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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性——《中性》 提瑞西阿斯坠入情网

    “我替你跟一位大夫约好了时间。”     “我就到大夫那儿去。”     “不是菲尔大夫。是鲍尔大夫。”     “鲍尔大夫是谁?”     “他是……一位妇科大夫。”     我胸口热呼呼地激动起来,好像我把许多毕剥糖果①吃到肚里。但是我装得相当冷静,朝外望着那片湖水。     “谁说我是个女子?”     “真滑稽。”     “我就到大夫那儿去,妈。”     “这是为了你的身体。”     “这是为了什么?”     “卡利,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总得去检查一下。”     “为什么?”     “以便确定一切都没有问题。”     “你这话什么意思,一切都得查吗?”     “就是——一切都查一下。”     我们当时正坐在汽车里。那是一辆次好的卡迪拉克。米尔顿又买了一辆新车,就把他本来用的那辆旧车给了特茜。那朦胧的人儿邀请我到她的俱乐部去玩一天。我母亲正开车送我到她家去。     那时已是夏天,自从马克辛•格罗辛格在舞台上倒毙后,已有两个星期。学校已经放假。在米德尔塞克斯,我们去土耳其旅行的准备工作正在进行。米尔顿决心不让我们的旅游计划被第十一回对旅游的谴责所断送,正在预订机票,并跟汽车租赁公司讨价还价。他每天早上都翻阅报纸,报告伊斯坦布尔的天气情况。“八十一度;晴。这听起来怎么样,卡尔?”我一般总卷曲起一个食指来作为回答。我不再渴望去家乡游览了。我不想去油漆一座教堂,以此浪费夏天的时光。希腊、小亚细亚、奥林匹斯山,它们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刚在几英里外发现了整整一片新大陆。     ①毕剥糖果,美国一种含在口中会弹开的碳酸性糖果,其成分为糖、乳糖、玉米糖浆及调料。一九七四年夏天,土耳其和希腊很快又会出现在新闻报道之中。不过我对两国那种日益紧张的关系并不在意。我有我自己的烦恼。再说,我又暗地里在恋爱,心里相当羞愧,自己也没有完全意识到这种情况,但尽管如此,却深深地陷入情网。     我们那个美丽的湖边上满是脏东西。可以看到六月里通常有的死鱼浮渣上的苍蝇。湖边还有一道新的护栏,在我们驾车经过的时候使我兴致索然。那一年,马克辛•格罗辛格并不是学校里死去的唯一女生。一名三年级的学生卡罗尔•亨克尔,在一场汽车事故中也死了。有个星期六晚上,她的男朋友,一个名叫雷克斯•里斯的家伙喝醉了酒,把他父母的汽车一头开进了湖里。雷克斯游回到湖岸边上,得以生还。但卡罗尔被困在车子里,没逃出来。     我们开过了贝克英格利斯女子学校;当时学校因为暑假而关闭,陷入了夏季那种虚幻的境地。我们转入克尔比路。那人儿住在托纳库尔的一栋装了护墙楔形板的灰色石头房子里,上面有一个风标。在石子路上停着一辆并不起眼的福特箱式小客车。我坐在那辆次好的卡迪拉克里感到很不自在,赶紧下车,希望妈妈快点离开。     我按了门铃,博拉前来开门。她把我领到楼梯下面,让我上去。就此而已。我爬上二楼。以前在那人儿的房子里,我从没有到楼上去过。二楼上面比我们家还乱,地毯也是旧的。天花板好多年都没有粉刷过了。不过家具倒相当古老、沉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表示出持久耐用、富有定评的迹象。     我一连找了三间房,才找到那人儿的房间。她的遮阳窗帘仍旧没有拉起来。长绒地毯上,衣服东一件西一件地扔得到处都是,我只好艰难地穿过这些障碍,走到床边。但她躺在床上,身上穿着一件莱斯特•兰宁牌短袖圆领运动衫,还在熟睡。我喊着她的名字,轻轻地推了推她,她终于靠着枕头坐起身子,眨着眼睛。     “我看上去一定糟透了,”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我并没有说她的情况是不是很糟。让她疑惑不定,可以加强我的地位。     那人儿的母亲来了,可以感觉得到的鞋后跟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早上好,博拉。我这就要到兽医那儿去。谢巴有颗牙得拔掉。我一会儿把它送回来,随后我再出去吃午饭。人家说它会感到头昏眼花。哦——工人们今儿要来装窗帘。让他们进来,把长桌上的那张支票交给他们。你们好,姑娘们!我没有看见你们。你一定会给她带来好的影响,卡利。九点半,这姑娘已经起来了吗?”她把那人儿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亲爱的,你今儿白天就待在那个小俱乐部里吗?好。我和你爸爸今儿晚上要跟彼得斯夫妇一起出去。博拉会在冰箱里留些给你吃的东西。再见,大伙儿!”     这时候,博拉一直在清洗玻璃杯。她遵守着自己的策略,对格罗斯角的一切不发表意见。     那人儿叫懒洋洋的苏珊转圈。法式果酱,英式果冻,一盘不大干净的黄油,几瓶调味番茄酱和伍斯特郡辣酱油围成一圈,放在那人儿所要服的东西面前: 一罐经济包装的罗莱。她摇出三颗药片。     “胃灼热究竟是什么毛病?”我说。     “你从没有过胃灼热吗?”那人儿惊讶地问道。     小俱乐部只是一个外号。俱乐部的正式名称是格罗斯角俱乐部。虽然俱乐部的产业是在湖上,但并没有看到码头或小船,只有一幢官邸式的俱乐部会所,两个板网球场和一个游泳池。那年夏天的六月和七月,我们每天都躺在这个游泳池旁边。     