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性《中性》 那朦胧的人儿_中性《中性》 那朦胧的人儿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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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性——《中性》 那朦胧的人儿

    今天我才明白,我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极端。写出我的故事并不像我原来希望的那样,是一个解放的勇敢行动。写作是孤独的,秘密的,而对这些情况,我都十分清楚。我是一个地下生活的高手。难道真是我那不问政治的性格,使我跟中间性权利运动保持一定的距离?会不会也是心存畏惧?害怕公开表明自己的身份,害怕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不过,你也只能做你力所能及的事。如果这个故事只是为我自己写的,那么就让它这样好了。可是它给人的感觉并不是那样。我觉得你就在外面那儿,读者。这是唯一叫我感到舒适的一种亲密关系。就我们俩,待在黑暗中间。     情况并不总是这样。在大学里,我有一个女朋友。她的名字叫奥利维娅。我们共同遭受的创伤,使我们互相接近。奥利维娅才十三岁就遭到野蛮的攻击,险些儿遭到奸污。警察抓住了那个罪犯;奥利维娅出庭作证了好多次。这番苦难的经历阻止了她的发育成长。她并没有做一个中学女生所做的那种正常的事情,相反却不得不停留在证人席上十三岁姑娘的那个阶段。虽然我和奥利维娅两个人在智力上都能应付大学课程,甚至还能取得优异的成绩,但我们在主要的情感方面却都停留在不很成熟的阶段。我们经常在床上哭泣。我记得头一次我们当着彼此的面把身上的衣服脱掉,那就好像解开绷带一样。我是奥利维娅那时所能容忍的那么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我是领她入门的那个人。     念完大学后,我作一次环球旅行。我想要使身体保持运动,以此把它忘却。九个月后,我回到家里,前去参加驻外机关事务局的考试。一年以后,开始为国务院工作。那对我是一个十分理想的工作。三年待在一个地方;两年待在另一个地方。时间始终都不长得足以对哪个人产生一种真实的爱慕之情。在布鲁塞尔①,我爱上了一个酒吧女招待,她声称并不在意我生就的那种异乎寻常的方式。我十分感激,因此便向她求婚,尽管我发现她是个十分乏味的伴侣,一点也没有远大的志向,太爱大声嚷嚷,敲打器具。幸好她拒绝了我的求婚,跟另一个人跑了。从那以后又有谁呢?各处都有一些,时间都不能维持很久。因此,我便陷入了一种并不彻底地引诱撩拨女性的常规,并没有什么长期固定的目标。跟女性调情,我是在行的。吃饭,饮酒,门道里的拥抱。但接着,我便离开了。“我上午跟大使有个约会,”我说。她们相信我的话。她们相信大使想要听我对即将到来的艾伦•柯普兰②颂辞的简要汇报。     ①布鲁塞尔,比利时首都。     ②艾伦•柯普兰(1900—1990),美国作曲家,运用民歌和爵士乐创作具有自己独特风格的作品。     ③指尼克松总统的私人秘书罗丝•玛丽•伍兹,她在水门事件中为总统交出的经过剪辑、留有十八分钟半空白的录音带作证时声称她在接电话的时候,无意之间左脚搁在录音机的踏板上,手又按了录音键,从而抹掉了五分钟的谈话录音带。情况变得越来越困难。对奥利维娅和在她以后的所有女人来说,需要应付的就是让她们了解我的身体状况这个重大的事实。然而,那朦胧的人儿和我却是在幸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意外相遇的。          经过我们宅子里发生的那场尖声吵闹后,那年冬天,米德尔塞克斯一片寂静。这片寂静深沉得就像总统秘书的左脚,它抹掉了部分官方的档案③。那是一个沉闷的、难以捉摸的时期。在那个时期,米尔顿无法承认第十一回的攻击伤了他的心,显然窝了一肚子火,因此几乎任何事儿都会使他动怒: 比如红灯时间较长,餐后的甜食是牛奶冻而不是冰淇淋(他保持的是一种引人注目的沉默,不过终究是一种沉默)。那年冬天,特茜为自己的孩子忧心忡忡,人变得有点儿呆滞,因此并没有把那些不大合适的圣诞礼品退回去,只把它们放在壁橱里,并没有去拿回退款。等到这个受到伤害、弄虚作假的时期结束时,头一批藏红花在地下过冬后又出现了,卡利俄珀•斯蒂芬尼德斯也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的那片土壤里萌动,她不知不觉地阅读着古典名著。     八年级春季的那个星期,我进了达西尔瓦先生的英文班。班上只有五名学生,我们在二楼的暖房里上课。醉蝶花的藤蔓从玻璃屋顶上垂了下来。靠我们的头更近一点,天竺葵挤了进来,发出一种既像欧亚甘草,又像铝的气味。除我之外,还有里蒂卡、蒂纳、乔安妮和马克辛•格罗辛格。虽然我们的父母是朋友,但我却几乎不认识马克辛。她不跟米德尔塞克斯的其他孩子们一块儿玩,总是自个儿练习拉小提琴。她是学校里唯一的犹太人的孩子,自己单独用餐,从塔珀家用塑料食品盒中舀出符合犹太教规的洁净食物。我想她脸色那么苍白,就是因为她一直待在家里,而她太阳穴处那根乱跳的青筋则是一种内部节拍器。     达西尔瓦先生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教师。他对我们十分认真,仿佛我们这几个八年级的学生,在第五节课上就可以把学者们争论了几百年的某些问题解决。他听着我们嘁嘁喳喳地说话,头发紧压到他的眼睛上。他自己讲起话来,总是整段整段的。如果你仔细倾听,就可能会听出他话里的破折号和逗号,甚至听出冒号和分号。达西尔瓦先生对自己遭受的一切都有一句确切的引文,以此来回避现实生活。他常不吃午饭,相反告诉你在《安娜•卡列尼娜》②里奥勃朗斯基和列文用什么作为午饭;而在他叙述《丹尼尔•德龙达》③里夕阳西下的景象时,忽略了当时正在密执安坠落的太阳。     ①巴罗克风格,此处指文艺复兴以后多用数字低音和对位法装饰的、追求新奇节奏效果的音乐风格。     ②《安娜•卡列尼娜》,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的一部长篇小说。     ③《丹尼尔•德龙达》,英国女作家乔治•爱略特(1819—1880)所写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     ④马尼地区,位于希腊南部,系与伯罗奔尼撒半岛相连的一个小型半岛,在具有灰色岩石的山冈上布满参差不齐的灌木丛。六年以前,达西尔瓦先生在希腊度过了一个夏天。他对希腊仍然感到相当兴奋。他说起游览马尼地区④的时候,他的嗓音变得甚至比平时更为柔和,两只眼睛也闪闪发光。有天晚上,因为无法找到旅馆,他就睡在地上,第二天早上醒来,才发现自己原来睡在一棵橄榄树下。达西尔瓦先生始终没有忘掉那棵树。他们俩进行了富有意义的交流。橄榄树是亲切的植物,从它们那扭曲的枝干中传达出自己的清楚含义。我们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理解,古人为什么认为可以把人的灵魂困在里面。达西尔瓦先生在自己的睡袋里醒了过来,感觉到这一点。     当然,我自己对希腊也很好奇,急切地想去那儿游览。达西尔瓦先生鼓励我感受希腊的气息。     “斯蒂芬尼德斯小姐,”有一天,他在课上叫到我说。“既然你是从荷马的祖国来的,你可不可以朗读一段?”他清了清嗓子。“第八十九页。”     那个学期,我们那一对不太爱好学术理论的姐妹在念《森林里的光》①。但在暖房里,我们却在念《伊利亚特》②。那是一本平装的散文节译本,被从原来的诗体韵律中解放出来,失掉了古希腊文悦耳动听的声音,不过——就我个人来说——仍然是一次挺美妙的阅读。天哪,我真爱这本书!从阿喀琉斯③在帐篷里面露不悦之色起(这使我想起总统拒绝交出录音带④),到赫克托⑤被他的双脚拖着在全城游行(这使我哭了起来),我完全给故事吸引住了。《爱情的故事》给置于脑后。哈佛大学作为背景无法和特洛伊相比,而且在西格尔的整个故事里,只有一个人死了(也许,这是激素在我身体内部默默表现出的另一个迹象。因为尽管我的同学觉得《伊利亚特》太血淋淋了,不大合她们的口味,叙述的只是好些男人在通名报姓后没完没了地相互残杀,但我念到那些刺杀和斩首、那些挖人眼珠、血腥地掏出人的五脏六腑的行为总感到十分兴奋)。     ①《森林里的光》,美国作家康拉德•里克特(1890—1968)在一九五三年出版的一本小说。     ②《伊利亚特》,希腊史诗,叙述特洛伊城之围,相传为荷马所作。     ③阿喀琉斯,《伊利亚特》中的希腊英雄,特洛伊战争中杰出的武士,后为帕里斯用箭射中脚踵而死。     ④指在水门事件中特别检察官阿奇伯尔德•考克斯要求尼克松总统交出其办公室谈话秘密录音带,尼克松总统凭借行政官员豁免权拒绝交出,并企图免去考克斯的职务。     ⑤赫克托,特洛伊王普里阿摩斯的长子,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后为阿喀琉斯所杀。     ⑥阿佛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我翻开手里的那本平装本,低下头去,头发滑落到额前,遮挡住了一切——马克辛、达西尔瓦先生、暖房里的天竺葵——只有那本书除外。在那个丝绒的帷幔后面,我那好像高级酒吧的歌唱家的声音开始响了起来。“阿佛洛狄忒⑥解下她那有名的腰带,爱情所有迷人的特征全都织在腰带里面: 性的能力、欲望、谈情说爱的低语以及撩拨诱惑的力量,就连最有理性的人也被上面这些迷人的特征弄得失去远见和判断力。”     那时是一点钟。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受到午餐后的瞌睡的影响。外边看样子就要下雨。有人在外敲了敲门。     “对不起,卡利。请你停一会儿好吗?”达西尔瓦先生转身走出房门。“请进。”     我和其他人一起抬起头来。门口站着一个红头发的姑娘。两片乌云在天上撞在一块儿,彼此滑行而过,向下漏出一道光。这道光射到了暖房的玻璃屋顶上,穿过悬伸在外的天竺葵,与当时像一层薄膜似的笼罩着那个姑娘的那道粉红色的光汇合在一起。也可能阳光根本就没有这么做,而是从我的眼睛里射出了某种强烈的光芒,一道出自心灵的亮光。     “我也该在这个班里的,”那姑娘不大高兴地说。她递给达西尔瓦先生一张纸条。     达西尔瓦先生仔细看了一下。“你肯定达雷尔小姐同意你转到这个班上来吗?”他说。     “兰普女士不希望我待在她的班上,”那个姑娘回答说。     “找个座位坐下。你得先跟人家合用一本书。斯蒂芬尼德斯小姐正在给我们念《伊利亚特》的第三卷。”     我又开始念起来,也就是说,我的眼睛不停地追踪那些句子,我的嘴不停地念出那些词来。但我的心已经不再去注意它们的含义。等我念完的时候,我并没有把头发甩到后边去,让它垂在我的脸上,我透过头发间的一道缝隙,朝外张望。     那个姑娘在我对面的一个座位上坐下。她正朝里蒂卡弯过身去,仿佛要跟她一起合看那本书,不过她的眼睛却看到了那些植物,鼻子闻到了那种覆盖物①的气味,皱缩起来。     ①覆盖物,指为护根、肥沃土壤、遏制杂草生长等所用的覆盖物。我的部分兴趣是科学方面的,动物学方面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有这么许多雀斑的人儿。好像发生了一场来自于她鼻梁那儿的创世大爆炸,这场爆炸的威力使大量的雀斑飞快地出现在她那富有曲线、充满热血的宇宙四处。在她的前臂和手腕上,有成片成片的雀斑,而在她的前额上掠过一整道银河,甚至还有几道向外飞溅的类星体直奔她耳朵的耳孔。     既然我们是在英文班上,那就让我引用一句诗吧。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①的《斑驳的美》的首句是:“事物陆离斑驳,光荣归上帝。”我回想起我对那个红头发姑娘的直接反应,那似乎是出自对自然美的一种欣赏。我是指你在普罗旺斯②望着悬铃木那有斑点的树叶或是刮白的树皮时,心里所感到的那种乐趣。她身上色彩的搭配组合具有十分强烈的魅力,乳白色的皮肤里浮现出姜黄色的活力,草莓色的头发中闪现出金色的闪光。望着她就像面对秋色。就像驾车北上去观看斑斓的色彩。     ①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1844—1889),英国诗人。     ②普罗旺斯,法国东南部一地区。     ③牛津鞋,一种系带浅帮便鞋。这时,她仍然弯着身子侧坐在课桌前,伸出两条腿来,露出齐膝盖的蓝袜子,还显出她那后跟磨损的鞋。她事先没有念过,老师也就没有叫她,不过达西尔瓦先生朝她的方向投去了担心的目光。那个新来的姑娘并没有注意。她在自己那片橘黄色的光里摊开手脚,靠着课桌,眼睛瞌睡蒙眬地一张一闭。她一度打起呵欠,但打到一半又强行止住了,仿佛那样不大对头。她咽下什么东西,又用一只手拍打自己的胸骨。她平静地打了几个嗝,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唉,天哪,”等到课一结束,她便走了。     她是谁啊?从哪儿来的?我以前在学校里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显然,她并不是贝克英格利斯女子学校的新生。她的牛津鞋③后跟那儿给踩扁了,因此她可以像穿木屐似的把脚伸进脱出。这是那些戴着挂有饰物的手镯的姑娘常干的事。她手指上还戴着一个古老的戒指,上面嵌着真正的红宝石。她的嘴唇细长,样子严厉,显出她不认同主流思想。她的鼻子压根儿就不像个鼻子,只是一种开端。     她每天前来上课,脸上总带着同样一副冷淡、厌倦的神情。她用滑行或溜冰的步态穿着牛津木屐行走,弯着膝盖,把身体的重心移向前面。这加强了她给人的那种从头到尾散漫的印象。她走进教室的时候,我总在给达西尔瓦先生的植物浇水。达西尔瓦吩咐我在上课前这么做。因此,每天都是这样开始,我待在那个晶莹透明的房间的一头,被那些天竺葵花团团围住,而这片作为回应、突然出现的红色一下子从门口闪了进来。     她拖着脚走路的方式清楚地表明她对我们正在阅读的那首古老、怪诞、沉闷的诗有着什么样的感觉。她一点也没有兴趣,从来不做家庭作业,只想装模作样地在班上混过去。她应付着各种考查和测验。如果她在班上也找到一个戴着挂有饰物的手镯的同学,她们就会形成一个不感兴趣、只把笔记传来递去的小集团。但是就她一个人,所以只好无精打采地混下去。达西尔瓦先生不打算再去教她什么,总尽量少叫她回答问题。     我在上课时瞅着她。下课后也瞅着她。每天一到学校,我就开始留心守候。我总坐在休息室里的一把有翼状靠背的黄色扶手椅上,假装在做功课,等着她走过我的身边。她的为时短暂的露面总叫我神魂颠倒。我就好像一个动画片里的人物,有许多星星在我的脑袋四周颤动。她总绕过转角走来,嘴里嚼着一支弗莱尔牌自来水笔,一步一拖地走着,好像穿着拖鞋。她走起路来总是急匆匆的。如果她不把两只脚用力向前踏下,她那后跟磨平的鞋子就会飞掉。这样一来,她腿肚上的肌肉就露了出来,那儿也有些斑点,几乎是红褐色的。她滑行着?前冲去,一边跟另一个戴着挂有饰物的手镯的姑娘说着话儿,两个人都以她们特有的那种懒散、自信的傲慢神气迈着步子。有时候,她望望我,但并没露出认识的样子。她的眼睛给垂下的瞬膜①遮住了。     ①瞬膜,两栖类动物的眼睑内侧的薄膜,能遮盖在眼球表面,起保护作用。     ②路易斯•布努埃尔(1900—1983),西班牙电影导演,《欲望的那朦胧的对象》是他拍摄的最后一部影片。请允许我在这儿提一件与时代先后不符的事。路易斯•布努埃尔②的《欲望的那朦胧的对象》直到一九七七年才出品放映。那时,我跟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已经不再联系。我看她未必看过这部影片。尽管如此,我一想到她的时候,也就想到了《欲望的那朦胧的对象》。这部影片我是在一家西班牙酒吧里的电视上看的。当时我正被奉派在马德里①工作,影片里的大部分对话我都没有听懂,不过情节相当清楚。一个由费尔南多•雷伊②扮演的年老的绅士被一个由卡罗尔•布凯③和安赫拉•莫利纳④分别扮演的年轻美貌的姑娘迷住了。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吸引我的只是那种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在好多镜头里,都可以看到费尔南多•雷伊肩上扛着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扛着这袋东西的理由始终没有明说(或者即便说了,我也没听明白)。他吃力地扛着这袋东西四处走动,走进餐馆,穿过市内公园。我跟着自己那个朦胧的对象,也正有这种感觉,好似我正带着一个神秘的、未加说明的负担或重物走来走去。要是你不介意,往后我就这么称呼她。我就管她叫那朦胧的人儿。这是出于感情上的原因(我还得保护她的身份)。     ①马德里,西班牙首都。     ②费尔南多•雷伊(1917—1994),西班牙电影演员。     ③卡罗尔•布凯(1957—),法国电影演员。     ④安赫拉•莫利纳(1955—),西班牙电影演员。她在那儿上体育课,装着有病,她吃着午饭,突然哈哈大笑。她弯腰伏在桌子上,想要去打那个开玩笑的人,嘴里噗噗地喷出几口牛奶,鼻孔里也流出几滴,这使大家笑得更加厉害。接着,我看见她下课后跟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共同骑上一辆自行车。她先跨上自行车的座位,而那个小伙子却踩在踏脚上。她并没有搂着那个小伙子的腰,独自保持平衡,处理应付。这给了我希望。     有一天,达西尔瓦先生在上课的时候叫那人儿朗读课文。     当时她像平常一样懒洋洋地靠在那儿。在一所女子学校里,你用不着那么警觉,不断把双膝并在一起,或者把裙子往下拉拉。当时,那人儿的双膝正大张着,而她那两条大腿处显得相当粗壮的腿也一直裸露到很高的地方。她并没有移动身子,说道,“我忘了把书带来了。”     达西尔瓦先生抿紧了嘴唇,说:     “你可以跟卡利合看。”     她表示同意的唯一动作就是把遮到脸上的头发撩开。她把一只手放到脑门上,就像用犁犁田似的把头发朝后拢去,手指留下了条条犁痕。在她把头发抚平后,她把头微微一摆,做了这么个夸张的动作。于是她的脸蛋儿就在眼前,可以接近。我赶紧凑过去,把我的书悄悄放到我们课桌之间的缝隙那儿。那人儿弯身看着那本书。     “从哪儿开始?”     “第一百十二页顶上面。对阿喀琉斯盾牌的描写。”     我以前从来没有跟那朦胧的人儿挨得这么近。这叫我的机体很不好受。我的神经系统开始了“野蜂飞舞”①。小提琴在我的脊椎上拉来拉去,定音鼓在我的胸部敲打。同时,为了想掩盖这一切,我全身的肌肉一动也不动。我几乎停止了呼吸。基本上就是这样一种情况。外部紧张,内里狂乱。     ①“野蜂飞舞”,俄国作曲家里姆斯基•科萨科夫(1844—1908)所作歌剧《萨尔丹沙皇的故事》中的幕间曲。音乐描写的是王子变成一只野蜂,不停地飞舞,追叮他所厌恶的人。     ②厄塞•基特(1927—),美国女演员、歌唱家。我可以闻到她牙床上肉桂的气味。她嘴里的某个地方仍有这种气味。我并没有直视着她,两只眼睛只看着书。她的一缕金红色的头发落到了我们之间的课桌上。阳光正好照在这缕头发上,折射出缤纷的色彩。不过,我正瞅着那半英寸的彩虹,她开始朗读了。     我预料会听到一种带有鼻音的单调的语调,其中充满发音错误;我预料会听到磕磕绊绊、偏离方向、尖锐的刹车和迎面相撞的声音。但是那朦胧的人儿朗读的声音却很悦耳动听。她的声音清晰、有力,节奏流畅。那是她在家里从喝得醉醺醺的几个吟诵诗歌的叔叔、伯伯那儿学来的。她的表情也起了变化。她的脸上显出了以前所没有的一种专心致志的庄严神色。她的头在高傲的脖子上昂了起来。她的下巴也抬了起来,嗓音听上去像是二十四岁,而不是十四岁。我不知道哪种声音显得更加奇特,是从我嘴里发出的厄塞•基特②的声音呢,还是从她嘴里发出的凯瑟琳•赫本①的声音。     ①凯瑟琳•赫本(1907—2003),美国女演员,曾先后四次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铃声响了。那人儿立刻把身子从我边上挪开。她又用手去拢了拢头发,就像淋浴时清洗头发那样。她悄悄从课桌后走了出去,离开了教室。     某些日子,暖房里就这样光线明亮,那朦胧的人儿的衬衫有两颗钮扣没有扣上,日光照亮了她乳罩的两个罩杯之间悬着的肩胛带子。这时,卡利俄珀是否感到一点儿她那真正的生物天性呢?在那朦胧的人儿走过走廊的时候,她是否曾经想到自己的这种感觉是错误的呢?这可不好说。让我提醒你这一切都是在哪儿发生的。     在贝克英格利斯女子学校,热恋上一个同班同学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在一所女子学校里,在正常情况下用在小伙子身上的相当一部分情感能量会被转而用于发展友情。在贝克英格利斯女子学校的校园里,姑娘们胳膊挽着胳膊行走,就像法国女学生那样。她们争妍斗美,都想赢得别人的爱慕。嫉妒也因而产生。也出现了负心绝情的事。走进浴室,听见有人在一个分隔开的小间里呜咽,这是常有的事。有些姑娘因为某某吃午饭的时候不肯坐在她们旁边而哭泣,有些姑娘则因为她们最好的朋友有了一个占去了她的全部时间的新的男友而哭泣。除了这种情况以外,学校里的各种规矩仪式也加强了亲密的气氛。有指环日,大姐姐们在该日把鲜花和金色的头带赠送给小妹妹们,领她们步入成年。有女子舞蹈,一种在春天举行的没有男子参加的五朔节舞蹈。还有每两个月举行一次的谈心会,这种由学校牧师主持的忏悔会一成不变地以突发的拥抱和哭泣而告终。尽管如此,但学校的精神特质仍然是极端异性的。我的同学们白天可能表现得亲密无间,但是放学后的头一件大事就是去会男朋友。不管哪个姑娘要是涉嫌受到别的姑娘的吸引,总会被人说长道短,吃苦受罪,受到回避。这一切我都清楚,心里十分害怕。     我不知道我对那朦胧的人儿的感觉是不是正常。我的朋友们往往充满嫉妒地迷恋上别的姑娘。里蒂卡对阿尔文•布赖尔在钢琴上弹奏《芬兰颂》①的那种方式总是如醉如痴。琳达•拉米雷斯则被索菲亚•克拉基奥洛弄得丢了魂儿,因为她同时学三种语言。是这么回事吗?我对那人儿的迷恋是由于她朗诵的才能吗?这一点我可无法肯定。我感到我的迷恋是肉体方面的。这不是一种判断,而是我情绪上的一种波动。为此,我对这件事一直保持沉默。我躲到地下室的盥洗室去,把这件事想个明白。每天,只要可能,我总从后楼梯下去,来到那个荒废的盥洗室,把自己在里面至少关上半个小时。     ①《芬兰颂》,芬兰作曲家西贝柳斯(1865—1957)在一八九九年所作的交响诗。有什么地方像一个陈旧的、统一规格的战前盥洗室那样令人感到安慰呢?那是美国蒸蒸日上的时候人们过去在国内修建的那种盥洗室。贝克英格利斯女子学校地下室里的盥洗室是像歌剧院里的包厢那样装修的。头上是英王爱德华时代的照明装置。洗脸池装在蓝色的石板中间,形状像个很深的白色大碗。你弯下身去洗脸,就会看到瓷面上好像中国明代的花瓶,有些小小的裂缝。金色的链子把那些排水口的塞子搁在适当的位置。在水龙头下面,洗脸池的瓷面已经给水滴侵蚀得很薄,露出青色的条纹。     在每一个洗脸池上面,都挂着一面椭圆形镜子。我压根儿就不照镜子(“中年开始的对镜子的憎恨”在我很早便开始了)。我避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直接朝那些小隔间走去。那儿共有三个小隔间;我选了当中的那间。跟其他两间一样,那间也用云石铺垫装饰。灰色的新英格兰云石,两英寸厚,是十九世纪开采的,上面点缀着好几百年历史的化石。我关上门,上了闩,从卫生安全垫盒子里抽出一个卫生安全垫,把它放在马桶圈上。这样保护好不受细菌侵袭,我才脱下衬裤,掀起短裙,坐下。我立刻感到自己的身体松弛下来,弯着的腰也伸直了。我把头发从脸上抹开,好看看周围的一切。有一些小的羊齿草形的化石和看上去像蝎子自刺死亡的化石。在我的腿下面,抽水马桶上有一圈时间也很长久的锈痕。     地下室的盥洗室正在我们的更衣室对面。每个小隔间有七英尺高,隔板一直延伸到地面。好似化石的云石比我的头发更好地把我隐藏起来。在地下室的盥洗室里,有一个叫我感到舒适自在得多的时间范围,不是楼上学校里的那种永无休止的激烈竞争,而是大地的缓慢、演化的过程,是大地上植物和动物的生命从富有生殖力的、原始的泥土中形成的过程。水龙头随着时间那缓慢的、无法阻挡的推移滴滴答答,我独自一人待在下边,相当安全。不会受到我对那朦胧的人儿怀有的复杂的感情的影响,而且也不会受到我从父母卧室里偷听到的片言只语的影响。就在前一天晚上,米尔顿恼怒的声音曾经传到我的耳朵里:“你还在头疼吗?天哪,吃一两片阿司匹林。”“我已经吃了,”我母亲回答。“没什么用。”