菜炖鸡却一直摆在桌角。柏纳站在一旁吃着碗里的食物,目光不时飘往弗朗西斯卡原本藏身的那群女人堆里。 “再拿酒来!”巴大爷举着酒杯大声吆喝,“艾斯坦尤!”领主大爷突然对着宾客群大吼。“下次你付我佃租的时候,一定要给我像今天这种好酒,不准像你家老头那样,总是拿一些跟药水一样难喝的酒来打发我!”柏纳在领主大爷背后默默听着。弗朗西斯卡的母亲已经捧着一壶酒来到桌边。“艾斯坦尤!你在哪里啊?” 巴大爷用力拍桌的那一刹那,弗朗西斯卡的母亲正好把酒杯填满。美酒飞溅四散,落了好几滴在罗伦·巴耶拉的衣服上。这时候,柏纳已经来到巴大爷跟前,领主的友伴在一旁讪笑巴大爷的狼狈相,而贝利·艾斯特维已经双手捂住了脸。 “你这个愚蠢的老太婆!居然敢把酒泼在我身上?”弗朗西斯卡的母亲低着头,完全不敢吭声,就当巴大爷作势要甩她耳光时,她吓得倒退一步,却一不小心跌倒在地。罗伦·巴耶拉回到朋友旁边坐下,看着老妇人在地上爬,三人居然开怀大笑起来。接着,一脸严肃的巴大爷转向柏纳:“啊!你在这里呀!艾斯坦尤。你看看这个愚蠢的老太婆,跌得真够狼狈了。我说,你是不是故意要违抗自己的领主?你难道不知道,替客人斟酒是女主人的本分吗?新娘在哪里?”巴大爷的目光扫视着空地上的宾客群。“新娘在哪里?”柏纳的沉默,激出巴大爷的另一声叫嚣。 贝利·艾斯特维抓着弗朗西斯卡的手臂,把她拖到桌边交给柏纳。新娘子全身发抖。 “这样好多了!”巴大爷放肆地盯着弗朗西斯卡,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实在好太多了!你就留在这里替我们斟酒!” 巴大爷坐了下来,对着新娘子举起了空酒杯。弗朗西斯卡赶紧拿着酒壶过去替他倒酒。只是,她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巴大爷紧抓她的手腕,直到酒杯填满为止。接着,巴大爷放开了她,并要求她替另外两位贵客服务。罗伦·巴耶拉的脸摩挲着新娘子丰满的酥胸。 “替客人斟酒就应该这样才对!”巴大爷大声喧扰着,柏纳在一旁咬着牙、握着拳…… 罗伦·巴耶拉和两位友伴继续大口喝酒,不时吆喝弗朗西斯卡斟酒,同样的画面,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柏纳眼前。 每当新娘子倾身替巴大爷等人倒酒时,在一旁看热闹的卫兵笑个不停。弗朗西斯卡努力忍着泪水,而柏纳则已经血脉贲张,他的指甲已经把自己的掌心戳出了伤口。所有宾客只能默默看着新娘子被迫一次次上前斟酒。 “艾斯坦尤!”巴大爷站了起来,一手抓着弗朗西斯卡的手腕,“身为你的领主,我是可以享受一些权利的,所以啦……我决定享受一下你新婚妻子的初夜!” 巴大爷这么一说,两位友人在一旁鼓掌叫好。柏纳往餐桌冲过去,但是他还没到桌边,那两个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贵客突然起身,拔出了长剑。柏纳一脸愕然地停下了脚步。罗伦·巴耶拉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微笑,然后恣意狂笑。弗朗西斯卡紧盯着柏纳,以惶恐的眼神急切地向他求助。 柏纳才往前踏了一步,巴大爷友人的长剑已经抵着他的腹部。柏纳无可奈何,又停下脚步。当弗朗西斯卡被拖往农庄的阶梯时,一路眼巴巴地望着柏纳。当领主大爷伸手揽住弗朗西斯卡的腰际,并将她往自己怀里靠的那一刻,这位新婚的年轻女孩终于发出了惊天呐喊。 巴大爷的两位朋友回到餐桌旁坐下,继续喝着上等美酒,卫兵们则堵在农庄外的楼梯口,以免柏纳上楼坏了巴大爷的好事。柏纳站在楼梯口与卫兵们对峙,他已经听不见巴老爷同伴的纵声大笑,也听不到妇人们的哭泣声。他已经毫不在乎宾客们的沉默,也察觉不出卫兵们对他的讪笑;他只听见二楼窗口传出的沉痛哀号! 晴空依旧蔚蓝。 过了半晌,过了那段对柏纳来说没有尽头的片刻,罗伦·巴耶拉满身大汗出现在楼梯上,身上穿着铠甲。 “艾斯坦尤!”巴大爷正要走回餐桌,当他经过柏纳身边时,粗声粗气地咆哮着。“现在轮到你了!卡德琳娜夫人……”他转向两位好友,提到他那位结婚没多久的年轻妻子,“她呀……已经受不了我那一大堆私生子了。再说,我实在受不了那个女人的哭声。喂……你去吧!快去完成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丈夫应尽的义务!”巴大爷看着柏纳说了最后那句话。 众人注目之下的柏纳,兀自低着头,疲惫的脚步渐渐踏上了农庄旁的楼梯。上了二楼,那是宽敞的厨房和餐厅,其中一面墙边摆着一口体积庞大的炉子,上头有个冬天取暖用的大铁炉。继续往三楼前进,卧室和粮仓就在那里;柏纳听着自己的脚步踩在木材阶梯上发出的嘎吱声响。他频频探头从阶梯之间的缝隙往楼上看,却不敢直接上楼去。楼上没有任何声响。 接着,他的下巴贴着三楼地板,身体靠在阶梯上,这时候,他看见弗朗西斯卡的衣物散落一地;她那件娘家引以为傲的白色亚麻衫,已经被撕裂成破布条。最后,他终于上了三楼。 他看见一丝不挂的弗朗西斯卡蜷缩着,眼神茫然,而全新的草席上已沾了血迹。她那汗水淋漓的身躯上,到处是抓痕和瘀青。她缩在草席上一动不动。 “艾斯坦尤!”罗伦·巴耶拉在楼下叫嚣,“你的领主大爷在等着呢!” 此时,柏纳忽然一阵作呕,当场就在粮仓里吐个不停,仿佛整副肠胃都涌上喉咙了。弗朗西斯卡依旧毫无反应。柏纳急忙跑开了。当他回到楼下,脸色惨白,脑中似乎天旋地转。霎时,他眼前一片模糊,撞上了站在楼梯口的罗伦·巴耶拉,跌了一跤,整个人趴在地上。 “看来,我们这位新郎官还没入洞房呢!”罗伦·巴耶拉语带嘲讽地对两位友人说道。 柏纳努力抬起头来看着巴大爷。 “没……没有!我……我办不到,大爷!”他吞吞吐吐地说着。 罗伦·巴耶拉沉默了半晌。 “如果你办不到的话,我相信……我的好友们,还有我那些卫兵……一定办得到的。我也跟你说过了,我的私生子够多了,不想再要了。” “你也没那个权利!” 所有农奴看着这一幕违逆领主的情景,全都惊愕地直发抖。罗伦·巴耶拉一手抓起柏纳的脖子,使劲地掐着,柏纳张着嘴巴挣扎。 “你好大的胆子!难道,因为领主可以享有新娘初夜的权利,所以你打算不久后抱个小孩到我面前来宣称这是我的私生子?”罗伦·巴耶拉将柏纳往上一提,狠狠把他摔在地上。“你就是这样盘算的是吗?我告诉你,你们这些下人享有什么权利,我说了算,只有我能决定,懂吗?你该不会是忘了吧?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处罚你……” 罗伦·巴耶拉甩了柏纳一个重重的耳光,柏纳再次摔倒在地。 “把我的皮鞭拿来!”巴大爷怒气冲冲地大吼。 皮鞭!柏纳小时候,就跟其他小孩一样,几度被迫跟父亲去目睹巴大爷鞭打农奴的情形。皮鞭在农民赤裸的背部噼啪作响,那个画面和声响,占据了他大半个童年的记忆。当时,在场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此时此刻也一样。柏纳拖着身子往前移动,抬头看着领主大爷;巴耶拉站在那儿,俨然庞大巨石,他伸长了手,等着手下把皮鞭递来。柏纳忆起了可怜农奴皮开肉绽的背部,一片血肉模糊呀!柏纳爬向楼梯口,惊惶的眼神就像做了噩梦的孩子。现场没有人敢动弹一下,没有人敢吐出只言片语。太阳依旧照耀着大地。 “对不起,弗朗西斯卡!”柏纳在妻子身边结结巴巴地说。他又上楼了,这次后面还跟着一个卫兵。他脱了裤子,然后跪在妻子身旁。弗朗西斯卡毫无反应。柏纳看着自己的命根子,依旧软趴趴的,他心想,这样怎么可能实践领主大爷的命令。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着弗朗西斯卡赤裸的腰侧。 弗朗西斯卡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我……我必须做这件事情。”柏纳告诉她,伸手去将她的脸转向自己。 “不要碰我!”弗朗西斯卡发了疯似的对他大喊。 “他会用皮鞭打我的!”柏纳使出蛮力,硬是要探索妻子赤裸的身躯。 “放开我!” 她极力反抗,柏纳紧抓住她的双手,将她压倒在草席上。即使如此,弗朗西斯卡仍然抗拒他。 “会有别人上来的……”他在她耳畔低语,“如果我不这样做……会有别人来强迫你!”弗朗西斯卡睁大双眼,眼神中充满指责和愤恨。“他会用皮鞭打我!如果我不这样做,他会用皮鞭打我的!”柏纳不断替自己辩解。 弗朗西斯卡并未屈服,但是柏纳粗暴地占有了她。她那止不住的泪水丝毫无法冷却柏纳的性欲,当他进入她的体内那一刹那,弗朗西斯卡从此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弗朗西斯卡凄厉的号叫声满足了监视的卫兵,既然奉命监视,他干脆就半躺在地板上看好戏。 柏纳依旧使着蛮力压制妻子,但是,弗朗西斯卡已经不再挣扎。凄厉的号叫逐渐变成悲伤的啜泣。当柏纳到达欢愉的巅峰,伴随的却是妻子的痛哭! 罗伦·巴耶拉早已听见三楼窗子传出的号叫,当他派去监视的卫兵回报这对夫妻确实已经行房之后,巴大爷随即要求两位友人打道回府。领主大爷离开后,大部分宾客也急急忙忙回家去了。 农庄霎时恢复了原有的宁静。柏纳压在妻子身上,顿时不知所措。他这才惊觉,他依然用力抓着妻子的肩膀;于是,他让妻子慢慢躺回草席上,自己的双手则撑在她的头部两侧,这时候,他的身体突然失衡,整个人又压在她身上。弗朗西斯卡依然呆滞、麻木。