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过来,已经回到了宅子里。我对自己怎么步履艰难地穿过沼泽,回到那儿,只有模糊的记忆。我身上仍旧穿着工装裤。我的胯部感到又湿又软,热辣辣的。那人儿已经起床,或是睡在别的什么地方。我伸手往下,把粘在皮肤上的衬裤扯扯开。这个举动中的某些东西,那一小股空气,越来越浓烈的香味,反复强调了有关我的那个全新的事实。但那又不完全是一个事实。那会儿,那还不是确凿无疑的事实。那只是我对自己的一种直觉,早晨的到来并没有使它变得清晰明朗。那只是一个想法,已经开始模糊暗淡,跟头天夜晚在树林里的醉酒混在一起。 那个宣示神谕的人经过一个狂热激动、作出预言的夜晚,重新苏醒过来,大概也不记得自己说过的事情。不管她曾道出什么实情,就直接的感觉来说,都是次要的。所谓直接的感觉就是头痛,喉咙里火辣辣的。卡利俄珀也同样如此。我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受到玷污,被带进了一个新的领域。我觉得自己完全长大了。不过我主要还是感到厌恶,压根儿不愿细想发生的一切。 在淋浴时,我有条不紊地擦洗着身子,抬起脸来对着那道斜喷下来的水,想把这番经历冲洗得毫无痕迹。空中充满了水汽。镜子和窗户都湿淋淋的。毛巾也全湿了。我用了可以拿到的各种肥皂: 救生牌香皂、象牙牌香皂,外加一种当地的乡下牌子的肥皂,摸上去就像砂纸。我穿好衣服,悄悄地走下楼去。我走过起居室,发现壁炉台上方有一杆旧猎枪。又一把挂在墙上的枪。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那人儿正在厨房里一边吃燕麦片,一边看杂志。我走进去,她并没有抬起头来。我自己盛了一碗,在她对面坐下。也许我坐下的时候做了个鬼脸。 “怎么?”那人儿冷笑着说。“生气了吗?”她用一只手掌托着那张充满嘲讽神情的脸。她看上去并不十分激动,眼睛下面有点儿浮肿。有些时候,她的雀斑并不是金黄色的,而像是腐蚀产生的锈迹。 “你才是该感到生气的人,”我回答说。 “我一点儿也不生气,”那人儿说,“要是你想知道的话。” “我忘了,”我说,“你对那一套已经习惯了。” 突然,她怒容满面,身子颤动起来,她皮肤下的肌肉变得紧绷绷的,形成了一道道纹路。“昨儿晚上,你完全是个荡妇,”她指责说。 “我?那你又怎么样呢?你一直在勾引雷克斯。” “我没有。我们甚至都没有一块儿待上多久。” “你可骗不了我。” “至少他不是你的哥哥。”她站起身来,眼睛里闪现出愤怒的光芒,看上去就像要哭出来似的。她并没有把嘴擦干净,上面还有果酱和面包屑。看到那张可爱的脸激动得好像充满敌意,我一下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我自己的脸上一定也有所反应。我感到我的眼睛睁得很大,露出惊恐的神色。那人儿在等我说话,但我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因此,她最后把椅子推开,说道,“杰罗姆就在楼上。你干吗不跟他一块儿爬上床去。”说完,她气冲冲地跑出房去。 接着而来的是黯然消沉的时刻,悔恨本已使我垂头丧气,这时更如决堤之水,无法控制。它渐渐渗透到我的两条腿中,汇集在我的心里。我十分害怕失去自己的朋友,除此之外,我突然又担心自己的名声,并为此所困扰。我真的是一个荡妇吗?我甚至连喜欢那样都谈不上。但我那么干了,对不对?我也让他那么干了。接着便是担心受到惩罚。要是我怀孕了,会怎么样?那又怎么办呢?在早餐桌边,我的脸是所有计算准确的姑娘们的脸,计算日子,估量流液。这样至少过了一分钟,我才想起来我不会怀孕。这是发育较晚的姑娘的一个优点。尽管如此,我仍然心烦意乱。我肯定那人儿决不会再跟我说话了。 我爬上楼梯,回到床上,拉过一个枕头来遮住脸,挡住夏天的阳光。但是那天早上,我却躲避不了现实。不过五分钟后,床垫弹簧就在新的重量下陷了下去。我偷偷朝外看了一眼,原来是杰罗姆来看我了。 他仰面躺在床上,看上去很舒服,已经安顿停当了。他并没有穿浴衣,而是穿了一件帆布猎装。拳击裤磨损的底边也可以从下面看到。他一只手拿着一大杯咖啡;我发现他的指甲都涂成黑色。在侧面的窗户射进来的晨光中,可以看到他的下巴上和上嘴唇上有些短胡茬儿。这些橘黄色的胡茬儿在没有光泽、乱蓬蓬的染了色的头发衬托下看去就像成为一片焦土的景色重又有了生意。 “早上好,亲爱的,”他说。 “嗨。” “我们都有点儿不舒服,是吗?” “是啊,”我说。“昨儿晚上我喝得很醉。” “我倒并不觉得你那么醉,亲爱的。” “唔,可我?醉了。” 这时杰罗姆丢下这个话题。他又倒在枕头上,小口喝着咖啡,叹了口气。他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会儿他的脑门,随后说道,“要是万一你有什么那种老一套的担心,你应当知道我仍旧尊重你,以及诸如此类的废话。” 我没有回答。回答只会证实发生过的那些事,而我却想使那些事儿仍然难以确定。过了一会儿,杰罗姆放下咖啡杯,转向一侧。他扭动着身子朝我爬过来,把头抵在我的肩上,躺在那儿喘息,然后闭着眼睛,把头移动过来,伸到我的枕头下面。他开始来亲我,头发拂到了我颈项的皮肤上。随后,敏感的器官来了。他的眼睫毛像蝴蝶似的轻拂着我的下巴。他的鼻子在我脖子前面的洼处嗅闻。接着,他的嘴唇来了,既急切又笨拙。我想要他离开我。同时,我又心里自问我有没有刷过牙。这时,杰罗姆悄悄地移动,爬上我的身子。那种感觉就跟头天晚上一样,好像一个快要把人压垮的重物。