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性《中性》 狼獾队_中性《中性》 狼獾队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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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性——《中性》 狼獾队

    第三卷     要是你刚打开电视机,我们现在正在播放一场曲棍球比赛的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本赛季两个主要竞争对手,BCDS黄蜂队和贝一英狼獾队最后一场比赛的最后几秒。比分是四比四平。中场开球……黄蜂队得球!张伯伦用棍把球传给边锋奥鲁尔克。奥鲁尔克假装往左,却从右边带过去……她到了一个狼獾队队员面前,又碰上另一个……这时她横传给阿米格利阿托!贝姬•阿米格利阿托沿着边线下底!只剩下十秒钟了,九秒钟!替狼獾队守门的是斯蒂芬尼德斯——啊哟,她没有看见阿米格利阿托过来了!她到底在看什么呀?……她正看着一片树叶,各位!卡利•斯蒂芬尼德斯正在观赏一片十分好看的火红的秋叶,但这样做可真不是时候!阿米格利阿托过来了。五秒钟!四秒钟!这是关键时刻,各位,中学初级代表队赛季的冠军马上就要产生了——可是且慢……斯蒂芬尼德斯听见了脚步声。她抬起头来……阿米格利阿托击球射门!啊哟,球像子弹似的直飞过来!在这儿的棚里,都可以感觉到那个球。球直对着斯蒂芬尼德斯的头飞来!她不再注意树叶!她正瞅着那个球……瞅着那个球……天哪,你真不想见到这种景象,各位……     临死之前(不管是由于受到曲棍球的一击,还是其他什么意外),你的一生会在你的眼前一闪而过,情况真的是这样吗?也许并不是你整个一生,而是其中的一部分。秋季的那一天,在贝姬•阿米格利阿托击射出的那个球朝着我的脸飞过来的时候,过去半年发生的事情在我那可能即将消亡的意识中一闪而过。     首先,我们的卡迪拉克牌汽车——这时是一辆金黄色的弗利特伍德——前一年夏天开上了贝克英格利斯女子学校的长长的车道。后座上坐着我这个被迫前来接受面试的很不快活的十二岁姑娘。“我不想进一所女子学校,”我抱怨说。“我情愿乘校车上学。”①     ①指美国学校为平衡黑白学童比例用车接送外区儿童上学。     ②预备学校,指学生为升学作准备而进的学校,在美国指为上大学作准备的私立中学。接着,在接下去那个九月里我七年级开学的头一天,另一辆汽车接我前去上学。以前,我总步行到特朗布利小学去,但预备学校②总带来许多改变: 比如,我那格子呢的上面有饰章的新校服。还有,这辆合用的车子,一个被称作德雷克塞尔太太的女人驾驶的一辆浅绿色的旅行轿车。德雷克塞尔太太的头发十分油腻,正变得日益稀疏。在她的上嘴唇上面,作为下一年我在英语课上就要学会识别的征兆的一个实例,是两撇小胡子。     且说,几星期后,那辆旅行轿车正在向前行驶。我望着车窗外的景象;德雷克塞尔太太抽的香烟产生一道青烟。我们朝格罗斯角的中心地区驶去,沿途经过不少装了大门的长长的私人车道,就是总叫我们家感到惊叹和敬畏的那种私人车道。可是现在,德雷克塞尔太太已经转进这些私人车道(我的不少新同学就住在这些私人车道的尽头)。我们隆隆地经过女贞树篱和修剪成形的拱门,来到湖滨一些僻静的住宅,有些女孩子背着书包,笔直地站在那儿等车。她们穿着跟我一样的制服,但不知怎么,制服穿在她们身上就显得不大一样,好像更加匀称合身,更加时髦好看。偶尔,在这幅画面里,还会出现一位发式讲究的母亲,正在花园里修剪玫瑰花。     接着两个月后,在秋季学期临近结束的时候,那辆旅行轿车爬上小山,前往我那不再全新的学校。车上坐满了女学生。德雷克塞尔太太正在点着另一支香烟。她打算在人行道旁停下,预备咒骂我们一句。看到眼前的景象——起伏不平的、碧绿的校园,远处的湖水——她摇了摇头,说,“你们这群姑娘最好现在快活地玩玩。人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在你青春年少的时候。”(当时我十二岁,最不爱听她说这样的话。我想象不出什么是能对一个孩子说的更为恶劣的话。不过,说不定也由于那年开始出现的某些其他的变化,我以为我童年的快乐时期快要结束了。)     在那个曲棍球直飞而来的时候,我还回想起什么别的呢?只是一个曲棍球所能象征的一切。曲棍球,这种新英格兰的运动项目,是从古老的英格兰传下来的,就像我们学校里的一切别的事物那样。那幢学校大楼,以及它那长长的、发出回音的走廊和教堂的气息,它那铅框的窗户,它那哥特式建筑的幽暗。那些有着稀粥的颜色的拉丁文初级读本。午后的茶点。我们网球队行的屈膝礼。我们教师穿的花呢服装。学校课程本身,为了讲述古希腊的历史,表现慷慨悲歌的场面,便从荷马开始,然后径直跳到乔叟①,接下去再转到莎士比亚、多恩②、斯威夫特③、华茲华斯④、狄更斯⑤、丁尼生⑥和爱•摩•福斯特⑦。只是连贯起来讲。     ①乔叟(1340?—1400),英国诗人。     ②多恩(1572—1631),英国诗人,玄学派诗歌代表人物。     ③斯威夫特(1667—1745),英国作家。     ④华茲华斯(1770—1850),英国诗人。     ⑤狄更斯(1812—1870),英国作家。     ⑥丁尼生(1809—1892),英国诗人。     ⑦爱•摩•福斯特(1879—1970),英国小说家和散文家。     ⑧林肯的原木小木屋,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查尔斯顿之南八公里处,原为林肯总统的父亲托马斯•林肯和他继母萨拉•布什•林肯居住的场所。林肯总统实际从未居住于此。原有的木屋已在一八九三年拆除,目前的木屋是根据照片在一九三四年重建的。     ⑨苏泽(1854—1932),美国作曲家,曾任美国海军军乐队指挥。早在一九一一年,贝克小姐和英格利斯小姐创办了这所学校,在办校章程中说,“为了让女孩子接受人文学科和科学方面的教育,培养她们爱好学习,举止端庄,风度可爱,尤其是对公民义务的兴趣。”这两位女子一起住在校园另一边的“村舍”里,那所木瓦顶的小屋在学校传闻中所占的地位,与林肯的原木小木屋⑧在国家的传说中所占的地位相似。每年春天,五年级学生可以去参观一次。她们列队经过那两个单间的卧室(她们说不定给耍了),创办人的桌上仍然放着自来水笔和甘草糖,还有那台她们用来听苏泽⑨的进行曲的唱机。贝克小姐和英格利斯小姐的鬼魂与她们实际的半身像和画像一起常在学校里出现。院子里的一个塑像表现的是两个戴着眼镜、沉浸在春天富于幻想的情绪中的教育家,贝克小姐像教皇那样做出向空气祝福的手势,而(永远处在底部的)英格利斯小姐则回过头去看她的同事要她注意的东西。英格利斯小姐的那顶耷拉着的帽子遮住了她那平凡的容貌。在这件作品唯一的先锋派的手法中,从贝克小姐的头上伸出一根粗电线,电线的顶端翺翔着那个神奇的东西: 一只蜂鸟。     ……那个旋转的曲棍球叫我联想到所有这一切。不过还有一件别的事儿,一件较为个人的事儿,说明为什么我成了那个曲棍球的目标。卡利俄珀担任守门员时在干什么?为什么她受到面罩和护垫的妨碍?为什么斯托克教练大声朝她喊叫,要她防住这个球?     简单地回答: 我不大擅长体育运动。垒球、篮球、网球,我样样都不得要领。曲棍球甚至更糟。我无法习惯于那些滑稽的小球棍,或是那种模糊不清的欧洲战略。由于缺少球员,斯托克教练派我去守门,希望会出现最好的情况。这种事难得发生。有些狼獾队队员缺乏团队精神,坚持认为我一点儿也没有协同配合的精神。这种指控有什么价值吗?我目前的案头工作和缺乏风度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我可不打算回答这样的问题。但是为了给自己辩护,我要说,我的那些身体比较健壮的队友里没有一个曾经长着一个像我这样的很成问题的身体。她们不像我那样,当时在腹股沟管里不合理地隐伏着一对睾丸。这些捣乱的器官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生长在我的腹部,甚至还跟有用的东西连结在一起。如果我架起腿来,搁错了位置,或者腿移动得太快,我的腹股沟那儿就会突然一阵痉挛。在曲棍球场上,我时常弯着身子,两眼竖起,那时斯托克教练便在我的臀部上重重地拍上一下。“这只不过是一阵痉挛,斯蒂芬尼德斯。跑一下就好了。”(话说这时,我正移动过去要挡住打来的球,恰好身上感到这样一阵疼痛。我的五脏六腑扭曲在一起,突然产生一阵熔岩流似的灼热的疼痛。我弯身向前,在我的球棍上绊了一下,接着便翻滚着往下倒去……)     不过仍有时间记录几个其他身体上的变化。在七年级开始时,我就开始用牙箍①,一整副牙箍。橡皮筋这时把我的上颚和下颚都钩在一起。我的下巴感到很有弹性,好像一个口技艺人模型的下巴。每天晚上睡觉以前,我总恭顺地把我那中世纪的头盔戴好。不过在黑暗中,虽然我的牙齿给缓缓地强行弄直,但我的脸却开始向一种趋于扭曲变形的较强的遗传倾向让步。我们来意译一下尼采②的话,有两种希腊人: 具有阿波罗的气质特征的人和具有狄俄尼索斯③的气质特征的人。我生来就是一个具有阿波罗的气质特征的人,一个受到太阳亲吻的姑娘长着一张四周都是鬈发的脸。可是在我快要十三岁的时候,我的容貌上悄悄显露出狄俄尼索斯气质特征的人所有的成分。我的鼻子起初优美地,后来又不太优美地成为弓形。我的眉毛变得比较浓密,也长成了弓形。我的神情中流露出几分邪恶、狡猾、确实“好色的”意味。     ①牙箍,指用以矫正儿童牙齿的钢丝架。     ②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诗人。     ③狄俄尼索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因此,那个曲棍球(这时已经飞得更近,不愿再忍受任何阐述)——那个曲棍球象征的最后一样事物就是时间本身,时间的不可阻挡,我们受到自己的身体牵制,而身体又受到时间的牵制的方式。     那个曲棍球飞速向前,一下子击中了我面罩的侧面,弹进了球网的中心。我们输了。黄蜂队欢天喜地。     我像平常一样,很不光采地回到体操房去。我拿着面罩,往上走出了那片绿色的椭圆形的曲棍球场,那片看上去就像一个露天剧场的曲棍球场。我迈着很小的步子,沿着石子路走回学校。远处,在小山下面,大道的另一边,是圣克莱尔湖。我的外公吉米•齐茲莫曾经假装在那儿死去。那个湖冬天仍然结着冰,但非法贩卖私酒的人不再驾车开过湖上。