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之书我的青春年少_隐之书我的青春年少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查字典图书网
当前位置: 查字典 > 图书网 > 外国文学 > 隐之书 > 我的青春年少

隐之书——我的青春年少

镜中的他的脸,完美得无懈可击,眼是眼鼻是鼻;他那一头银发,修剪得最是优雅有型,又不失威仪;他那只半边框的眼镜,镶着金光闪闪的框边;他的嘴高高撅着,且是美国人的那种撅法,不像英国人撅得那般吝啬拘谨。他的这种美式撅法,仿佛随时准备着要把元音念得更加彻底,好让声音显得更为开阔自然。他的身材修长、苗条,而且比例完美;他有着美国人特有的臀部,仿佛随时准备系上一条光亮的皮带,又或是在打仗的时候,系上枪袋,虽说现在并无战事可参与。 他拉了拉绳子,浴室里的暖气机立刻唧唧嘎嘎地缓缓运作起来。他按下黑盒子上的开关,同样地,在一阵唧唧嘎嘎之后,灯光微微亮了几下。他转开手电筒开关,将手电筒平放在洗手台里,好让光线方便他做事。他把灯关掉,啪哒啪哒地工作了起来,他就像是习惯在暗房工作的人那样,显得十足熟练。他以他纤细的手指外加拇指,自信封里抽出了一封信来。那是一封很旧的信,他老练地平压着信上的折痕,然后塞进他的盒子里,盖上盒盖,扣上锁,扳上开关。 他与他的黑盒子实已密不可分,这玩意儿是在五十年代发明的,一直到现在,虽然有更新型、更时髦的装置,他还是舍不得把它丢弃,毕竟,这玩意儿已伺候了他几十来年。他这个人相当有办法,如果有哪个让人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艾许遗下的笔迹,他就一定会收到通知,请他过去瞧瞧;倘若他评估之后,觉得有必要将这个发现录像或照相,以作为他个人私用的存证,而主人却偏在这个节骨眼表示,他们并不想把东西卖掉,甚至,就连留下复本也不愿意;这种情形,就过往已知的记录而言,确曾发生过一两次,站在学术研究的立场,实在是很不利。于是有几次,他暗地里将文件照了相留底,接下来,他的复本就成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记录,因为,照片中的正本文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自世上消失。这次,他觉得事情应该不会这么发展才对;照情形来看,他很确定,只要戴西·华普夏特太太一知道那些信件能抵上一张颇有分量的支票———尽管只是一个保守估计的数字,那也能让人满意至极的;到那时,她铁定愿意将亡夫留下的珍藏割爱;他的看法就是这样。不过,以前曾临时出现过一些特殊状况,也就是说,万一她还是决定说不,那他可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明天,他一定要赶回到皮卡迪里他那舒适的饭店去。 信不算很多,全都是写给黛西·华普夏特的婆婆,她应该就是信里被称作索菲娅的那个人,而且也应该就是鲁道夫·亨利的教女。至于她到底是什么人,这他之后可以查得出来。他是从一个老朋友那儿听到华普夏特太太的事;那家伙是个好管闲事的书商,他在地方上也“从事”物品的竞价拍卖,经常会跟克拉波尔说些有趣的事。华普夏特太太并没有把信拿去卖,她喝了些人家招待的茶,接着,就跟比格斯先生说起他们家所谓的“来自葛拉姆那儿某个诗人的葛拉姆树木信”。然后,比格斯先生就在一封信的附注中,跟克拉波尔提起了这件事。接下来,整整六个月的时间,克拉波尔便不断诱导华普夏特太太,一开始先是试探性的询问,最后,他索性通知她,说他“碰巧路过当地……”,事实当然并不是这样。他是从皮卡迪里,特地、专程,来到普雷斯顿的城郊。于是,他人就来到了这里,在这一堆烛芯纱纺的织品之中,以及那四封简单的信函。 亲爱的索菲娅: 谢谢你的来信,同时也谢谢你送给我的画,那些公鸭和母鸭,画得还真是栩栩如生呢!我这个老头子,膝下既无儿女,也无儿孙,这样写信给你,你可千万不要见怪!实在是因为你送给了我那样的曼妙美丽,让我爱不释手,就像是我的挚友一样,所以我自然按捺不住地写下了这封信给你。每每看到你画的那些歪歪倒倒的小鸭子,在池底下的水草和蛆之间忙得团团转的模样,我就真觉得你的观察实在是非常的细腻。 我没办法像你一样画得那么生动,不过,我认为赠人以礼就应该得到回馈,所以,在这里,我要送给你一个和我同名,而且不甚对称的东西,那就是白杨大树①。这棵树很平凡,也很神奇———它的神奇和花椒可不一样,它之所以神奇,乃是因为我们来自斯堪的那维亚的先祖曾经深深相信,天地之得以连缀乃是拜白杨树所赐,白杨树深植于地底之下,同时向上邻接了天堂。它的材质很适合用作刺枪的手柄,若要攀爬应该也还算容易。依照丁尼生勋爵观察的结果,它的树芽其实是黑色的呢! 我希望你不会介意我没称你为苏菲,而把你叫做索菲娅。索菲娅这个名字代表着智慧,亦即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犯下愚昧的罪恶之前,那井然有序地持守着万事万物的神圣的智慧。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有智慧的人———不过呢,现在毕竟是你该玩耍的时候,也是你与鸭子同乐的时刻。 万分崇拜你的老先生 鲁道夫·亨利·艾许 这般地真情流露,当真是件稀世珍宝啊!据穆尔特默·克拉波尔所知,那可是现存的书信中,唯一一封写给小孩子的信。大体而言,艾许对小孩子的不耐烦那是众所皆知的。(他从来就没对妻子的外甥和外甥女有过一点耐性,他甚且还用尽法子防备着他们。)