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迅速走向发现一切的时刻: 我发现我自己是怎么一个情形(这是一件我始终了解却还不清楚的事儿);可怜的、半瞎的菲洛博西安医生发现他在我出生时所没有注意到、后来在每年的体检中也忽略了的情况;我的父母也发现他们生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答案是同一个孩子,只是不一样了);最后就是发现那个突变的基因。这个基因在我们的血统中隐伏了两百五十年,等待时机,等待土耳其之父①发起攻击,等待哈杰内斯蒂斯的双腿变成玻璃②,等待一根单簧管给动人心弦地从一个后窗户里往外吹奏,直到后来这个基因跟它的隐性孪生兄弟聚到一起,于是开始了一系列活动,最终导致我待在柏林这儿写作。 那年夏天,总统③的谎话变得越加详尽细致,我也开始胡编乱造地说我月经来了。卡利俄珀用尼克松的狡猾手段打开包扎着的许多根本没有用过的月经棉塞,把它们用水冲走。我装出从头痛到疲劳的种种症状。梅丽尔•斯特里普④把各个不同地方的人的说话口音学得惟妙惟肖,我也用她的方式做出肚子疼痛的各种样子。既有剧烈的刺痛,也有隐隐的疼痛,还有那种使我蜷起身子躺在床上的吸人骨髓的阵痛。我的月经周期尽管是假想的,却给一丝不苟地标注在我书桌上的台历上。我使用了相互交错的鱼的符号来标明日期。我把月经日期一直排到十二月。到那时候,我深信我的真正的月经初期一定会最终到来。 我的骗术成功了。这平息了我母亲心里的忧虑,而且不知怎么,甚至也平息了我心里的忧虑。我感到自己掌管了一切。我不再听凭大自然的支配。更好的是,由于取消了我们去布尔萨的旅行;也取消了我去鲍尔医生那儿检查的预约,我就可以接受那人儿的邀请,到她家的避暑别墅去做客了。为了做好这方面的准备,我买了一顶阔边遮阳帽、一双凉鞋和一条朴素的工装裤。 我对那年夏天国内展开的政治活动并不特别注意。不过要错过正在进行的事情是不可能的。随着总统麻烦的不断增加,我父亲对尼克松的支持反而变得更加坚定。在那些留着长发的反战人士中,米尔顿看见了自己的头发蓬乱、谴责非难的儿子。如今,在水门事件的丑闻中,我父亲认识到自己在骚乱中的暧昧表现。他觉得那次破门而入是个错误,不过也认为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们认为民主党人就不会干出同样的事情来吗?”米尔顿向星期天的那些参加辩论的人问道。“自由派人士只是想把罪名加在他身上。于是他们就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米尔顿在看晚间新闻的时候总对着电视屏幕发表一连串的评论。“哦,是吗?”他会这么说道。“狗屁。”或者说:“普罗克斯迈尔⑤这个家伙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再不然,“这些尖头的知识分子所应担心的是外交政策。对该死的俄国人该怎么办。不要去为一个肮脏的竞选办公室里发生的盗窃抱怨不休。”米尔顿蹲在电视小茶几后面,横眉怒目地看着那些左翼的新闻报道;他跟总统变得越来越像了,这一点可不能受到忽视。 ①指土耳其共和国首任总统凯末尔,见第25页注①。 ②见第51页。 ③指尼克松总统。 ④梅丽尔•斯特里普(1949—),美国电影女演员,一九八二年因主演《索菲的选择》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 ⑤普罗克斯迈尔(1915—2005),美国国会参议员。每个工作日的夜晚,他都和电视展开辩论,但是在星期天,他面对的是一群现场听众。彼特大伯通常在消化食物的时候总像一条蛇那样蛰伏着,如今却心情愉快,十分活跃。“就连从按摩疗法的观点看,尼克松也是一个靠不住的人物。他具有一头黑猩猩的骨骼。” 迈克神甫也开口用话激他。“哦,依你看,你的朋友狡猾的迪基①现在的情况怎样,米尔特?” ①狡猾的迪基,理查德•尼克松的绰号。迪基系理查德的昵称。