柏纳立刻起身,撑稳了双臂之后,他的目光接触了弗朗西斯卡的眼神……她看着他,眼里却没有他。柏纳此时的姿势,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再碰到妻子的身体。但是,柏纳只想逃开那样的窘境,偏偏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不再伤害妻子。 踌躇片刻之后,他从妻子身上移开,在她身边跪着;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站起来?在她身边躺下?离开现场?还是思过忏悔……他将视线从弗朗西斯卡平躺在草席上的赤裸胴体移开。他找寻着她的面容,理应在她的躯体上方、他却无法寻得的容颜。他低下头来,一眼见到自己裸露的阳具,突然间,他感到羞耻。 “对不……” 弗朗西斯卡突如其来的一个动作把他吓了一跳。她居然转过头来看他。柏纳试图在她眼中找到谅解,然而,他看到的是全然空洞的眼神。 “对不起!”他把没说完的话又说了一遍。弗朗西斯卡依旧无动于衷地望着他。“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这么做就被鞭打……”他结结巴巴地说。 柏纳依旧记得巴耶拉大爷站在他面前,伸长了手等着拿皮鞭。他再度找寻弗朗西斯卡的双眼:还是空洞。柏纳试图从妻子眼神中寻求答案,看到的却是让他惊恐的眼神:那双眼睛沉默地呐喊着,就像她不久前声嘶力竭的号叫一样凄厉…… 柏纳不自觉地伸出了手,仿佛想要让她知道自己可以了解她的心情,仿佛她只是个需要呵护的小女孩……柏纳把手伸到弗朗西斯卡脸颊旁。 “我……”他正想开口说话。 他还是没去摸她的脸颊。当他的手靠近弗朗西斯卡的脸颊,她全身的肌肉立刻紧绷起来。柏纳收了手,当场痛哭。 弗朗西斯卡依然无动于衷,眼神仍旧茫然。 最后,柏纳停止了哭泣,站了起来,穿上裤子,消失在层层楼梯之间。直到柏纳的脚步声渐远,弗朗西斯卡起身走到房里唯一的大皮箱旁边,拿出她的衣服。穿好衣服之后,她仔细收捡被撕裂的白色亚麻衫碎布,然后,放在皮箱里。2 弗朗西斯卡像个游魂似的在农庄里晃荡。该做的家务她都做了,只是,她始终闷不吭声,那股哀伤和落寞,不久即填满艾斯坦尤家的每一处角落。 柏纳多次想求她原谅那些不愉快的事。婚礼结束了,柏纳也渐渐摆脱了结婚当天的恐惧,他终于可以好好思索一个更完整的解释:那是他对残酷领主的恐惧使然,他若拒绝从命,对他们两人而言,后果都不堪设想。“对不起!”柏纳说了上千次的对不起,面前的弗朗西斯卡只是沉默以对,依旧漠然,仿佛在等着柏纳在适当时机说出心中构思已久的说辞:“如果我不那样做,会有别人对你做那件事的……”然而,每到时机成熟时,柏纳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任何借口都让他觉得又气馁又无助,那场婚礼强暴已经成了横亘两人之间一道难以消弭的障碍。所有的对不起,所有的解释和沉默,似乎渐渐愈合了妻子的创伤,那个柏纳试图要抚平的伤口……悔恨依旧弥漫在日常生活当中,但是柏纳也只能默默承受弗朗西斯卡的无动于衷。 每天清晨,曙光乍现,刚起床准备上工的柏纳总会从卧房的窗子探头往外望。他父亲一向也有这个习惯,直到父亲去世前几年,父子俩每天清晨总是一起倚在厚实的石造窗台上;两人望着清晨的天空,预测这一天可能的天气变化。他们望着广阔的肥沃田野,从农庄前一直延伸到山谷边,田野里的作物都是他们辛勤耕作的成果。他们观望飞鸟,聆听楼下畜栏里牲畜的叫声。那是一段父子交谈的时间,也是父子俩与天地对话的时刻,在那短短的几分钟内,他父亲似乎恢复了理智。柏纳曾经梦想能与妻子共享这段珍贵时刻,然而,每当他临窗远眺,楼下却已传出忙进忙出的声响;他多么希望能向妻子叙述他从父亲口中听来的话语,那都是流传了好几代人的叙述。 他曾经梦想自己能够告诉妻子,这一大片肥沃的田地曾经是艾斯坦尤家族所有,无需缴纳租税,曾经,他的祖先心满意足地耕作这片土地,用辛勤劳动换来丰富的收获,不需要支付佃租、税金,也不需要对傲慢霸道的领主低声下气。 曾经,他也梦想自己的妻子、这片土地未来继承人的母亲能和他分担父亲遗留给他的悲伤;他很想告诉她,三百年后的今天,她生下的孩子却注定要成为别人的农奴。他多么希望能够骄傲地告诉她,就像他父亲当年那样,三百年前,艾斯坦尤家族也和其他自由民一样,家中存放武器,随时接受波瑞尔伯爵兄弟的征召,与众人一起抵御摩尔人的劫掠;他多么希望能够告诉她,在雷蒙·波瑞尔伯爵的指挥之下,好几位艾斯坦尤家族成员参与了击退了科尔多瓦的摩尔人大军。当年,他父亲只要有空就会慷慨激昂地叙述这些历史,不过,当他提到一○一七年波瑞尔伯爵病故时,振奋的情绪立刻转为哀伤。根据他父亲的说法,伯爵之死让他们都成了农奴:波瑞尔伯爵去世后,年仅十五岁的儿子继承了爵位;伯爵夫人艾蜜桑妲顺理成章成了摄政者,而曾经与农民共同作战御敌的加泰罗尼亚男爵们,确定了王国的疆界已经安全无虞,就趁王国权力真空之际,大肆掠夺农民的资产,屠杀了所有不愿屈服的农民,将其资产占为己有,已经妥协的农民则获准耕种原有的田地,但是收成后必须缴纳部分农产作为佃租。艾斯坦尤家族屈服了,就像其他许多农民一样。 “我们曾经也是拥有自由的人!”他父亲告诉他,“曾经和骑士并肩作战,一同对抗摩尔人,但是,我们始终无法反抗这些骑士,因为,历任的巴塞罗那伯爵总是希望能够主导加泰罗尼亚王国,于是,他们极力拉拢贵族势力,既然要拉拢他们,当然就要订协议,每次牺牲的总是我们这些农民。起初是掠夺我们的土地,后来是剥夺我们的自由、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尊严!就从你的祖父母那一辈开始……”他父亲以颤抖的声音说着,双眼始终盯着前方的土地。“他们失去了自由!他们被禁止离开土地,从此变成了奴隶,永远被土地约束,而他们的子子孙孙,就像你我,继续承受着同样的命运。我们的人生……你的人生,都掌握在领主手中,领主决定什么是正义,他们有权虐待我们,有权践踏我们的尊严。我们甚至不能反抗!如果有人要杀你,你必须先去找领主主持公道,如果领主替你解决了问题,你必须将半数的赔偿送给领主。” 接着,他父亲喃喃念着领主的各项权利,柏纳已经听了许多回,甚至都能倒背如流了,但是,他从来就不敢打断父亲这段愤怒的自言自语。领主任何时候都能要求他宣誓为农奴。如果农奴死时未留下遗嘱或是没有子嗣,领主有权接收他的部分资产;倘若农奴的妻子未守贞洁,倘若农庄发生火灾,倘若农奴转而效忠其他领主,当然还包括农奴逃亡他乡……以上这些情况发生时,领主都有权接收农奴的财产。领主有权享有农奴新婚妻子的初夜;他可以要求农奴的妻子为自己的儿女哺乳,或是要求农奴的女儿到他的城堡帮佣。奴隶们为领主耕种,被迫提供免费劳力;他们必须保卫领主的城堡;他们必须缴纳收成的部分农产;领主到访时,他们必须提供住宿和食物;农奴使用林地或牧场必须付费;借用领主的铸铁房、火炉或磨坊,必须先付费;每逢圣诞和其他庆典,农奴必须向领主献礼。 教会又是什么做法呢?当柏纳向父亲提出这个问题时,父亲的语调变得更愤慨了。 “修士、神父、副主祭、副主教、教士、修道院长、主教……”他父亲逐一列举,“他们和这些压迫农民的贵族领主都是一丘之貉!为了不让农奴逃避耕种,他们甚至禁止农奴加入神职人员的行列,这么一来,我们就只能一辈子替他们做牛做马了。” “柏纳呀!”他父亲几次谈到教会的不公不义时,总会严肃地提醒他,“绝对不要信任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信仰上帝的人!他们和你谈话时总是心平气和,句句都是良言,他们的谈吐非常有深度,但你永远都听不懂他话中的涵义。他们只是在拼凑一些字句,控制你的理智和良知。他们在你面前总是一副慈悲为怀的模样,总是说要救赎我们的罪恶和诱惑之类的话,事实上,他对我们早有成见,而所有这些以耶稣基督之仆自称的神职人员,谈到我们的处境,只会搬出书上的一堆理论,一点说服力都没有,简直像在骗小孩。” “父亲……”柏纳曾经问父亲,“他们的那些书上是怎么叙述我们这些农奴的?” 他父亲远眺着广阔的田野,接着是远方的天际。 “他们的书上说我们是禽兽,野蛮无礼,根本没有能力理解什么是礼仪。他们书上说我们是可憎之人,粗野可恶、恬不知耻、愚蠢无知。他们的书上说我们残忍顽劣,说我们不配拥有尊严,因为我们根本不懂得珍惜尊严……我们只是懂得使用蛮力的粗人。他们说……” “父亲,我们真是这样吗?” “孩子,他们是希望我们变成那样的人!” “可是,母亲过世之后,您每天都祈祷啊……” “我是向圣母祈祷啊!孩子,我祈祷的对象是圣母!我们的圣母和那些修士、神父毫无关系。我们能够信仰的就是她了!” 柏纳多么希望能够在清晨与妻子一同倚在窗台边交谈;他多么希望能把父亲告诉他的这些事转述给妻子听,他多么希望能够与她一同欣赏这一片肥沃的农田呀! 从九月份剩下的日子,直到十月份结束,这段期间,柏纳竟日与耕牛、耕具为伍,天天在大太阳下忙着翻土、犁田和施肥。然后,在弗朗西斯卡协助之下,他完成了小麦的播种;她背着装满的草编大篮子,边走边将篮子里的麦种撒在土里,柏纳先赶着耕牛犁了地,弗朗西斯卡撒了种子之后,他再拿着沉重的铁铲跟在后面整地。两人默默辛勤劳作,只有柏纳吆喝耕牛的洪亮嗓音偶尔划破周遭一片寂静。