小伙子和男人就是这样来宣布他们的用意。他们像一个石棺盖子那样把你盖住,还把这称作爱。 有一刹那还可以忍受。但是,那件帆布猎装很快就拱了上去;杰罗姆对我露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他又设法把手伸到我的衬衫下去。当时我没有戴胸罩。在淋浴以后,我就没有戴,把里面的卫生纸都冲走了。我不再用卫生纸了。杰罗姆的手朝上伸来。我并不在意。我任凭他抚摸。根本不计得失。不过,我想扫他的兴,那并不起作用。他又摸又捏,而他的下半身则像鳄鱼的尾巴那样刷刷地摆动。接着,他说了一句并不具有嘲讽意味的话。他热烈地低声说,“我真的给你迷住了。” 他抿紧嘴唇,寻找我的嘴。他把舌头伸到我的嘴里。有了头一次的破关而入,就预示着会有下一次。但是现在不行,这一次不行。 “不要这样,”我说。 “什么?” “不要这样。” “干吗不要这样。” “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你这样。” 他坐起身来。就像从前那个讽刺幽默短剧中的那个家伙,就是待在那张无法折叠起来的帆布床上的那个家伙,杰罗姆一下子直起身子,完全清醒了。接着,他跳下床去。 “别对我发火,”我说。 “谁说我发火了?”杰罗姆说,说完就离开了。 那天余下的时间过得很慢。我待在房里,后来看见杰罗姆拿着他的电影摄影机,离开这所宅子。我猜我已经不在演员的名单里了,那人儿的父母打完上午的网球双打比赛,回来了。她妈妈上楼到那间主浴室去。我从窗口看到她父亲拿着一本书,爬进后院里的那张帆布吊床。我等着淋浴开始有水,然后走下后楼梯,出了厨房门。我向下走到湖湾,心里感到十分忧郁。 当你滑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儿。在你松开绳索后,有一会儿,你继续掠过水面,飞速向前滑去,自由自在。但是你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下来了,无法使你继续前进。于是湖面开始像玻璃似的粉碎破裂。湖的深处张开大口,要把你吞进去。这就是我站在岸上,看着那人儿滑过去的时候心里所有的感觉。那种同样的骤然下沉、毫无希望的感觉,那种情绪上的物理现象。 等到我在吃晚饭的时候回到宅子里面,那人儿仍然不在那儿。她母亲十分生气,认为那人儿丢下我一个人实在太不礼貌。杰罗姆也跟朋友一块儿出去了。因此,我跟那人儿的父母一起吃饭。那天晚上,我感到十分孤独,就也顾不上去赢得那人儿的父母的欢心。我默默地吃着,饭后就坐在起居室里假装看书。大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夜晚艰难地慢吞吞地过去。等我感到自己痛苦得要受不了的时候,我就走进浴室,在自己的脸上泼了些水。我用一条热毛巾盖住自己的眼睛,用两只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我不知道那人儿和雷克斯在干什么。我想象着她脚上的短袜,脚上那小小的网球短袜高举在空中,袜子后跟那儿是那对小球,那对不住跳动的血红色的小球。 显然,那人儿的父母只是为了陪我才没去睡觉。因此,我最终道了晚安,自己上楼去睡了。我走进卧室,立刻哭了起来。我哭了很长时间,尽力想不发出任何声音。我一边呜咽,一边带着受了委屈的情绪低声说话。我喊道,“你干吗不喜欢我?”“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并不在乎我听起来像什么人。我的身体里有一种毒素,我需要把它清除出去。我正在这样哭诉,听见楼下纱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我在床单上擦了擦鼻子,想要定下神来静听。脚步声上了楼梯;不一会儿,卧室的房门开了又关上了。那人儿走进房间,站在黑暗当中。她也许在等待眼睛适应。我躺在床上我那一侧,假装睡着了。她朝着我躺的那一侧走过来,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感到她就站在我的身旁,朝下看着我。接着,她走到床的另一侧,脱下鞋子和短裤,换了一件短袖汗衫,上了床。 那人儿仰面睡在床上。她有一回告诉我,仰面睡觉的人是生活中的领袖,天生的演员或好出风头的人。像我这样趴着睡觉的人总是逃避现实,爱抱悲观的看法,采用沉思默想的手法。这种理论对我们倒很适合。我俯卧在那儿,鼻子和眼睛哭得疼痛发炎。那人儿仰卧在那儿,直打呵欠(也许,像个天生的演员那样),很快就睡着了。 为了稳妥起见,我等了大约十分钟。接着,好像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我一下子滚了过去,这样可以望着那人儿,月亮已经有大半个圆形,房间里充满了青色的月光。那个朦胧的人儿就睡在这张柳条编结的床上。她穿的格罗顿短袖汗衫的颈部依稀可见。那是她父亲的一件旧汗衫,上面已经有几个小洞。她的一只胳膊横遮着脸,就像一块标牌上划的一道斜杠,意思是说,“请勿触碰。”因此我只是看着。她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她的嘴唇微微张着。她的耳朵里有什么东西亮闪闪的,也许是湖滩上的一些沙子。再往前去,喷雾香水在梳妆台上闪闪发光。天花板在上面什么地方。我可以感到蜘蛛在房间角落里活动。床单凉丝丝的。厚厚的羽绒被卷起来放在脚头,羽绒正从里面钻出来。