“我看不少人在起哄吵闹。” 谈话一转到塞浦路斯,情况就变得更糟了。在内政问题方面,米尔顿得到了吉米•菲奥雷托斯的支持。但是说到塞浦路斯的局势,他们就出现了分歧。在入侵后一个月,当联合国正要完成一项和平协定的时候,土耳其军队又发动了一次攻击。这一次,土耳其人声称占有了该岛的一大部分地方。他们筑起有刺铁丝网,还修建了几座瞭望塔。塞浦路斯就像柏林、朝鲜,就像世界上不再成为一个整体的所有其他地方那样正给分割成两半。 “现在,他们露出真面目来了,”吉米•菲奥雷托斯说。“土耳其人一直想要入侵。那些‘保护宪法’的糊弄人的话儿只是一个借口。” “他们趁我们背过身去的时候……咝咝咝……攻击我们,”格斯•帕诺斯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 米尔顿轻蔑地哼了一声。“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格斯,你出生在哪儿,是塞浦路斯吗?” ①马提尼酒,一种由杜松子酒、苦艾酒等混合而成的鸡尾酒。 ②弗兰肯斯坦,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1797—1851)所写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1818)中的主人公,后也成为恶魔的代名词。五个小时以后,他有点醉意地开车转进通向避暑别墅的那条没有铺砌的道路。那时已是晚上十点。在月光下,我们把一袋袋东西搬到后门廊上。在那条两边都是瘦削的灰色松树的小路上满是松针,四处点缀着一些蘑菇。宅子近旁,一口自流井在长满苔藓的大石头间发出汩汩的声响。 我们从厨房那扇门走进宅子,就看到了杰罗姆,他正坐在桌旁看《世界新闻周刊》。他脸色苍白,说明整个月他多半待在这儿。他那没有光泽的黑头发看上去特别缺乏生气。他穿着一件印有弗兰肯斯坦②的短袖圆领汗衫,一条泡泡纱短裤,一双白帆布的顶级牌便鞋,没穿短袜。 “我来把斯蒂芬尼德斯小姐介绍给你,”那人儿的父亲说。 “欢迎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杰罗姆站起身来,跟他父亲握了握手,他们想要拥抱一下。 “你母亲在哪儿?” “她在楼上,准备穿好衣服参加你不可思议地总要迟到的宴会。她的情绪就反映出这一点。” “你何不带卡利上楼到她的房间去?领着她四处看看。” “行,”杰罗姆说。 我们从厨房外面的后楼梯上楼。“客房正在油漆,”杰罗姆告诉我说。“所以你就睡在我妹妹的房间里。” “她在哪儿?” “她跟雷克斯待在外面后门廊上。” 我的血液好像一下子停止了流动。“雷克斯•里斯?” “他的父母在这儿也有一所宅子。” 杰罗姆随后领着我去看了生活必需用品、客人用的毛巾、浴室、电灯开关都在什么地方。不过他表现出的礼貌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我不知道那人儿为什么在电话里一点也没有提到雷克斯。她已经到这儿来了三个星期,却一句也没有提。 我们回进那人儿的卧室。她的揉皱了的衣服散放在没有铺好的床上。一个枕头上放着一个肮脏的烟灰缸。 “我妹妹养成了懒散随便的习惯,”杰罗姆朝四周看了看,说。“你爱好整洁吗?” 我点点头。 “我也一样。那是生存的唯一途径。嘿。”这时,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你们去土耳其的旅行怎么样了?” “取消了。” “好极了。现在,你可以参加我拍摄的影片了。我正在这儿拍摄。你准备参加吗?” “我还以为你在寄宿学校里拍摄呢。” “我是决定使影片表现边远乡村地区的一所寄宿学校。”杰罗姆这时站得离我略微近了一点。他斜眼看着我,跷起脚尖晃动着身子,两只手在口袋里不停地扑动。 “咱们该下楼去吗?”我最后问道。 “什么?噢,对了。是呀。咱们去吧。”杰罗姆转过身去,匆匆走了。我跟着他回到楼下,穿过厨房。在我们走过起居室的时候,我听见外面门廊上的说话声。 “因此,塞尔弗里奇那个轻量级职业拳击手,吐了,”雷克斯•里斯正在这么说。“甚至都没来得及走到盥洗室去,就对着酒吧柜台吐了。” “我真无法相信!塞尔弗里奇!”现在是那人儿说话了,她饶有兴趣地喊起来。 “他喷出一大堆东西,就对着他的斯丁格鸡尾酒①。我真无法相信。那阵呕吐就像尼亚加拉大瀑布,塞尔弗里奇伏在酒吧柜台上低声号叫;大伙儿都从酒吧高凳上跳下来,对吗?塞尔弗里奇脸朝下扑在他呕吐的东西里。有一刹那,酒吧里一片寂静。接着,这个姑娘开始作呕了……那就像是一阵连锁反应。整个地方的人都开始作呕,呕吐的东西滴到各个地方,那个酒吧伙计——发火了。他个子也很高大。他长得真他妈的高大。他走过来,低头看着塞尔弗里奇。‘我好像不认识这个家伙。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接下去,你猜怎么着?” ①斯丁格鸡尾酒,用白兰地、薄荷酒、冰水或柠檬汁等调配而成的酒。“怎么着?” “酒吧间伙计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塞尔弗里奇。他揪住他的衣领和腰带,对吗?他把塞尔弗里奇像个底座似的高举到空中——就用他清扫收拾酒吧柜台!” “没有的事!” “我可不是开玩笑。就在弗里奇呕吐的地方对他收拾清扫。” 这时,我们走出去来到门廊上。那人儿和雷克斯•里斯正一起坐在一张白色的柳条长椅上。外面天色很黑,有点凉意,但那人儿仍旧穿着游泳衣,那是一件天蓝色的比基尼游泳衣。她用一条沙滩浴巾裹住自己的两条腿。 “喂!”我喊了一声。 那人儿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着我。“哟,”她说。 “她来啦。”杰罗姆说。“平安无事。爸爸并没有走错路。” “他不喝酒的时候,是不错。不过今儿晚上,我敢肯定他的前座上放着那个旧的马提尼酒保温瓶。” “你的老爸喜欢参加宴会!”雷克斯嗓音嘶哑地喊道。 “在开车来的路上,我爸爸有没有去喝点儿什么止渴?”杰罗姆问。 “喝了不止一次,”我说。 于是,杰罗姆哈哈大笑,身体完全放松,一个劲地拍手。 这当儿,雷克斯对那人儿说,“好。她来了。我们举行宴会吧。” “我们该到哪儿去呢?”那人儿说。 “嗨,杰罗曼①,你是不是说树林里有一所古老的猎人木屋?” ①杰罗曼系杰罗姆的昵称。 ②皮托斯基的石头,美国密执安州的一种上有花纹图案、可以用作摆设观赏的石头,系几亿年前由一种六边形的珊瑚生物石化而成。“是呀,大约在树林里面半英里路的地方?” “你觉得在黑暗中能够找到那个地方吗?” “也许用一个手电筒就能找到。” “那我们去吧,”雷克斯站起身来。“我们拿些啤酒,一路走到那儿去。” 那人儿也站起身来。“我去穿一条长裤。”她穿着游泳衣走过门廊。雷克斯在一旁注视。“来,卡利,”她说。“你就住在我的卧室里。” 我跟着那人儿走进屋子。她走得飞快,几乎是在奔跑,并没有回头看我。她在我的前面往楼梯上面走去,我从后面使劲拍了她一下。 “我不喜欢你,”我说。 “什么?” “你晒得这么黑!” 她转过脸来向我微微一笑。 那人儿穿衣服的时候,我在那间卧室里四处察看了一番。房里的家具也是白色的柳条编制的。墙上贴着一些业余爱好者制作的航海图片;架子上放着皮托斯基的石头②、松果和有霉味的平装本小说。 “我们到树林里去干什么?”我用抱怨的声调说。 那人儿没有回答。 “我们到树林里去干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我们去散散步,”她说。 “你只是想让雷克斯对你动手动脚。” “你满脑子下流事儿,卡利。” “你别否认。” 她转过身来笑了笑。“我知道谁想要对你动手动脚,”她说。 刹那间,我心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快乐。 “杰罗姆,”她把话说完了。 “我不想到外面的树林里去,”我说。