这封信势必会带来微妙的改变。克拉波尔拍下了其他几封书信,这其中包括几幅飞机、西洋杉、胡桃的图画。然后,他将耳朵贴近浴室门口,仔细听着华普夏特太太以及她那只肥胖的小猎犬是不是被惊醒了。其实,他很快就确定了那两个家伙都还此起彼落地鼾声连连。他踮起脚尖,穿过走道,一度,他在地板的油毡上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不过最终,他还是顺利地溜进了客房里他那镶满边饰的小隔间。隔间里放了张形状很像肾脏的梳妆台,台面上铺了块玻璃,边缘则同时围了一块深褐色的软缎以及一张白色的纱网。就在这上头,搁着鲁道夫·亨利·艾许用过的怀表,他把它放在一只心形的小碟子里,边上还放了几朵栀子花作装饰。 早晨,他和黛西·华普夏特一起吃早餐。这位胸部丰满的女士非常亲切,她穿了一袭薄薄的绉纱洋装,外面则套了一件粉红色、胸前开扣的安哥拉羊毛罩衫。尽管他不时推辞,她仍殷勤地招待着他,端出了一大盘火腿蛋、蘑菇、番茄、腊肠,还有烤蚕豆。他吃了几片三角形的吐司,并且还从一只放着扇贝形小匙的雕花玻璃盖碟里,抹了些柑橘果酱。他也从一只银色的茶壶里,倒了些颇浓的茶来喝;茶壶外头包着一层保温罩,上头绣满了图纹,看起来实在很像一只窝在巢上的母鸡。他对茶其实很厌恶,他向来喝不加奶精不加糖的纯咖啡。在她喝茶之时,他向她表达庆贺之意。打窗户望出去,如果是在他那高尚的家中,那么看到的就是一座中规中矩的花园,再过去,则是高地上的洋苏草与杜松,同时,山头渐渐从苍茫中浮现出来,直直伸入清朗的天空。来到这里,他则看到了一块细长的草坪,边上围着塑料隔板,好将一块块大小相同的草坪间隔开来。 “这一晚我过得真是太愉快了!”他跟华普夏特这么说道。“我真的非常地感谢您!” “我真高兴您会觉得我们家罗德尼留下来的信很特别,教授。那都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如果人家肯相信他,他恐怕会从棺材里跳出来哩!我从来没见过他的家人,我是在打仗的时候嫁给他的。遇见他的时候正在交战!那个时候,我只是个伺候小姐的丫鬟,他是绅士,教授,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嘛。不过,他从来都没打算好好做个工作什么的,真的!我们开了一间小店———其实,就是那种缝纫用品杂货店———我可是什么活都干,他呢就光杵在那儿,对着客人傻笑,其实一半原因还不是觉得丢脸。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弄来这些个信的。他母亲把信留给他———说他以后说不定会搞文学什么的,这些信都是一个很有名的诗人写的。他曾把信拿给牧师看过,可是牧师说他不觉得这些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说真的,教授,我一定不会不要这些信的。那没几封,真的,不过就是几封写给小孩子的信,在说树木什么的。” “在汉默尼市啊,”穆尔特默·克拉波尔说道,“就在大学里边的那个史坦特收藏中心里头,说到鲁道夫·亨利·艾许的书信,我的收藏可是全世界最庞大、最完整的。我的目标,就是要尽己所能地去了解所有他做过的事情———所有对他有着重大意义的人———以及所有他曾感兴趣的玩意儿。至于您的这几封信,华普夏特太太,虽然它们没多少封,我是这么猜的,不过呢,就整体来看,它们肯定会带来另一种光彩,而且有补充的作用,它们会让这个人更加地完整,更加富有生命力。我希望您能把这些信交给我们史坦特收藏中心,华普夏特太太。只有这样,它们才能永远保存下来,因为那里有最好的环境,净化的空气,适度的控温,而且出入都有管制,只有学界那些够格的学者才进得来。” “我先生希望东西能留给凯蒂,我们的女儿。要是她搞文学什么的。你睡的那间房间就是她以前睡的,教授。她搬出去有一段时间了———她自己也有了儿子、女儿———不过我一直都把她的房间空着,没怎么动,这样万一她忙不过来的时候,回来也有地方睡。我这样做她很高兴。她以前还没有孩子的时候是个老师,她是教英文的!她常常说她对葛拉姆树木信很感兴趣,我们都是这样说那些信的。葛拉姆树木信。所以如果没有好好地问问她就让您把信带走,这我根本想都不敢想。这些信其实应该算是她的———我也只是代她保管而已。不知道这样您是不是能懂我的意思。” “当然了,您是该先问问她的意见的。您一定要跟她说,我们绝对会开出一个很优渥的价码来买这些信件。如果您跟她说起这件事,请一定要记得告诉她这点。我们的资金是很雄厚的,华普夏特太太。” “资金很雄厚。”她在他身后,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他清楚得很,她其实是担心,如果自己直接开口问他价码可以开到什么地步,那可能会让人觉得很没水平;他也明白,这样一来就正合他意,因为他知道,那给了他更多施展权谋的空间,此刻,他早已估算出,即使是由她那不算过分的贪心所衍生而出的大富大贵的梦想,那也都还不及他在市场公开喊价的买卖中所愿意付出的金额。在这种事情上,他几乎从没失误过。无论是否经过专业的评估,他往往都能分毫不差地预先猜出,那些乡下的助理牧师或是学校的图书管理员一心想开口要求的数目。 “我可能得再想一想。”她这么说道,看起来万分苦恼,不过别有一番深意,“我可能得看看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不急不急!”他向她保证,同时把吐司吃了个精光,并且顺手往他身上那条花缎子餐巾上抹了几下,“就只一件事———如果有什么人和你接触谈起这些文件,还希望您能记得,最先表示对这些信件有兴趣的人是在下我。