接着提到我哥哥的名字,我父亲嘟哝了几句不满的话,我无法听清他说些什么。随后,特茜说道,“卡利也叫我感到烦心。她还没有来月经。”“见鬼,她才十三岁。”“她十四了。瞧她长得多高。我看是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静了一会儿,后来我父亲问道,“菲尔大夫怎么说?”“菲尔大夫!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想带她去找个别的大夫看看。”     等我厌倦了荷马的作品以后,我就开始阅读墙壁。     这是地下室的洗手间的另一个特色。墙上涂满了乱七八糟的画儿。楼上,班级的照片上只看见一排排学生的脸儿。在下边这儿,却多半是人的身体。用蓝墨水草草勾勒出的是一些有着巨大的性器官的矮小男子。还有一些胸部膨脝的女子。此外,另有各种不同的交换变动: 一些长着细小的阴茎的男子,还有一些生着阴茎的女子。那是一种教育,让你知道实际是什么情况,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在那片灰色的云石上,这种新的参差不齐的蚀刻画表现的是正在行动的肉体,长着生殖器官、结合在一块儿、改变形状的肉体。另外还有一些玩笑的话儿,有向学者们的进言,也有忏悔。在有个地方,写着“我爱性行为”。在另一个地方,写着“帕蒂•西是一个荡妇”。哪个别的地方会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姑娘,对自己也不大理解的一种知识隐秘不说,不让外界知道——个别的地方会比这个地下王国更叫她感到舒适一点?在这儿,人家把他们不能说的话儿写下来,在这儿他们吐露了自己最可耻的渴望和知识。     因为那年春天,当番红花开花的时候,当女校长察看花床里的黄水仙球茎的时候,卡利俄珀也感到什么正在含苞待放。除了因为需要独自清静一下,一个完全属于她的朦胧的玩意儿也促使她跑到地下室的洗手间去。那本身是一种正要开放的番红花。一根粉红色的茎从深色的新苔藓中露出头来。那确实是一种奇异的花,因为它似乎在一天之内经历了好多个季节。它安睡在地下时,经历的是蛰伏的冬季。五分钟后,它在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春季微微动了一下。不管是膝上放着一本书,坐在教室里上课,还是坐着合伙使用的汽车回家,我的两腿之间都有一种融化的感觉,那片土壤变得潮呼呼的,出现一股浓烈的、泥炭似的气味,接着——我正装着要把一些拉丁动词记住——在我裙子下边温暖的土壤里突然有了一个蠕动的生物。用手摸去,那朵番红花有时让你感到十分柔软、滑溜溜的,就像一只软体虫的身体。而在别的时候,它又像树根一样坚硬。     卡利俄珀对她的番红花有什么样的感觉呢?这既是最容易也是最难解释清楚的事。一方面,她喜欢这朵番红花。如果她用课本的一只角抵着它,那种感觉真是甜美。这并不新鲜。用力压那个部位总叫人感到怪舒服的。要知道这朵番红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没有理由去问这问那。     但有些时候,我又觉得我身体结构的哪个地方不大一样。在蓬谢温营地上,我在某些住在简易宿舍里的潮湿的夜晚,知道了自行车座位和围栏的柱子对同营那些幼年的伙伴所有的吸引力。利齐•巴顿在用叉子烤一块果浆软糖的时候,告诉我们她怎么喜欢上一副皮马鞍的桩子。玛格丽特•汤普森的父母有一个按摩的莲蓬头,她是市里头一个这样的女孩。我再给这些实验的经历增加自己的一点感觉资料(那就是我喜欢上体操训练绳索的那一年),不过,在我的朋友们报道的兴奋激动跟我自己那干枯的情感突发时的紧张销魂之间,仍然有段模糊不清、难以确定的差距。有时,我把身子从自己睡的上铺上垂下来,进入某个人的电筒光里,我总说上一声“你们知道吗”?以此来结束我的那种自我暴露。接着在那片暗淡的光线里,三四个留着丝一样长发的女孩总点点头,咬住自己的嘴角,把眼睛移开。她们并不知道。     我时常担心我的番红花是一种太精巧的花朵,不是一种普通的长年的花朵,而是一种温室里栽培的花儿,一种像蔷薇一样由创始人命名的杂交花蕾。彩虹色的希腊人。灰白的奥林匹斯山。希腊神火①。但是不行——这可不对。我的番红花并不供人观赏。它正在生成发展,要是我耐心等待,可能结果很好。也许大家都是这种情况。眼下,最好对一切都秘而不宣。这就是我在下面地下室里所做的事。     ①希腊神火,指拜占庭希腊人在海战中使用的一种触水即燃的武器以及古代和中世纪在战争中使用的燃烧剂。     ②埃皮达鲁斯,见第142页注①,该地有保存完好的希腊古剧场。此处即指剧场。     在我对那朦胧的人儿迷恋的那年,达西尔瓦先生选定的戏是《安提戈涅》③。并没有举行试演。达西尔瓦先生用高级英语班里他看中的一些学生担任主要的角色。其他的人都给安排在合唱队里。因此,演员表是这样: 乔安妮•玛丽亚•巴巴拉•佩拉奇奥演克瑞翁,蒂纳•库贝克演欧律狄克,马克辛•格罗辛格演伊斯墨涅。去安提戈涅这个角色的——就连从身体的角度而言,也是唯一真正有可能扮演的人——是那朦胧的人儿。她的期中成绩只有C。尽管如此,达尔西瓦先生只要见到一个明星人物,马上就会知道。     “我们得把所有这些台词都背出来吗?”乔安妮•玛尼亚•巴巴拉•佩拉奇奥在我们头一次排练时问道。“在两星期内吗?”     “能记住多少就多少,”达西尔瓦先生说。“所有的人都要一件长袍。你们可以把剧本藏在长袍里面。法格尔斯小姐也会给你们提词。她就待在乐池里。”     “咱们还有个乐队吗?”马克辛•格罗辛格想要知道。     “乐队,”达西尔瓦先生指了指他的录音机说,“就是我。”     “希望不要下雨,”那人儿说。     “再下一周的星期五会下雨吗?”达西尔瓦先生说。“咱们何不问一下咱们的提瑞西阿斯①呢?”说完,她转身对着我。     ①提瑞西阿斯,见第4页注④。你们指望会是其他什么人吧?不,如果那朦胧的人儿扮演复仇的姐姐再理想也不过了,那么我必然是扮演那个年老瞎眼的先知的人。我那乱蓬蓬的头发暗示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那弯腰曲背的样子使我显得老态龙钟。我那稍许变了一点的声音具有一种怪异的、受神灵启示的性质。提瑞西阿斯当然也曾是一个女人。