“那儿有虫和其他的东西。” “别这么包,”她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见她说过“包”这个词。这是小伙子,像雷克斯那样的小伙子使用的词。那人儿穿好衣服,便站在镜子面前,抓摸着她脸蛋上一些皮肤干枯的地方。她用刷子刷了刷头发,还抹了些珠光唇膏。接着,她朝我走过来,跟我靠得很近,张开嘴巴,对着我的脸吐了口气。 “挺好,”我说,说完便走开了。 “你不要我查一下你嘴里的气息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 我打定主意,要是那人儿不把我放在心上,一味向雷克斯眉来眼去地卖俏,那我就也不去睬她,去跟杰罗姆调情。等她走后,我梳了梳头发。从梳妆台上那许许多多喷雾香水中,我选了一瓶,使劲挤了一下,但并没有香水喷出来。我走进浴室,解开工装裤的带子。我把衬衫掀起,在胸罩下面塞了几张卫生纸。随后,我把头发甩到原来的位置,急速系好工装裤,匆匆地走到外面,准备和他们一块儿到树林里去散步。 ①斯特罗牌啤酒,由位于美国密执安州底特律市的斯特罗啤酒公司生产销售的一种啤酒。那人儿走到树林边上,站住了脚。“林子里是不是十分潮湿?”她说。“我只穿了一双网球鞋。” “来吧,”雷克斯•里斯拉着她的手说。“沾点儿潮气。” 她演戏似地尖叫起来,好像一个在索道上的人那样身体向后仰着,给摇摇晃晃地拉进树林。我也站住脚,朝树林里仔细察看,等着杰罗姆也这么做。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相反他径直走进沼泽地,膝部以下慢慢都给浸没了。“流沙!”他喊道。“救命啊!我要陷下去了!快来救我……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前面,在已经无法看见的地方,雷克斯和那人儿正哈哈大笑。 雪松沼泽是一片古老的地方。从来没有人在这儿采伐树木。地面不适合修建房屋。那儿的树木都活了好几百年;树木一旦倒下,就永远倒下了。在这片雪松沼泽里,垂直挺立并不是树木的基本特征。不少雪松都直立向上,但也有许多雪松弯下身子。还有一些黑松倒在旁边的树木上,或者枝干断裂地倒在地上,一下暴露出根系。林子里有一种墓地的感觉: 到处都是树木的灰色骨架。月光透过枝叶,照亮了银白色的水洼和树枝状的蜘蛛网。那人儿走在我的前面,往前冲去,月光掠过她的红头发。 我们在沼泽地里像野人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雷克斯模仿着动物的叫声,结果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一罐罐啤酒在他的背包里丁当作响。我们费劲地拔起脚来,在烂泥地里噔噔地向前走去。 二十分钟以后,我们找到了那座猎人小屋: 一所用没有漆过的木板搭建的单间木屋。屋顶并不比我高多少。手电筒的环形光束照出了被焦油纸覆盖着的那道窄门。 “锁起来了。他妈的,”雷克斯说。 “咱们去试试窗户看,”杰罗姆提议说。他们一下子失去了踪影,只剩我和那人儿待在门外。我望着她。自从我来到这儿后,她才头一回真正地望着我。当时正好月光充足,使得我们可以这样默默地彼此对视。 “外边很黑,”我说。 “这我知道,”那人儿说。 木屋的后面轰隆一声,接着一阵大笑。那人儿忙朝着我走近一步。“他们在里面干吗?” “我不知道。” 突然木屋的那个小窗户亮了起来。小伙子们在里面点亮了一盏科尔曼牌提灯。接着,前门也开了;雷克斯走了出来。他像个推销员那样满脸堆笑。“这儿有个家伙想见见你们。”说完,他举起一个捕鼠器,晃荡着一个被胶粘住的老鼠。 那人儿尖叫起来。“雷克斯!”她向后一跳,一把揪住了我。“快把它拿走!” 雷克斯笑呵呵地把老鼠又晃了几下,随后把它扔进树林。“好了,好了。千万不要生气。”他又回到屋里去了。 那人儿仍然紧紧揪着我。 “也许,咱们应该回去,”我试探着说。 “你认为你知道回去的路吗?我完全迷失了方向。” “我能找出来。” 她转过身子,朝黑魆魆的树林望去。她仔细琢磨起来。