圣克莱尔湖已经失去了它那阴森不祥的魅力,而且像所有别的事物那样,变得平淡乏味。货船仍然在运输航道上定期往返,不过这时,你看到的多半是游艇: 克里斯号、圣塔纳号。鬼船荷兰水手号、四七号等。在阳光明媚的日子,湖面仍然可以显得碧蓝,然而,大多数时候,都是冷豌豆浓汤的颜色。     不过我并没有想所有这些情况。我正在估计自己的步伐,设法能走多慢就走多慢。我带着谨慎而关切的神情望着体操房的门。     这时候,那场比赛对所有别的人都结束了,而对我却刚刚开始。我的队友们都气喘吁吁,而我却正在做好心理准备。我得动作优美、迅速、敏捷地把握好时机行动。我得从我所在的场外区域喊道,“注意,斯蒂芬尼德斯!”我得同时既是教练,又是核心球员和拉拉队队长。     因为,尽管在我的身上(在我那阵阵抽痛的牙齿上,在我那异常放纵的鼻子上),已经出现了那种狄俄尼索斯的狂欢,但并不是我身上的一切都变了。在卡罗尔•霍宁挺着全新的胸部来到学校一年半后,我胸部仍然什么也没有。我最终花言巧语从特茜那儿讨来的胸罩,仍然像高等物理学那样只有着理论上的用途。没有胸部,也没有月经。在六年级时,我一直在等待,后来又经过了整个夏天。现在,我已经升到了七年级,我还在等待。出现过一些令人鼓舞的征兆。我的乳头不时会感到疼痛。我轻轻摸了摸,感到那块粉红、娇嫩的肉下面有一个硬块。我总以为这是某种情况的开始。我以为自己开始发育了。但是那种肿胀和疼痛一次又一次地过去了,并没有什么结果。     因此,在我的新学校里,我不得不习惯的所有事情中最不好受的,就是体操房里的更衣室。就连现在,赛季已经过去,斯托克教练仍然站在门口,大声吼叫。“好,姑娘们,快去淋浴!来吧。赶快!”她看见我走来,勉强做出笑脸。“你很努力,”她说,一边递给我一条毛巾。     到处都存在等级制度,但在更衣室里尤其严重。那沼泽似的环境,那些赤裸裸的身体使人又回到了原始的情况。现在,让我把我们的更衣室迅速分类叙述一下。占据最靠近淋浴场所的,是那些“戴着挂有饰物的手镯的姑娘”。我经过的时候,顺着那条水汽濛濛的走道看去,只见她们正做出一些郑重其事的女性动作。一个姑娘正俯身向前,用一条毛巾裹起她的湿漉漉的头发。她十分敏捷地一下子直起身子,把毛巾盘成一块缠头巾。紧挨着她,另一个姑娘正用呆滞的蓝眼睛凝望着远处,一边用润湿济涂抹自己的身体。还有一个姑娘举起一瓶水来对着嘴,显示出她那好像长柱子似的颈项。我不愿去细看,便朝别处望去,不过我仍然可以听到她们穿衣服的声音。在淋浴器的嘶嘶声和脚踏在瓷砖上的啪啪声之上,还有一种又高又细的丁当声传到我的耳朵里,这种丁当声几乎就像祝酒之前香槟酒细长酒杯的碰杯声。那是什么声音?你猜不猜得出来?原来那些姑娘纤细的手腕上戴的细小的银饰物正发出和谐的音调。那是细小的网球拍碰上细小的滑雪板,小型的埃菲尔铁塔①碰上竖起的半英寸大小的芭蕾舞鞋发出的清脆响声。那是蒂法尼②笔下的青蛙和鲸鱼共同合唱的声音,是小狗撞上小猫的丁当声,是鼻子上顶着球的海豹用手摇风琴击打猴子的声音,是楔形干酪撞着小丑们的脸发出的银铃般的声音,是草莓和墨水池的歌唱声,也是情人节的心形物撞击着瑞士奶牛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声音。在整个这片柔和的乐声中,有个姑娘把手腕向她的朋友们伸去,好像一个贵妇人在推荐一种香水。她的父亲刚完成公务旅行回家,给她带回这件最新的礼物。     ①埃菲尔铁塔,由法国土木工程师埃菲尔(1832—1923)在一八八七年到一八八九年建于法国巴黎塞纳河左岸的著名铁塔。     ③马撒葡萄园岛,美国马萨诸塞州东南沿海一岛,为避暑胜地。这些戴着挂有饰物的手镯的姑娘,她们是我的新学校的统治者。她们从进入幼儿园的那天起,就上贝克英格利斯女子学校来。甚至在没进幼儿园以前就如此!她们住在湖的近旁,像格罗斯角的所有居民一样成长起来,装着认为我们这儿浅浅的湖水根本不是湖水,而实际是海洋,是大西洋。不错,这就是那些戴着挂有饰物的手镯的姑娘和她们父母的秘密愿望,不做中西部人,而做东部人,模仿东部人的服装和闭着嘴说话的方式,到马撒葡萄园岛③去避暑消夏,说“回到东部”,而不是“离开东部”,仿佛他们待在密执安州的时间,只是一次为时很短的旅居。     关于我的那些既有教养、又有信托基金的小鼻子的同学,我能说些什么呢?她们都是勤劳、节俭的实业家的后代(我班上有两个同学都和美国汽车制造商同姓),有没有表现出学习数学或科学的天赋呢?她们有没有显示出在机械方面的独创性?或者对新教的职业道德规范①所作的奉献?一句话,没有。没有比有钱人家的子女更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来反击遗传决定论了。那些戴着挂有饰物的手镯的姑娘并不读书。她们在上课的时候从不举手。她们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弯身伏在那儿,每天回家就带着一本笔记簿的撑架。(不过也许那些戴着挂有饰物的手镯的姑娘比我更为了解生活。她们从很小的年纪就知道世上多么轻视书本,所以也就不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书本上。而我呢,就连现在都还坚持认为这些白纸黑字具有最大的意义,如果我不断写作,我就可能会在一个坛子里瞥见意识中的一道彩虹。