不过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一点。剧本上也没有提。     我对自己扮演什么角色并不在意。我想到的,也是最最重要的,就是现在我会跟那朦胧的人儿挨得很近。不像在上课时与她那么接近,可那时我不可以说话。也不像在学校食堂里与她那么接近,可那时她在另一张餐桌上吐牛奶。而是在一场学校戏剧演出的排练中与她接近,这种演出排练必然会有不耐烦的等候、后台的亲密交往,以及装扮成一个不是你自己身份的人物所带来的所有强烈、充足、令人眩晕的情感的宣泄。     “我想我们不该用剧本,”那朦胧的人儿这时说。她来排练的时候显得老到内行,她的台词都用黄色的笔划了出来。她把毛线衫像一件斗篷似的扎在肩头。“我想咱们都该记住自己的台词。”她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要不,那就太虚假啦。”     达西尔瓦先生露出笑容。记住台词对那人儿来说可得费一番力气。一种新颖的尝试。“安提戈涅的台词无疑最多,”他说。“因此,如果安提戈涅想把台词全部背出来,那么我想你们其余的人也应该把台词都背出来。”     其他的姑娘纷纷抱怨。但是提瑞西阿斯朝那人儿转过身去,他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情景。“我来陪你一块儿背诵你的台词,如果你想这样的话。”     未来。未来的事情已经开始发生。那人儿望着我。眼睑内侧的薄膜正给掀开。“好,”她冷淡地说。     我们说好下一天,也就是星期二的晚上会面。那朦胧的人儿写下了她的住址。特茜开车把我送到了那所宅子。我给领进书房,当时她正坐在一张绿丝绒的沙发上。她已经脱掉了脚上的牛津鞋,但仍穿着校服。红色的长发用带子束在脑后,以便更好地做她正要做的事儿: 也就是点起一支香烟。那人儿按印第安人的方式坐着,探身向前,嘴里叼着香烟,对着一只形状好像洋蓟的绿色陶瓷打火机。打火机里油已经不多了。她摇了摇打火机,用拇指啪地按动按钮,最后冒出一个小小的火苗。     “你父母让你抽烟吗?”我说。     她抬起头来,吃了一惊,然后又回到手头的工作上。她把香烟点着了,深深地抽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惬意地把烟吐了出来。“他们也抽烟,”她说。“要是他们不让我抽烟,那他们就真是虚伪到极点的人。”     “但他们是成年人。”     “爸爸和妈妈知道只要我想抽烟的话,就会抽的。如果他们不让我抽,我就偷偷地抽。”     从外表看,这种特许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那人儿并不是刚学会抽烟的。她已经是个老手了。她打量着我,两只眼睛眯了起来,香烟斜叼在嘴里。烟气紧挨着她的脸飘了出去。那是一种奇特的对照: 一个穿着私立学校校服的女学生,脸上却露出那种顽强的、私人侦探的神情。最后,她伸手把那支香烟从嘴里取出来,也没有去找烟灰缸,只弹了弹烟灰,烟灰便掉到烟灰缸里。     “我不相信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会抽烟,”她说。     “猜得倒不错。”     “你有兴趣开始抽抽吗?”她拿出一包塔瑞顿牌香烟。     “我可不想患上癌症。”     她把那包烟扔下,耸了耸肩膀。“我想等到我患上癌症的时候,已经能治得好这种病了。”     “为了你的缘故,希望如此。”     她又狠狠地吸了一口,把烟闷在肚里,接着像在影片里那样侧过脸去,把烟吐出来。     “你一定没有什么坏习惯,”她说。     “我有许多坏习惯。”     “比如什么呢?”     “我用嘴嚼头发。”     “我也咬手指甲,”她不甘示弱地说,同时举起一只手来给我瞧。“妈妈给我弄了这个玩意儿让我涂上。它的味道难闻极了。大概是要帮我戒除这种坏习惯。”     “那有用吗?”     “开头还有用。不过现在,我有点儿喜欢那种味道了。”她笑起来。我也笑了。接着,我们短暂地想试用一下,一块儿大笑起来。     “那可不像嚼你的头发那么糟。”我接着说。     “为什么不像?”     “因为一旦你用嘴嚼起头发来的时候,它的气味就开始像你所吃的午饭。”     她扮了个鬼脸,说道,“瞎说。”     在学校里,我们一块儿谈话,会感到有些古怪,但在这儿,谁都瞧不见我们。在外部世界的较大的格局里,我们俩相似的地方多于差异的地方。我们都是十几岁的学生。我们都是从郊区来的。我把我的包放下,走到沙发面前。那人儿把那支香烟放到嘴里。她把两个手掌放在自己盘起的两腿旁边,撑起身子,就像瑜伽信徒升空似的,快速移到一旁,给我让出坐的地方。     “我明儿历史课要测验,”她说。     “你的历史课老师是谁?”     “斯凯勒小姐。”     “斯凯勒小姐的办公桌里有一个振动器。”     “一个什么?”     “一个振动器。利茲•克拉克瞧见的。就在她底层的抽屉里。”     “真没法相信!”那人儿大吃一惊,感到相当有趣。但随后她眯起眼睛,思考起来,接着她用一种表示信任的口气问道,“不过,那是做什么用的?”     “振动器吗?”     “是呀。”她明白自己应当知道内情。不过她相信我不会取笑她。我们那天所达成的协议形式就是这样: 我处理像振动器之类的深奥的知识方面的事务;她处理社交方面的事务。     “大多数女人在正常性交的时候,都无法达到性高潮,”我说,从梅格•泽姆卡给我的那本《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中引用了这么一句。“她们需要刺激阴蒂。”     那人儿脸上的雀斑后面泛起一阵红晕。她听到这种情况当然呆住了。我是对着她的左耳说的。那阵红晕从左边一直蔓延到整个脸上,仿佛我的话留下一道明显的痕迹。     “你竟然知道这种事,真叫我无法相信。”     “我告诉你谁知道这种事。斯凯勒小姐,就是她。”     笑声和喊叫声从她嘴里好像一道喷泉似的冲了出来。接着,那人儿仰靠在沙发上,既喜悦又厌恶地尖叫起来。她踢着双腿,把桌子上的那包香烟也碰了下来。她又成了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而不是二十四岁的少女。