柏纳原以为两人一起劳作可以拉近彼此的距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弗朗西斯卡依旧漠然:她背着草编篮子,兀自撒着小麦种子,始终没看他一眼。 到了十一月,柏纳开始忙着这个季节该做的几件事:挑选待宰猪只,然后另外圈养,收集农庄过冬所需木柴,整理菜园和农地以备春天播种,此外,他还得在葡萄园里忙着修剪枯枝和嫁接。而在农庄里,弗朗西斯卡也忙着打理家务、整理院子,喂养鸡和兔子。每到夜幕低垂,她总是默默将他的晚餐端上桌,然后自行回房就寝。每天清晨,她总是比他更早起床,当柏纳下楼,餐桌上必定已经备好早餐,以及他要带去上工的午饭。当柏纳正在享用早餐时,总会听见她在畜栏里打点牲畜的声响。 圣诞节转眼已过,采收橄榄的工作总算在一月结束了。柏纳的橄榄收成并不理想,仅够农庄自用以及缴纳给领主。 接下来,柏纳要忙的是杀猪这件大事。他父亲仍在世的时候,每逢杀猪的大日子,平日难得踏进艾斯坦尤农庄的乡亲们都会来凑热闹。柏纳还记得,杀猪日的欢乐气氛可比真正的庆典啊!那天,他们先宰杀猪只,然后大家共享美味佳肴,当女人们忙着料理猪肉时,男人们则把酒言欢。 那天,艾斯特维一家子,包括父母和两位弟弟一早就出现在农庄门口。柏纳在农庄前的空地上向他们打招呼;弗朗西斯卡在他身后等着。 “你好吗?丫头……”弗朗西斯卡的母亲关切女儿的生活状况。 弗朗西斯卡没搭腔,任由母亲紧搂在怀里。柏纳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焦虑的母亲双臂环抱着女儿,一心期待着女儿同样的热切回应。但是,做女儿的没有任何举动;她只是呆立在原地。柏纳转过头去看了看岳父。 “弗朗西斯卡!”贝利·艾斯特维就只是喊了眼神迷茫的女儿一声。 她的两个弟弟仅仅挥手打招呼而已。 弗朗西斯卡转身去了猪圈;其他人则站在农庄前的空地上。大家都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艾家母亲的啜泣打破了沉默的僵局。柏纳本想上前安慰她,但是,当他看到岳父和两位妻舅都无动于衷时,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弗朗西斯卡回来时,后头一只猪紧跟着她,仿佛已经自知难逃被宰的厄运。她跟平常一样,还是一言不发地把猪交给丈夫。柏纳和弗朗西斯卡的两个弟弟合力将猪压在地上,然后一起坐在猪身上。猪尖锐的嚎叫声,响彻艾斯坦尤农庄外的山谷。贝利·艾斯特维在猪脖子上利落地划上一刀,所有人都默默看着猪血流泻在小锅里,没有抬头。 母女忙着剁肉时,四个男人连酒都没喝。 到了傍晚,忙完一天的劳作,做母亲的再将女儿紧拥入怀。柏纳盯着这一幕,心中期望着妻子能有反应。还是没有。艾家的父亲和两个弟弟向她告别时,三人都低头盯着地面。做母亲的则走到柏纳身旁。 “当你觉得孩子快要出世的时候……”她刻意把女婿拉到一旁,“你叫个人来告诉我一声。她自己是应付不来的。” 艾斯特维一家子踏上归途。那天晚上,当弗朗西斯卡上楼走进卧室时,柏纳忍不住直盯着她的肚子。 五月底是开始收割的第一天,柏纳注视着自己的田地,肩上扛着镰刀。他一个人怎么能收割这一大片麦田啊?打从半个月前开始,柏纳不让弗朗西斯卡再碰活儿重,因为她已经昏倒过两次了。她默默听着丈夫的交代,乖乖照办了。他为什么要禁止她做粗活儿呢?柏纳又拉长脖子望着一大片等着他收割的辽阔麦田。到头来……他这样自忖,万一那不是他的孩子呢?附近的农妇即使大腹便便还是在田里干活,有些农妇甚至在田里生下孩子呢!不过,看着她昏倒两次,他不禁也替她担心起来。 柏纳紧握镰刀,开始努力收割金黄饱满的麦穗。正午的烈日已挂在头顶上空。柏纳忙得都没停下来吃午饭。这片麦田面积非常大。过去,他一向都和父亲一起收割麦子,父亲生了病也没停过。“加油啊!孩子……”父亲总不忘为他打气,“我们要加紧赶工,不能让暴风雨和冰雹摧毁了我们的心血啊!”接着,两人继续努力收割。一人感到疲累时,总会靠在另一人身上歇息。父子俩坐在阴凉处吃午饭,还配上柏纳的父亲酿造的陈年美酒,父子俩边吃边聊,有说有笑。如今他只能孤独地听着镰刀划过麦秆的咻咻声响;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镰刀,还是镰刀……这尖锐的镰刀凌空挥舞,咻咻声仿佛在质问他,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究竟是谁的骨肉? 接下来几天,柏纳天天顶着烈日辛勤收割;有一天,他甚至在月光下赶工。当他回到农庄,晚餐已经摆在餐桌上。他先去梳洗一番,然后一个人意兴阑珊地吃着晚饭。直到那天晚上,那个他在冬天就做好的摇篮,居然动了!柏纳眯着眼睛看了又看,但依然喝着碗里的汤。弗朗西斯卡正在楼上睡觉。柏纳又看了看那个摇篮。一勺,两勺,三勺。摇篮又动了。柏纳望着那个木制摇篮,正要往嘴里送的第四勺汤就这样悬在那儿。他把楼下的空间察看了一番,没见到岳母的踪影。不,不会吧?她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了……而且,自己就这样上楼睡觉了。 他放下汤匙,站了起来,还没走到摇篮边,他却踌躇了,转身回到餐桌旁坐下。此时,他对那个孩子的疑虑有增无减。“所有艾斯坦尤家的人,右眼上方都有个弯月形胎记。”他父亲曾经这样告诉他。“你祖父也有。”他父亲继续说,“还有你祖父的父亲……” 柏纳已经疲惫不堪——他已经在大太阳下干活一整天。日复一日,天天如此。他又看了看摇篮。 他再度起身,慢慢走近摇篮。摇篮里的婴儿睡得很安详,两只小手微微张开,身上盖着白色亚麻衫改成的被单。柏纳走到摇篮的另一边,就为了看清婴儿那张小脸。3 弗朗西斯卡根本不看那个孩子。她只是抱着那个已经取名叫亚诺的婴儿,把一边的乳头塞进孩子嘴里,过了片刻,再让孩子去含另一边的乳头。但是,她始终不看孩子一眼。柏纳看过许多农妇在田里喂奶,这些为新生儿哺乳的农妇,个个脸带笑容,或是低垂着眼神望着怀里的孩子,或是轻抚孩子的小脸蛋。然而,孩子出生两个月以来,柏纳从未听过弗朗西斯卡对孩子轻声细语,也不曾见她逗弄孩子,或是拉拉孩子的小手、轻咬孩子的嫩肉,或轻吻他,或只是轻抚他……什么也没有。“这孩子做了什么呀?弗朗西斯卡……”当柏纳把亚诺抱在怀里,总是忍不住这样暗想着。接着,他会抱着亚诺离开冷漠的弗朗西斯卡,找一个安静角落,一个他可以任意与孩子说话、轻抚孩子的地方。 因为,这孩子是他的骨肉。“所有的艾斯坦尤家族成员都有这个!”每当柏纳轻吻亚诺右眼上方的弯月形胎记时,他总会这样说,“我们都有这个胎记呢!父亲……”他兴奋地把孩子举得高高的。 弯月形胎记总算安了柏纳的心。当弗朗西斯卡去领主城堡烤面包时,其他女人总会好奇地掀开亚诺的小床单,就为了看看那张小脸蛋。弗朗西斯卡从来不阻止她们。看了孩子之后,女人们和烤炉房师傅以及卫兵们嗤嗤笑了起来。而当柏纳去替领主耕种农田时,其他农奴则热络地拍拍他的背,当着大总管的面恭贺他当了父亲。 事实上,许多农奴是罗伦·巴耶拉的私生子,但是,这个身份并没有让他们得到任何好处;巴大爷就喜欢到处玷污无辜农妇,然后在朋友之间自夸雄风威猛。亚诺·艾斯坦尤这个孩子显然不是巴大爷的种。每当领主大爷看到农妇们到城堡来烤面包或帮佣时,总会忍不住露出尖酸的苦笑;他天天在屋里看着下人说长道短,每次艾斯坦尤的妻子一出现,一群农妇总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连卫兵都跟她们一起闲言闲语。事情很快在农奴之间传开,而巴大爷也成了朋友们讪笑的对象。 “多吃点!巴爷。”有位造访城堡的男爵面带笑容对他说,“我听说,你应该补补身子了。” 在场其他宾客哈哈大笑,跟着起哄。 “在我的封地范围内,”有位宾客说,“我绝对不容许任何农奴质疑我的男子气概!” “难不成你连弯月形胎记也要禁吗?”已经微醺的男爵纵声大笑说,饱受宾客挖苦的罗伦·巴耶拉,只能以满脸僵硬的苦笑回应他们。 事情发生在八月初。农庄入口中庭的无花果树荫下,亚诺安静地躺在摇篮里。孩子的母亲在菜园和畜栏之间忙进忙出,孩子的父亲则双眼紧盯摇篮,他正在中庭外的空地上赶着耕牛践踏已经收割的小麦,从麦秆上剥落的麦子,就是他们全年的粮食了。 夫妻俩都没听见有人来了。三位骑士快马加鞭来到农庄外:一位是罗伦·巴耶拉的大总管,另外两人全副武装,都是巴大爷手下的卫兵。不过,柏纳却发觉马匹的配备倒没有这么惊人。或许,他们觉得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去恫吓一个单纯的农奴吧!大总管在一旁等着,另外两人则骑着马来到柏纳面前。两匹战驹一到他面前,马蹄随即腾空猛踢。柏纳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跌倒在躁动无情的马蹄旁。这时候,马上的骑士终于制住了两匹战驹。 “你的领主,”大总管在一旁喊,“罗伦·巴耶拉大爷要求你的妻子去给领主夫人卡德琳娜的儿子喂奶!”柏纳想起身,一名骑士的马刺立刻动了起来。大总管转向弗朗西斯卡下令:“你把孩子带着,跟我们走!” 弗朗西斯卡把亚诺从摇篮里抱起来,低头默默跟在大总管后面。柏纳激动地呐喊,他试图站起来制止,但总是落得被马蹄踢倒的下场。他不死心,跌了几次依旧锲而不舍,两名卫兵一次又一次逼退他,还耻笑他的狼狈相。最后,上气不接下气的柏纳伤痕累累地躺在马蹄旁。