我唯一取得的信托基金就是这个故事,跟一个小心谨慎地在美国社会中享有特权的白人不同,我正在动用本金,把它全部花掉……)     ①新教的职业道德规范,指强调遵纪守法、勤奋工作、节俭生活、自我约束的价值观。我在七年级走过她们的衣物柜时,对所有这些情况还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正如卢斯医生鼓励我做的那样),我很确切地看出十二岁的卡利俄珀看着那些戴着挂有饰物的手镯的姑娘在水汽濛濛的光线下脱去衣服时,心头的感受。她心头是不是感到一阵激动?她那守门员的护垫下的肉体有没有作出反应?我努力回忆,可是想起来的只是一大堆情感: 当然有羡慕,但也有鄙视。既感到自卑,又感到优越。而首要的一点,就是惊慌。     姑娘们在我前面正从淋浴间出出进进。她们裸露的身体的不时闪现好像突然发出阵阵呐喊。大约一年以前,这些姑娘还像一些瓷制的小塑像,小心翼翼地把脚趾伸到公共游泳池那经过消毒的池水里。如今,她们都成了体格健美的人儿。我在那片潮湿的空气中走动,觉得就像一个使用水下呼吸管潜游的人。我向前走去,踢了踢我那粗壮的、垫了护垫的腿,透过守门员的面罩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周围那奇异的水下生活。海里的银莲花从我同学的两腿之间迅速抽芽生长。这些银莲花有各种颜色,既有黑色和棕色的,也有电光黄色和鲜红色的。再往上一点,她们的乳房像水母似的颠颠耸耸,带着令人刺激的红色乳峰柔和地一起一伏。一切都在那股气流中摆动,吸收着显微镜下的浮游生物,每分钟都变得更大。那些羞怯的、体态丰满的姑娘就像海狮一样潜伏在水的深处。     海面就是一面镜子,映现出不同的演变发展的道路。在上面,是空中的生物;在下面,是水里的生物。一个行星包含两个世界。我的同学对她们身上的丰富特征,就像河豚鱼对自己身上的刺一样,一点儿也不惊异。她们似乎是另一种人。那就仿佛她们具有香腺或有袋动物①的口袋,都是适应繁衍,适应在荒野中生殖所作的变化,跟我这个皮包骨头、受到驯化的无毛的人毫无关系。我匆匆地走过去,内心感到十分孤独,耳朵里鸣响着那个地方的声音。     ①有袋动物,指袋鼠、袋狸等有袋类哺乳动物。在那些戴着挂有饰物的手镯的姑娘的前面,接着我走进了短裙集团的区域。她们在我们更衣室中人数最多,短裙集团占据了三排衣物柜。她们待在那儿,身体有胖有瘦。有的脸色苍白,有的满脸雀斑,不是在笨拙地穿上短袜,就是在拉起不合身的内衣。她们就像把我们的格子呢服装合在一起的图案,呆板而不引人注目,不过本身却是必要的。她们的姓名,我一个也不记得了。     那一年,周围环境发生改变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派校车接送学生上学的那种忧虑使得别的家长也开始去察看私立学校。贝克英格利斯女子学校的物质设施令人难忘,不过得到的捐助数量不多,因而并不反对多收一些学生。于是在一九七二年秋天,我们就来了(淋浴的水汽这时已经变得稀薄;我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见我的老朋友): 有里蒂卡•丘拉斯沃米,她生着一双黄色的大眼睛和麻雀般的细腰;有乔安妮•玛丽亚•巴巴拉•佩拉奇奥,她长着一只经过矫正的先天畸形的脚,而且(必须承认),她加入了约翰•伯奇协会①: 有诺尔马•阿布道,她的父亲曾去朝觐,就此一去不回。有蒂纳•库贝克,她是一个有捷克血统的人;还有琳达•拉米雷斯,一个有一半西班牙、一半菲律宾血统的姑娘,当时她仍站在那儿,等候眼镜上的雾气消退。别人都把我们称作“外国人的”姑娘,其实追根究底,谁不是这样呢?那群戴着挂有饰物的手镯的姑娘,身上从头至尾不也具有外国的色彩吗?她们脑子里不也充满了奇特的宗教仪式和该吃的食物,充满了部族的语言吗?她们用“假的”代替讨厌的,用“古怪的”代替离奇的。她们吃的是用白面包做的、没有边皮的小三明治——黄瓜三明治、蛋黄酱,以及一种叫作“水田芥”②的东西。在我们进入贝克英格利斯女子学校以前,我和我的朋友们总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是美国人了。但是如今,那群戴着挂有饰物的手镯的姑娘翘起的鼻子表示,还有另外一个我们永远进不去的美国。美国突然变得不再是汉堡包和高速汽车了。美国的代表是“五月花”号③和普利茅斯海岸巨砾④。美国的代表是四百年前两分钟内发生的一件事,而不是后来发生的一切。不是现在发生的一切。     ①约翰•伯奇协会,美国一个极端保守的反共组织,一九五八年由退休糖果制造商小罗伯特•韦尔奇创办。     ②水田芥,一种水生植物,其嫩梢可作色拉,其叶呈淡绿色,有胡椒味。     ③“五月花”号,一六二年英国清教徒去北美殖民地时所乘船名。     ④普利茅斯海岸巨砾,指美国马萨诸塞州普利茅斯海岸边的花岗石巨砾,相传为首批英格兰清教徒一六二年乘“五月花”号船到达北美的登陆处。在七年级时,卡利俄珀发觉自己和那一年的新生打成一片,受到她们的接纳和扶持,被她们当作朋友。说这么一句就也够了。在我打开衣物柜的时候,我的朋友对我充满漏洞的守门什么也没说。相反,里蒂卡十分厚道地把话题转到即将到来的数学测验上。乔安妮•玛丽亚•巴巴拉•佩拉奇奥慢慢地脱下一只齐膝的袜子。外科矫正手术使她右脚的脚踝细得像一个扫帚柄。