我们不顾种种困难,还是成了朋友。     “‘没有眼泪,没有朋友,没有婚礼的歌曲,我满怀恐惧——’”     “‘——满怀哀伤地踏上这次不能再耽延的旅程。再也不——’”     “‘……不幸的人……’”     “‘不幸的人!’我讨厌这句话!‘不幸的人,我再也看不见太阳神圣的光辉;但对我的命运,却没有人哭泣,没有……没有……’”     “‘没有朋友悲叹。’”     “‘没有朋友悲叹。’”①     ①见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第四场。     ②泰白可乐,可口可乐公司在一九六三年开始生产的一种低热量的软性饮料。我们又在那人儿的家里,重新温习我们的台词。我们待在日光浴室里,手脚伸开地躺在加勒比式沙发上。那人儿用力闭紧眼睛背诵,好些鹦鹉聚集在她的头后面。我们这样背诵了两个小时。那人儿几乎抽掉了整整一包香烟。女用人博拉用托盘把三明治端给我们,另外还有两瓶容量为六十四盎司的泰白可乐②。三明治白白的,没有外皮,不过其中夹的不是黄瓜或水田芥。松软的面包上涂抹着一种大麻哈鱼颜色的酱。     我们经常歇上一会儿。那人儿需要不断地吃些东西提神。我在那所宅子里仍然觉得不大自在。我不习惯受到他人伺候,因此不停地跳起身来自己拿点心吃。博拉也是黑人,这并没有叫我感到略微安心一点。     “我很高兴咱们一块儿来演这出戏,”那人儿说,一边嚼着点心。“要不我决不会跟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说话。”她停了下来,认识到这句话听起来有多不好。“我是说我决不会知道你是这么冷静的一个孩子。”     冷静?卡利俄珀冷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样一种情况。但我还是准备接受那人儿的看法。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吗?”她问。“关于你扮演的角色。”     “当然可以。”     “你知道你应当是个瞎子以及其他那些情况吗?唔,在我们去的百慕大群岛①的那个地方,有这么一个人开了一家旅馆。他双目失明。他是这么一个情形,他的眼睛好像成了他的耳朵。比如要是有人走进房来,他就把一个耳朵这样转过去,就像你做的这样——”她突然停下来,一把抓住我的手。“你没有对我生气吧?”     ①百慕大群岛,位于大西洋西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东面580英里处,系英属自治殖民地。“没有。”     “你脸上的神色十分难看,卡利!”     “是吗?”     她抓着我的手,不肯松开。“你肯定没有生气吗?”     “我没有生气。”     “唔,你装瞎的方式可以说只是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但实际上,百慕大群岛的那个瞎子,他走路从不跌跌撞撞。他站起来的时候,身体笔直;他知道每样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而且他的耳朵对周围的一切非常注意。”     我把脸转开了。     “瞧,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你是生气了。”     “我是瞎子,”我说。“我正用我的耳朵在望着你。”     “哦,这样才好。是呀,就像这样。这真不错。”     她没有放开我的手,又朝我凑近了一点。接着,我的耳朵相当惬意地听见,也感觉到她那炽热的呼吸。“嗨,提瑞西阿斯,”她格格地笑着说。“是我,安提戈涅。”     演戏的那个日子到了(我们把它称作“首夜演出”,尽管也不会有其他的演出)。在舞台后面一间临时搭起的“化装室”里,我们几个主要演员都坐在折椅上。八年级的其他学生都已经到了台上,站成一个大半圆形。戏定在七点钟开场,日落以前结束。那时候是六点五十五分。我们可以听见平面布景那头的曲棍球场渐渐坐满了人。低微的嘈杂声正变得越来越响——说话声、脚步声、露天座位嘎吱嘎吱的声音、停车场上汽车车门砰地关上的声音。我们每个人都穿着一件给扎染成黑色、灰色和白色的拖到地面的长袍。可是那朦胧的人儿却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达西尔瓦先生的观念是极简抽象艺术①的:没有化妆,也没有面具。     ①极简抽象艺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的一种艺术,把作品削减到它基本的抽象成分。     ②罗莱,一种解酸药,用于医治胃酸过多性消化不良、胃灼热和胃痛等病症。“外边有多少人?”蒂纳•库贝克问道。     “你一定这么说惯啦,马克辛,”我说。“从你朗诵的所有台词中可以看出这一点。”     “我拉小提琴的时候倒不感到紧张。这只有更糟。”     “我实在紧张,”那人儿说。     在她的膝头,放着一罐罗莱②;她把药片当糖果吃。这时我才明白她头一天来上课时为什么不断拍打胸部。那朦胧的人儿患有一种经常发作的胃灼热。遇到紧张的时候,情况更糟。几分钟以前,她曾经走开,到外边去抽她在演出前的最后一支烟。如今她又在嚼着这种抗酸药片。一些有祖传财产的人显然也有祖上的习惯,那种肉体的成年人的需要和效果强烈的治标剂。那人儿年纪还小,不会受到这些因素影响。她还没有眼袋或是染了色的指甲。但已经养成了对高雅时髦、危害健康的事物的爱好。只要你走近她,就会闻到她身上的浓烈的烟味。她的胃也一塌糊涂。但她的脸却继续展现出秋天的光彩。在她那短平的翘鼻子上面的两只猫眼神色机警,扑闪扑闪,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平面布景那边越来越响的嘈杂声。     “我的爸爸妈妈在那儿!”马克辛•格罗辛格大声说。她回过头来对着我们,一下子变得笑容满面。我以前从没有看见马克辛笑过。她的牙齿参差不齐,有不少缝隙,就像森达克①笔下的一个生物的牙齿。她也戴着牙齿矫正架,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欢乐的神情,使我对她相当理解。