我们学术界其实也是有些礼貌性的规矩的,不过就有些人老是等着跟在别人后头。我希望您能保证,如果您打算处理这几封信件,会先跟我联络。倘若您认为东西可以交出来。我向您保证,跟我联络,您绝对不会失望的。” “我不会这么做的,不会有什么接触的,就是这样,如果真有什么人出现,这我敢肯定,不会有什么人出现的,从来就没什么人出现过,几年来到现在,除了您,教授。” 当他自这幢小屋子门前驾车离去时,邻居们纷纷从窗户探出头来。他开的车是那种长型的黑色奔驰,就是那种东欧国家专门接送达官贵人的车子,是那种速度飞快的丧葬用轿车。他知道这在英国太过招摇,不像他身上的苏格兰粗呢外套那般符合国情。反正他无所谓。车子既华丽,又威风,何况,他的个性也确实有那浮夸的一面。 就在他驰骋于高速公路之际,他想起还有好几个重要的地方得去。在苏富比拍卖场那儿有桩买卖,是一本签名纪念册,上头有艾许提的一首四行诗,而且还有他的亲笔签名。另外,他也得在大英博物馆待上好几天,不过一想到詹姆士·布列克艾德,他就倒尽了胃口,整张脸不觉紧绷了起来。还有,他也得———这想起来不但毫无快乐可言,而且根本就让人食不下咽———那就是邀比厄特丽斯出去吃午饭这档子事。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事让他痛悔不已,那铁定就是比厄特丽斯对爱伦·艾许日记所拥有的留置权,那多少已成为公认的专属于她的资料。倘若他和他那群研究助理当初拿到了那本日记,今天,日记早就付梓出版了,而且还会加上附注,做上索引,随时可供研究的人相互参照,随时可让他的研究更加清楚生动。可是比厄特丽斯呢,照他来看,根本就是个典型的英国老古板,外加火候不够,只会坐在原处,龟缩不动,一味钻探着含义和事实,结果是什么结论也得不出,却还老神在在,简直就像是《爱丽思漫游仙境》里头那只碍事的绵羊。他带了一本笔记本,里头全都是有待查证的疑问,只要一有机会,只要她肯给他方便。每当他横越大西洋来到这里,他就一定会带着这样的一本笔记本。这是他坚守的一则信念———这不是他曾以理智质疑过,或是自己亲身体验过的那些信念,其实,倒不如说这是一种感觉上的匮乏感,他知道自己少了什么东西,所以内心那最原始的满足始终无法完满———也就是说,爱伦·艾许的文件实在是应该摆进史坦特收藏中心才对。 有时候,穆尔特默·克拉波尔也会舞文弄墨,写写自传什么的。曾经,他也想过动手写篇家族史。历史、书写,隔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感染到一个人对自己的认识。而穆尔特默·克拉波尔,他持续不断地为着鲁道夫·亨利·艾许生活中的每一个事项编列文献,他出门去、他回家来、他和别人约吃晚餐、他的散步路线、他对仆人过度的体谅、他对别人奉承所表现出的厌烦,这一切,大有可能在某些时候,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虚无缥缈,而这正是最精华的时刻,让他觉得自己已完全融入书写的文字中,纳入记录的内容中。他举足轻重,非同小可;他舞弄着权力:指派任用的权力,让人希望落空的权力,使用支票簿的权力,数字之神索斯的权力,以及掌控史坦特收藏中心这座神秘殿堂进出的、一如那位穿梭在罗马众神之间的使者墨邱里的权力。他很在乎自己的外表,即外在的那一面,如果他果真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并不觉得自己整个人其实厚厚地隔了一层面纱,那么,他势必会愿意以在乎外表那种吹毛求疵的样态,努力改善自己内里的那一面。这种想法只是偶尔地在他心中一闪而逝,那是当他把自己包裹在平稳漆黑的孤独之中时,一如当下此刻。 我的青春年少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当我身处于我双亲设置于家中的宝阁之中时,我就明白,自己将来会走上哪一条人生道路。我的家就在新墨西哥州的提华纳———邻近的城市也正是华美的罗伯特·戴尔·欧文大学之所在。 天赐楼里摆满了我祖父以及曾祖父所收藏的各种奇珍异宝,虽然在收集的过程中并没有特定的标准,收集的方向也就是视物品是否罕有,或是是否存在着特别的附加意义,亦即是否和某位大人物又或是过去某位伟人有关,但是,望着这些收藏品,其珍贵与精美,确实都是一时之选。我们收藏有一架十分精致的乐谱架,材质是桃花心木。这架子是特意为美国第三任总统杰斐逊所制,而且架上的角度以及上铰链的方式,都是在总统的亲自指导下,依据他在力学上所发挥的巧思完成的。我们还收藏有一座(魏兰特的)半身雕像,这座雕像一度为克雷博·罗宾森所有。他这个人向来与人为善,留下了许多日记,而且和许多大人物也都极为熟识。他独具慧眼,自杂物间众多为人遗忘的物品当中,将这尊雕像抢救了出来。我们也收藏有一座瑞典哲学家暨科学家史威登堡使用过的经纬仪,以及英国牧师查尔斯的圣歌集;此外,我们还收藏了英国企业家暨社会改革家罗伯特·欧文早年在刚建立不久的汉默尼市开疆辟土之时,所使用的一把设计独特的新型锄头。我们收藏有一座报时自鸣钟,那是法国将军拉法叶献给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另外还有法国大文豪奥诺雷·巴尔扎克自用的手杖,那上头镶满了珠宝饰物,其华丽之极,实使风雅尽失。我的祖父总是喜欢将这等暴发户式的浮夸作风,拿来与欧文的锄头作一番比较,因为那锄头乃透露出实实在在的尊严与简朴。由于那把锄头看起来不像用过的,因此它是否真如我祖父所想,是个能实际运用的工具,至今仍有待查证。不过,那份情操所带给他的荣耀始终都是不会改变的。