我是在四周充满了新铺的地毯气味、刚从烘干机中取出的涤纶衬衫的气味中长大的。这儿,那些埃及床单发出一股好像树篱的气味,枕头则发出一股好像水鸟的气味。在十三英寸以外,那人儿就属于这一切。她的头发和皮肤颜色似乎和美国的景色颇为一致,因为她的头发是南瓜色的,而她的皮肤则是苹果汁的颜色。她打了个鼾,接着又安静了。 我轻轻拉掉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在昏暗的光线中,露出了她的整个身体轮廓,她那在短袖汗衫下耸起的乳房,她那好像线条柔和的小山似的腹部,她那会合成V字形状的色彩鲜艳的衬裤。她一动也不动,胸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我尽力不发出一点声音,慢慢向她移得更近一点。我胁部的小块肌肉(以前我并不知道自己长着这样的肌肉)这时突然发挥了作用。我在这些肌肉的推动下一毫米一毫米地在床单上移动过去。床垫的旧弹簧给我带来一些麻烦。在我想要若无其事地向前移动的时候,这些弹簧发出一些粗俗下流的鼓励声。又是欢呼,又是歌唱。我不断地停下,接着又开始。那可是个苦活儿。我用嘴呼吸,这样声音好轻一点。 经过了十分钟,我悄悄靠她越来越近。最后,我全身上下都感到了她身体的热气。我们还没有碰到,只是彼此散发出热气。她深深地呼吸着,我也一样。我们一块儿呼吸。最后,我鼓起勇气,猛地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 接着,有好半晌,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既然我已经做到这种程度,就不敢再进一步行动。因此我就半搂着她,愣在那儿。我的胳膊发僵,开始阵阵作痛,最后变麻木了。那人儿可能服了毒品或迷幻药。尽管如此,我仍感到她的皮肤,她的肌肉所表现出的警觉。又过了好半晌,我继续向前行动。我抓住她的短袖汗衫,把它掀了起来。我对她的光肚子瞅了好半晌。最后,忧伤地低下了头。我向自己朝思暮想的神明低下了头。我吻了那人儿的肚子,然后鼓足信心,慢慢地一路向上吻去。 我觉得这正是我一向想要得到的东西。我意识到我并不是四周唯一弄虚作假的骗子。我不知道要是有人发现我们的所作所为,会出什么事儿。我觉得这一切都很复杂,而且只会变得更加复杂。 我伸手向下,摸到了她的臀部。我用手指捏住她衬裤的松紧带,开始把她的衬裤脱掉。就在这时,那人儿把臀部略微抬了一下,使我脱起来更不费事。这是她作出的唯一贡献。 第二天,我们都没有提到这事。我起来的时候,那人儿已经不在床上了。她在厨房里面看着她父亲制作碎肉玉米炸饼。做碎肉玉米炸饼是那人儿的父亲在星期天上午的例行公事。他负责管理滚滚冒泡的肉油和油脂,而那人儿则不时朝油炸锅里看上一眼,说,“这真令人作呕。”不久,她便在一个盘子里拨弄着碎肉玉米炸饼,并且要我也弄一块。“我要患上最厉害的胃灼热了,”她说。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话里暗示的意思。那人儿不想装腔作势,不想犯罪,也不要有什么浪漫的表示。她想继续做碎肉玉米炸饼,好把夜晚跟白天分开,好清楚表明晚上发生的事,我们晚上所干的事,跟白天的时刻毫无关系。她也是个出色的女演员。有时候,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当真可能在整个过程中一直睡着没醒。再不然,或许我只是在做梦。 她在白天只作出意味着我们之间的一切已经改变的两种表示。下午,杰罗姆的影片摄制组来了,其实就是他的两个朋友。他们拿着几个箱子和一些缆索,还有一个毛茸茸的、很长的话筒,样子好像一块肮脏的、卷起来的浴室地毯。杰罗姆这时并不直截了当地对我说话。他们在宅子外面的园子里一个安放设备的小屋里布置。我和那人儿决定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杰罗姆曾经叫我们不要靠近,我们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蹑手蹑脚地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时常不得不站住脚,免得自己笑出声来,互相拍拍打打,也不去看对方的眼睛,直到最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们从安放设备的小屋后窗偷偷朝里张望。里面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杰罗姆的一个朋友正用胶布把一盏灯固定在墙上。要我们俩同时都从那个小窗口望进去,可不容易做到,因此那人儿待在我的前面。她把我的两只手摆在她的肚子上,握住我的手腕。尽管如此,但她外表上仍然留神注意着小屋里面的动静。 杰罗姆出现了,穿得像个预备学校学生扮演的吸血鬼。他在那传统的德拉库拉①的背心里面,穿着一件粉红色的鳄鱼牌衬衫。他并没有打蝶形领结,而系了条阔领带。他的黑头发往后梳得光溜溜的,他脸上抹了不少化妆品,显得很白,手里拿着一个鸡尾酒摇动器。他的一个朋友举着一把挂着一个橡皮蝙蝠的扫帚柄。他的另一个朋友则在开动操作摄影机。“开始吧,”杰罗姆说。他举起手里那个鸡尾酒摇动器,用两只手把它不住摇晃。这当儿,那只蝙蝠便在他的头上起伏翻飞。杰罗姆掀开摇动器的盖子,把其中的鲜血倒进几个装了马提尼酒的酒杯。他把一个酒杯举向他的朋友蝙蝠,那只蝙蝠迅速地啪嗒一声落到里面。