随后雷克斯又出现在门口。“请进来吧,”他说,“各处查看一下。” 这时一切都太晚了。那人儿放开了我。她把红色披巾似的头发披在肩上,弯腰经过那道低矮的门,走进猎人木屋。 屋子里有两张帆布床,上面有几条哈得孙湾公司出品的毛毯。帆布床位于那一小片空间的两头,中间被一个简陋的厨房隔开,厨房里有一个轻便的炉子。窗台上放着一排空的波旁威士忌酒瓶。墙上贴满了从当地报纸上剪下来的发黄的剪报: 钓鱼比赛、肥皂箱车比赛①。还有一把用来剥制动物标本的长矛,矛头突露在外。提灯里的煤油已快用完,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提灯的光是黄油的颜色,空中充满一圈圈散开的烟所带来的油味。那是鸦片烟馆的灯光。这么说相当贴切,因为雷克斯已经从口袋里抽出一支大麻烟卷,正用一盒安全火柴在点。 ①肥皂箱车比赛,一种原先以肥皂木箱制成的儿童箱形玩具车滑行比赛。 ②弗拉曼哥舞,西班牙吉卜赛人的一种民间舞蹈,其动作特点是快速旋转和拍手顿足。雷克斯躺到一张帆布床上,杰罗姆躺在另一张帆布床上。那人儿漫不经心地在雷克斯身旁坐下。我弓着身子,站在地板当中。我可以感到杰罗姆正瞅着我。我装出仔细察看那间木屋的样子,后来转过身来,指望迎着他那凝视的目光。然而,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杰罗姆的眼睛紧盯着我的胸部,紧盯着我的假乳房。他已经喜欢上我了。这可是添加出的一种乐趣,就像美好意图的意外收获。 ?许,我该对他呆愣愣的出神感到高兴。不过我的报复的幻想已经破灭了。我并没有把心放在这上面。尽管如此,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走过去,坐在杰罗姆身旁。在木屋的那边,雷克斯•里斯已经把大麻烟卷叼在嘴里。 雷克斯穿着短裤和上面有着字母组合图案的衬衫,肩部裂开,露出晒成棕褐色的皮肤。在他那弗拉曼哥舞②舞蹈演员的颈项上有一块红斑,一个虫咬的痕迹,一个逐渐暗淡下去的红印子。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长睫毛合到了一起。他的头发像水獭的毛皮一样油光光的,十分浓密。最后他睁开眼睛,把那个大麻烟卷递给那人儿。 令我感到诧异的是,她竟接过烟卷叼在嘴里,也吸起来,好像那就是她所喜欢的塔雷顿牌香烟。 “不会。” “我想你曾经告诉过我说大麻总使你有妄想狂的倾向。” “等我到了外面大自然里就不会,”那人儿说。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着,她又吸了一口。 “别吸完了,”杰罗姆说。他爬起身来,把大麻烟卷从她妹妹嘴里抢过来,半站着吸了一口,接着转身把烟卷递给我。我看着那个烟卷,一头点着了;另一头给压扁了,潮呼呼的。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他们两个小伙子计划好的: 树林、小屋、帆布床、毒品,尝到各自的唾液。这是一个我如今仍然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是不是因为自己也注定要这样密谋策划,所以看穿了这些小伙子的花招?还是姑娘们也看穿了这套花招,只是装着没有觉察呢? 有一刹那,我想到了第十一回。他就住在树林里一个像这样的木屋里。我暗自询问我究竟想不想念我的哥哥。我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想念他。在一切变得无可挽回以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感觉。第十一回在大学里才头一次抽大麻烟卷。我却比他早了四年。 “你也吸一口,”雷克斯指导我说。 “你得让四氢大麻酚①逐步积聚在你体内循环的血液中,”杰罗姆说。 ①四氢大麻酚,一种含大麻的药。外边树林里响起一种声音,小树枝劈啪作响。那人儿一把抓住雷克斯的胳膊。