直到大总管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两名卫兵才骑马离去。 农庄恢复了宁静,柏纳呆呆望着两名卫兵快马疾驰扬起的尘土,转过头去看,那两头耕牛居然低头吃起了小麦。从那天开始,柏纳每天依旧照料牲畜、下田耕种,但是心里始终挂念儿子。晚上,他独自回忆着他对儿子轻声诉说人生和未来的情景,他思念那个木制摇篮,只要亚诺轻轻动一下就会发出嘎吱声响,还有孩子饥饿时的洪亮哭声。他在每个角落努力嗅着儿子留下的乳香。他这时候会在哪里睡觉呢?他的摇篮在这里呀!这是他亲手为孩子做的摇篮。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总是在一片寂静的深夜中惊醒。这时候,柏纳干脆把睡觉用的草席收好,听着楼下畜栏里的牲畜的声响,无奈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弗朗西斯卡被迫去替领主夫人的儿子喂奶之后,柏纳必须定期到巴大爷的城堡去烤面包。柏纳记得,有一次,他和父亲到城堡里,当时,父亲曾告诉他,那座城堡最初只是坐落在小山丘上的瞭望塔。罗伦·巴耶拉的祖先趁着波瑞尔伯爵去世后的政权真空期加速扩建,所有工程都靠众多农奴的血汗所完成。城堡的主建筑四周的格局毫无规划,杂乱无章地增建了烤炉房、铸铁房、马具房、粮仓、厨房、佣人房等等。 艾斯坦尤农庄到巴耶拉的城堡路途遥远。柏纳到城堡去了几次,始终打探不出儿子的消息。无论问谁,答案千篇一律:他的妻儿一直待在卡德琳娜夫人的房间里。有人回答他时面带嘲讽的讪笑;有人则低头回话,仿佛不忍心直视他这个伤心的父亲。柏纳默默忍耐了一个月,直到有一天,他拿着刚出炉的黑麦面包走出烤炉房,迎头撞上苍白削瘦的铸铁房学徒,柏纳向他探听过儿子。 “你知不知道我家亚诺怎么样了?”他问那个小学徒。 当时四下无人。少年企图躲开他,假装没听见他问话,柏纳硬是揪住了他的手臂。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家亚诺怎么样了?” “你老婆……和你儿子……”少年低着头吞吞吐吐。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柏纳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你的是……我家亚诺好不好?” 少年还是低着头,脚尖踢着地上的小沙堆。柏纳用力摇晃少年的身体。 “他好不好?” 少年学徒仍旧没抬头,而柏纳的力道也越来越强。 “他不好!”少年大喊。柏纳强迫少年面对他。“他不好!”少年又说了一遍。柏纳以严厉的眼神质问他。 “那孩子怎么了?” “我不能……大爷下令规定我们不能跟你说……”少年哽咽了起来。 柏纳发了狂似的使劲摇晃他,一次又一次地大声质问,他的激动叫喊可能惊动卫兵。 “我儿子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我不能说。我们……” “这个能不能让你改变主意?”柏纳把冒着热气的黑麦面包凑近少年面前。 少年眼睛一亮,睁得像圆盘一样大。他没答腔,抢了柏纳手中的面包大口啃起来,仿佛好几天没吃东西。柏纳紧盯着他。 “我家亚诺怎么了?”他焦急地问。 嘴里塞满面包的少年看着他,示意亚诺跟他走。两人贴着墙壁悄悄走到铸铁房。进门之后,两人走向后头的边间。少年学徒打开边间的小门,里面堆满各种铸铁用的材料和工具。少年先进去,柏纳跟着。一进小边间,少年往地上一坐,又啃起面包来。柏纳打量屋内简陋的陈设。闷热得教人无法忍受。他实在看不出来少年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来——在这间陋室里,除了工具,就是废铁了。 柏纳疑惑地看着少年。少年学徒心满意足地啃着面包,指指陋室角落,使了个眼色要柏纳过去看看。 废弃的朽木堆上铺着一层粗糙尖硬的茅草,上头躺了个婴儿,已经奄奄一息。白色亚麻衫改成的小被单又脏又破。柏纳强忍着开不了口的沉痛怒吼,抱起亚诺,把可怜的儿子紧紧贴在胸口。孩子轻轻动了一下,动作非常微弱,但是,儿子在他怀里动了。 “大爷规定你儿子只能留在这里。”少年学徒告诉柏纳,“起初,你老婆一天还会来几次,孩子吃奶以后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睡觉。”泪水盈眶的柏纳用力抱着怀里的儿子。“首先是大总管……”少年继续说,“你老婆拼命抵抗,大喊大叫……我都看见了,就在铸铁房里。”他指着木板墙上的小洞。“可是,大总管人高马大呀!结束之后,大爷带着几名卫兵进来。你老婆躺在地上,大爷耻笑她。然后,他们一群人干脆一起侮辱她、嘲笑她。从那时候开始,只要你老婆过来喂奶,一群卫兵一定在门口等着。她根本无力抵抗。后来,她一天难得来一趟。那群卫兵……唉!只要她一踏出卡德琳娜夫人的房间,一定会被卫兵逮到。一个个卫兵轮流上场,她根本没时间来喂奶了。有时候,大爷也看见卫兵欺负她,但是,他从来不阻止他们,只是在一旁大笑……” 柏纳毫不犹豫地拿起亚麻衫被单,细心包裹好儿子瘦弱的身躯;他把仅剩的一块大面包掩盖着怀里的孩子。孩子毫无动静。柏纳走到门边,少年学徒猛的站了起来。 “大爷不准啊!你不可以……” “别管我,小孩!” 少年试图上前阻挡。柏纳义无反顾。他一手环抱亚诺和大面包,一手抓起挂在墙上的铁棍,拼命用力挥舞。就在他踏出小边间的那一刻,铁棍击中少年的头部。少年立刻倒地不起。柏纳没回头去看他,赶紧走出小边间,把小门紧紧关上。 柏纳顺利离开了罗伦·巴耶拉的城堡。没有人会想到柏纳胸前那块大面包下藏着儿子瘦小的身躯。只是,走出城堡大门那一刹那,他突然想起弗朗西斯卡和那群卫兵。他满怀愤怒,心里忍不住责怪她,为什么不想办法通知他?为什么不把儿子的情况告诉他?为什么她不能疼惜可怜的亚诺?柏纳紧紧抱着儿子,心里想着孩子的母亲……当她被一群卫兵轮奸时,亚诺却在朽木堆里与死亡搏斗…… 他们会隔多久发现那个被铁棍击中的少年?他会不会就这样死了?他应该把小边间的门关上了吧?返家的路上,这些问题不断在柏纳脑海里盘旋。是的,他把门关上了。他依稀记得自己关了那扇小门。 走在城堡外的蜿蜒小径上,过了第一个转角,城堡逐渐在视线中消失。柏纳总算可以放心看看儿子的状况:孩子的双眼紧闭,似乎没了知觉。这个孩子,比那块大面包还要轻!他的手臂,他的双腿……这么细小!柏纳一阵心酸,忍不住哽咽了。接着,泪水不听使唤地滑落两颊。但他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巴大爷一定会派人抓他,一定会放狗搜寻他们父子……但是,如果孩子没活下来,他冒险逃亡又有什么意义?柏纳躲进路边的树丛。他跪了下来,把大面包放在地上,用双手把亚诺举起来。面前的孩子虚弱无力,小小的头部往一边下垂。“亚诺!”柏纳轻唤儿子。他温柔地摇晃着孩子小小的身躯,一次又一次摇着。孩子的小眼睛慢慢睁开来看他。泪流满面的柏纳这才明白,孩子已经虚弱得没有力气哭了。他让儿子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捏起一小片面包,用自己的唾液温润了塞进孩子嘴里。亚诺没有反应,但是柏纳把面包再往小嘴里塞,静静等着。“吞下去呀!儿子。”他焦急地哀求孩子。亚诺的喉咙终于微微动了一下!柏纳激动得双唇打颤。他再捏起一点面包喂了孩子一口。亚诺又把面包吞下去了。就这样,亚诺又吞了七口面包。 “我们一定会渡过难关。”他告诉怀里的孩子,“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可以的。” 柏纳继续上路。接下来的路途,一路平静。他很笃定地认为,他们一定还没发现那个少年学徒;否则,早该有动静了。他想起罗伦·巴耶拉:这个残忍、卑劣、无情的人。追捕携子逃亡的艾斯坦尤,一定会让他非常痛快吧! “我们会渡过难关的,亚诺!”拼命赶路回农庄的柏纳,不断告诉儿子。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回到家甚至不曾歇息片刻;他把亚诺放在摇篮里,然后拿了个布袋,装满磨好的面粉和晒干的豆子,再拿了个皮囊装满清水,用另一个皮囊装了牛奶,还拿了腌猪肉、钵碗、汤匙和衣服,以及他藏在家里的钱币、一把开山刀,还有他的石弓……“这是父亲多么引以为傲的石弓啊!”他端详手中的武器,不禁忆起父亲的话。早在艾斯坦尤家族仍是自由民的年代,这把石弓曾经随着波瑞尔伯爵上过战场!他们曾经是自由民啊!柏纳把孩子绑在胸前,双手则提着其他家当。我们永远脱离不了奴隶的命运,与其这样,不如…… “我们现在要逃亡了!”进入山林之前,他告诉儿子,“没有人比艾斯坦尤家的人更清楚这座山了。你知道吗?我们世世代代都在这里打猎呢!”柏纳踩着枯叶来到小溪旁,涉溪前进,及膝的溪水差点弄湿了他的家当。亚诺闭着双眼,早已在怀里熟睡,但是,柏纳依旧不断对他说话:“巴大爷那群狗一点都不机灵,没办法,它们被主人虐待太久了。我们继续上山,山上那片树林啊!骑马根本上不去。那些大爷只会骑马打猎,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那个荆棘满布的树林一定会刮破他们那一身昂贵的行头。至于那些卫兵,谁会想去那种地方打猎啊?抢夺我们农奴的粮食就够他们吃撑肚子了。我们就去那里躲着,亚诺。