至于游泳衣,那朦胧的人儿喜欢穿比基尼式的。她穿比基尼式游泳衣看起来挺不错,但并不完美。她的臀部像她的大腿一样都略微大了一点。她声称十分羡慕我那两条瘦长的腿,但她其实只是想要叫我高兴。卡利俄珀穿着一件老式的上下身连在一起的游泳衣,外加一条裙子。那在五十年代原是索梅利娜的东西。我在一个旧箱子里找到了这件游泳衣。我这么说的用意是要显得不合常规,不过我也为这件游泳衣把我全身都遮住了而感到庆幸。我还在颈项周围披一条大毛巾,或者在游泳衣外再穿一件鳄鱼牌汗衫。游泳衣的上身也是一个有利因素。乳罩的罩窝贴有橡胶,形状尖尖的,使我在毛巾或衬衫下面显得好像有个实际我并没有的突起的胸部。     ①踢水板,用于练习游泳的器具。在我们前面,不少腹部好像鹈鹕一般的女人戴着游泳帽,跟在踢水板①的后面,在游泳池里来回游动。她们的游泳衣多半跟我一样。小孩子们在浅水那头蹚水玩耍,把水泼来泼去。脸上有雀斑的姑娘面前出现了好把皮肤晒黑的一线良机。那人儿就没放过这个机会。那年夏天,我们在毛巾上转动身体,不断给自己身上抹油,那人儿脸上的雀斑颜色变深了,从淡棕色变成了棕色。雀斑之间的皮肤颜色也变深了,把脸上的雀斑组合成一个斑斑点点的丑角的面具。只有她的鼻尖仍然是淡红色的。她头发下面的部分给阳光晒得火红。     俱乐部预备的三明治,放在有波纹边的盘子里,送到我们面前。如果我们觉得自己趣味高雅,我们就要法式奶油沙司。我们还吃牛奶冰淇淋、冰淇淋、法式炸土豆条。每样东西,那人儿要来后都签上她父亲的名字。她还谈到佩托斯基,她们家在那儿有一幢避暑别墅。“我们八月里到那儿去。也许,你也可以一块儿去。”     “我们要到土耳其去,”我闷闷不乐地说。     “噢,对了。我忘了。”接着,她又说道,“你们干吗非得用油漆去涂饰一座教堂呢?”     “我爸爸作了这样的保证。”     “这是怎么回事?”     在我们背后,好几对夫妇在打板网球。俱乐部会所的屋顶上飘扬着不少面三角旗。这是一个提起圣克里斯托弗、我父亲的战争经历、我奶奶的种种迷信的适当场合吗?     “你知道我老在想什么吗?”我说。     “什么?”     “我老想到马克辛。我无法相信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她好像并没有当真死去,仿佛我只是梦见她死了。”     “我们知道那是真实的唯一方式,就是我们俩都梦见她死了。现实就是这样。那是大家共同所有的一个梦。”     “这话说得很深奥,”那人儿说。     我声音很响地吻了她一下。     “啊哟!”     “这是你应该得到的。”     我们的椰子油把虫引来了。我们毫不怜悯地把虫扑杀。那人儿正在慢吞吞地、颇为吃惊地阅读哈罗德•罗宾斯①的《孤独的女人》。每看上几页,她就摇摇头,说,“这本书写得实在太肮脏了。”我在看《奥利弗•退斯特》②,一本老师指定要我们在暑假中阅读的书。     ①哈罗德•罗宾斯(1916—1997),美国小说家,擅长描写名人和?人的性爱故事。     “你真讨厌,”她说,“别再甩啦!”     “怎么啦?我正在让你凉快一下。”     “别这样。”     最后,他不甩了,直起身来。他的游泳衣从他瘦削的髋骨那儿滑了下去。这样一来,就露出了从肚脐眼往下的一道好像蚂蚁的踪迹似的汗毛。这道汗毛是红色的,但他的头发却黑油油的。     “你这次招待的这个客人是谁?”小伙子问。     “是卡利,”那人儿说。接着对我说道:“这是我哥哥,杰罗姆。”     他们兄妹的相似之处十分明显。杰罗姆脸上的颜色也和他妹妹一样(主要是橘黄色和浅蓝色),不过在总的轮廓上,有一些粗略之处,鼻子有点儿像个蒜头,两只眼睛略微有些斜视,看去好像两个有光的小孔。他那头乌黑的没有光泽的头发开头叫我相当诧异,不久,我就明白他的头发是染的。     “你就是戏里的那个人,对吗?”     “不错。”     杰罗姆点了点头,眯缝着的眼睛闪闪发光,说道,“一个角儿,是吗?就像你一样,对不对,妹妹?”     “我哥哥身上有不少问题,”那人儿说。     “嘿,既然你们两个姑娘对演戏很感兴趣,也许你们想在我的下一部影片中担任角色。”他望着我。“我在拍一部吸血鬼的影片。你可以扮演一个大吸血鬼。”     “我行吗?”     “让我瞧瞧你的牙齿。”     我并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也学那人儿的样子并不对他显得怎么友好。     “杰罗姆在拍摄有关怪物的电影,”她说。     “恐怖片子,”他纠正道,仍然对着我说话。“不是有关怪物的电影。我妹妹平时总小看我所选定的材料。你想知道片名吗?”     “不,”那人儿说。     “《预备学校里的吸血鬼》。内容是关于由我扮演的那个吸血鬼,因为他的有钱的、但极不幸福的父母正在办理离婚而给送进预备学校。不管怎样,他在外面的寄宿学校里过得并不怎么好。他穿的衣服既不得体,留的发式也不适宜。后来有一天,在参加了一个社交酒会后,他步行穿过校园,遭到一个吸血鬼的攻击。而且——问题就在这儿——那个吸血鬼还抽着一斗烟。他穿着一身海力斯粗花呢①的服装。啊呀,原来是那个该死的校长!因此第二天早上,我们的主人公一觉醒来,立刻出去,买了一件蓝色上装和几双顶级牌便鞋,于是——一转眼——他也完全成了个预备学校的学生!”     ①海力斯粗花呢,英国外赫布里底群岛所产的一种手织厚呢。“你好不好站开一点儿?你把我的阳光都挡住了。”     “这是整个寄宿学校经历的一个象征,”杰罗姆说。“每一代人都去敲诈下一代人的钱,把他们变成活死人。”     “杰罗姆已经被两所寄宿学校赶出校门。”     “我可要对它们进行报复!”杰罗姆用苍老的声音说,一边在空中挥动着拳头。