“这是什么声音?” “大概是一头熊,”杰罗姆说。 “你们两个姑娘都没有来月经吧,”雷克斯说。 “雷克斯,”那人儿表示反对地说。 “嗨,我并不是在开玩笑。熊能闻得出来。有一次,我在黄石公园①露营。有个女人也在那儿,她正好月经来了,结果给熊咬死了。灰熊能闻出血的气味。” “你瞎说!” “我可以发誓。我认识的那个人告诉我的。他是一个户外训练活动的辅导员。” “唔,我不知道卡利怎么样,我可没有来,”那人儿说。 他们都望着我。“我也没有来,”我说。 “那么,罗曼②,我想我们是安全的。”雷克斯说,接着便笑起来。 ①黄石公园,在美国怀俄明州西北部及其与蒙大拿州和爱达荷州相邻的地区,以喷泉、温泉、峡谷、瀑布等著名。 ②罗曼,杰罗姆的昵称。那人儿仍然揪着他寻求保护。“你想玩射击吗?”他问她。 “你说的是什么?” “是这样子。”他转脸对着她。“就是一个人把嘴张开,另一个人把烟吐到他的嘴里。你给搞得一塌糊涂。那真是妙极了。” 雷克斯把大麻烟卷点着的那头放到自己的嘴里。他朝那人儿靠过去,那人儿也凑上前来,把嘴张开。雷克斯便吹起烟来。那朦胧的人儿的嘴唇当时形成一个极为丰满红润的椭圆形;雷克斯•里斯就把那道有着麝香气味的烟对着这个目标,这个靶心喷去。我看见那股浓烟冲进那人儿的嘴巴,好像瀑布的碎浪水花,消失在她的喉咙里。最后,那人儿咳起嗽来,雷克斯停住了。 “干得好。现在,你对我来。” 那人儿的绿眼睛里泪汪汪的。但是她接过了大麻烟卷,衔在嘴里,随后对着雷克斯•里斯探身向前;雷克斯大张着嘴。 等他们来过以后,杰罗姆把大麻烟卷从他妹妹手里拿过去。“让我来瞧瞧我能不能克服这种技术方面的困难,”他说。接下去我所知道的就是,他把脸凑近我的脸。因此最后我也这么做了。我探身向前,闭上眼睛,张开嘴唇,让杰罗姆对着我的嘴喷射出一道长长的肮脏的烟。 我的肺里充满了烟,开始感到火辣辣的。我咳起嗽来,让烟又从嘴里喷出去。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雷克斯正用一只胳膊搂着那人儿的肩膀。那人儿力图表现得毫不在意。雷克斯喝完了一罐啤酒,又去开了两罐,一罐自己喝,一罐给那人儿。他转身对着那人儿笑了笑,又说了一句我无法听见的话。接着,我仍然眨巴着眼睛,他用那张发出酸臭气味的、漂亮的、好像冒烟的壶似的嘴巴盖住了那人儿的双唇。 在灯光闪烁的木屋这边,就剩下我和杰罗姆,假装什么都没有注意。那个大麻烟卷现在是我们的了,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吸食。我们默默地来回传递,一边喝着啤酒。 “我看不见我的脚,”我说。“这儿很黑。” 他又把大麻烟卷递给我;我接过来,吸了一口,没有把烟吐出来,让它一直使我的肺感到火辣辣的,因为我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减轻内心的痛苦。雷克斯和那人儿还在接吻。我转过脸去,朝着那个满是污垢的、黑暗的窗户外面看去。 “一切看上去确实都是蓝色的,”我说。“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噢,是呀,”杰罗姆说。“各种奇怪的附带现象。” ①指皮提亚,希腊德尔斐城阿波罗神庙中宣示阿波罗神谕的女祭司。 ②翁法罗斯石,希腊德尔斐城阿波罗神庙中的圆锥形神石,古希腊人认为此石标志世界中心。特尔斐的宣示神谕的人①是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姑娘。她整天坐在地面上的一个洞口,大地的肚脐,翁法罗斯石②上,呼吸从地下漏出来的石油化学烟雾。传达神谕的人,一个十几岁的处女,预言未来,念出历史上头一首有格律的诗篇。我干吗要提这个?因为那天晚上,卡利俄珀也是一个处女(至少时间稍许长一点),而她也在吸食幻觉剂。乙烯正从小屋外边满是雪松的沼泽地上逸出。卡利俄珀当时身上穿的并不是半透明的长袍,而是一条工装裤,她感到真的十分滑稽。 “还要喝一罐啤酒吗?”