我每次见到她的脚踝,总觉得自己还算不错。诺尔马•阿布道打开她的衣物柜,朝着里面看了看,大声喊道,“真恶心!”我磨磨蹭蹭,解下我的护垫。在我两边,我的朋友们都瑟瑟发抖、动作迅速地脱光衣服。她们都用毛巾裹着身子。“喂,伙伴们!”琳达•拉米雷斯问道,“有谁可以借给我点洗发剂吗?”“要是明儿午餐你帮我端菜,洗盘子,我就借给你。”“不成!”“那就没有洗发剂。”“好吧,好吧。”“什么好吧?”“好吧,公主殿下。”     ①试用胸罩,指专为胸部刚刚开始突起的年轻女孩设计制作的胸罩。我等她们离开后才把衣服脱掉。首先,我脱下我那齐膝的袜子。我把手伸到运动衫里面,脱下短裤。我用一条浴巾裹住腰部,然后才解开运动衫的背带,把它从头上脱下。于是我身上只剩下那条浴巾和紧身内衣。现在,到了耍花招的那个部分。我戴的胸罩尺寸是30AA。在两个胸罩窝之间的胸罩上,有一个很小的玫瑰形标志,还有一个标签,上面写着:“年轻的小姐,奥尔加制。”(特茜曾经劝我弄一副老式的试用胸罩①,但我要一副看上去就像我的朋友们所戴的、最好还有衬垫的胸罩。)如今,我就把这个玩意儿束在我的腰上,搭扣仍在前面,然后把它转到适当的位置。这时,我把两只胳膊,一次一个袖子,从内衣里抽出来,这样一来,内衣便像一件斗篷似的披在肩上。我两只手在内衣里面活动,把胸罩顺着我的身体向上移动,直到最后可以把我的胳膊再伸进袖孔为止。等做好这一切后,我在浴巾下穿上短裙,脱去内衣,穿上衬衫,再把浴巾扔开。我一刻都没有赤身露体。     唯一目睹我的狡猾手法的玩意儿就是我们学校的那个吉祥物。在我背后的墙上,有一面褪了色的毡制的奖旗,上面写着:“一九五五年本州曲棍球冠军。”在这面奖旗下面,摆出她那惯有的无忧无虑的姿势的,就是那个贝英狼獾队队员。她睁着亮晶晶的小眼睛,露出锐利的牙齿和逐渐变得尖细的鼻子,倚着曲棍球球棍站在那儿,右脚横跨过来贴着左脚脚踝。她穿着一件蓝色束腰外衣,系着一根红色腰带。在她的两个毛茸茸的耳朵之间扎着一条红色的缎带。要说出她究竟在笑还是在吼叫,可不那么容易。在我们这个狼獾队队员的身上,有种耶鲁大学学监助理的顽强作风,?过神态也很娴雅。狼獾队队员打球并不只是为了取胜。她打球还为了保持体形。     我给送进私立中学的那一年,第十一回进了大学。虽然他平安地躲开了罗思法官的长胳膊,但别人的胳膊却已朝他伸去。上一年七月一个炎热的日子,我正顺着楼上的过道往前走去,就听见第十一回的卧室里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正在念数字和日期。“二月四日,”那个声音说,“三十二。二月五日——三百二十一。二月六日……”那扇折门并没有闩上,因此我朝里面张了一眼。     ①阿富汗毛毯,一种通常带有几何图案的针织软毛毯。我哥哥正躺在床上,拿特茜用钩针给他编织的一条旧阿富汗毛毯①裹着身子。他的脑袋在床的一头——两只眼睛目光呆滞——两条白腿在床的另一头。在房间另一边,他的立体声扩音机正开着,收音机的指针不断跳动。     那年春天,第十一回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密执安大学寄来的,通知他已被该校录取。另一封是联邦政府的公函,通知他已经合格应征入伍。从那以后,我这个不关心政治的哥哥就对时事产生了不寻常的兴趣。每天夜晚,他和米尔顿一块儿从电视上观看新闻,跟踪军事发展,密切注意亨利•基辛格①在巴黎和谈②时小心谨慎的谈话。“权力最能激发情欲,”基辛格相当出名地这么说,他的话一定是对的,因为第十一回每天夜晚都受到电视机的吸引,关注着外交方面的谋划筹算。同时,米尔顿则给做父母的(特别是做父亲的)那种奇怪的欲望所驱使,想要看到子女重复他们自己所受的痛苦。“参军或许会对你有点儿好处,”他说。听到这句话,第十一回答道,“我要上加拿大去。”“你不可以这么做。如果他们招你入伍,你就要为国效劳,就像我做的那样。”接着特茜说:“别担心。在他们找到你以前,整个事情就会结束。”     ①亨利•基辛格(1923—),美国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国务卿(1973—1977)。     ②巴黎和谈,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三日,美国和越南在巴黎开始了正式的和谈。     ③巴黎和约,指一九七三年一月美国和越南签订的终止越南战争的巴黎和约。然而,一九七二年夏天,在我瞅着我那给数字弄得傻了眼的哥哥时,那场战争仍在公开进行。尼克松的圣诞轰炸仍在等候着节日的到来。基辛格仍在巴黎和华盛顿之间穿梭飞行,保持着他那性的魅力。实际上,巴黎和约③要到下一年一月才签订,而最后一批美国士兵要到三月才从越南撤出。但是在我朝房间里张望,看到我哥哥那懒洋洋的身体时,谁都不知道这一切。我只发现做一个男人有多奇怪。社会歧视妇女,这毫无疑问。但在送往战场这桩事上出现的歧视,又该怎么说呢?哪种性别的人给当真认为是可以牺牲的?我对我的哥哥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同情与保护之心。我想到第十一回穿着军装,隐伏在丛林里。我想象他负了伤躺在担架上,于是哭起来了。收音机里的声音低沉单调地说道: 二月二十一日—— 一百四十一。