没有人会找到我们,我发誓!”柏纳轻抚儿子的头,继续在溪水里走。 到了下午,柏纳终于停下来歇脚。山林蓊郁,繁茂的枝叶横亘在溪流之间,举目一望,天空完全被遮蔽了。他坐在岩石上,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时间涉溪而起皱泛白的双脚,只有这时候他才感觉到疼痛,但是他一点都不在乎。他把行李放在一旁,松开亚诺。孩子睁大了双眼。他将牛奶掺了水,加进磨过的麦粉,调匀之后,舀了一汤匙送到孩子嘴边。亚诺甩着小脸蛋拒绝了。柏纳只好在溪里把手洗干净,用手指沾着麦糊再试一次。试过几次,亚诺终于接受了父亲用手指送进他嘴里的食物;接着,他闭上眼睛,安安稳稳睡了。柏纳仅以几片腌猪肉果腹。他也希望能好好睡一觉,只是,前方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那就是艾斯坦尤家的山洞;他父亲都是这么称呼那个洞穴的。柏纳父子俩抵达山洞时,天色早已暗了;之前,为了让亚诺再吃点麦糊,他中途又停了一次。父子俩钻过狭窄的岩缝进了山洞,柏纳也和当年父亲到此地打猎时一样,搬来木头把岩缝塞住,抵挡入夜后的寒凉。 他在山洞口先点燃火炬,确定山洞里没有野兽猛禽之后才进去。他从袋子里拿出草席,将亚诺安顿好了,又喂他吃了点麦糊。孩子吃得津津有味,不久就睡着了。柏纳连腌猪肉都没吃就进入了梦乡。到了这里,他们不必担心巴大爷了!闭上双眼前,他心里这样想着,没多久,他在儿子的呼吸声伴随之下沉沉睡去。 铸铁师傅终于发现了血泊中的少年学徒尸体。罗伦·巴耶拉立刻带着人马离开了城堡。种种迹象显示,失踪的亚诺显然是被柏纳掳走了。巴大爷骑马在艾斯坦尤的农庄门口等着,不久,他的手下回报农庄内一片杂乱,柏纳已经携子逃亡,巴大爷面露冷笑。 “你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放过你一马……”他咬牙切齿地说,“但是现在,全部都是我的了。去把他给我找来!”他扯着大嗓门命令手下,转过头去交代大总管:“你给我好好清算这座农庄里的所有财务、牲畜和家产,一个子儿都不能漏。算完之后,你去给我把柏纳找来!” 过了几天,大总管到城堡里求见领主。 “我们已经找遍所有农庄、树林和田野,不见艾斯坦尤的踪影。他大概逃到哪个城里了,例如曼雷萨或是……” 罗伦·巴耶拉使了个脸色要他住嘴。 “他逃不掉的。你通知其他领主,还有我们在城里的代理人,有个农奴从我的封地逃走了,必须逮捕他!”这时候,弗朗西斯卡抱着巴大爷的儿子乔默,跟着卡德琳娜夫人一起进了屋里。罗伦·巴耶拉见到弗朗西斯卡,脸色大变;他已经不需要这个女人了。“我说夫人啊……”他对妻子说,“我真是不懂,你为什么要找个不要脸的婊子来给我儿子喂奶?”卡德琳娜夫人大惊失色。“你难道不知道这个奶妈是所有卫兵都玩过的臭婊子吗?” 卡德琳娜夫人马上从弗朗西斯卡怀里抱回儿子。 当弗朗西斯卡得知柏纳已经带着亚诺逃亡时,她在心里暗自忖度,不知道她的孩子怎么样了。艾斯坦尤家的土地和财产现在都归巴大爷所有。她无依无靠,卫兵们依旧不放过她。一小块硬面包,或者一小盘酸臭的蔬菜,有时只能啃一根无肉的骨头……她的身体就值这样了。 所有出入城堡的农奴都对她不屑一顾。弗朗西斯卡找人求助,所有人都躲着她。她不敢回娘家,因为她母亲已经在烤炉房前公开斥责她,她被迫在城堡附近游荡,就像那一大群乞丐一样只能在城墙下栖身。她唯一的命运就是天天任由不同的卫兵蹂躏。 已经是九月了。柏纳天天看儿子在山洞里爬,笑得合不拢嘴。然而,粮食将尽,寒冬缓缓逼近,该是上路的时候了。4 城市就在他脚下绵延扩展。 “你看啊!亚诺……”柏纳对贴在他胸前熟睡的儿子说,“巴塞罗那!到了那里,我们就自由了。” 从带亚诺亡命天涯开始,柏纳天天都想着那座城市,所有奴隶的美梦和希望都在那里。每当柏纳去帮巴大爷做工、耕种时,总会听见有人聊起它。有人趁总管或卫兵不在时偷偷聊起这些,柏纳在一旁满怀好奇地听,却没有多想。他安于耕作土地的生活,也从来没想过要离开父亲。再说,他是农奴,哪里也去不了。然而,离乡逃亡之后,每到深夜,在那个隐秘的艾斯坦尤山洞里,他看着安详熟睡的儿子,不禁回想起农奴们的闲聊。 “如果一个农奴可以在那座城市待上一年又一天,而且没被领主逮到……”他记得曾听到这样的谈话内容,“那么,他就可以取得巴塞罗那的公民证,从此就变成自由人了。”此话一出,所有农奴沉默不语。柏纳观察身旁的乡亲:有人闭上双眼,紧抿双唇,有人摇头不敢苟同,还有人面带微笑地望着蓝天。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住在城里就可以了吗?”有位少年打破了沉默,他就是微笑望天的人之一,满心期待脱离这片土地的束缚。“为什么到了巴塞罗那就可以变成自由人?” 最年长的那位农奴慢条斯理地回答他: “是啊!这样就够了。只要住在巴塞罗那城里一年又一天就可以了。”少年的双眼顿时发亮,央求老人继续说。“巴塞罗那是个非常富裕的城市。多年来,海梅大帝也好,佩德罗大帝也罢,所有国王都曾经要求巴塞罗那资助战争或王室支出。这些年来,巴塞罗那人民缴了不少税金,但也换来了一些特权,佩德罗大帝与西西里作战期间,甚至针对巴塞罗那颁布了特别法令,”老农奴突然结结巴巴的,“根据这条法令,我们可以在那里取得自由公民身份。巴塞罗那需要劳工,而且是自由的劳工。” 隔天,领主规定上工的时间到了,但那位少年并未出现。又过了一天,他还是没现身。然而,少年的父亲继续埋头苦干,什么话也没说。三个月后,少年被抓回来了,领主用皮鞭将他狠狠抽打了一顿,不过,大家都看得出,少年以此为荣,满身伤痕的他双眼依旧闪烁着光芒。 从科塞罗拉山脉眺望远处,依稀可见安普利亚斯和塔拉戈纳之间的古罗马公路,柏纳自由自在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色以及……大海!他从来没看过海,没想到,海洋竟是如此广阔,似乎无边无际。他知道,海的另一边还是加泰罗尼亚境内的土地,商人们都是这样说的,可是,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目睹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景致呢!“翻过那座山,然后越过那条河。”他远眺着海面上的地平线,静静看了半晌,同时抚着亚诺的头发;这孩子一头乱发,都是在山上那段时间长出来的。 接着,他的目光游移到海水与陆地接邻的岸边。海岸附近的麦安斯小岛旁停泊了五艘船只。在此之前,柏纳只看过画里的船。从他的右手边望过去,蒙锥克山临海矗立;山脚下是一大片平坦的农田,接着是巴塞罗那。城市中心耸立着一座塔贝丘,而小山丘周边则散布了数百栋房屋:低矮的民房,一栋接着一栋,另外还有规模宏伟的大型建筑:宅邸、教堂、修道院……柏纳不禁纳闷,到底有多少人住在这座城里?巴塞罗那怎么就这样一小块地方呀?这座城市仿佛城墙包围而成的蜂巢似的,除了面海的一方之外,城墙外面只有田野。听说,有四万人住在这座城里呢! “他们怎么可能在四万人之中找到我们?”他看着亚诺喃喃低语,“孩子,你一定会自由的。” 他们会在城里找到藏身之处的。他可以去投靠妹妹。不过,柏纳非常清楚,他得想办法先进城门再说。万一巴耶拉大爷已经先跟城门卫兵描述了他的长相怎么办?他的弯月形胎记……下山这三天途中,他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于是,他往地上一坐,抓起他在山上猎来的野兔,在野兔脖子上划下一刀,一滴滴兔血落在他掌心的细沙上。他将兔血和细沙混合均匀,直到浓稠的混合物即将变干时,再往右眼上涂抹。掩盖胎记大功告成,他把放了血的野兔装回袋子里。 过了半晌,抹在右眼上的血沙混合物完全干燥了,柏纳的右眼已经完全睁不开了,他下山前往西侧城墙北方的圣安娜城门。进城的那条路上,老百姓大排长龙。柏纳也跟着大家一起排队,拖着脚步慢慢往前走,同时还得不断安抚着怀里刚刚醒来的孩子。有个背着一大袋萝卜的赤脚农夫回过头来看他。柏纳对他咧嘴一笑。 “麻风病啊!”农夫惊慌大喊,背上的一大袋萝卜往地上一扔,吓得跑到路边躲了起来。 一直排到城门口的大批老百姓顿时全都闪到路边去了,大家惊惶逃窜,通往城门的路上,散落一地老百姓随手丢下的家当、食物,甚至运货马车和骡子。连站在圣安娜城门口向人讨钱的瞎子都吓得连连尖叫。 亚诺也哭了起来。柏纳发现卫兵已经拔出长剑,关上了城门。 “你到麻风病院去!”有人在远处大喊。 “我没得麻风病啊!”柏纳反驳,“我只是眼睛被树枝挫伤而已。你们可以看看!”柏纳举起双臂展示给众人看。接着,他把亚诺放在地上,当场宽衣。“你们看啊!”他大方向众人展示他结实强壮的身躯,身上毫无斑点,也没有伤疤。“我只是个农夫,现在最需要的是找个医生替我治疗受伤的眼睛,否则,我没办法继续耕田干活呀!” 这时候,有个卫兵慢慢走近他。为了让他再靠近点,军官必须在后面用力推他一把。卫兵在柏纳前面停了下来,把他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 “你转个圈吧!”卫兵命令他,手指画了个圈。 柏纳乖乖照办。卫兵转过头去看了看军官,摇摇头。站在城门内的军官手拿盾牌,指了指柏纳脚边的亚诺。 “小孩呢?” 柏纳赶紧弯下腰来抱起亚诺。他脱掉儿子的衣服,刻意让儿子的右脸贴着他的胸膛,就这样横抱着孩子让卫兵检视;柏纳一手托着儿子的后脑勺,手指故意盖住孩子的弯月形胎记。 