我们还收藏有许多尊贵的物品,像是塞佛尔出产的精致瓷器、柔软的陶坯、威尼斯的玻璃制品,以及来自东方的瓦砖。这些物品中的大部分———也就是来自欧洲的那部分收藏品,都是我的祖父所收集的。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常常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深究到底,足迹踏遍全球四大洲,一旦返乡,必是满载而归,为我们那座与高地遥遥相望的光辉灿烂的白色小屋,平添无数新奇的珍宝。天赐楼之中所有的高脚柜,正前方都嵌上了一大面玻璃,而那,就是出自祖父的设计,完美地兼具了怀抱着理想主义的早期移民,亦即祖父的先祖们,他们所使用的讲究实用的家具的简朴,以及与先祖一起移民拓荒的那些西班牙人向来所呈现的既原始也极有力度的美感。 我的父亲,他患有临床医学上所谓的抑郁症,时躁时郁,也因此,即使他以特优等的神学成绩自哈佛毕业,也根本无法在某个领域内有所发展。有时,他会让我靠近这些宝物仔细研究一番,自己也因此觉得开心。当他精神较为平和的时候,他便倾尽全力为这些珍藏编目分类,只是,由于他始终无法确立出一套编列的标准,整个编目工作做得并不十分顺遂(最简单的方式或许就是单纯地依照物品制造或是收藏进来的年代顺序,只是,他的心从来都不满足于简单的事物)。“你看,莫蒂,我的孩子,”他会这么对我说,“你看现在掌握在你手中的,就是历史啊!”我个人特别喜爱的收藏品,是十九世纪的名人素描以及他们的签名照片———像是出自里奇蒙和沃慈之手的画像,以及摄影家朱莉娅·玛格丽特·卡梅伦的照片———这些珍藏,大部分都是别人赠送而来的,有的,则是苦心央求之后才获得的,而这位有心的收藏家,就是我的曾祖母:普丽希拉·佩恩·克拉波尔。那些精美至极的人像画———我相信,绝对是当今世上无与伦比的收藏品———而现在,它们也成了罗伯特·戴尔·欧文大学中史坦特收藏中心人像画收藏区最具代表性的物品,至于在下我,则很荣幸地担任本中心的馆长。在过去的时光中,它们一个个都是我儿时的玩伴,而我的想象力,也为它们庄严的样貌注入了生命力,令它们绽放出亲切的微笑。卡莱尔粗犷的五官一直很令我着迷,伊丽莎白·盖斯凯尔的柔美则令我的心神向往不已,我尊崇乔治·艾略特深重庄严的沉思,灵魂因埃默森神圣的纯真而轻扬。我是个脆弱的孩子,所受的教育大多来自我亲爱的妮尼,亦即我的家庭教师;后来,则是一位毕业于哈佛的先生为我个别指导,他之所以被推荐给我父亲,乃是因为他是一位诗人,而他也因这份教职,得以安稳地蓄势待发,准备创作出伟大的作品。他的名字叫做荷灵戴尔,全名是亚瑟·荷灵戴尔;一开始他就表示,从我幼时所写的作文中,他发现了不可限量的文学才华,也因此,他鼓励我专注地往这方面发展。他一直想通过现代作品引发我的兴趣———我记得,他对以斯拉·庞德的作品非常狂热———可是我个人的兴趣与喜好早已自成一格,我所爱恋的,乃是过去的事物。我想,荷灵戴尔先生一直都没写出他心中的伟大作品。他觉得我们这个沙漠地带净是孤寂,他的身心都不合意,于是他就像个诗人那样,不断狂猛地喝着墨西哥龙舌兰烈酒,最后终于离开了这里,不过无论是他,还是我们,大家都觉得这样的结局了无遗憾。 在我家收藏的珍宝之中,有一封信,那信意义非凡,乃是鲁道夫·亨利·艾许写给我曾祖母———普丽希拉·佩恩·克拉波尔的一封信。这位先祖是个非常有魄力的人,也可以说,她奇特的个性非常与众不同。她的家乡在缅因州,她的家族十分支持奴隶制度的废止;她曾经收容逃亡的黑奴,也积极参与、酝酿后来奠基于新英格兰的新思想与新生活。她极尽热忱地为女性解放运动奔走,同时,她也与其他运动中争取人权的勇敢斗士们站在同一阵线。她相信催眠治疗的功效,她表示,她自身就曾从中受益良多。此外,她也参与了当时许多降灵术者的实验,而这些实验,就在福克斯姐妹第一次听到“鬼魂敲桌传话的声音”之后,逐渐在美国如雨后春笋般开花结果。充满梦幻想象的安德鲁·威尔森,即《宇宙之钥》一书的作者,曾经接受过她的招待;就在她家里(那时已在纽约),威尔森与史威登堡、笛卡儿,以及培根的灵魂进行交谈。在此,或许我应该再加注一点,那就是,虽然她并没有否认和宾州佩恩家,亦即贵格教派有任何亲族关系,但是,我底下的研究人员明确指出,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确切的关联。她留名于历史之中,但是,倘若我们认定她有洋溢的才华与创意,只是因为她发明了再生灵粉,那对她真是十足的不公平。再生灵粉是秘方,我确信,这种药粉从来不曾致人死亡,而且据我曾祖母所说,药粉所带来的安慰作用,至少救过上千条人命。灵粉很巧妙地广为销售,因此为家里带来一笔财富,而这笔财富,便成就了天赐楼的诞生。对于初到本地参观的人而言,天赐楼是个极大的惊叹号,它精准地重现了遗落于战时密西西比州的帕拉底欧大宅的风格,而那大宅,也正是我玄祖父、亦即穆尔特默·佩恩·克拉波尔建立于州界之间的杰作。后来,由于他的儿子,亦即沙曼·克拉波尔,在那混乱的时局北上谋生,于是乎,我们家族的传奇就此展开,当他见到我曾祖母在一场公开会议中,发表傅立叶的和谐准则以及人类追求热情与快乐的义务演说时,他当场震惊不已。是出于热情还是快乐,这我不清楚,不过,在那之后,他就紧紧追随着她,并且在一八六八年来到了新墨西哥,那时,他们一群人企图在当地成立法朗吉成员住宅区①。他们其中有些人因主张不同形成了现在所谓的分裂派团体,另一些人所支持认同的,乃是罗伯特·欧文以及他的儿子罗伯特·戴尔·欧文一手建立起来的模范小区以及长方形村落,不过这些组织建造得并不算成功。罗伯特·戴尔·欧文亦即《界乎此生与来世之间———充满争议之国度》一书的作者。 