杰罗姆抿了一口他那血红的鸡尾酒。“正像你所喜欢的那样,穆菲,”他对那只蝙蝠说。“没有甜味。” ①德拉库拉,爱尔兰作家布拉姆•斯托克(1847—1912)所写恐怖小说《德拉库拉》中的吸血鬼之王。在美国因贝拉•卢戈西主演的同名电影(1931)而家喻户晓。那人儿笑了起来,她那由我的两只手搂着的肚子也跟着颤动起来。她仰靠到我的身上,她那在我怀抱中的肉体抖动着听凭我的摆布。我把自己的骨盆紧紧贴着她的身子。所有这一切都像一场调情的把戏,悄悄地在小屋背后进行。可是,接着那个摄影师把摄影机放低了。他对准了我们,于是杰罗姆转过身来。他的眼睛紧盯着我的手,接着抬起来望着我的眼睛。他龇牙咧嘴,恶狠狠地瞪着我,随后用他平常的声音嚷道,“还不赶快滚开,你们这两个混蛋!我们要开枪了。”他走到窗口,拍了一下窗户,但我们已经逃走了。 后来,天黑的时候,电话铃响了。那人儿的母亲接了电话。“是雷克斯,”她说。当时我和那人儿正坐在沙发上下十五子棋,她站了起来。我把我的筹码重新叠成一堆,好不闲着无聊。我把它们收拾整理好了,又再从头开始,这当儿,那人儿在和雷克斯说话。她背对着我,一边说着,一边走来走去,手里捻弄着电话线。我始终低头看着筹码,把它们移来移去,同时仔细倾听着谈话。“没有什么事儿,只是在跟卡利……下十五子棋……他在拍摄他那无聊的影片……我不能,我们马上就要吃晚饭了……我不知道,可能晚些时候……我实际上有些累了。”突然她转身面对着我。我费劲地抬起头来。那人儿朝电话指了指,随后,把嘴张得很大,把她的手指伸到喉咙里面。我的心里充满了快乐。 因此这就是我们的恋情。默默无言,茫无所见,夜里发生的事儿,梦中发生的事儿。我这么做也有我这方面的理由。不论我的身体是怎么一种状况,最好在适宜的光线下缓缓地袒露出来。这也就意味着根本没有什么光线。再说,这是青春发育阶段所采取的方式。你暗中试验。你喝醉了酒,神志恍惚,即兴行事。回想一下你在汽车后座上,在小帐篷里,在海滩篝火晚会上的情景。尽管没有承认,你是否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竟和你的最好的朋友纠缠在一起?或者当便宜的立体声唱机上放着巴赫①给改编成管弦乐的赋格曲的时候,你是否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躺在宿舍房间的床上?不管怎么说,这是早期性欲的一种神游的状况。随后才开始那套惯常的程序或爱情。在这之前的摸索大都没有什么个性。那是沙池②里的性爱。它在十几岁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二十或二十一岁。内容都是有关如何学会分享,有关分享你们所有的玩具。 ①巴赫(1685—1750),德国作曲家、管风琴家。 ②沙池,指供儿童在其中玩耍,作堆沙游戏的沙池。有时我爬到那人儿的身上,她几乎醒过来,她会挪动身子来与我配合,伸开双腿,或者用一只胳膊揽住我的后背。她会浮到意识的表面,随后再沉下去。她的眼皮不住颤动。她的整个身子作出一种反应,收缩的肚子与我的肚子相互协调,她的头朝后仰去,露出了她的喉咙。我等着出现更多的情况。我想要她明白我们在干的事儿,但我也害怕起来。那条滑溜溜的海豚竖了起来,从我的两条腿之间一下子跳了出来,接着又消失不见了,使得我的身子来回摆动,想要保持平衡。我们俩的身子下面都湿漉漉的。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从我身上还是从她身上流出来的。我把头搁在她的胸口,在她的那件皱在一起的短袖汗衫的下面。她的腋窝发出一种过熟水果的气味,那儿的腋毛十分稀疏。“你真幸运,”要是在白天的生活中,我就会这么说道。“你甚至根本就用不着剃。”可是夜间,卡利俄珀只轻轻地抚摩一下她的头发,或者尝尝她的头发的味儿。有天夜晚,我正动手做着这种和别的一些勾当的时候,注意到墙上有个影子。我以为那是一只飞蛾。可是,仔细一看,我发现原来是那人儿的一只手,正举在我的脑袋后面。她那只手一点也没有睡意。那只手时而握紧,时而松开,把她身上所有销魂荡魄的感觉都秘密地释放出来。 我和那人儿一起所干的营生在这些松散的规则下一直进行到底。我们并不过分关注细节。我们没法不注意的是正在发生的事,正在发生的性行为。这才是重要的事实。至于究竟怎样发生,什么放在哪个位置,则并不重要。再说,我们并没有多少这方面的阅历可以用作比较。除了跟雷克斯和杰罗姆在小屋里的那个夜晚以外,根本没有什么别的阅历。 就番红花而言,我所有的并不像我们一起发现和赏玩的那种。卢斯医生会告诉你母猴给注射了雄激素后,就会表现出乘骑的动作。它会又抓又推。我并没有这样。至少开始没有这样。番红花的开放是一种客观的现象。把我们系在一起的是一种钩子似的东西,那与其说是对那人儿体内的一种渗透,倒不如说是对她的外部器官所作的一种刺激。不过,显然相当有效。因为经过最初几个夜晚以后,她就渴望得到这种感受。确实非常渴望,而表面看上去仍然没意识到。在我拥抱她的时候,在我们懒洋洋地挪动身子,绞扭在一起的时候,那人儿的没有感觉的姿势却具有相当适宜的位置。并没有对什么作好准备,不断抚摸,也没有什么目标方向。可是这种常规动作却在我们睡梦的缱绻中形成了一套姿态优美的体操。那人儿的眼睛始终闭着;她的头常常微微转到一边。她在我的身体下面扭来扭去,看上去就像一个在睡梦中被妖魔①弄得神魂颠倒的女孩。她又像一个正沉浸在销魂荡魄的梦境中的姑娘,误把她的枕头当成自己的情人。 有时,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或过后,我会扭开床头灯。