卫兵再往城门方向摇摇头。 “这位乡亲,你最好把伤口盖起来吧!”卫兵说道,“否则你就是进了城门也进不了城的。” 百姓们重新回到路上排队。圣安娜城门再度开启,吓得落荒而逃的那位赤脚农夫悻悻然捡起那袋萝卜,连看都不看柏纳一眼。 柏纳用亚诺的小上衣包住右眼,进了城门。卫兵们目送他缓缓通过了城门,但是,接下来呢?一件婴儿服盖住了大半张脸,怎能不引人注目?他经过圣安娜教堂,继续跟着人潮往城里走。接着,他右转进入圣安娜广场。他一路低着头……城里已经没有农民的身影,见不到任何赤脚、穿着凉鞋或是草鞋的老百姓,柏纳看见的却是一双套上火红丝袜的小腿,配上鲜绿色的精美平底鞋,尖细卷翘的鞋头连着一条金链条,正好绑在脚踝上。 柏纳不假思索抬头一看,眼前的男子整张脸都被帽子遮住了。他穿着一身典雅衣装,金银双色镶边,腰带也是金线镶边,上头还镶嵌了珍珠和宝石。这一身奢华贵气的行头,简直让柏纳目瞪口呆!这位男子倒是转过头来了,不过,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根本就当柏纳不存在似的。 柏纳吞吞吐吐地说不上话,最后还是低下头来,那个人对他不理不睬,反而让他松了口气。他沿街往前走,来到施工中的大教堂旁边。这一带倒是没有人对他大惊小怪。他站在那儿看着大教堂的工人:或是雕琢石头,或是在脚手架上穿梭,或是利用滑轮组将大石块吊上去……亚诺扯着大嗓门求助脚手架上的工人。 “好心人!”他叫着那位离他最近的工人,“请问……去制陶工匠区怎么走?”他妹妹贾孟娜嫁的就是制陶工匠。 “沿着这条街往下走。”那位工人正忙着,答话又急又快,“到了下一个广场,也就是圣海梅广场,你会看到有个水泉,然后右转,一直走到新城墙,找到波格利亚城门。别出城门到瑞瓦区去了。你沿着城墙往海边的方向一直走,到了下一个城门,也就是德伦达克劳斯城门,从那里开始就是制陶工匠区了。” 工人说了一大串名称,柏纳实在无法都记住,再想问清楚,那个工人已经不见了。 “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圣海梅广场。”亚诺重复工人说的第一句话,“这个我倒是记得!到了广场之后要右转,这个我们也记得啰!对吧?儿子……” 只要听到父亲对他说话,小亚诺立刻就不哭了。 “嗯……现在呢?”他扯着嗓子自言自语。他来到一个新广场,圣米克尔广场。“那个人说是个广场,可是,我们应该不会弄错吧?”柏纳几度想找路人问路,却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大家都在赶时间呢!”他边走边对亚诺说,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位男子站在一座城堡入口处……那是一座城堡吧?“那个人看起来好像不赶时间;或许……这位好心人哪……”柏纳从背后叫他,拉了一下他的黑色宽袍。 当那位男子转过身来,不仅柏纳大吃一惊,连亚诺似乎也吓了一跳呢! 那位犹太老先生缓缓地摇着头。他那个神情,通常只有正在布道的神父脸上才有。 “说吧!” 柏纳忍不住紧盯着挂在老人胸前那块红黄相间的圆盾。他探头望着城墙内那个他认为是城堡的地方。在那儿进出的都是犹太人!所有人都挂着同样的圆盾。他可以跟他们说话吗? “你有什么事啊?”老人在一旁追问。 “这个……我……我要怎么走才能到制陶工匠区呢?” “你沿着这条街一直走……”老人指着前方的街道,“然后,你会看到波格利亚城门。到了那里,你继续沿着城墙往海边的方向前进,到了下一个城门,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了。” 反正,神父只说过不准和犹太人发生肉体关系……正因为如此,教会强迫犹太人戴上圆盾,免得基督徒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犯错误。神父每次提到犹太人总是异常愤慨,然而,这位老人…… “谢谢您!好心人。”柏纳道谢时,脸上挂着欢喜的笑容。 “我才要谢谢你呢!”老人这样回他,“不过,你以后还是不要跟犹太人讲话比较好……更不该对我们笑!”老人抿着唇,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到了波格利亚城门口,柏纳碰到一群买肉的妇人——身材虽然娇小,个性却如公山羊一样剽悍。柏纳索性停下来看热闹,他想见识一下城里人是怎么做买卖的。“这就是一天到晚让我们的领主伤脑筋的肉啊!”柏纳低声对儿子说。他想起罗伦·巴耶拉那副德行,忍不住笑了。他曾经多次见到巴大爷恫吓将肉卖到城里的牧民和牧羊人。但是,他能怎么样?不过就是骑马带着一群卫兵,恶劣地出言恐吓老百姓;然而,凡是供应肉给巴塞罗那城的牧民或牧羊人,他们有权在加泰罗尼亚王国境内任何地方放牧!巴大爷再怎么跋扈,他又能怎么样? 柏纳在市场里闲逛了一阵,继续往下走到德伦达克劳斯城门。就在城门附近这一带,家家户户门前的街道上,全都曝晒着陶瓷制品:盘子、钵碗、锅子、花瓶或是瓷砖。 “我要找葛劳·卜伊格。”他对驻守城门的卫兵说。 卜伊格家曾经是艾斯坦尤家的邻居。柏纳还记得,卜伊格家那一小块农地,根本喂不饱八个子女,因此,卜伊格家孩子个个身材瘦小。柏纳的母亲很疼爱卜伊格家这些孩子,因为柏纳和妹妹出生时,卜家妈妈都来帮过忙。葛劳排行老四,也是卜家八个子女当中最聪明、最勤奋的一个。因此,当一个亲戚跟何塞普·卜伊格提出要招他的某个孩子当制陶学徒时,何塞普·卜伊格理所当然就挑了年仅十岁的葛劳。 何塞普·卜伊格既然连孩子都喂不饱了,亲戚要求葛劳当学徒的五年期间,每年要支付两袋小麦和十枚钱币,他当然是付不起了。为了让葛劳离乡学艺,何塞普·卜伊格必须多付两枚钱币给巴大爷,另外,他还得给葛劳准备学徒期前两年要穿的衣服;师傅只供应后面三年的衣物。 面对如此窘迫的经济状况,何塞普·卜伊格只好带着葛劳来到艾斯坦尤农庄。葛劳比柏纳和贾孟娜大几岁。疯子艾斯坦尤仔细聆听着何塞普·卜伊格的提议:如果艾斯坦尤能够以支付葛劳学徒期所有费用作为女儿的嫁妆,那么,他儿子十八岁时就会和艾家女儿贾孟娜成亲,而那个时候,葛劳应该也是正式的制陶工匠了。疯子艾斯坦尤默默看着葛劳;曾经有过那么几次,卜家实在是捉襟见肘了,这男孩就会到他田里来帮忙干活。葛劳从未开口要过什么,不过,艾斯坦尤总是让葛劳带些蔬菜或是豆类谷物回家。疯子艾斯坦尤一直觉得这男孩够踏实。因此,他接受何塞普·卜伊格的提议。 经过五年的艰苦学徒生活,葛劳取得了陶艺工匠的正式资格。他继续跟着师傅工作,而师傅对他的手艺也相当满意,开始支付他一枚钱币作为薪资。到了十八岁,他信守承诺娶了贾孟娜。 “儿子!”那天,柏纳的父亲对他说,“我决定另外再给贾孟娜一笔嫁妆。我们才两个人,拥有大片土地,而且还是这一带最肥沃的土地。他们刚成家,一定很需要这笔钱的……” “父亲!”柏纳打断了父亲的谈话,“您为什么要跟我解释这么多呢?” “因为你妹妹已经拿过嫁妆,而你又是我的继承人。所以,这笔钱是你的。” “您就照您的意思去做吧!” 四年之后,二十二岁的葛劳参加了陶艺公会的公开甄试,担任评审的是公会的四位代表。他做了几件作品:一只花瓶、两个盘子和一只钵碗。四位评审仔细端详过他的作品,一致通过他的陶艺师傅资格,从此,他可以在巴塞罗那开设自己的制陶作坊,当然,他也可以和其他师傅一样,拥有自己的品牌标志,由他制作的每一件作品都会盖上这个标志。葛劳深以自己的姓氏为傲葛劳的姓卜伊格原文“Puig”为加泰罗尼亚文,乃“山脉”之意。,特以山脉图案作为个人品牌标志。接着,葛劳和已经怀了身孕的贾孟娜搬进陶艺工匠区一栋小平房。他们用贾孟娜的嫁妆买下这栋小平房,他们一直不敢动用那笔钱,就为了有一天能够置产安家。 在这个新家里,葛劳把住家兼作坊之用,正式加入了正走向改革之路的加泰罗尼亚制陶业行列,而他锁定的陶艺产品,竟是其他制陶师傅向来最抗拒的项目。 “我们以后只生产水罐和陶罐这两样东西!”葛劳郑重宣布。“就只做水罐和陶罐!”贾孟娜紧盯着丈夫参加甄选时烧出的四件陶艺极品。“我看到好多商人……”葛劳继续解释,“他们到处去拜托制陶师傅们生产大型陶罐,因为他们需要用这些陶罐装橄榄油、蜂蜜或酿酒……可是,我亲眼看到所有师傅都把商人赶走了,因为他们不屑制作如此简易的陶艺品。所有的师傅都以烧制精美费工的陶瓷花砖为荣,或是细心为贵族制作碗盘、花瓶……根本没有人愿意把心思放在无法展现陶艺功力的大陶罐上。” 贾孟娜的手指轻轻滑过这四件陶艺极品。这是多么细致的触感呀!通过甄试之后的葛劳非常兴奋,立刻将这四件作品送给她,当时,她开始想象,自己家里应该会摆满这样的陶艺极品……连陶艺公会的四位代表都过来向葛劳道贺呢!葛劳以这四件作品展现了他精湛的烧陶技巧,作品表面缀以锯齿形线条、棕榈叶、小朵玫瑰和百合花,并结合了其他材质,如白色的锡、巴塞罗那本地出产的绿铜、紫色的锰、墨色的铁、蓝色的钴以及黄色的锑。每一个线条和图案都有不同的颜色。当锅炉里烧制这些陶艺作品时,贾孟娜甚至满心焦急地在一旁盯着看,就怕作品会在炉子里破裂了。作品烧制完成之后,葛劳再漆上一层透明的釉,藉此达到防水效果。贾孟娜再用指腹摸了摸这些陶艺作品。怎么现在……他居然只做陶罐! 葛劳走到妻子身旁。 “你放心!”他安抚难掩失望的妻子,“我会一直为你烧制像这样的陶艺作品!” 葛劳就这样开始了制陶事业。