杰罗姆问。 “好。” 他递给我一罐闪着金光的斯特罗牌啤酒。我把那罐结有水珠的啤酒拿到嘴边,喝了一口。接着,我又喝了几口。我和杰罗姆两个人都感到责任的负担。我们紧张不安地彼此笑了笑。我低下头去,用手隔着工装裤揉揉膝盖。我又抬起头来,杰罗姆的脸已经凑得很近。他闭着眼睛,看上去就像一个高台跳水的小伙子先抬脚起跳时那样。在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前,他已经在吻我了,吻着一个从来没有被人吻过的姑娘(不管怎么说,从克莱门蒂娜•斯塔克以后就没有过)。我并没有阻止他。在他吻我的时候,我一直十分平静。尽管当时我有些头晕目眩,但我却可以感觉到一切: 他那讨厌的潮乎乎的嘴巴。他那沾有威士忌酒味的嘴唇。他那笨拙的舔动着的舌头。上面也有某种气味: 啤酒的气味,大麻的气味,一种缠绵不去的薄荷香味,而在这一切之下,就是一个小伙子嘴里那种真实的肉体的味道。我可以尝到杰罗姆荷尔蒙的强烈气味和他补牙填料的金属味。我睁开一只眼睛。这就是另一个人头上、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叹赏的那种好看的头发。这就是额头、鼻梁和耳朵两边的那种雀斑。但是脸不一样,雀斑也不对头,而且,头发也染黑了。在我那没有表情的脸后面,我的灵魂蜷成一个球,等着这种令人不快的感觉过去。 我和杰罗姆仍旧坐着。他把脸紧贴着我的脸。我稍微移动了一下身子,看到屋子那边雷克斯和那人儿待的地方。他们这时已经躺下了。雷克斯的蓝衬衫的后背下摆似乎在摇曳的灯光里摆动。在他下面,那人儿的一条腿悬垂在床外面,裤脚边上沾满烂泥。我听见他们悄声说话,发出笑声,接着又安静下来。我看着那人儿沾满泥土的腿不断晃动。我把全副心神都放在那条腿上,因此几乎没有注意到杰罗姆什么时候开始拉着我倒到帆布床上。我由着他,对我们缓缓地倒下没有推拒,同时一只眼睛仍在注视着雷克斯•里斯和那人儿。这时,雷克斯的两只手正在那人儿的身上移动,拉起她的衬衫,伸到衬衫下面抚摸。接着,他们的身体改变了位置,因此我看到了他们脸的侧面。那人儿的脸看上去平静得就像一个死人的面模,闭着眼睛在那儿等候。雷克斯的侧面则泛出一片红色,神情张狂。这当儿,杰罗姆的两只手也在我身上移动。他正揉弄着我的工装裤,确切地说,我身上已经不再穿着工装裤了。我太关注那人儿了。 有只猫头鹰在某处的树上鸣叫。小虫受到灯光的吸引纷纷扑向窗玻璃。我在那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中,同时知道了两面亲昵爱抚的经过。通过雷克斯的身体,我正紧紧搂着那朦胧的人儿,用嘴磨蹭她的耳朵……同时,我也知道杰罗姆的手正在我的身体,就是我撇在另一张帆布床上的那个身体上到处抚摸。他伏在我身上,压住了我的一条腿,因此我把那条腿挪动了一下,伸开双腿,于是他扑跌在我的双腿之间,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我用两只胳膊抱着他,为他身体的瘦弱而吃惊和同情。他甚至比我还要瘦瘠。这时,杰罗姆正在吻我的脖子。接着,他听取了某些杂志专栏的意见,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耳垂上。他的两只手向上移动,朝着我的胸部移来。“别价,”我说,生怕他会发现我塞在那儿的卫生纸。杰罗姆停住了手…… ……这时候,在另一张帆布床上,雷克斯并没有遇到这样的抗拒。他凭借高超的技巧,用一只手解开了那人儿的胸罩。他比我有经验,所以我就让他去解衬衫钮扣,但是,抓着那人儿的胸罩的是我的两只手,并且这两只手好像啪地拉起遮光窗帘似的,让屋里暗淡的光线照出了那人儿的乳房。我看到了那对乳房,抚摸了一下;既然实际上并不是我而是雷克斯•里斯干的,我就用不着感到有罪,不必暗自询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反常的欲望。当时,我躺在另一张帆布床上跟杰罗姆鬼混,我怎么会那样呢?