我把她的短袖圆领汗衫一直往上拉到无法再往上拉的地步,接着悄悄把她的衬裤拉到膝盖下面。随后我躺在那儿,让我的眼睛看了个饱。还有什么可以与此相比呢?在她那诱人的肚脐四周有些不断移动的金色锉屑。她的肋骨瘦得就像棒头糖。她那展开的臀部与我的臀部截然不同,看去就像一个盛着红通通的水果的碗。还有我最喜爱的那个部位,也就是她的胸廓渐渐化为胸部那光滑雪白的小丘的地方。 ①妖魔,指传说中趁人在睡梦中与之交合的妖魔。 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并没有对自己作出什么永久性的结论。我知道这很难令人相信,但这就是操作的方式。心灵作出自我编辑,心灵作出涂抹修改。进入一个人的体内和在一个人的身体外面相比是一件全然不同的事。在一个人的身体外面,你可以观察、打量、比较。从身体里面你就无从比较。在过去的那一年里,我的番红花变得长了很多。它在完全展示出自己面目的时候,长度大约有两英寸。然而,番红花的大部分长度都被它根部周围层叠起来的皮肤所遮掩,而且还有不少阴毛。我的番红花平静的时候几乎不大引人注意。我低头在自己身子下面所看到的只是一个青春发育期的黑色三角形标记。我一触摸番红花,它就开始变大,鼓了起来,直到后来啪的一声从它的藏身之处滑了出来。它把头部伸在空中,不过并不太远,顶多超过林木线一英寸。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从个人的经验明白那人儿也有她个人的番红花。她的番红花在受到触摸的时候也会膨胀变大。我的番红花只不过更大,更热情奔放而已。我的番红花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我的番红花的一个关键特征就是它的顶端并没有一个小孔。这肯定不是一个男孩所该有的样子。读者,要是你处于我的地位,你身上也跟我一样,你看上去也显得像我一样,那么问问自己,你会对自己的性别得出何种结论。我要小便的时候就得坐着。尿从身子底下流出去。我的私处就像女孩的一样,里面十分柔软,要是我把手指插进去,几乎会感到疼痛。不错,我的胸部完全是平的。可是在我的学校里有其他一些烫衣板似的人物。特茜坚持认为我在这方面和她很像。肌肉呢?没有什么可说的。既没有丰满的臀部,也没有像样的腰肢。是个像餐盘似的扁平的女孩。低卡路里的特价食品。 为什么我会认为自己决不会是个姑娘呢?是因为我对一个姑娘着了迷吗?这样的事经常发生。一九七四年,这种事儿发生的数量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这成了国民的一种消遣活动。于是我把自己这种销魂荡魄的直觉深深地压了下去。究竟用了多长时间我才设法抑制住自己的这种感受,只有自己最最清楚。可是说到头,一切并不取决于我。重大的事情从来就不是这样。我是指出生、死亡、爱,以及在我们出生前爱所遗留给我们的事物。 接下去的那个星期四早上,天气很热。那是一个天气变得模糊不清时出现的那种潮湿的日子。你只要坐在门廊上,就会感觉到这一点,空气好像想要变成水。那人儿只要碰到天气闷热,就会无精打采。她声称自己的脚踝肿胀。整个上午,她都是一个恼人的伙伴,紧绷着脸,十分苛求。我在穿衣服的时候,她从浴室里跑回来,在门口责怪我说,“你把洗发剂弄到哪儿去了?” “我并没有动过洗发剂。” “我就把洗发剂搁在窗台上。你是唯一另一个使用洗发剂的人。” 我从她的身旁挤过去,顺着过道走去。“就在浴缸里,”我说。 那人儿从我手里接过来。“我觉得整个身子都黏糊糊的不舒服!”她表示歉意地说。随后,她就走进淋浴间,而我则开始刷牙。过了一分钟,她那张鹅蛋脸露了出来,四周有淋浴室的幔子裹着。她显得眼睛很大,头似乎也秃了,看去像个外国人。“对不起,我今天的脾气很坏,”她说道。 我继续不停地刷牙,想让她受一点儿折磨。 那人儿蹙起了额头,她的眼睛露出了表示恳求的柔和神色。“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我还没有拿定主意。” “你真奸刁!”她说道,滑稽可笑地皱起眉头,一下子把幔子又拉上了。 吃过早饭以后,我们坐在门廊里的秋千上,喝着柠檬汽水,荡来荡去,带来一阵微风。我把两只脚搁在门廊栏杆上,不停地蹬着。那人儿侧身躺着,两条腿伸在我的膝盖上面,她的头靠在秋千的扶手上。她穿着比基尼泳装的上部和一条短得都把口袋的白色衬里露出来的毛边短裤。我穿着一条卡其布短裤和一件白色的鳄鱼牌汗衫。 在我们的前方,湖湾发出银色的闪光。湖湾里满是鳞片,好像下面有不少鱼。 “有时我对自己拥有这么一个身体真感到厌烦,”那人儿说。 “我也一样。” “你也一样?” “特别是在天气这么热的时候。走来走去真像是在受罪。” “再说我还讨厌出汗。” “我也受不了出汗,”我说。“我情愿像条狗那样呼哧呼哧喘气。” 我耸了耸肩膀,表示我无法回答。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讽刺意味。那人儿同样也没有意识到。 她垂下眼皮,望着我。在明亮耀眼的日光下,受到烤晒的草地上冒出一片热气,她的两只眼尽管只露出月牙形的缝隙,但却显得绿莹莹的。她的头靠着秋千扶手,探向前来。她得抬起脸来看我。这使她露出一副凶悍的样子。她仍然紧盯着我望着,把腿的姿势调整了一下,微微张开了一点。 “你的两只眼睛真叫人感到惊异,”她说。 “你的两只眼睛真显得绿莹莹的。它们看上去几乎是假的。” “它们是假的。” “你装了两只玻璃眼睛吗?” “是的,我瞎了,我是提瑞西阿斯。” 