他那个简陋作坊的干燥室里堆满了水罐和陶罐,商人们老早就听到风声,他们知道葛劳·卜伊格的作坊里多的是陶罐,要多少有多少,再也不用苦苦哀求那些高傲的陶艺师傅了。 柏纳站在那栋房子前面张望,怀里的亚诺已经苏醒,大概是饿了,哭个不停。柏纳只能靠左眼观察眼前这栋三层楼房子。一楼邻近街道旁的是作坊,二楼和三楼则是师傅和家人的居住空间。房子旁边还有菜园和花园,另外还有烧陶用的锅炉设备,以及那一大片空地,堆放着无数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陶罐……屋子后面的空间,依照法令规定作为卸货和堆放原料工具之用。烧陶产生的烟灰和渣屑依法不得倾倒在路边,所以也只好存放在此。 柏纳站在街上往作坊里看,里头有十个人忙个不停。他盯着这十个人仔细看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像葛劳。这时候,柏纳看到大门口旁边停了一辆装满新陶罐的牛车,作坊内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人驾着牛车走了。另一位衣着相当讲究,此时正要回作坊去,柏纳赶紧把他叫住了。 “您等一下!”那个人默默看着柏纳走近他。“我要找葛劳·卜伊格。”他对那人说。 男子把柏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如果你要找工作,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们不需要工人。你就别来耽搁师傅的时间了。”那个人态度非常恶劣,“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他掉头就走。 “我是师傅的亲戚啊!” 那个人突然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来。 “难道师傅给你的钱还不够吗?为什么还来?”他咬牙切齿,用力推着柏纳往后退。这时候,亚诺哭了起来。“他已经说过了,你要是再到这里来,我们就去检举你!葛劳·卜伊格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知不知道?” 柏纳缩着身子往后退,实在不懂那个人在说些什么。 “您听我说啊……”柏纳还是想把话说清楚,“我……” 亚诺哭闹得越来越厉害。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那个人怒斥柏纳。 然而,更强烈的叫喊声却在这时候从楼上的窗口传出。 “柏纳!柏纳!” 柏纳和男子同时回头看着楼上窗口,女子趴在窗台上,双臂挥个不停。 “贾孟娜!”柏纳兴奋地向妹妹打招呼。 贾孟娜在窗口消失了。柏纳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看着那个男子。 “贾孟娜夫人认识你啊!”那人问他。 “当然啦!她是我妹妹。”柏纳冷冷地说,“还有,你要知道从来没有任何人给过我半毛钱。” “很抱歉!”男子愧疚地低着头,“我刚才说的是师傅的那些兄弟,来了一个,另一个接着来,天天应付不完啊!” 当柏纳看见妹妹从屋子里走出来时,他索性让那人自说自话,赶紧跑去拥抱久别重逢的妹妹。 “葛劳呢?”进了屋里,柏纳把右眼上涂抹的血沙清洗干净,再把亚诺交给贾孟娜的摩尔人保姆喂食牛奶麦糊,总算可以坐下来休息了,柏纳问起了妹夫。“好久没见到他了,真想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呢!” 贾孟娜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柏纳觉得纳闷。 “葛劳已经变了。他现在是有头有脸的有钱人!”贾孟娜指着墙边堆放的一口又一口皮箱,还有一个橱柜,那是柏纳从来没看过的家具,橱柜上摆着一些书籍以及陶瓷艺品,地上铺着精美的地毯,窗子和天花板上还挂着精致的纱帘。“他现在几乎已经不管作坊和制陶的事情了;这些事情都是由大总管昭明负责,也就是你刚刚在门外碰到的那个人。葛劳现在热衷做生意,买卖船只、酒类和橄榄油。他现在成了陶艺工匠公会的代表,因此,根据加泰罗尼亚法律,他现在有资格被提名为巴塞罗那百人政务委员会的委员。”贾孟娜眼神茫然地直视前方。“柏纳,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葛劳了。” “你也变了很多呢!”柏纳告诉妹妹。贾孟娜看看自己生过孩子的圆润身材,忍不住笑着点头。“那个叫昭明的……”柏纳说,“他跟我提起了葛劳的亲戚什么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贾孟娜无奈地摇摇头。 “事情是这样的……卜伊格家那些亲戚知道葛劳赚了大钱后,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兄弟姐妹、堂表兄弟、侄儿侄女,陆陆续续出现在作坊门口。大家都逃离家乡,跑来投靠葛劳。”说到这里,贾孟娜发现哥哥的神情不太对。“你……你也是吗?”柏纳点头承认。“可是……你那些土地都很肥沃呀!” 于是柏纳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贾孟娜忍不住直掉泪。柏纳提起了铸铁房少年的事,贾孟娜立刻起身,跪在哥哥身旁。 “这件事情,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贾孟娜劝告哥哥。她靠在哥哥腿边,继续听着柏纳叙述他的遭遇。“你放心!”她哽咽着对哥哥说,“我们会帮你。” “我的好妹妹呀!”柏纳轻抚贾孟娜的发丝,“如果葛劳对他自己的兄弟都不肯伸出援手,他怎么可能帮我呢?” “因为我哥哥就是不一样!”贾孟娜的咆哮把葛劳吓了一大跳。 葛劳回到家时早已天黑。个头瘦小的葛劳一路怒气冲冲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了二楼。正在等他回家的贾孟娜默默听着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昭明已经向葛劳报告了家里的最新状况:“您的大舅子跟学徒一起过夜,而他那个儿子……就跟您的孩子一起睡。” 葛劳怒不可遏地走向妻子。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做这样的事情?”得知大舅子的处境之后,葛劳反而对妻子大声咆哮:“他是个逃亡的农奴啊!你要知道,万一人家发现我们家居然窝藏农奴,会有什么下场?我的事业会垮呀!倒霉受害的人会是我啊!” 贾孟娜一脸漠然地听着丈夫在一旁又叫又骂,双手挥个不停。 “你简直是疯了!我连自己的兄弟都让他们搭船到国外去了!家里的女孩子要出嫁,我自愿送上一笔好嫁妆,只希望她们嫁得越远越好;我这样大费周章,就是希望没有人可以拿我的家人来做文章……而你现在居然……我以前是那样对待我的兄弟姐妹,有什么理由特别善待你哥哥?” “因为我哥哥就是不一样!”贾孟娜突然怒声咆哮,葛劳吓得一脸愕然。 他吞吞吐吐地说:“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自己清楚得很。我想我应该不需要再提醒你吧!” 葛劳黯然垂下眼神。 “就在今天……”他轻声说,“我才和城里的五位官员见过面,就为了说服他们选我为百人政务委员会的委员。目前看来,我已经取得其中三位官员的支持,还得通过总督大人那一关才行。你自己想想看……万一让我的对手知道我家藏着逃亡的农奴,会有什么后果?” 贾孟娜的态度已经软化,她温柔地对丈夫说: “再怎么说,我们就是欠他一份人情啊!” “我只是一个陶艺工匠啊!贾孟娜,我很富有,但是,我不过就是个陶艺工匠而已。贵族瞧不起我,商人恨透了我。如果让这些人知道……你知道那些拥有大片土地的贵族会怎么说吗?” “我们就是欠他这份人情啊!”贾孟娜还是重复同样的话。 “好吧!你就给他一笔钱,让他早点走了吧!” “他需要的是自由公民身份。一年又一天……” 葛劳又开始焦虑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接着,他举起双手,掩住整张脸。 “我们不能这么做!”他掩面说,“我们不能这么做啊!贾孟娜!”此时,他放下了双手,盯着妻子说:“你想想看……” “你想想看!你想想看……”贾孟娜忍不住提高音量打断了他的话,“你自己为什么不想想看,如果我们就这样把他打发走了,万一他被巴耶拉或是你的对手抓到,让他们知道了你亏欠我哥哥这个逃亡农奴一份嫁妆……你说,人家又会怎么说呢?”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是,葛劳,我没有威胁你,我只是把事实告诉你,而且事实就在眼前。你如果没有这份慈悲,至少也要替你自己着想。你把柏纳留在这里,总比让他在外头流窜好。他不会离开巴塞罗那,他要的是自由。你如果不收留他,你这个逃犯亲戚会带着一个小孩在巴塞罗那流浪,而他们右眼上方都有个弯月形胎记,就跟我一样!” 葛劳·卜伊格定定注视着妻子。他本想开口,最后只是甩甩手,然后走出了客厅。贾孟娜就这样默默听着丈夫的脚步声踩上通往卧房的楼梯。