……于是为了稳妥起见,我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他的身上。这时,他正遭受到某种折磨。他贴着我的身子不断摩擦,后来他停下来,朝下挪动一下身子。传来碰到拉链的声音。我偷偷瞟了他一眼,看见他正在思考琢磨,一心想着眼前那条令他颇为棘手的工装裤。 他似乎并没有想出什么办法,因此我再一次往回飘去,到了屋子那边,钻进雷克斯•里斯的身体。有一刹那,我感到那人儿对我的抚摸作出了反应,她的皮肤和肌肉好像表现出一种受到惊吓的敏锐的提防戒备的样子。这时我感到出现了另一种情况,雷克斯或者我的身体正越来越长,越变越大。我的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刹那,我就又给新出现的一种情况拉了回去…… 杰罗姆把手放在我的光肚子上。在我过去附在雷克斯的身体里的那段时间里,杰罗姆趁机解开了我的背带。他啪嗒啪嗒地解开了我腰部的那几颗银钮扣。这会儿,他正把我的工装裤往下拉去,我努力想清醒过来。这会儿他又在用力拉扯我的衬裤。我意识到自己醉得有多厉害。这会儿,他进入了我的衬裤。这会儿他……进入了我的体内! 接着一阵疼痛,像刀割似的疼痛,像火烧似的疼痛。这种痛楚钻入我的体内,向上传到我的腹部,一直扩展到我的乳头。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张开眼睛,往上看去,只见杰罗姆正朝下看着我。我们彼此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我明白他知道了。杰罗姆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正如我突然一下子也知道了那样,他头一次清楚地明白我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两性人。我从自己进入雷克斯的身体感到这么自然,感到多么合适,就知道了这一点。我从杰罗姆脸上那种惊愕的神情中也知道了这一点。所有这一切都在一瞬间给传达出来。接着,我把杰罗姆推开。他往后一退,抽了出去,身子从床上滑到地板上。 一片寂静。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气喘吁吁。我仰面躺在那张帆布床上,在那些剪报下边。只有一条制成标本的狗鱼是见证人。我把工装裤穿上,真的感到十分清醒。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没有什么好做的。杰罗姆会告诉雷克斯。雷克斯会告诉那人儿。她不再会是我的朋友。等到开学的时候,贝克英格利斯女子学校里每一个人都会知道,卡利俄珀•斯蒂芬尼德斯是一个畸形人。我等着杰罗姆跳起身来跑开。我既感到惊恐不安,同时又出奇地平静。我在脑子里把事情都汇集在一起。克莱门蒂娜•斯塔克和教授接吻的课程;在滚热的浴池里共同盘旋打转;一颗两栖动物的心和一朵盛开的番红花;没有出现的经血和胸部,产生、出现,而且看来好像还要保持下去的对那人儿的痴迷。 清醒了一会儿,随后心里又惊慌起来,我的耳边老是听到这种惊慌的呜咽。我想要逃跑。赶在杰罗姆有机会说什么以前。赶在人家发现以前。我可以今晚就走。我可以找到穿过雪松沼泽回到那所宅子去的路。我可以窃取那人儿的父母的汽车。我可以驾车往北开去,穿过北部半岛到加拿大去。以前第十一回为了逃避兵役,就想上那儿去。我一边思考着自己逃跑中的生活,一边偷偷从帆布床边往下瞅了一眼,看看杰罗姆在做什么。 他闭着眼睛,仰面躺在地下,还在暗自微笑。 微笑?怎么样的微笑?是表示嘲笑吗?不是。是表示惊异吗?又错了。那是什么意思?是表示心满意足。杰罗姆脸上挂着一个小伙子在夏天的夜晚尽情风流了一番之后的那种微笑。他脸上挂着一个迫不及待地要去告诉他的朋友们的那种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