随后,他什么话也不说,跑到游泳池边,跳了进去。他这么做的时候,身子转了过来,所以正面对着我们。杰罗姆就这样待在池子里,身体瘦弱,胸部下陷,看去白得像块咸饼干,他皱起脸来,一只手紧握着他的睾丸。他保持着这种姿势一路往前游去。     当时我年纪太小,没有暗自询问我们突然变得这么亲密的内在原因。在接下去的那一个又一个日子,一个又一个星期里,我也没有去留意那人儿自身的动力,她的爱的真空。她母亲整天都有约会;她父亲每天早晨六点四十五分就离开家去办公。杰罗姆是哥哥,因此没什么用处。那人儿不喜欢独自一人待着。她从来不会自己找些玩意儿消遣。因此有一天傍晚,在她的住所里,我正打算骑自行车回家,她提议要我留下来过夜。     “我没有带牙刷。”     “可以用我的牙刷。”     “那样不好。”     “我给你弄一把新的。我们有一盒牙刷。嗐,你真太娇气啦。”     ①现代雕塑装置,指除物体外,利用声、光等元素制作出的雕塑作品。那朦胧的人儿就是这种情况。她在床上抽的一支烟,既是标明每天结束的墓碑,又是每天早上令她呼吸顺畅地苏醒过来的那丛芦苇。您想必听说过现代雕塑装置①艺术家吧?唔,那人儿是一个呼气艺术家。她有一整套招儿。有“侧击”——她娴雅有礼地让烟从嘴角漏出去,避开她正对着讲话的人。有她生气时的“喷吐”。有“龙女”——每个鼻孔喷出一缕青烟。有“法式回收”——她嘴里吐出烟来,又用鼻子再吸进去。还有“吞咽”。“吞咽”专门用来应付危急的情况。有一次,在科学馆的浴室里,那人儿刚抽了一大口烟,一个老师冲了进来。我的朋友只来得及把香烟扔进马桶冲掉。可是烟又怎么办呢?它能飘到哪儿去呢?     “谁在这儿抽烟?”那个老师问道。     那人儿耸了耸肩膀,紧闭着嘴。老师凑到她的面前闻了闻。那人儿把烟咽下肚去。嘴里没有吐出一点烟来。连一丝也没有,连一口也没有。她眼睛里有一点儿湿润,这是烟扩散到她肺里的唯一迹象。     我接受了那人儿的邀请,留下过夜。她妈妈打了个电话给特茜,问问看这样成不成。到十一点,我和我的朋友就一块儿上楼去睡觉。她给了我一件短袖圆领汗衫,让我穿上。汗衫的前胸印着“费森登”的字样。我穿到身上。那人儿吃吃地笑起来。     “怎么啦?”     “这是杰罗姆的汗衫。有没有难闻的气味?”     “你干吗把他的汗衫给我?”我说道,身体变得僵硬起来,汗衫虽然仍然穿在身上,却尽量不去触摸。     “我的汗衫太小啦。你要不要穿穿我爸爸的汗衫?爸爸的衣服有股古龙香水味。”     “你爸爸搽古龙香水吗?”     ①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战后①,他住在巴黎。他养成各种古怪的习惯。”这时,她也爬上那张大床。“而且,他还和无数的法国妓女睡过觉。”     “这是他告诉你的吗?”     “并不完全是这样。但是每逢爸爸谈到法国的时候,他的举止总是色迷迷的。他曾在派驻到那儿的军队里服役。他大概在战后负责管理巴黎。每当他谈到这件事的时候,妈妈总相当恼火。”说到这儿,她模仿她母亲的口气。“这一晚的亲法言论也说得够多了,亲爱的。”跟平常一样,遇到她做出什么引人注目的举动的时候,她的智商总突然升高了。接着,她一下子把身子伏在床上。“他还杀过人。”     “真的吗?”     “是呀,”那人儿说,接着为了解释,又补充道,“纳粹分子。”     我爬上那张大床。我在家里只有一个枕头。这儿却有六个枕头。     “把背按摩一下,”那人儿欢快地大声说道。     “你要是给我按摩,我就也给你按摩。”     “成。”     于是我跨坐在她身上,坐在她的屁股上面,从她的肩膀那儿开始按摩。她的头发相当碍事,我就把她的头发捋到一边。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断地按摩;后来,我问道,“你有没有找个妇科大夫检查过身体?”     那人儿对着枕头点了点头。     “那是怎么个情形?”     “真是受罪。我很讨厌那样。”     “他们做些什么?”     “首先,他们叫你脱光衣服,穿上这件小小的罩衣。那是用纸做的,所有的寒气都钻了进来。你冷得要命。接着,他们让你摊开四肢躺在这张桌上。”     “摊开四肢?”     “对。你得把腿放在那些金属的玩意儿里。随后,大夫就对你做一次骨盆的检查,那简直要人的命。”     “你说骨盆检查,是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该把你当作一位性专家呢。”     “来,说给我听听。”     “你知道,骨盆检查就是查查里面。他们把那个小玩意儿放到你的体内,使你完全张开,以及其他等等。”     “这真叫我无法相信。”     “那简直要了我的命。而且把人都冻僵了。再说,那个大夫在那儿四处查看的当口,还开一些无聊的玩笑。不过最糟的是,他给我检查时都是用两只手做的。”     “总的说来,他把手伸进你的体内,直到可以接触到你的扁桃体为止。”     这时,我说不出话来,惊慌害怕得不知所措。     “你要上谁那儿去?”那人儿问道。     “一个姓鲍尔的大夫。”     “鲍尔大夫!就是勒妮的爸爸。他完全是一个色鬼!”     “你这话什么意思?”     “有一次,我到勒妮家去游泳。他们有一个游泳池。鲍尔大夫走出来,站在那儿看着。随后他说,‘你的两条腿生得非常匀称,实在匀称。’咳,真是个色鬼!鲍尔大夫。你真叫我同情。”     她抬起身子,以便把衬衫拉拉好。我按摩着她背的下半部,还把手伸到衬衫里面去捏她的肩胛骨。     随后,那人儿没再说话。我也一样。我一心替她按摩背部,好不去想妇科检查。按摩并不费劲。她那蜜黄色或杏黄色的背部跟我的背部不同,到腰那儿就逐渐变细。