这是一种干那事的新方式。刚给我们发现。不管怎么说,彼此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是另一种使得眼睛闭上或忽略手边细节的方式。我们互相紧紧靠在一起。这时那人儿灵巧地曲起两条腿来。我发现在她的毛边短裤底下的小丘正朝着我耸了起来,只有一点儿耸起和显眼。我把一只手放在那人儿的大腿上,开始抚摩。我们继续荡来荡去,彼此望着对方,蟋蟀这时在草地上奏着乐曲。我把手斜着朝上伸向那人儿的两条腿接合的地方。我的大拇指伸到她的毛边短裤下面。她的脸上并没露出什么反应。她那沉重的眼皮下的绿眼睛仍然紧盯着我的眼睛。我摸到她那料子轻软的衬裤,朝下按了按,在松紧带下面摸向前去。随后,就在我们这样大睁着眼睛、眼界却又受到局限的情况下,我的大拇指伸到了她的身体内部。她直眨眼睛,把眼睛闭上了,她的臀部也抬得更高了一点,于是我又这么做了一次,接着又做了一次。湖湾里的船只、受到烤晒的草地上蟋蟀发出的鸣声以及在我们那盛着柠檬汽水的玻璃杯里融化的冰块也是整个场景的组成部分。秋千来回摆动,生锈的链条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听上去就像那首古老的儿歌①,小杰克•霍纳坐在角落里,吃他的圣诞馅饼。他用大拇指从馅饼里抠出一个李子……那人儿在骨碌碌转动了一下眼珠以后,重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她内心的感受只在她那绿莹莹的眼睛深处显露出来。在其他方面,她静止不动。只有我的手在移动,我的两只脚则抵着门廊的栏杆推动着秋千。就这样持续了三分钟,五分钟,还是一刻钟。我也不太清楚。时光流逝而去。不知怎的,我们仍然没有完全意识到我们所干的事儿。感觉直接化为遗忘。 ①指英文中一首古老的儿歌,全文共为四句:“小杰克•霍纳坐在角落里,吃他的圣诞馅饼。他用大拇指从馅饼里抠出一个李子,说我是个多聪明的孩子!”此处末句未引。 ②意谓目不转睛、施加压力的样子。 ③女同性恋者的俗称。忽然我们身后的门廊地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赶紧跳了起来。我把大拇指从那人儿的裤子里抽了出来,坐直了身子。我从眼角里瞟见一个东西,就转过脸去。原来杰罗姆正坐在我们右手的栏杆上。尽管天气很热,但他仍然穿着那件吸血鬼穿的衣服。他脸上抹的白粉在有些地方已经融化开了,但他看上去仍然显得十分苍白。他正用那种最令人烦恼不安的神情低头紧盯着我们,也就是他那种旋紧螺丝的神情②。令人想到那个被花匠引入歧途的青年艺术家,那个投井自杀的穿着礼服大衣的小伙子。除了一双眼睛,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毫无生气。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我们——盯着那人儿搁在我膝头的两条光腿——而他的脸却仍然香喷喷的。 接着那个幽灵似的人儿说起话来: “啃地毯的丫头片子③。” “不要睬他,”那人儿说。 “啃地毯的丫头片子。”杰罗姆又说了一遍。声音听上去低沉沙哑。 “住嘴!” 杰罗姆仍然静止不动,像个食尸鬼似的坐在栏杆上。他的头发并没有往后梳得光溜溜的,而是披垂在脸的两侧。他颇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他所要做的事却显得十分坚决,好像是按照一个传统的程序。“啃地毯的丫头片子,”他又说道。“啃地毯的丫头片子,啃地毯的丫头片子。”这句话听上去十分奇特。只有他跟他的妹妹理解。 “我说你别再讲了,杰罗姆。”那人儿这时想要站起来。她把两条腿从我的膝头一下子放了下来,翻身离开了秋千。可是杰罗姆先就开始行动起来。他把身上的茄克衫像翅膀似的展开,突然从栏杆上跳了下来,朝那人儿扑去。他的脸上仍然显得毫无表情。只有嘴边的肌肉不住抽动。他对着那人儿的脸以及她的耳朵不断发出嘘声和呱呱的叫声。“啃地毯的丫头片子,啃地毯的丫头片子,啃地毯的丫头片子,啃地毯的丫头片子。” “别说了!” 那人儿想要打他,但他抓住了那人儿的胳膊。他把那人儿的两只手腕都握在一只手里。他用另一只手做了一个V形的手势。他把这个V字贴紧自己的嘴巴,让自己的舌头在这个富有暗示意义的三角形中间来回伸缩。看到这个粗野露骨的动作,那人儿无法再保持镇静。她觉得要哭了。杰罗姆感到她快要掉眼泪了。十多年来,他常惹得他的妹妹直掉眼泪;他知道该怎么做到这一点。他就像一个用放大镜烤晒一只蚂蚁的孩子,把越来越热的光束集中在一起。 “啃地毯的丫头片子,啃地毯的丫头片子,啃地毯的丫头片子……” 随后那事儿便发生了。那人儿忍不住哭起来了。她开始像个小姑娘似的放声大哭。她的脸变红了,她狂怒地挥动着拳头,接着便飞快地跑到屋子里去了。 这时,杰罗姆停止了他那种凶猛的行动。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茄克衫,捋了捋头发,靠着门廊的栏杆,神态安详地瞅着外边的湖水。 “别担心,”他对我说。“我不会讲给哪个人听的。” “讲给人听什么?” “算你运气,我是这么一个心胸宽阔、思想自由的人,”他接着说。“大部分人要是发现他们被一个女同性恋者和他们自己的妹妹耍了,都不会感到怎么高兴。那总有点儿令人感到难堪。对不对?可是我是一个非常开通的人,不想计较你的这种癖好。” “你干吗不给我闭嘴。杰罗姆?” “我想闭嘴的时候会这么做的,”他说。