二月二十二日——七十四。二月二十三日——两百零六。     我一直等到三月二十日,也就是第十一回的生日那天。当时,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宣布了他的应征号码——两百九十,他决不会上战场——我冲进了他的房间。第十一回一翻身下了床。我们彼此望着,随后——那在我们之间几乎是空前的——我们拥抱在一起。     下一个秋天,我哥哥并没有到加拿大去,而是前往安阿伯①。正如第十一回的蛋卵落下去的时候那样,我又给孤零零地撇下了。我独自待在家里,发现父亲因为晚间新闻而越来越生气,对美国人进行战争(尽管使用了凝固汽油弹)的那种“杂乱无章”的方式颇为失望,对尼克松总统则日益同情。我也独自察觉了开始困扰母亲的那种无所事事的感觉。第十一回离开了家,而我也长大了,特茜觉得自己手头空闲的时间太多。她开始到阵亡将士亲属中心去参加一些学习班来消磨时间。她学会了剪贴工艺。她还编织悬挂植物的套子。我们的宅子里开始放满了她的工艺产品。有彩绘的篮子,饰有小珠的帘子,上面挂着各种东西的镇纸,干花,彩色的谷物和豆类。她继续模仿古代式样制作,在墙上挂了一块旧的洗衣板。她还练习瑜伽②。     ①安阿伯,美国密执安州东南部城市,密执安大学的所在地。     ②瑜伽,健体和控制呼吸的锻炼。     ③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古希腊哲学家。     ④柏拉图(公元前427—347),古希腊哲学家。     ⑤苏格拉底(公元前469—399),古希腊哲学家。     ⑥马可•奥勒利乌斯(121—180),罗马皇帝(161—180),新斯多葛派哲学的主要代表。     ⑧波伊提乌(480—524),古罗马哲学家和政治家。米尔顿对反战运动的厌恶和特茜的无所事事的感觉两相结合,促使他们开始阅读共有一百十五卷的整套《世界名著丛书》。彼特大伯早就对这套书大为称赏,更不用说在星期天的辩论中,为了驳倒他人的论点而把这套书中的话语大肆引用了。既然学习气氛这么浓厚——第十一回在主修工程学,我在跟着西尔伯小姐学习一年级的拉丁文(西尔伯小姐上课时也戴着太阳眼镜)——米尔顿和特茜便认定这也是充实完善他们所受教育的时候。《世界名著丛书》分成十盒寄来了,每盒上都盖有印记,说明其中的书籍。亚里士多德③、柏拉图④和苏格拉底⑤在一盒里;西塞罗、马可•奥勒利乌斯⑥和维吉尔⑦在另一盒里。我们把这套书放上米德尔塞克斯那嵌入墙内的书架,看到了那些作者的姓名,许多是熟悉的(比如莎士比亚),也有一些比较陌生(比如,波伊提乌⑧)。对经典名作的抨击当时尚未风行。再说,《世界名著丛书》是以和我们自己颇为相似的作家姓氏(如修昔底德①)开始的,因此我们觉得自身给包括在内。“这是一本好书,”米尔顿说,一边拿起弥尔顿的作品。唯一叫他感到失望的是,这套书里没有一本艾恩•兰德②的作品。尽管如此,那天晚上晚餐以后,米尔顿还是向特茜朗读起来。     他们按照年月的顺序往下朗读,从第一卷开始朝着第一百十五卷读去。我一边在厨房里做功课,一边听见米尔顿那洪亮、锐利的声音说,“苏格拉底:‘艺术的衰退似乎有两个原因。’阿德曼托斯③:‘两个什么原因?’苏格拉底:‘我说财富,还有贫穷。’”等柏拉图的著作变得难以读下去后,米尔顿提议先跳到后面,去看马基雅弗利④的著作。这样过了几天,特茜要求念托马斯•哈代⑤的作品,但念了一个小时,米尔顿就把那本书放下了,并没受到什么感动。“荒原太多啦。”他抱怨说。“这也是荒原,那也是荒原。”接着,他们念了欧内斯特•海明威⑥的《老人与海》,十分欣赏随后就放弃了整个计划。     ①修昔底德(约公元前460—前400),希腊历史学家。     ②艾恩•兰德(1905—1982),俄裔美国女作家、哲学家。     ③阿德曼托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之兄。     ④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历史学家、作家,认为为达政治目的可不择手段。     ⑤托马斯•哈代(1840—1928),英国小说家、诗人。     ⑥欧内斯特•海明威(1899—1961),美国小说家,《老人与海》是他在一九五二年出版的一部中篇小说。我提起父母未能把《世界名著丛书》攻读下去是出于一个原因。在我成长的整个岁月里,那套书始终放在我们书房的架子上,沉甸甸的,有着金色的书脊,显得相当气派。就连在那时,这套《世界名著丛书》也对我产生影响,默默地鼓励我去追寻人类所有的梦想中最无聊的梦想,梦想写一本配得上跟它们放在一起的书,也就是第一百十六卷世界名著,封面上有另一个很长的希腊姓氏: 斯蒂芬尼德斯。那是我年纪轻轻、脑子里还充满宏伟的梦想的日子。如今,我已经放弃了名垂后世、达到完美浑成的文学境界的任何希望。我不再关心我是否写了一部伟大的作品,我想要的只是一部不论具有什么缺点,都会给我那难以忍受的生活留下一份记录的书。     在我把那些书放到架子上去的时候,那种生活终于显示出它的本来面目。因为卡利俄珀正在那儿打开另一个纸盒。她正在那儿把第四十五卷(洛克①、卢梭②)拿出来。她并没有踮起脚来,正在那儿把手朝上伸去,把那本书放进顶上一层书架。而特茜也在那儿,抬头朝上看着,说道,“你真长大啦,卡尔。”     ①洛克(1632—1704),英国哲学家。     ②卢梭(1712—1778),法国思想家、文学家。     ③地球科学,指与地球、地球的构成或其变化有关的科学,如地理学、地质学等。这结果成了一种相当保守的说法。从念七年级的一月开始,一直到接下去的八月,我那先前固定不变的身体经历了突飞猛进的发育生长,带来不寻常的体形和无法预见的后果。尽管我在家里吃的仍然是地中海沿岸地区的饮食,但新学校里的食物——鸡肉馅饼、土豆条、方块果子冻——抵消了它那青春泉水的影响,而且除了一个方面以外,我在其他各方面都开始成长。我以我们在地球科学③课上读到的绿豆的生长速度飞速成长。我们学了光合作用,把一盘绿豆放在黑暗中,一盘绿豆放在亮光里,每天用米尺进行计量。我的身体也像一棵绿豆那样朝着天空里的那盏促进成长的大灯不断伸展,而我的情况显得更有意义,因为我在黑暗中也继续成长。夜晚,我关节疼痛,难以入睡。我用电热垫裹住双腿,含笑忍住疼痛。因为随着我那新出现的身高,有件别的事儿最终发生了。毛开始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每天夜晚,我把卧室的门锁上后?就把台灯调成适当的角度,开始数毛。一个星期出现了三根,下一个星期有了六根,两个星期以后有了十七根。有一天,我心情很好,就用一把梳子去梳理了一下。“差不多是时候了。”我说,而且就连这一点也变得不同了: 我的嗓音开始变了。     这并不是一下子发生的。我不记得嗓音出现什么突然变化。相反,我的嗓音开始缓缓下降,在随后的两三年里不断持续。过去那种尖利刺耳的音调(我总把它用作对付我哥哥的武器)消失不见了。响遏行云地唱出国歌中的“自由”①成了一件往事。我母亲老以为我伤风感冒。女营业员常向我身后望去,寻找那个问她什么的女人。那是一种还算有魅力的声音,一种笛子和巴松管混合在一起的声音。我的辅音有点儿含糊不清,我发出的大多数声音都伴有一种急促的喘息声。而且有些迹象也只有一个语言学家才听得出来,比如中产阶级的省音②,从希腊人传下来变成中西部鼻音的装饰音,就跟别的所有神态表情那样,都是从我爷爷奶奶和父母那儿遗传下来,继续出现在我身上的特征。     ①美国国歌《星条旗永不落》共有四节,每节尾句均为“(星条旗)飘扬在自由的国土,勇士的家乡。”     ②省音,指发音时元音、辅音或音节的省略。     ③萨卢基狗,一种原来饲养于埃及和亚洲西南部、像灵的黑与棕、白、黄相间或三色的猎狗,耳朵、腿及臀部长有长毛。我长高了,嗓音也成熟了。不过并没有什么地方看上去不正常。我那瘦小的体格、纤细的腰、小手、小脚和小脑袋都没有在任何人的心里引起什么问题。许多给当作女孩抚养长大的基因男性,并不这么容易跟别的孩子打成一片。从很小的年纪起,她们就显得不同,行动的样子不同,她们无法找到合适的鞋子或手套。其他的孩子管她们叫假小子,或是更糟的名称,女猿人、大猩猩。我那皮包骨头的样子掩盖了我的真实情形。七十年代初期是胸部平坦的大好时光。两性畸形是可以接受的,我那好像患有软骨病的身高和小马驹似的腿,使我具有一个时装模特儿的体态。我的衣服不大合适,我的脸也不大合适,但我那瘦骨嶙峋的样子却相当合适。我具有那种萨卢基狗③的神气。而且,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那爱好幻想的性格,我的书生习气——我对周围的一切相当适应。     尽管如此,某些天真无邪、生性容易激动的姑娘碰到我的时候倒也常会作出那种自己并未觉察的反应。眼下我想到了莉莉•帕克,她总躺在大厅的长沙发上,把头枕在我的膝上,抬头望着我,说,“你长着一个再理想不过的下巴。”我也想到了琼•詹姆斯,她总把我的头发拉过去放到她的头上,这样一来,我们就好像合用一个帐篷。我的身体可能释放出一些对我的同学产生影响的信息素①。因为对于我的朋友们使劲儿拖我、倚在我身上的那种方式,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好用来解释呢?在这个较早的阶段,在我的次要的男性特点显露出来之前,在走道里响起嘁嘁喳喳议论我的低语声,而姑娘们也不再不假思索就把头靠到我的膝上之前(在念七年级的时候,我的头发很有光泽,还不鬈曲,我的脸蛋儿也光溜溜的,肌肉也还没有充分发育,然而,我却开始显出某种男性的特征,虽然不易觉察,但却明白无误,比如,我抛起橡皮然后接住的那种方式,我用调羹急速去舀人家甜点心的那种样子,或者在班级里发生任何事情的时候,双眉紧蹙、急于跟人辩论的那种神气),在我还是个傻孩子,体貌没有出现什么改变以前,我在自己的新学校里很有人缘儿。     ①信息素,生物体释放的一种化学物质,能为一定距离外的同种生物所察觉并影响其行为。     ②意谓头发变得拳曲起来。     ③原文为希腊语。不过这个阶段十分短暂。不久,我的头饰在夜晚跟拳曲的军事力量作战时败下阵来②。阿波罗向狄俄尼索斯屈服了。长得美貌标致的人也许总有那么一点儿喜怒无常,但是到十三岁那年,我却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     细看一下那本年鉴。在那年秋天拍的曲棍球队的照片上,我屈下一膝蹲在前排。跟同一教室里的同学在春天拍的照片上,我弯腰曲背地站在后排。