四处都有一些白色的斑点,和色斑相对。不管我按摩到哪个地方,她的皮肤总泛起一片红色。我知道下面的血液在不住流动,缓缓流开。她腋下的皮肤粗糙得就像猫的舌头。在那下面,就是平贴着床垫的鼓起的乳房边缘。     “好,”过了好半晌,我说道,“轮到我了。”     但是那一晚,像所有其他的夜晚一样,她睡着了。     就那人儿而言,始终都轮不到我。     那年夏天跟那人儿待在一起的那些零星的日子,又回到了我的眼前,每一天都给装在一个回忆的雪球里。让我再把它们好好摇上一摇。请看飘落下的片片雪花。     有个星期六早晨,我们一块儿躺在床上。那人儿仰面躺着;我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子,凑过去察看她的脸。     “你知道眼屎是什么吗?”我说。     “什么?”     “鼻涕。”     “不是的。”     “是的。就是粘液,是你眼睛里流出来的鼻涕。”     “这太令人恶心了!”     “亲爱的,你眼睛里有点儿眼屎,”我用一种装出来的、深沉的嗓音说,然后用一个手指把那点儿眼屎从那人儿的眼睫毛上轻轻弹掉。     “我竟然让你这么做,真叫我无法相信,”她说。“你碰到我的鼻涕啦。”     我们彼此望了对方一会儿。     “我碰到你的鼻涕了!”我尖叫起来。接着,我们就身子翻滚着,把枕头扔向对方,又尖声喊叫了一阵。     ①简•方达(1937—),美国电影女演员。另一天,那人儿在洗澡。她有自己的浴室。我则躺在床上,正在看一本报道名流的小道消息的杂志。     “你可以看出来简•方达①在这部电影里并不是真的赤身露体,”我说。     “怎么啦?”     “她穿着一件连裤紧身内衣。你可以看出来。”     我走进浴室去给她看。在那个有脚爪的浴缸里,那人儿懒洋洋地躺着,上面是一层充满泡沫的沐浴露,她正用浮石①去除一只脚后跟上的污垢。     ①浮石,一种火山玻璃,用于清洁抛光,以及使皮肤去垢、光滑。她瞧了瞧那张照片,说道,“你也从来没有赤身露体。”     我当下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有某种无法摆脱的忧虑吗?”     “不,我没有什么无法摆脱的忧虑。”     “那你怕什么呢?”     那人儿知道这话并不是真的。不过她没有什么歹毒的用意。她并不想揭我的短,只想让我安心。我的羞怯使她摸不着头脑。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发愁,”她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装着一心在看杂志,无法转过脸去看别处。然而,我心里却乐开了花,欣喜万分,不过我继续两眼紧盯着那本杂志,好像完全着了迷。     时间已经很晚。我们在看电视,还没有睡。那人儿正在刷牙,我走进浴室,脱下衬裤,坐在马桶上。有时作为一种补偿的策略,我这么做。那件短袖圆领汗衫很长,一直可以遮到我的膝部。我在那人儿刷牙的时候撒尿。     那会儿我闻到了烟味。我抬起头来,看到那人儿的嘴里除了一把牙刷,还有一支香烟。     “你在刷牙的当口儿也抽烟吗?”     她乜斜着眼睛看着我。“薄荷香烟,”她说。     不过,关于这些回忆的问题是它们的光彩很快就变得暗淡了。     用胶带贴在我们冰箱上的一个提示把我带回到现实中来。七月二十二日下午二时,鲍尔医生。     我心里充满恐惧,害怕那个性变态的妇科医生和他那追根究底的器械;害怕会使我的两条腿张开的那种金属器具以及会使别的什么东西张开的那种玩意儿,也害怕这样张开可能暴露出的问题。     我就怀着这种心情,在这种把情感隐匿起来的状况下又开始去教堂做礼拜。七月初的一个星期天,我和母亲穿着盛装(特茜穿着高跟鞋,我并没有),驾车到圣母升天教堂去。特茜心里也很痛苦。自从第十一回骑上摩托车,飞速离开米德尔塞克斯后,已经有六个月了。打那以后,他就没有回来。更糟的是,四月里他透露说自己不久就要退学,离开大学。他打算跟一些朋友搬到北部半岛去,并且,就像他所说的,靠种地生活。“你认为他不会干出比如跟那个梅格私奔结婚那样的蠢事,对不对?”特茜问米尔顿说。“希望不会,”他回答说。特茜还担心第十一回不会照料自己。他并不定期到牙科医生那儿去看牙。他奉行素食主义,因而脸色苍白,而且他的头发也越来越少。他还只有二十岁。这使特茜突然感到自己老了。     我们俩都焦虑不安,为了不同的苦衷寻求安慰(特茜想要摆脱她的痛苦,而我想让我的痛苦马上开始),就这样子步入教堂。依我看来,希腊正教圣母升天教堂里每星期日举行的礼拜仪式就是不少祭司在一起朗读《圣经》。他们从《创世记》读起,接着往下读完《民数记》和《申命记》,然后又读《诗篇》和《箴言》、《传道书》、《以赛亚书》、《耶利米书》和《以西结书》,一直读到《新约全书》。接着,他们便开始读《新约全书》。考虑到我们礼拜仪式的时间长度,我也看不出有其他可能的方式。     他们不断吟唱,教堂里慢慢地坐满了人。最后,中央的枝形吊灯亮了,迈克神甫好像一个真人大小的木偶,从圣像的围屏后面一下子跳了出来。我姑父每星期天所经历的这样一种转变总叫我感到十分惊讶。在教堂里,迈克神甫以一种变幻莫测的神性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一会儿,他到了上面楼厅上,用他那柔和的、无法辨别音高的嗓音歌唱。一会儿,他又回到底层,摆动着他的香炉。他身上闪闪发亮,有着珠光宝气,他的法衣点缀得就像一个法贝热彩蛋①那样花哨。他在教堂里四处走动,给予我们上帝的祝福。有时,迈克神甫的香炉散发出那么些烟,看来好像他具有隐身在烟雾中的能力。