他们这群人的法朗吉成员住宅区计划,并不像欧文的村落那么强调苦行修道,然而,整个计划最终还是失败了,因为他们始终未能达成计划的一千六百二十名村民,而这个不可思议的数字乃意味着两性之间各种可能的热情及各种可能的变化;此外,另一个失败的原因在于,大家热情有余,可是对于农业以及沙漠地区的状况却一无所知。我的曾祖父是个来自美国南方的士绅,他是一位企业家。一待时机成熟,他便向我的曾祖母求婚,依据她生活观念中的理性与和谐的准则,重建他年少之际所遗落的乐园———将他们的幸福根植于家庭生活所带来的快乐(家仆当然是必备的,不过奴隶则绝对不用)。这么一来,也就不会有人抱怨她对团体的情感不够炽热,毕竟这状况会引起严重分裂,而且相当不好处理。于是,再生灵粉所带来的收益全都用来搭盖这栋美好的屋舍,至今,我和我的母亲仍在此安居。此后,我的曾祖父便转而从事收集。 至今仍留有许多普丽希拉·佩恩·克拉波尔的肖像画。显然,她是个相当美丽的女子,而且万分娇媚。在一八六○至一八七○年间,她的屋舍曾是降灵术者研究的据点。在这所屋舍里,她以她向来的热忱,试图网罗整个文明世界中的思想家。而鲁道夫·亨利·艾许势必就是因她的这番尝试,写下了这一封信。不知是何因素,我个人对鲁道夫·亨利·艾许一直很感兴趣,而且也就是他,让我的生命从此有了神往的目标。想来她一定也曾回信给他,尽管我一直努力搜寻,可至今仍然无缘见到她的那一封回信,而且我一直感到忧心的是,不知他是否已将这封信销毁。我不明白何以在我们家众多珍藏之中,独独这封信最是打动我的心房。上帝神奇地给予这般动力———甚至,就是因为鲁道夫·亨利断然拒绝了我曾祖母的好意,才令我如此希望让大家明白,无论如何,去了解他,也就是说,去接纳他的看法,这对我们大家都是值得的。当我父亲第一次将这封包存于丝巾之中的手写信件交到我手上时,我确实很想看看,自己是否能解开其中的谜题;那极像是济慈笔下顽强的西班牙将领柯特兹,在美洲戴瑞安身处尖峰的寂寥。而当我抚触这封信时,我立时感到那如丁尼生所言的情境,亦即,亡者自过往予我抚触:我将生命置身于“依旧青绿的落叶,亡者尊荣的信笺”之中。 我们这座宝阁的上方,是一座设计精巧的小圆屋顶,其上嵌着朴素、颜色简单的彩色玻璃窗,只要稍用百叶窗就可以遮光,转一下手把,所有的窗板便都会关上。曾有那么一天,父亲很不寻常地将窗板全部打开,而且不止如此,他还将绿色的百叶窗打开,一抹柔和安全的光线缓缓地自那之中洒下来,于是房间布满了阳光。就在那阳光辉煌的静默之中,一个念头萌生在他心中,继而促成了史坦特收藏中心的诞生,而这个中心,更为罗伯特·戴尔·欧文大学的和汉默尼博物馆增添了光辉,而我的曾祖父沙曼·克拉波尔,也正是这所赫赫有名的博物馆的创办人之一,对于此馆的建立,再生灵粉贡献良多。 我完整地献出曾祖母的这封信。现在,此信已适得其所地刊在我所编辑的书信全集第九卷之中(编号一二○七,第八八三页),此外,摘录自信中的一段文字,则附加于《妈妈着魔了吗》的注释里,这首诗是鲁道夫·亨利·艾许讨论降灵术的作品,选编于作品全集里。这部选集的编辑工作乃是由伦敦大学的詹姆士·布列克艾德全权主导,稍有遗憾的是,编辑的速度对于热切的读者似乎慢了一点。布列克艾德教授认为诗中虚构的那位动辄轻信他人的艾可伯夫人就是我的曾祖母,这一点我无法同意,因为有太多地方都在在显出两者之间毫无相像之处,关于这部分的讨论,我在《一则错误的鉴定》中已详细地提出,仅以此篇文章献与有心了解的读者。 亲爱的克拉波尔夫人: 我很感谢您来函与我述及您使用占卜写板的经验。您认为只要是出自柯特律治笔下的文字,一定就会引起我的兴趣,这的确没错。同时,我也认为我有必要直接告诉您,只要我一想到那明亮的灵魂,不得不穿过我们这令人厌烦、充满压迫的俗世,痛苦地赶赴那由桃花心木制成的沉重的占板桌,然后困缚于其中,要不便是略显灵身地飘浮晃荡,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穿来荡去,要不则是将其自由无拘的智慧,借由潦草的书写,辛苦地化为空洞的、一如您所寄给我看的那般无稽之谈,我的内心便深感厌恶。难道,他到现在都还不能宁静地安享甘露、渴饮天堂的乳汁吗? 夫人,我并不是在说笑。我曾经参加过您所提到的这类显灵大会———我认为,我相信所有和我一样在写诗的人都会这么认为———最能够解释此事的理由,就是这根本是一场再明显不过的骗局,外加一种集体的歇斯底里症状,那是一股瘴气,是一股出自于心灵的焦虑、昏热的骚乱的迷雾,荼毒着我们平和有礼的社会,让我们的下午茶会充满刺激的腥膻。天性喜好思索的人或许可以找到个中原因,只要看看我们这个社会中愈来愈强调的唯物主义,以及———很自然的、而且也是不可避免的———就我们既存的智慧的发展而言———我们对于历史的、宗教的叙述,总是事事求真地探询。在这个领域里,所有一切实在都是不可确知,而历史学家以及科学界人士同样也入侵了我们单纯的信仰。即便我们努力地探求,而最终得来的答案,也无法使我们的信仰更加坚定。或许我该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就是如此。这并不意味着,随意抛出一个灵丹妙药来满足不安的大众对明确与实质的渴望,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或是有任何实质的帮助。 或许可以这么说,历史学家以及科学界人士也同样是在与亡故的人接触。法国动物学家居维叶曾经将他的肉体、姿态以及偏好授予了死去的古生物大地懒,而法国历史学家米什莱先生、勒南先生,以及卡莱尔先生、格林兄弟尚在人世之时,也曾亲耳听闻无情的呼喊来自于无形之物,于是赋予了它们以声音,为之发声代言。而我自己呢,则凭靠着想象力,从事创作。