她在学校以外过着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马克辛在她那柏树后的宅子里十分快乐。这当儿,鬈曲的头发从她那纤弱的、爱好音乐的头上披垂下来。     ①森达克(1928—),美国儿童文学作家、插图画家。“哦,天哪,”马克辛又朝外偷偷看了一眼。“他们就坐在前排,会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     我们都朝外偷看,一个接着一个。只有那朦胧的人儿坐着没动。我看见我的父母来了。米尔顿在斜坡的顶上站住脚,往下看着曲棍球场。他的神情表明眼前的景象,青葱翠绿的草地,白色的木头座位,远处的校舍,以及它那蓝石板瓦的屋顶和常春藤,都很赏心悦目。在美国,如果你想消除自己的种族特点,那只有去英国。米尔顿穿着蓝色的运动上衣和一条浅黄色的长裤,看上去就像一条海上游船的船长。他把一只胳膊搭在特茜的背上,正温柔地领着她走下石级去找两个好座位。     我们听见观众安静下来。接着传来一阵排箫的声音——达西尔瓦先生在录音机上放起了录音。     我走到那人儿的身旁,说道,“别担心。你会演得很好的。”     她一直在默默地背诵她的台词,这时才停下来。     “你可真是个好演员,”我继续说道。     她背过脸去,低下头来,嘴唇又蠕动起来。     “你不会忘了你的台词的。咱们一块儿温习了不知多少遍。你昨儿已经记得那么清楚——”     我站在那儿望着她,垂头丧气,十分厌恶自己。冷静吗?我就是不够冷静。我已经使那朦胧的人儿讨厌我了。我感到自己好像要哭出来似的,于是一把抓住一块黑色的帷幕,用它裹住自己的身体。我站在黑暗当中,但愿自己已经死了。     我刚才只是想讨好她。她也确实不错。在舞台上,那人儿的烦躁不安平息下来。她的姿势有了改进。当然,她的实际的身体状况摆在那儿,那个血色很好的叶片似的身子,那种引起大家注意的极为丰富的色彩。排箫声停了下来,曲棍球场上也又安静下来。有人咳嗽,把痰从身体里面吐出来。我从帷幕里朝外偷偷看了一眼,只见那人儿正等着出场。她就站在中央的拱门里面,离开我不过十英尺。我以前从没有看见她这么一本正经,这么全神贯注。天赋是一种智力的体现。那朦胧的人儿等着出场的时候,正展现出她的才智。她的嘴唇蠕动着,好像正对着索福克勒斯本人在朗诵索福克勒斯的台词,好像跟所有智力上的证据相反,她理解他们遭受苦难的文学理由。因此,那人儿站在那儿,等候出场,跟她的香烟和她那自命高雅的样子,她的小集团里的朋友,她那糟糕透顶的拼法都离得很远。她的特长就是在众人面前出场演出。一步步走到台上,站在那儿朗诵。她这时才开始认识到这一点。我所目睹的是一个发现了它可能的自我的自我。     恰好在这时候,安提戈涅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舞台。她的白色长袍用银色的带子束在身上。她走到外面习习的和风当中,长袍也随即飘动起来。     “你愿不愿意帮我用这只手把死者抬起来?”     马克辛伊斯墨涅回答说,“全城的人都不许埋他,你倒要埋他吗?”     “我要对哥哥尽我的义务,而你并不愿意尽这样的义务。我不愿意人们发现我背弃他。”①     ①以上安提戈涅与其妹伊斯墨涅所念台词见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的开场部分。我没有立刻上场。提瑞西阿斯并不是十分主要的角色。我又用帷幕裹住身子,等在那儿。我手里拿着一根棍子。那是唯一支撑着我的东西,一根漆得看上去像木头似的塑料棍子。     这时候,我听见一个低微哽噎的声音。那人儿又说道,“我不愿意人们发现我背弃他。”接着一片寂静。我从帷幕里面朝外看去,通过中央那个拱门,我可以看见她们。那人儿背对着我。而在舞台前部,马克辛•格罗辛格一脸茫然地站在那儿。她张着嘴,不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再往前面一点,就在舞台边上,可以看见法格尔斯小姐红润的脸。她正低声说出马克辛的下一句台词。     这并不是怯场。马克辛•格罗辛格脑子里的一个动脉瘤突然破了。开始,观众看到她身子急速晃动,脸上现出惊愕的表情,还以为那是戏剧表演的一部分。大家对这个姑娘扮演伊斯墨涅这种过火的方式都吃吃地笑起来。但是马克辛的母亲清楚地知道女儿感到痛苦时脸上是什么神气,她赶紧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不对,”她喊道。“不对!”二十英尺外,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很高的马克辛•格罗辛格仍然说不出话来。她喉咙里终于发出一阵咯咯声。她的脸就像突然出现灯光信号似的一下子变青了。就连坐在后排的人也可以看出她血液里正在缺氧。她的脑门、她的脸蛋儿、她的脖子上的红润的颜色渐渐消失。后来,那朦胧的人儿发誓说,马克辛当时用一种恳求的神气望着她,她看见亮光从马克辛的眼睛里消失。然而,据医生们说,这大概并不是真实的情况。马克辛•格罗辛格裹着黑色的长袍,仍然站在那儿,却已经断气了。几秒钟后,她扑跌在台上。     格罗辛格太太迅速爬到台上。她没有作声。谁都没有作声。她默默地走到马克辛面前,把她女儿身上的长袍拉开。那位母亲默默地开始对女儿进行嘴对嘴的人工呼吸。我一下子呆住了,也不用帷幕绕着自己,径自走了出来,呆呆地望着。突然,拱门给一个白色的模糊的东西完全占据了。那朦胧的人儿正从舞台上逃走。有一刹那,我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我以为达西尔瓦先生不同意我们这样。别忘了他做起事来总要按传统的方式。因为那朦胧的人儿戴着一个面具,悲剧用的面具,她的两只眼睛就像刀划出的口子,她的嘴则是痛苦的飞镖。她带着这样一张丑陋难看的脸扑到我的身上。“天哪!”她呜咽着说,“天哪,卡利。”她浑身发抖,需要我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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