然而,等到烟雾散开以后,当天傍晚他在我们的起居室里,穿着一套黑色涤纶混纺衣服,戴着一个塑料硬领,竟又成了一个身材矮小、神情羞怯的人。     ①法贝热彩蛋,指俄国金匠、珠宝首饰工艺设计家法贝热(1846—1920)所制作的复活节彩蛋,该等彩蛋被俄国和各国皇室视为珍品。佐薇姑母的权威却表现出相反的倾向。在教堂里,她相当温顺。她戴的那顶灰色圆帽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把她紧紧旋在教堂长椅上的螺钉的头。她不断拧她的几个儿子,好让他们醒着。我简直无法把每星期都在我们面前弓着身子走动的这个忧心忡忡的人跟那个滑稽可笑的女人联系在一起。那个女人受到酒的影响,在我们的厨房里积极投入一些滑稽的表演保留节目。“你们男人不准进来!”她嚷道,一边跟我母亲跳起舞来,“我们这儿可有刀。”     因此,七月里的那天上午,在圣母升天教堂里,香烟在荒谬无理的希望的刺激下升了起来。更近一点(外面正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可以闻到一股湿头发的气味。水淋淋的雨伞就放在长排坐椅下面。从这些雨伞上淌下的那一道道水流流过我们那座造得相当简陋的教堂的高低不平的地面,在有些地方积成一个个水洼。空中充满了喷发定型剂和香水的气味,以及质量低劣的雪茄的气味,还可以听到手表缓慢的滴答声,越来越多的人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有打呵欠的声音。有人打起了瞌睡,发出鼾声,于是被旁边的人用胳膊肘儿推醒。     我们的礼拜仪式无休无止。我自己的身体可不受时间规律的影响。佐薇•安东尼奥就坐在我的前面,时间对她却造成了一定的伤害。     一位祭司妻子的生活比佐姑姑所预料的还要糟糕。她很不喜欢在伯罗奔尼撒半岛①度过的那几年。他们住在一所没有供暖设施的石头小屋里。外边,村子里的女人把毯子铺在橄榄树下,然后拍打树枝,直到橄榄都掉下来。“她们就不能不再这么该死的闹腾吗?”佐薇总这么抱怨。五年里面,在树木给棍棒狠命拍打的那片持续不断的嘈杂声中,她养下四个孩子。她寄信给我母亲,细说她的艰苦情况: 没有洗衣机,没有汽车,没有电视机,后院里尽是卵石和山羊。她在信后的签名总是:“教会殉道人,圣佐薇。”     迈克神甫却比较喜欢希腊。他在那儿的岁月标志着担任神职人员的最得意的时期。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那个小村子里,仍然保留着古老的迷信。人们依然相信凶神恶煞的眼光②。没有人因为他是一位祭司就可怜他,而后来在美国,他的堂区居民总以一种轻微的、但明白无误的傲慢态度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个不得不迁就其荒谬的想法的疯汉。在一个市场经济的国家里身为祭司所受的屈辱,在迈克神甫待在希腊的时候倒并没有使他感到苦恼。在希腊,他可以把抛弃了他的我的母亲置诸脑后;他可以避免跟我那挣的钱要比他多得多的父亲进行比较。他妻子的唠唠叨叨的抱怨还没有开始使迈克神甫考虑不做祭司,也没有导致他做出那个不顾一切的行动……     ①伯罗奔尼撒半岛,构成南部希腊的半岛。     ②见第327页注①。     ③克利夫兰,美国俄亥俄州东北部港口城市。一九五六年,迈克神甫重新被派到美国本土克利夫兰③的一座教堂。一九五八年,他成了圣母升天教堂的一位祭司。佐薇重新回国,心里十分快乐,可是她始终不习惯自己那种祭司太太的身份。她并不喜欢成为他人的行为榜样。她发现很难使儿女看上去衣着整洁而又讲究。“靠什么钱呢?”她朝丈夫嚷道。“也许只要他们付给你的钱勉强像样一点,孩子们就可以穿得好一点了。”我的表兄表姐——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克娄巴特拉和柏拉图——都有着教士儿女的那种饱经挫折、洗刷过度的样子。男孩子都穿着价钱便宜、颜色过于鲜艳的、双排钮扣的衣服,留着爆炸头①。克利奥也像跟她同名的那个人②一样长着一双杏眼,十分美丽;她将就地穿着从蒙哥马利•华德百货公司③买的服装。她难得说话,在做礼拜的时候跟柏拉图玩编花框④。     ①爆炸头,一种类似非洲黑人蓬松浓密自然鬈发的发式。     ②指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克娄巴特拉(公元前69—前30)。克利奥系克娄巴特拉的昵称。     ③蒙哥马利•华德百货公司,由阿伦•蒙哥马利•华德在一八七二年创办的一家美国百货公司。     ④编花框,一种小孩用绳子玩的翻线游戏。我一向很喜欢佐姑姑。我喜欢她那洪亮的大嗓门,也喜欢她的幽默感。她的嗓音比大多数男人都要响亮。谁也不能像她那样可以引得我母亲哈哈大笑。     比如,那个星期天,在有一次短暂的休息中,佐姑姑回过身来,大胆地开了一个玩笑。“我是非得上这儿来,特茜。你上这儿来干什么呢?”     “我和卡利就是想要到教堂来,”我母亲回答说。     柏拉图跟他父亲一样身材矮小,他装出责备的样子大声说道,“真丢脸,卡利。你做了什么事?”他用右手食指不断摩擦左手食指。     “没做什么,”我说。     “喂,苏克,”柏拉图低声对他哥哥说。“卡利表妹脸红了吗?”     “她一定做了什么她不想告诉我们的事情。”     “你们都别作声,”佐姑姑说。因为迈克神甫正捧着香炉走过来。我的表兄表姐都转过身去。我的母亲低下头来祈祷。我也照她的样子这么做。特茜祈求第十一回能够早日恢复理性。而我呢?这很容易。我祈求我的月经快来。我祈求得到女子应有的各种特征。     夏天过得很快。