随后他转过头来望着我。“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分手吧,斯蒂芬尼德斯。给我滚出去,别再回来。不要碰我的妹妹。” 我已经跳了起来。身上的血直往上涌,沿着我的脊椎迅速上升,在我的头脑里引起一阵反应。我在狂怒之下朝杰罗姆冲去。他长得比我高大,但并没有做好准备。我给了他脸上一拳。他想要躲开,但我冲到了他的身上,我的冲力把他撞倒在地。我爬到他的胸口上面,两条腿夹住他的两只胳膊。最后杰罗姆不再抵抗了。他仰卧在地上,想要露出愉快的神情。 “你随时都会完蛋,”他说。 压在他的身上有种令人兴奋的感觉。第十一回从我小时候起就老把我按在地上。这是头一回我对别人,特别是对一个岁数比我大的小伙子这么做。我的长头发披垂到杰罗姆的脸上。我来回甩动头发,让他遭受折磨。接着我想起了我哥哥以前常做的另一件事。 “不要,”杰罗姆喊道。“好啦。别这样!” 我让唾沫朝下喷去,看去就像雨点,又像泪水。可都不是。那口唾沫噗的一声正好吐在杰罗姆的两只眼睛中间。随后,我们身子下面的地面似乎裂开了。杰罗姆大吼一声,一下子站起身来,把我顶得直往后退。我占据的优势为时十分短暂。现在该是我逃跑的时候了。 我急匆匆地穿过门廊,跳下台阶,光着脚,飞奔过宅子后面的草地。杰罗姆穿着他那套吸血鬼的衣服,跟在我的背后追赶。他站住脚,一下子脱掉身上的外衣,这时我拉大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跑过了附近人家屋子的后院,低头钻到松树枝条下面。我避开了灌木丛和烤肉架。松针加大了我脚下的附着摩擦力。最后我总算来到远处那片开阔的旷野边上,我跑到旷野中间,回头一看,只见杰罗姆正追上前来。 我们飞快地跑过湖湾边上长得很高的黄黄的草丛。我跳过那块历史性标石,擦伤了一只脚,于是就痛苦地一只脚跳着继续往前跑去。杰罗姆却顺利地一跃而过。在旷野的另一边是返回宅子的那条路。只要翻过小山,我就可以折回而不让杰罗姆看见。那人儿和我可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跑到小山前面,开始往上爬去。杰罗姆跟在背后追赶,他面带怒容,仍在向我逼近。 我们就像檐壁雕带上的两个奔跑的人。我们迅速穿过不断抽打着自己小腿的野草,显示出我们那前后摆动大腿和不住挥动胳膊的侧影。等我跑到小山脚下的时候,杰罗姆看上去似乎慢了下来。他失败地一个劲地挥手。他一边挥手,一边叫喊着一些我无法听清的话儿…… 后来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待在一辆奇特的汽车后座上。那是一辆破旧的汽车,座位上铺着毛毯。汽车后面的窗户上贴着一个贴花转印图案,表现的是一条被钓起的、不住摆动的鳟鱼。司机戴着一顶红帽子。从帽子那可以调节的帽带上方的微小空间可以看见他那布满皱纹的脖子上似乎发出咝咝声的发际线。 我的头感到很软和,仿佛给罩着一层薄纱。我给裹在一条旧毛毯里,毛毯硬僵僵的,上面有些干草。我转过脸来,往上看去,眼前出现一片赏心悦目的景象。我从下面看到那人儿的脸。我的头搁在她的膝头。我的右边脸蛋正紧挨着她的温暖软和的肚子。她仍然穿着上半截比基尼泳装和毛边短裤。她把两个膝盖伸展开来,红头发披垂到我的身上,把一切都弄得暗幽幽的。我透过这片紫酱色或棕红色的空间抬头注视,看到了我所能看到的她那部分身体,她的游泳衣上身的黑色条纹,她那凸向前方的锁骨。她正咬着指甲根部的一块表皮,要是她不去管它,就会出血。“快点,”她从披垂下来的头发的另一侧说。 “快点,伯特先生。” 驾驶汽车的就是那个庄稼汉,我就是撞在他的拖拉机上。我希望他不要听从那人儿的话,我并不想要他赶快前进。我想要这番行程不断延续下去。那人儿轻轻抚摩着我的脑袋。她还从来没有在白天这么做过。 “我狠狠揍了你哥哥一顿,”我冷不丁地说道。 那人儿用一只手把头发撩开。光线透了进来。 “卡利!你还好吗?” 我向上朝着她笑了笑。“我好好地收拾了他一下。” “哦,天哪,”她说。“我都吓坏了。我以为你死了。你就——就”——她的声音中断了——“躺在那儿的路上!” 眼泪涌了出来,如今是感激的泪水,不像先前是出于愤怒。那人儿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畏怯地看着令她饱受煎熬的这阵猛然爆发的情感。她低下头来,把她那大声吸气的、湿润的脸紧贴着我的脸,于是我们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起吻来。我们受到靠背和她的头发的遮挡,那个好歹会去泄密的庄稼汉会是谁呢?那人儿痛苦的嘴唇跟我的嘴唇合在一起,我感到一种甜味,又有一种咸咸的味道。 “我脸上沾满了鼻涕,”她说,一边又抬起脸来。她终于笑了笑。 可是汽车已经停了下来,那个庄稼汉跳下车去,大声说了几句话。随后他一下子打开了车子后面的门。两个护理员出现了,把我抬上一张担架床。随后他们推着我穿过人行道,进了医院的大门。那人儿仍然待在我的旁边。她握着我的手。有一刹那,她似乎意识到自己那种近乎裸体的样子。在她的两只光脚踏到冰冷的油地毡上的时候,她低头向自己看了一下。可是她没有加以理会。她始终握着我的手,陪我沿着过道一路朝前走去,直到那两个护理员叫她别再往前走了。那种情形就像一根比雷埃夫斯①的纺线。“你不能进去,小姐,”两个护理员说。“你得等在这儿。”她就这么做了。但她仍然没有松开我的手。这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担架车给顺着过道推去,我伸出胳膊去找那人儿。