5 “你儿子就留在大宅邸,贾孟娜夫人会照顾他的。等他长大了,就进烧陶作坊去当学徒。” 柏纳愣愣地听着昭明对他说的这番话。大总管一大早就来了宿舍,所有家奴和学徒一阵惊慌地从草席上爬起来,仿佛见了鬼似的,接着一群人急急忙忙踩着遍地的草席离开了宿舍。柏纳静静聆听着大总管的一字一句,他说亚诺会受到妥善的照顾,将来会成为一个好学徒,一个拥有专长和自由的人。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大总管问他。 柏纳不发一语,昭明气得出言咒骂。 “可恶的乡下人!” 柏纳不甘受辱,正想反击时,昭明突然端出一张笑脸,他只好打消念头。 “就这么办吧!”昭明说,“免得你妹妹夹在中间难做人。我再次向你重复重点:乡下人,你在这里,每天要勤奋干活,就跟大伙儿一样,以劳力换吃住。至于你儿子,交给贾孟娜夫人就可以了。你不准踏入宅邸一步!无论如何都不能触犯这个禁忌。还有,因为待满一年又一天才能取得自由之身的规定,你也不能离开作坊,只要作坊里出现闲杂人等,你得回避。你不能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任何人,连作坊里的人也不行,只是,你这个胎记啊……”昭明摇头一叹。“好了,以上就是老爷和贾孟娜夫人最后达成的共识。你没问题吧?” “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我儿子?”柏纳问他。 “这个不关我的事!” 柏纳合上双眼。初见巴塞罗那的那一刹那,他曾向儿子承诺,一定会让他过自由的生活。他的孩子不应该有主人! “我要做哪些事情?”柏纳还是妥协了。 搬运木柴。数以千计的粗壮木柴,都由他搬运到火炉边,以供烧陶之用。他还必须看着炉子,确保炉火始终烧得旺。他还得搬运陶土,清洗陶罐,清理炉灰。日复一日,只见他终日挥汗如雨,不停清理炉灰,打扫着总是烟灰满布的作坊。他和其他家奴合力把烧好的陶罐搬到阳光下曝晒,昭明犀利的目光始终盯着他不放。这位大总管负责作坊里的所有事项,终日穿梭在工人之间,不时叫嚣怒骂,常见年轻学徒被他刮上重重的耳光,家奴们更是经常惨遭虐待,只要他看不顺眼,随时祭上鞭子大法。 有一次,他们搬运大型陶瓮时,一不小心失了手,陶瓮落地后滚了几圈,昭明见状,鞭子一甩,把家奴狠狠抽打了一顿。事实上,陶瓮毫无破损,大总管却像着了魔似的咆哮着,毫不留情地用力踹着和柏纳一起搬运陶瓮的三个家奴;当时,大总管一度高举着鞭子,作势要抽打柏纳。 “下次再犯,我就宰了你!”大总管恶言恐吓,柏纳漠然以对。 昭明犹疑了半晌;接着,他又涨红了脸,将鞭子往三名家奴的方向狠狠甩了过去,只是,这三名家奴早已机灵地躲远了。昭明鞭长莫及,气得追上前去。见他离开,柏纳无奈地叹了口气。 总之,柏纳继续认命地卖力干活,无须他人叨念催促。盘子里有什么就吃什么。他真想告诉那个替他们料理伙食的胖女人,狗都吃得比他们丰盛!不过,当他看到家奴和学徒们总是吃得津津有味,决定默默承受。他和其他人一起睡大通铺,所有私人物品和逃亡时带出来的钱币则藏在草席下面。不过,他勇于抵御昭明,倒是因此赢得了所有家奴和学徒的尊敬,甚至其他几位总管也敬他三分呢!正因为这样,在那个跳蚤四处爬窜、汗臭酸味扑鼻、隆隆鼾声如雷的大通铺里,柏纳倒也一向睡得安稳。 所有的苦他都忍下来了,就为了一周两次能够见到由摩尔女奴抱来的亚诺,通常都是孩子在襁褓中熟睡,或是贾孟娜不需要女奴打扫干活的时候。柏纳把儿子抱在怀里,闻着孩子的奶香……他摸着儿子身上干净的衣服,温柔地拨弄着孩子的头发。接着,为了避免吵醒儿子,他轻轻掀开孩子的衣服,就为了看看他的小手小脚,还有那鼓鼓的白嫩肚皮。这孩子长大了,也长胖了。柏纳摇晃着怀中的孩子,但最后还得把儿子交还给年轻的女奴艾碧芭。有时候,他试着去轻抚孩子,只是他那双粗糙长茧的手弄疼了孩子幼嫩的肌肤,艾碧芭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把孩子抢了过去。不过,日子久了,他和女奴默默达成协议——这女奴从未对他说过半个字,柏纳总算可以用指背轻拂孩子圆润的两颊;当他碰触那张小脸时,甚至激动得直发抖呢!最后,父子相聚的时间结束,女奴向他使个眼色,要他把孩子还给她,柏纳只得在交出孩子之前,心有不舍地亲吻儿子的前额。 过了几个月后,昭明发现柏纳足以担任作坊里比较重要的工作。两人相处多时,早已学会彼此尊重。 “那些家奴全都不牢靠!”大总管有一回这样告诉葛劳·卜伊格,“没有鞭子在一旁伺候,他们做事就不认真。不过,您的大舅子……” “不许你说他是我大舅子!”葛劳严厉地驳斥他。 “喔,那个乡下人呢……”大总管立刻改口,“那个乡下人倒是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做事够仔细,连小细节都照顾到了。以前从来没有人把炉子清理得像他这么好啊!” “那么,你有什么想法?”埋首检视文件的葛劳头也不抬地问道。 “我们可以派他去担任比较重要的职务,再说,他的工资那么便宜……” 一听这句话,葛劳马上抬头看着大总管。 “你别搞错了……”他说道,“我们在他身上花的钱不会比家奴多的,他将来也不可能会拿到学徒合约了,当然啦,我们也不会付总管等级的工资给他的……但是,我告诉你,他是所有员工当中花我钱最多的一个!”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葛劳再度低头看着文件,“你觉得怎么安排最好,那就怎么做吧!不过,我可要先提醒你:这个乡下人绝对不能忘了自己在作坊里该有的分寸。若有什么闪失,我就把你开除了,你就永远当不成师傅!懂吗?” 昭明点点头。不过,从那天开始,柏纳的工作变成工头们的左右手;他甚至需要指导那些无法掌控大型陶坯模型或烧陶温度的年轻学徒。这些瓶口小而窄短、底部平坦的巨型陶瓮,容量可观,专门用来运输豆类或酒类。在此之前,昭明至少需要派两位总管来做这件差事;有了柏纳在旁协助,一个总管已经绰绰有余。 昭明一直很担心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否正确,还好,结果让他非常满意:作坊的产量大幅增加,柏纳的工作态度依旧仔细认真。当昭明见到柏纳和其他总管一起在陶瓮底部盖上师傅的印章时,他不禁在心中赞叹:“他比总管更优秀啊!” 昭明试着去揣测这个乡下人的心思,然而,柏纳的眼神温和平静,完全看不出一丝仇恨和悔意。他经常暗自忖度,这个乡下人为什么会沦落至此?他和卜家师傅其他的亲戚完全不同;所有出现在作坊门口的穷亲戚都是来要钱的。柏纳却不是这样……瞧他温柔轻抚儿子的模样啊!他渴望自由,也为自由而努力,为了自由,他比任何人更勤奋! 昭明和柏纳之间的互信互谅,使得作坊产量一再向上攀升。有一次,昭明为了盖个师傅印章而走近柏纳,柏纳却垂下眼帘,低头盯着瓮底看。 “你就永远当不成师傅!”葛劳曾经威胁他。每当昭明想对柏纳表露更多善意时,这句话总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昭明突然干咳几声。他推开尚未盖印的陶瓮,视线转往乡下人指给他看的部位——瓮上有个细小的裂缝,这就表示陶瓮在炉子里就已经裂了。昭明勃然大怒,把负责的总管痛斥一番;柏纳也挨了骂。 总算过了法律规定的一年又一天,柏纳父子从此可以自由生活了。葛劳终于当上了他垂涎已久的巴塞罗那“百人委员会”一员。昭明却看不出这个乡下人有任何特殊反应。换了别人,一定会立刻着手申请市民资格,然后出门狂欢庆祝,召妓买醉……但是柏纳一如往常。这个乡下人究竟是怎么了? 柏纳依然活在铸铁房少年学徒的阴影里。他并不觉得自己有罪;谁叫那个可恶的家伙阻挡了他儿子的未来。只是,如果他死了……现在,他确实可以从奴隶制度中获得自由了,但即使过了一年又一天,他并没有因此而免于杀人致死的法律制裁啊!贾孟娜劝他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的确也照办了。他不能冒险;说不定巴老爷下令追捕他的罪名不只是脱逃这一项,还包括谋杀?如果他被逮捕了,亚诺怎么办?杀人会判死罪的。 他的儿子继续健康成长,而且越来越结实了。这孩子还不会讲话,但已经开始学步了,偶尔发出咿咿呀呀的童音,总叫柏纳振奋不已。虽然昭明与他仍旧保持距离,两人从未私下交谈,但是现在的柏纳甚至赢得了同事们更大的敬意,而摩尔女奴带着孩子来找他的次数也比较频繁了,如今,孩子来见父亲时多半活蹦乱跳,而且这一切都是贾孟娜默许成全,当然也因为她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丈夫的官位上了。 柏纳不能外出去见识巴塞罗那这座城市,因为那样恐怕会毁了儿子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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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序
• 土地的奴隶 [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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