米尔顿从地下室里把我们的小提箱拿上来,叫我和我母亲?始收拾行李。我和那人儿在小俱乐部里把皮肤晒黑。我脑海里老是出现鲍尔医生的身影,他在估量我两条腿的比例。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星期,还有半个星期,还有两天……     于是,我们到了一九七四年七月二十日前一个星期六的夜晚。一个充满启程出发和秘密计划的夜晚。在星期天凌晨(在密执安仍然是星期六晚上),土耳其的喷气式飞机从本土的基地起飞。它们朝地中海东南方向的塞浦路斯岛飞去。在古代的神话里,支持凡人的神祇时常把人隐藏起来。阿佛洛狄忒有一次曾把帕里斯①遮住,不让墨涅拉俄斯动手杀他②。她还用一件罩袍把埃涅阿斯③裹住,让他从战场上溜走。同样,在土耳其喷气式飞机轰响着飞过海上的时候,它们也受到遮蔽。那天夜晚,塞浦路斯军事人员报告说他们的雷达荧光屏上发生了神秘的故障。荧光屏上出现了成千上万的白色光点: 一种电磁云。土耳其的喷气式飞机隐匿在这片云中,飞到了该岛上空,开始扔下炸弹。     ①帕里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王子,因诱走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之妻海伦而引起特洛伊战争。     ②见《伊利亚特》第三卷,“他(墨涅拉俄斯)转身冲去,想用铜枪刺死仇敌;但是阿佛洛狄忒把帕里斯王子救了出来,对于一位女神,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她把他笼罩在一团浓密的云雾之中,安放在他那馨香馥郁的卧室里面。”     ③见《伊利亚特》第五卷,“她(阿佛洛狄忒)伸出白臂抱住她亲爱的儿子,给他盖上发亮的罩袍抵挡标枪,免得哪个驾驭快马的达那奥斯人,把锋利的铜枪掷向他的胸膛,令他丧命。”     ④此处指载着啤酒桶的车队。同时,在格罗斯角,弗雷德•穆尼夫妇也正要离开他们的家,前往芝加哥。他们的儿女伍迪和简站在屋前门廊上,挥手跟他们告别。两个孩子也有他们自己的秘密计划。那时候,装满小啤酒桶的银色轰炸机和六桶一包的紧密组合④正飞驶向穆尼家的住宅,里面坐满青少年的汽车正在途中。那人儿和我也在去那儿的路上。我们的头发扑了粉并抹了油,用电热梳梳成蝶形,自己出发去参加这次聚会。我们穿着薄灯芯绒的裙子和木底鞋,来到宅子前面的草地上。但是在我们走进宅子前,那人儿在门廊上拦住了我。她咬着自己的嘴唇。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对吗?”     “对。”     “好。我有时认为自己嘴里有气味。”她停下来。“问题是一个人始终没法知道他自己到底有没有气味。所以我想请你做的事就是”——她停顿了一下——“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就什么也没说。     “这样是不是太叫人恶心啦?”     “不,”我最后说。     “好,那么来吧。”她把身子凑近我,朝我脸上吐了一口气。     “没问题,”我说。     “好。现在你来。”     我弯下身子,对着她的脸吐了一口气。     “挺好,”她果断地说。“行。现在,我们可以去参加聚会了。”     我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聚会。我很同情那些做父母的。我们挤过那个闹哄哄的屋子里的一群群人,看到眼前正在发生的破坏,我不禁有些畏缩不安。香烟灰落在皮埃尔•德出品的沙发椅垫上。罐装啤酒溅到祖传的地毯上。在小书房里,我看见两个嘻嘻哈哈地笑着的男孩正对着一个网球赛的奖杯小便。周围多半是一些年纪较大的孩子。有几对男女走上楼梯,消失在那几间卧房里。     那人儿力图做出一副资格很老的样子,学着中学女生那种高傲的、不感兴趣的神情。她在我的前面穿过宅子,来到后门廊上,排队去领啤酒。     “你这是干什么?”我问。     “我领一点儿啤酒喝。你说怎么样?”     外面天色已经相当黑了。像在大多数社交场合一样,我让头发披下来遮住我的脸。我站在那人儿的背后,看上去就像伊特表叔①,忽然有人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猜猜看是谁?”     “杰罗姆。”     我把他的手从我脸上拉开,回过身去。     “凭你那种古怪的气味。”     “哟,”杰罗姆身后有个声音说道。我朝那边一看,不免吃了一惊。原来跟杰罗姆站在一起的是雷克斯•里斯,开车把卡罗尔•亨克尔淹死在湖里的那个家伙。雷克斯•里斯,我们本地的特德•肯尼迪②。他如今看上去也不是滴酒未沾。深色的头发遮住他的耳朵。他在围在脖子周围的一条皮带上,别了一个蓝色的珊瑚饰物。我在他的脸上寻找悔恨自责的迹象。不过雷克斯倒没有仔细观察我脸上的神情。他正看着那人儿,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头发掉到了他的眼睛里。     ①伊特表叔,一九六四年到一九六六年美国广播公司播放的电视连续剧《亚当斯一家》中的一个人物,特点是身材矮小;浅棕色的头发一直披垂到脚下,把脸和身体都遮挡住了;说起话来速度很快,但却令人费解。     ②特德•肯尼迪(1932—),美国国会民主党参议员,约翰•肯尼迪总统之弟。一九六九年七月十八日,在马萨诸塞州的查帕奎迪克岛,他驾车送他二哥罗伯特•肯尼迪原来的秘书玛丽•乔•科佩奇尼回住所的途中,由于没有随路面弯度拐弯过桥,致使汽车跃出桥面,坠入水中,玛丽•乔•科佩奇尼在车中溺水身亡,而特德•肯尼迪却挣扎着浮出水面,得以生还。