我曾经以腹语术说话,我将我的声音借予过去已逝的声音和生命,将我自身的生活融于其中;它们如此般在我们的生活中复苏,让我们见到与我们自身生活紧紧相扣的过去的生活,犹如一种警惕,成为一种前车之鉴,而这也正是每个具有思考能力的男男女女所该做的事情。只是,此中有百种方法千种手段,这您非常清楚,有些尚待确立,有些尚待测试,有些则十分危险,令人期待落空。一切我们所该读取的、了解的、思索的、理解的,夫人,实在都该针对我们自身生活以及工作所需。研究前人如何活了一辈子并不见得能使我们对我们先祖的过往,多上一分一毫的理解,更遑论人类出现在地球之前那漫漫迢迢难以计数的时光了。然而,即便是那一分一毫,我们也绝对有必要全然掌握,并且传承下去。这份任务,势将劳心劳力!我实在不得不这么强调,这条路肯定会很艰辛,而且绝对没有捷径可走:一旦试图这么做,我们就无异于班扬笔下无知的伊格诺仁斯,来到天堂之城的门口,却找着了通往地狱的道路。 想想您的所作所为,夫人,您努力地试着与这些可爱的、可怕的亡者谈话,用很直接的方式。但是如此耗费时间,它们究竟传递出了什么富有智慧的讯息呢?还不就是奶奶把她一只新的胸针放在爷爷的座钟里头,要不就是早时的一位婶婶,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话说家族的坟地里有一个婴儿的棺材压在她的棺上,让她觉得很生气。再不然,就是像您的柯特律治那样,一板一眼地向您保证,在另一个世界,绝对存在着“永恒的喜乐,给予理当得到喜乐的人,至于不应得到喜乐的人,则须经历一段时间予以惩戒修正”。(即使使用七种语言,他也从来不曾用错代名词。)夫人,我们实在不需要鬼魂从坟墓里跑出来告诉我们这些道理的。 或许,世上真有飘游的灵魂,这我承认,或是大地散逸的气泡、蒸气,又或是在空中飞行的生物,它们偶尔会在我们心有忧虑之际穿越而过,然后继续它们不为所见的奔波。痛苦的记忆自会呈现出某种精神样态,它们原本就存在于一些令人恐惧的地方,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在天堂、人间,有太多事物是我们的哲理所无法想象的。然而,若要寻得这些事物,我相信,绝不是靠着用手大力敲打、轻轻拍击,或是以手抚触,以及靠着侯姆先生直直伸着两只手臂,绕着枝形吊灯飞呀飞的,又或是凭靠您以占卜写板信笔写出的文字;我们应该做的,是付出耐心,深远地思考过去的人的心灵以及现存的机体其复杂难解的运行,并且瞻前顾后,习得智慧,同时借助显微镜、分光器,而不是质问那些执迷于人世的幽灵鬼怪和亡魂。我认识一个思想脉络十分清晰的好人,后来他却因此而精神错乱,下场不是很好,事实上,非常的糟。 我长篇大论写了这么多,主要是因为我不希望您觉得我是轻率地对待您对我的好意,或以为我不经思虑试图以一番争辩予以诽谤,有些人或许真会这么认为。我有我自己根深蒂固的信念———也有很多自身的体会,所以我实在无法接受您的意见———亦即您的灵魂之说,也无法对此感到有趣或愉悦。我请您千万不要再寄这类文字给我。不过,对于您,以及您对真理抱持的追求,我深深感到敬佩与开怀。您为自己的女性同胞战斗,这实在是很难能可贵。总有一天,您一定会成功的。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听闻到这样的消息。 敬祝文祺 鲁道夫·亨利·艾许 敬上 这一封信,就收录在克拉波尔自传式的小品文里头,那永远永远标志着这篇文章的高潮所在,然后就从这里开始,文章愈加简化地步入了他平凡无味的童年回忆,要不,便是他因为鲁道夫·亨利·艾许的关系所做的学术编目工作———偶尔,他会冒出这样的想法,觉得自己似乎并不存在,一切就在他第一次与纸页上的静电摩擦以及墨水充满活力的黑色回旋打交道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单单只属于自己的生活了。他之所以会不断地写这篇尚待完成的文稿,似乎也是为了写到这封信,并且将之网罗其中,细细地阅读,好好地赞赏一番,然后,就什么动力也没了,整个松懈下来,震颤着戛然而止。有一个句子他经常设法写进去,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说的也就是他自儿时起,一直都记得祖母身上的气味,那是绝佳的百花香料,自国外进口至这个沙漠地区,还有玫瑰花瓣、提神的精油、檀香木以及麝香。他其实很清楚,他之所以不愿意、没有办法继续完成这种自传文体的写作,是因为有人不许他在文字中提到母亲,而他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愿面对这个事实。在美国的时候,他都是和母亲在一起,而出国的时候,他每天都会写一封感人肺腑的长信给她。我们每一个人,在生活中总会有那么一些事情,虽然看似单薄,但意义却非比寻常,而我们自己也心知肚明那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我们便刻意地视而不见,不予理会。克拉波尔老夫人老实地安守在沙漠中,并且以意志和金钱的力量,让这里开花、繁茂。梦到她的时候,克拉波尔教授总是觉得失去了平衡,于是,她慢慢地浮现,渐渐变成了他那座宽阔的门厅,要不然,便是以巨大的身形,神情严厉地跨站在他的小牧场上。对他,她是望子成龙,而他,也没有让她失望;不过,他怕自己会让她失望。 理所当然,他自是十分满意地回到了巴瑞特饭店。选择这家饭店,是因为这里很舒适,不过,更重要的是,这家饭店乃是以前美国作家来此拜会艾许时共同的选择。