我的脸因为害羞而隐在阴影当中(那些年,我脸上老是现出一片迷茫的神情,弄得摄影师们心烦意乱,无法集中注意力。我们全班拍的照片和圣诞贺卡都为此而搞糟了。后来,在我的那些刊登的范围最为广泛的照片上,这个问题终于通过把我的脸完全遮住而得到解决)。     假如米尔顿失去了一个美貌的女儿,我可始终都不知道。在人家的婚礼上,他仍然叫我陪他跳舞,不顾我们一起看上去多么可笑。“来,小妞儿③,”他总这么说,“咱们去轻快地跳一场。”于是我们就去了,矮胖的父亲用充满自信的、老式的狐步舞的舞步领先跳了起来,而他那个好似动作笨拙的螳螂的闺女则尽力跟着。父母对我的疼爱并没有因为我的容貌而有所减少。然而,我想在我的容貌发生变化的那些年里,父母对我的爱中渗进了一种忧伤,这么说方才公允。他们担心我无法引起小伙子的兴趣,会像佐姑姑那样成为一个舞会上找不到舞伴的姑娘。有时,在我们跳舞的时候,米尔顿会挺起胸来,环顾四周,仿佛看看有没有谁敢说一句挖苦的话儿。     我对所有这种成长作出的反应就是留起头发。我的头发仍然在我的控制之下,不像我身体的其余部分,似乎一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此,就跟黛斯德蒙娜经过基督教女青年会对她所作的极为糟糕的发式改变一样,我也不肯让任何人修剪头发。在整个七年级一直到八年级,我都坚持这个目标。大学生们游行反战,而卡利俄珀却反对剪短头发。炸弹秘密地投在柬埔寨的境内,而卡利却竭尽全力地保守自己的秘密。等到一九七三年春天,那场战争正式结束了。尼克松总统会在下一年八月离职。摇滚乐正为迪斯科舞曲所取代。在全国各地,发式正在发生变化。但卡利俄珀的头脑,像一个总是很晚才受到时尚影响的中西部人士那样,仍然认为这还是六十年代。     ①罗特鲁特公司,美国一家清理排水管道、提供铅管维修与维护服务的公司。     ②风滚草,苋属植物,每年秋天,其分枝的上半部分脱离根部随风翻滚。我的头发!我那令人难以相信的浓密的十三岁人的头发!哪个十三岁的人曾经有过像我这样的头发?哪个姑娘曾经召集到那么许多从卡车上下来的罗特鲁特公司①的人员。我们家里的排水沟每个月、每个星期、每半个星期都受到堵塞。“天哪!”米尔顿抱怨说,一边开出另一张支票,“你真比那些该死的树根还要厉害。”我的头发像一团风滚草②似的被吹到了米德尔塞克斯的每个房间,又像一阵黑色旋风似的在一卷业余爱好者制作的新闻短片中盘旋而过。我的头发多得好像拥有自身的天气系统,因为我那干燥的发梢分叉之处随着静电噼啪作响,而更近一点,靠近我的头皮,空气就变得如同一片热带雨林那样温暖潮湿。黛斯德蒙娜的头发又长又柔软,但我长着吉米•齐茲莫的那种又长又尖的头发。润发脂决不会使头发伏帖。第一夫人也决不会购买。那是会叫美杜莎①变成石头的那种头发,是比那部弥诺陶洛斯的影片中所有的蛇坑还要曲曲弯弯的头发。     ①美杜莎,希腊神话三个蛇发女怪之一。我的家里人饱受折磨。每个角落,每个抽屉,每顿饭里都出现我的头发。甚至在特茜做的米饭布丁上(特茜在把每一个小碗收进冰箱前,还用蜡纸一一盖上),甚至在那些受到妥善的防范保管的甜点心上,也会被我的头发钻进去!在一条条肥皂上都缠绕着乌黑的头发。在一页页书之间也压着一些好像花茎一样的头发。在眼镜盒里,生日卡内,有一次——我可以发誓——甚至在特茜刚敲开的一个鸡蛋里也出现了头发。隔壁邻居的猫有一天咳出一个毛团,而那不是猫身上的毛。“这太令人恶心啦!”贝基•特恩布尔大声嚷道。“我这就要打电话给防止虐待动物协会!”米尔顿想要让我也戴上他的员工依法不得不戴的纸帽子,但没有成功。特茜拿了一把发刷给我,仿佛我仍是个六岁的孩子。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索菲—帮—你—梳梳—头发。”     “因为我看到她把自己的头发梳成什么样子。”     “索菲的发式非常好。”     “啊!”     “唔,你指望自己的头发是什么样子?你现在的头发像个老鼠窝。”     “就让它这样。”     “不要动。”头发又给刷了几下,拽了几下。每刷一下,我的头都要抽动一次。“不管怎么说,现在流行短头发,卡利。”     “你梳好了吗?”     最后又心情沮丧地梳了几下。接着声音哀怨地说:“至少把头发往后扎一下。不要让头发遮住脸。”     我能告诉她什么呢?说这是留长发的全部要点,正要让头发遮着我的脸吗?也许,我看上去不像多萝西•哈米尔①。也许,我甚至变得很像我们的垂柳。但我的头发有不少优越之处。我的头发遮住了上有金属丝的牙齿,挡住了我那森林之神的鼻子,掩盖了脸上的斑痕,而最妙的是,它把我藏了起来。剪短我的头发吗?决不!我的头发仍在不断生长。我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生活在头发里面。     ①多萝西•哈米尔(1956—),美国花样滑冰运动员,一九七六年获得奥运会的花样滑冰冠军。想象一下我在倒霉的十三岁升入八年级时的模样。我身高五英尺十英寸,体重一百三十一磅。黑色的头发像窗帘似的垂在我的鼻子两边。人们对着我的脸做出敲门的动作,一边喊道,“里面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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