这两个小伙子灵巧地插到我们之间,彼此背对着背。我最后瞥了那朦胧的人儿一眼。她把两只手插在灯芯绒裙子后面的口袋里。这样显得相当随便,但却具有突出胸部的效果。她正抬头望着雷克斯微笑。     “我明儿开始拍电影,”杰罗姆说。     我显得神色茫然。     “我的电影。我的吸血鬼影片。你肯定自己不想参加吗?”     “我们这个星期就要去度假了。”     “这真叫人失望,”杰罗姆说。“那会是一部天才作品。”     我们默不作声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我说,“真正的天才从来不自认为是天才。”     “谁说的?”     “我。”     “因为什么?”     “因为天才十分之九是付出的汗水。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吗?一旦你认为自己是个天才,马上就会松劲。你认为自己做的一切都非常了不起,等等等等。”     “我只是想拍几部恐怖影片,”杰罗姆回答说。“偶尔有几个裸体镜头。”     “只是不要设法成为一个天才,也许结果你倒反而会碰巧成为一个天才,”我说。     他用一种滑稽可笑的方式望着我,神情紧张,但仍然咧着嘴直笑。     “什么?”     “没什么。”     “你干吗那样望着我?”     “什么样子望着你?”     在夜色中,杰罗姆和那朦胧的人儿的相似之处反而更为明显。那两道黄褐色的眉毛,那种淡棕色的面色——它们以可以允许的形式又出现在这儿。     “你比我妹妹的大多数朋友都聪明得多。”     “你比我大多数朋友的哥哥也聪明得多。”     他朝着我俯下身子。他长得要比我高。这是他和他妹妹的最大差别。这足以使我清醒过来,不再出神发呆。我转身走开,绕过他的身子,回到那人儿身边。她仍然喜形于色、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雷克斯。     “来吧,”我说。“咱们得上那玩意儿那儿去。”     “什么玩意儿?”     “你知道的。那玩意儿。”     最后,我设法把她拉走。她收起了残余的笑容和意味深长的神色。我们刚走出门廊,她就对我皱起眉头。     “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她气冲冲地说道。     “离开那个讨厌的家伙。”     “你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你要我让你一个人待着?”我说。“好吧,我就让你一个人待着好了。”我站着没有动。     “我甚至不能跟参加聚会的一个小伙子说说话吗?”那人儿问。     “我趁早把你带走,免得来不及。”     “你嘴里有气味。”     这句话把那人儿制服了。这句话击中了她的要害。她退缩了。“真的吗?”她问道。     “只有一点儿洋葱味,”我说。     这时我们待在屋后的草地上。小伙子们坐在门廊的石头栏杆上,他们的香烟头在黑暗中发着红光。     “你觉得雷克斯怎么样?”那人儿低声问道。     “什么?你总不见得喜欢他吧。”     “我并没有说我喜欢他。”     我打量着她的脸,寻找答复。她注意到这一点,便朝草地较远的地方走过去。我跟在她后面。我先前说过,我的大部分情感都混杂不纯。但并非所有的情感都是这样。有些情感十分纯净,一点也不搀杂别的成分。比如忌妒。     “雷克斯没有问题,”我赶上她后说道。“要是你喜欢杀人犯的话。”     “那是一场意外事故,”那人儿说。     月亮已经快要变得圆溜溜的。树木肥大的叶子在月光下发出银白色的光泽。草地湿漉漉的。我们俩都踢掉脚上的木底鞋,站在草地上。过了一会儿,那人儿叹了口气,把头伏在我的肩膀上。     “你就要离开了,这样很好,”她说。     “为什么?”     “因为这太离奇古怪了。”我回头看了看是否有人可以看见我们。谁也看不见。于是我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     接下去的几分钟,我们就站在给月光照得发白的树底下,听着从屋子里传来的响亮刺耳的音乐声。警察不久就会前来。警察总要来的。这是你在格罗斯角可以拿得准的一件事。     第二天早上,我跟特茜一起去做礼拜。佐姑姑和平时一样坐在前边,给大家树立一个榜样。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都穿着他们那种盗匪的制服。克利奥又陷在她那头浓密的黑头发当中,很快就要打瞌睡了。     教堂的后部和两侧光线昏暗。门廊里隐隐约约地露出几座圣像,也可以在闪闪发光的壁龛里看到它们扬起僵硬的手指。在圆屋顶的下方,亮光形成一道白垩色的光柱倾泻下来。空气里已经充满焚香的气味。祭司们走来走去,看上去像土耳其浴浴室里的男子。     接下去是礼拜时间。有个祭司啪地开动开关。那个巨大的枝形吊灯的底下那层灯泡一下子亮了起来。迈克神甫从圣像屏帏后面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颜色鲜亮的青绿色长袍,背部绣着一颗红星。他穿过外面的平台,来到下面的堂区居民当中。他的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散发出古代的芳香。“主啊,怜悯我们,”迈克神甫唱道,“主啊,怜悯我们。”尽管这句话在我听来毫无意义,或者几乎毫无意义,但我却感到它的分量,感到它在当时空中所划出的深深纹路。