一堆信件正在那儿等着他,有一封是母亲寄来的,还有一封是布列克艾德捎来的,他说按照克拉波尔看到的冰岛景观,他依然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修正自己对《艾斯克给安伯勒》所下的注释。另外,还有一封是克利斯提寄来的目录,里头提到一场维多利亚时期文物的拍卖大会,拍卖的物品中有一只针线盒,据说以前曾为爱伦·艾许所有,另外还有一枚戒指,是一名住在威尼斯的美国寡妇的东西,据说在那枚戒指镶嵌水晶的凹洞里,有一些艾许的头发。史坦特收藏中心里就放着好些毛发,都是陆续从那丛美髯剪下来的,原本枯竭的暗墨,尔后杂了点斑白,最终,在死后,呈现出银白的色泽,现在,则展现着极度的明亮,十足的持久。就设在布鲁斯·贝利·艾许家中的艾许博物馆很可能会出价竞标,克拉波尔自己当然也一定会出价竞标,然后,这只针线盒以及这一圈头发就会供奉在史坦特收藏中心最重要的那间六角形玻璃展览室之中,同样在这里头,艾许的遗骸,以及他妻子、他家人、他熟识之人,全都在调节有方的沉静空气中齐聚一堂。克拉波尔坐在吧台边一只高高的皮椅上,身旁的炭火狂猛地跃起,他读着他的信,刹那间,脑海中浮现出他那座位于沙漠艳阳下闪闪发光的白色大殿,那儿围裹着一间间冷冰冰的宫室、一座座高起的楼梯,以及众多沉寂的犹如玻璃蜂巢的密室、呈放射状的图书席座,还有环环相扣、依序高升的贮藏室、研究室,它们的架构微光闪闪、金碧辉煌,包围着一束束、一道道光芒,由此,一如蚕茧般被包裹在金色光梭里的学者,就在别有意图的静默中,一一浮现,然后落降。 一旦他想办法将东西买到手之后,他想,他就要请比厄特丽斯·耐斯特一起出去吃午餐。他又想,他好歹也该跟布列克艾德见个面。他认为布列克艾德一定会针对他在冰岛所发现的事情,不以为然地提出些论调。就他所知,布列克艾德除了参加几场讨论维多利亚时期诗文的国际会议之外,多年来,已不曾踏出英国这个岛屿。而参加这些会议,他每一次都只需从同样的饭店,搭车前往同样的会议厅。 反观他,克拉波尔,则老早就开始追索鲁道夫·艾许在外的行迹———不过他倒也不是毫不间断地这么做,而是等候时机自然来临;因此,他第一趟出门远征,目的地是北约克郡的荒原和海边,那是艾许在一八五九年独自游走的路线,当时他也顺带在那儿随兴做了些海洋生物的观察。克拉波尔在一九四九年重走这条路线,搜索着酒馆和岩层、西泽筑的罗马道路遗迹,以及珍珠般晶亮的小溪。他待在罗宾汉海湾,喝着热热的、怪里怪气的咖啡色啤酒,吃着难以形容的卤羊脖子、红烧牛杂,搅得他的胃天翻地覆。后来,他又追随艾许的足迹,来到阿姆斯特丹和海牙,并且到了冰岛,照着艾许走过的路线走了一遍,心里直想着热水炉、一圈圈热乎乎冒着泡泡的软泥,以及艾许那两首由冰岛文学得来灵感的诗篇:《北欧众神之浴火重生》,这是一首讨论维多利亚时期疑惑和绝望的史诗,以及由多首令人费解的情诗组合而成的《艾斯克给安伯勒》。《艾斯克给安伯勒》是在一八七二年出版的,写成的时间当然在此之前,而且很可能就是在他追求爱伦·贝斯特那段时间。爱伦是卡佛里教堂首席牧师的千金,一八四八年,艾许终于得到了她以及她家人的首肯,与之结婚,在此之前,他整整等了她十五年。编订工作做得慢吞吞的布列克艾德,对于穆尔特默·克拉波尔在一九六○年间前往冰岛所发现的事情,想当然地拖了再拖,才拿来参考。克拉波尔出版过一本他的传记———《伟大的腹语大师》———那是在一九六九年,书名取自艾许一首颇有自嘲意味、袒露不少内心情感的嘲讽独白诗。在写这本传记之前,他走完了所有艾许常走的行旅路线,威尼斯、那不勒斯、阿尔卑斯山、德国的黑森林山区,以及法国布列塔尼的海边。在他最后几趟冒险中,有一回,他前去重构了鲁道夫和爱伦·艾许在一八四八年夏天的新婚之旅。他们俩曾在一个暴风雨的日子里,搭乘轮船,横越英吉利海峡,然后坐上马车,前往巴黎(克拉波尔则是坐着轿车循着他们的路线前进);接着,他们搭火车,从巴黎来到里昂,继而乘着小船,一路顺着隆河,去到普罗旺斯。人家的旅行是在滂沱大雨之中,而一向办法最多的克拉波尔,则弄到了一艘运载原木料的货船,然后在树脂和煤油的气味里,很幸运地在一个晴朗的好天气里出发;艳阳闪亮地照在黄黄的水面上,晒得他瘦长结实的上手臂一片焦黑。来到艾克斯,他在艾许住的旅馆落脚,学着艾许来了一趟远足,最精彩之处,就是后来走访沃克吕兹泉这个地方,诗人彼特拉克曾独自在此住了十六年,思量着他对劳拉崇高完美的爱恋。从克拉波尔在《伟大的腹语大师》中所描述的沃克吕兹泉中,可以看出他这趟旅行到底收获了什么好东西。 就这么着,在一八四八年,一个晴朗的六月天里,诗人带着他的新婚妻子,沿着绿树成荫的河岸,一路来到隐藏着索尔格水源的巨穴。当地的风景,着实雄伟壮丽,令人望而生畏,对于喜欢幻想的浪漫旅人,来此必感无憾;再想到一代宫廷情圣佩特拉克曾经住在此处,挚忱地恋念着情人,惊恐地得知情人身染疫病而死,那势必又将平添不少令人难忘的印象。 经过烘晒的河岸,现在走起来颇为滑溜,而那位从北部来的旅人,若想穿过众多游客、吠个不停的法国狗、戏水的孩子、卖棉花糖的小贩,同时又得饱受当地丑陋的纪念品以及大量产制的手工艺品的纠缠,想来势必得吃不少苦头。由于水坝与导管的缘故,这条河现在十分平静,虽然游览手册上说,这条河时会涨起,把巨穴和附近的乡村完全淹没。文学性的朝圣之旅理当持续地进行下去:那如梦似幻般的绿水与怒石想必使他受惠良多,而这般景观在我们这两位旅人到此一游之后,本质上并未有过太大的改变。 在巨穴里,由于地下水大量灌入,以及自沃克吕兹高原、冯杜克斯峰石边,亦即彼特拉克笔下的风之山汇集而来的雨水,水位迅即高涨而起,正如鲁道夫在某封信中所说的那样。一眼望见此般壮阔的水流,柯特律治笔下的神圣之河,想必在他心中冉冉浮现,或许,因着佩特拉克的缘故,他也想起了缪斯女神之泉,毕竟彼特拉克是他十分敬爱的一位诗人,而且一致认为,他所写的安伯勒组诗乃深深受到其为劳拉所写的十四行诗的影响。