我已经踏上我的旅途。我正在坐船越过大海去到另一个国家。我的胳膊正不断变长,二十英尺、三十英尺、四十英尺、五十英尺。我从担架车上抬起头来,注视着那人儿,注视着那朦胧的人儿。在我眼里,她又变成了一个谜。她究竟怎么了?她如今在哪儿?她站在过道的尽头,握着我那没有松开的胳膊。她显得冷冰冰的,身材瘦小,样子迷茫,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几乎好像知道我们再也不会相见。担架车加快了速度。我的胳膊如今只成了在空中缭绕的一根细细的丝带。最后不可避免的时刻到来了。那人儿松了手。我的手腾飞向上,变自由了,手里空无一物。 ①见第76页注③。头顶上的灯光像我出生时那样明亮、充足。还可以听到同样的白色鞋子踏在地上的嘎吱声。可是,哪儿也找不到菲洛博西安医生。那个低头朝我微笑的医生相当年轻,长着一头浅棕色的头发。他讲话时有一种乡下口音。“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行吗?” “开始说说你的名字。” “卡利。” “你几岁了,卡利?” “十四岁。” “现在我伸出了几个手指?” “两个。” “我要你给倒着数数。从十开始。” “十、九、八……” 他还一直在我身上按来按去,小心寻找受到损伤的地方。“这样疼吗?” “不。” “这样呢?” “唔—唔。” “这儿怎么样?” 突然真的疼起来了。我的肚脐下面好像遭到了电击,被眼镜蛇咬了一口。我发出的那声叫喊已足以回答他的问题了。 “好了,好了,我们会对这儿小心处理。我只需要看一下。现在躺着别动。” 那个医生对旁边的实习医生使了个眼色。他们就开始从两边把我的衣服脱下。实习医生把我的衬衫拉到头上。于是可以看到我那不成熟的毫无遮蔽的胸部。他们并没有加以注意。我也一样。这时那个医生已经松开我的腰带,正在解开我的卡其裤的搭扣: 我听凭他做去。我的裤子脱了下来。我好像从远处察看着这一切。我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我想起那人儿如何抬起臀部,帮我把她自己的衬裤脱下。那种表示依顺和欲望的小小的信号。我想着在她这么做的时候,我是多么欣喜。现在那个实习医生把手伸到我的身体下面,于是我抬起臀部。 他们抓住我的衬裤,用力往下拉去;松紧带在我的皮肤上蹭了一下,随后才给拉下。 那个医生把身子朝我弯得更近一点,嘴里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实习医生有点不合行业规矩地把一只手举到她的喉头,随后假装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子。 契诃夫说得不错。如果墙上挂着一杆枪,那么就非开枪不可。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你永远不晓得枪挂在哪儿。我父亲放在他枕头底下的那把枪从来就没有开过。挂在那人儿家壁炉台上面的那杆枪也从来没有开过。可是在急诊室里,情况就不同了。这儿没有烟雾,没有火药味儿,而且压根儿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医生和护士作出反应的方式表明我的身体符合故事内容的要求。 在我这一阶段的生活中,有个场面仍然需要叙述一下。那是一个星期以后在我回到米德尔塞克斯时发生的,用一个小提箱和一棵树把我衬托出来。我在自己的卧室里,坐在窗口的坐位上。时间刚好在正午之前。我穿着外出旅行的服装,也就是说一件灰色裤套装配一件白色短上衣。我从窗口伸出手去,在窗外那棵桑树上采了一些桑葚。在这最后一个小时里,我一直吃着桑葚,好不去留意从我父母卧室里发出来的声音。 这些桑葚上个星期就已经熟了,个头儿很大,充满了汁水,把我的两只手都弄脏了。外边,人行道跟草地以及花坛里的石头一样布满了一块块紫色的斑点。从我父母卧室里发出来的声音是我母亲的哭声。 我站起身来,走到敞开的小提箱跟前,又检查了一下,看看是否把要带的每样东西都装进去了。我和我父母不出一个小时就要动身出发。我们打算到纽约市去拜访一位名医。我不知道我们究竟要离开多久,也不知道我到底哪儿不正常。我并不怎么注意详情细节。我只知道我不再像别的女孩那样是个女孩了。 ①本杰明•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政治家、科学家和作家。正教会的僧侣在六世纪把蚕丝偷偷运出中国。他们把蚕丝带到小亚细亚,再从那儿传到欧洲,最后越过大海来到北美洲。在美国独立战争以前,本杰明•富兰克林①在宾夕法尼亚州对蚕丝行业的发展加以鼓励。如今美国各地种植了不少桑树。可是,在我采摘卧室窗户外的那些桑葚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们的桑树跟蚕丝行业有什么关系,不知道我的奶奶在土耳其她的住所后面,也曾有过不少像这一样的树。那棵桑树耸立在米德尔塞克斯我卧室的窗外,从来没有向我透露它的内在含义。但是眼下情况不一样了。眼下只要我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我生活中所有无声的事物似乎都在讲述我的经历,回溯以往的时光。因此,我不可能在把我这个阶段的生活结束时不提到下面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