特茜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心里想到了第十一回。     迈克神甫先在教堂的左边履行职责。香炉里的烟像蓝色的海浪似的翻滚着飘到聚集在那儿的人的头上,使得枝形吊灯底下那灯光变得昏暗朦胧。同时加剧了窗口的呼吸器官问题,也使我表兄表姐衣服的鲜亮色彩变得暗淡下来。在我给这股香烟裹在它那干冰似的毯子里的时候,我也把烟吸进体内,并开始祈祷。上帝保祐,千万别让鲍尔医生查出我有什么毛病。让我成为那人儿的真实的朋友。在我们去土耳其的时候,不要让她把我忘了。帮帮我的母亲,让她不要为我哥哥这么发愁。让第十一回重回大学念书。     在正教教堂里,熏香具有多种用途。从象征意义上讲,它是奉献给上帝的祭品。正如在无宗教信仰的时期所焚烧的用于献祭的供品,香气向天上飘去。在近代用防腐药物保存尸体的时期到来之前,熏香有一种实际的用途。它可以掩盖举行葬礼时尸体发出的气味。而在人们把一定数量的香气吸入体内后,它还能产生一种眩晕的感觉,好像沉浸在宗教幻想之中。而且如果你吸进很多数量以后,还会感到不适。     “怎么啦?”特茜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脸色十分苍白。”     “真的吗?”     “你没觉得不舒服吧?”     我开始作了肯定的回答,但是,接着我又停下来。     “卡利,你真的脸色十分苍白,”特茜又说道。她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生病、梦幻、忠诚、欺骗——都一起出现。如果上帝不帮助你,那你就得自己帮助自己。     “我的肚子不舒服,”我说。     “你吃了些什么?”     “或者可以说并不完全是肚子,而是更下去一点的地方。”     “你觉得头晕吗?”     迈克神甫也从旁边走过去。他把香炉摆动得那么高,几乎都快碰到我的鼻尖了。我张大鼻孔,尽量把烟多吸进一点儿,好使自己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感觉就像有人在我肚子里旋动什么玩意儿,”我大着胆子说道。     这句话一定或多或少说对了。因为特茜这时露出了笑容。“哦,宝贝,”她说。“哦,谢天谢地。”     “我生病了,你还觉得高兴?多谢了。”     “你没生病,宝贝。”     “那我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觉得不大舒服。相当难受。”     我母亲握住我的一只手,脸上仍然充满笑意。“快一点,快一点,”她说。“我们可不想出什么意外。”     等我把自己关在教堂厕所的一个小隔间里的时候,土耳其入侵塞浦路斯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美国。我和特茜一回到家,便发现起居室里坐满了大叫大嚷的人。     “咱们的战舰正停泊在海岸外边威慑希腊人,”吉米•菲奥雷托斯叫喊着说。     ①马卡里奥斯三世(1913—1977),塞浦路斯东正教大主教(1950—1977),塞浦路斯总统,一九七四年希腊策动塞浦路斯国民警卫队发动“七一五”政变,被推翻。但随即复任总统。“它们当然停泊在海岸外边,”这时米尔顿开腔了,“你还指望什么?军人集团上台了,把马卡里奥斯三世①赶走了。因此,土耳其人急起来了。那儿的局势很不稳定。”     “是呀,可是去帮助土耳其人——”     “美国并没有帮助土耳其人,”米尔顿接着说。“他们只是不想看到军人集团变得无法控制。”     一九二二年,当士麦那被火焚毁的时候,美国战舰悠闲地待在一旁。五十二年以后,在塞浦路斯海岸外边,这些战舰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至少表面如此。     “别这么天真,米尔特,”吉米•菲奥雷托斯又说。“你以为是谁干扰雷达的?是美国人,米尔特。就是我们。”     “你怎么知道?”我父亲表示怀疑地说。     这时候,格斯•帕诺斯通过他的嗓子眼,说道:“是那个该死的——咝咝咝——基辛格干的。他一定——咝咝咝——跟土耳其人达成了协议。”     “他当然这么做了,”彼得•塔塔基斯点了点头说,一边呷了一口百事可乐。“现在越南危机已经过去了,基辛格博士大人可以回去扮演俾斯麦①了。他不是想看到北约组织在土耳其设立基地吗?这就是他达到目的的方法。”     ①俾斯麦(1815—1898),普鲁士王国首相(1862—1890),德意志帝国首相(1871—1890),通过王朝战争,击败法、奥,统一德意志,有“铁血宰相”之称。这些非难指责是否确凿无误?我也无法肯定。我知道的情况只是那天清晨,有人干扰了塞浦路斯的雷达设备,确保土耳其入侵的成功。土耳其人有没有这种技术?没有。美国战舰有没有这种技术呢?有的。但这不是一件你可以证明的事儿……     再说,不管怎样,那跟我也没有关系。男人们嘴里骂骂咧咧,表示责备地朝着电视机指指点点,捶打着无线电收音机,最终佐姑姑把电视和收音机的插头都拔掉了。可惜她无法使男人们平静下来。在整个吃午饭的期间,他们彼此冲着对方吼叫。刀叉也在空中舞动。有关塞浦路斯的争论持续了好几个星期,最后会彻底终止这种星期天的饭局。但是就我自身而言,那次入侵只有一个意义。     一等我能脱身,我就请求准予离开,跑去给那人儿打电话。“你猜怎么着?”我激动地大声喊道。“我们不去国外度假了。那边发生了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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