巨穴的四周长满无花果树以及奇异的树根,在巨穴前方,则有几座白色的岩石自激猛的水面高高耸出,流动不已的水草在水面上蔓成厚厚一片绿茵,而这幅景象,想必曾是英国画家米雷斯,又或是霍曼·亨特笔下极佳的素材。爱伦曾就这般美景说了些话,她说:“澄亮、清新、甜美之水。”艾许则以优雅的姿态,深情款款地抱起他新婚的妻子,带着她穿越河水,然后像是来到御座之前,将她轻放在河中白色的石面上,使她看起来宛如御统水世界的美人鱼或水仙子。我们大可想象得到,她就坐在那里,头戴软帽,腼腆地带着微笑,双手拎着裙子,以免裙裾沾湿,而鲁道夫则与佩特拉克截然不同,他双眼凝视着这位属之于他的淑女,这位他自许久以前就心仪不已的女子,历经繁复的障碍与困难,走了多年的情路,一如古时那位居住此处的诗人,十六年来始终如一地为着毫无希望的爱恋奉献自己。 在艾许那个年代,许多人对彼特拉克的看法都和艾许不一样,尤其是诗人之父盖布里欧·罗塞提教授。艾许个人始终坚信,佩特拉克笔下的劳拉,以及但丁笔下的比厄特丽斯,还有费娥梅达、塞尔维吉亚等其他许多柏拉图式宫廷情事的恋人,都是真有其人,而且她们被深深地爱恋,在有生之年依然贞洁高雅;同时,他也认为,这些情事绝不是写来讽喻意大利的政治或是教会主宰的政治体制,而且,它们也绝非创作者自身灵性的寄寓。彼特拉克于一三二七年在法国亚维侬遇见劳拉,当下即为之倾倒,从此始终如一地深爱着她,尽管她坚守着对丈夫的忠贞。艾许在给拉斯金的信中愤慨地表示,诸如此般将之抽离,说成是一则则寓言,又说它们并非真实地出自于“人类那具体呈现了纯真,以及自愿坠入地狱的生命力的灵魂,一一散发而出的热情”,实在是大大误解了诗的想象以及爱的本质。他还说道,他自己的诗文,无论初始或是终端,乃皆取决于“此般具体呈现的真理,此般不曾重复出现的独特的生命”。 对于彼特拉克的深情,他深有同感,由此来看,难怪即便爱伦·贝斯特父女俩基于基督信仰而表现出所谓的踟蹰或奇异的行径,他也依然愿意如此无怨无悔地等候。在他们相识之初,爱伦还是一个虔诚信奉宗教的高傲女孩,依据她的家人以及艾许本人的说法,她是个脆弱而纤细的美丽女孩。如我之前所说,这位首席牧师一直很担心艾许是否能够赡养妻子,另外,再加上爱伦自身的信仰,她对《北欧众神之浴火重生》中的怀疑论一直十分苦恼。由他们交往期间所留下来的信件可看出,爱伦对他的态度并不是轻佻地调笑,不过尽管如此,她的情感依然未深受约束。可惜的是,这些信现存已不多,毋庸置疑,这都是因为爱伦的妹妹佩欣斯在她死后擅作主张处理的结果。不过,在她将自己交给鲁道夫之前,当她看着自己的妹妹———佩欣斯和费斯,都有了幸福美满的归宿,而自己却仍在闺中待嫁,那处境想来一定十分难堪。 这些事情让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位恋爱中的热情诗人的感情问题,究竟,当时三十四岁的他,对于他纯真的新娘———一个已不再年轻,而且还年届三十六岁,全心全意为外甥、外甥女牺牲奉献的老姑娘———怀抱的会是什么样的情思呢?他的纯真和她一样不染一丝俗尘吗?还有,以二十世纪现代人的心理来看,大家一定会禁不住怀疑,他如何能在长久的等待中忍受生活中的欠缺?众所皆知,维多利亚时期有许多名人,基于心理上渴求安慰,臣服于生活在底层社会中艳丽俗气的女子,亦即那些说说笑笑、浓妆艳抹的妖妇,她们总是在皮卡迪里广场制造无数的喧闹与麻烦,还有那些迷失的缝纫女工、卖花女,以及那些自甘堕落的女人,她们颓倒在拱门之下,向当时知名的特派员梅休乞讨,幸运的话,还会被乐善好施的慈善家安杰拉·伯尔德库茨以及小说家狄更斯所救。就维多利亚时期的诗文而言,艾许的诗在性方面的风俗规范,还有性意识这方面,都呈现出广博的知识。他笔下那些文艺复兴时期的贵族,一个个绝对都充满肉欲,他笔下的卢本斯是个懂得鉴赏人体的行家,安伯勒组诗中的叙述者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完美情人。像这样的一个男人,当真能满足于柏拉图式纯净的情欲?而不再拥有花样年华的爱伦·贝丝特,她那一丝不苟的优雅又是否藏隐着令人意想不到的热切回应呢?或许,这答案是肯定的。少年时期的艾许从来不曾留下任何犯错的记录,到他晚年,那就更毋需赘言了———就大家所看到的,他一直是那么一位有着骑士风范的男人啊!当他以手揽着她那令人安适的腰围,并且将她轻举至那石面的御座之时,他们俩从对方那儿,自彼此那既孤独又专注的身上,究竟看到?什么呢?那是否缘于前夜的幸福和谐?爱伦写信给家人时说,她的丈夫“极尽一切的温柔体贴”,由此,我们自可猜出答案为何了。 于此,另有一种不同的解释,是我个人较为认同的。那情状,实乃取决于两股强烈的,而且直到今天,仍然不曾蔚为主流的力量,其一即为我们所谈到的,文质彬彬的诗人所怀抱的理想主义,其二则是席格曼德·弗洛伊德所阐述的升华理论。简而言之,在他们交往的这段时间里,鲁道夫·亨利·艾许曾写下了:二万八千三百六十九行的诗文,其中包括一部十二卷的史诗,三十五首戏剧独白诗,主题囊括了历史最幽微的起点以及现代在神学、地质学上的争议,一百二十五首抒情诗,以及三部以诗写成的戏剧———《克伦威尔》、《圣巴托罗缪的那一夜》、《克珊德拉》,这三部戏曾在伦敦西区特鲁里街演出,不过不很成功。他全心全意地创作,直到夜阑人静。他幸福快乐,因为在他眼中,爱伦就是纯洁的泉源,是一个充满少女之美的幻影,他呼吸着无比雅致的空气,那清新,远远胜过他想象中那些流血染病的画面,以及《北欧众神之浴火重生》中“黯淡的土地上硫磺般的烂泥”,又或是博尔乔斯家族乱七八糟的床笫情事。他从来都不认为,这般纯洁的等候,这般旺盛的孤寂,会减损他一分一毫的男子气概。他愿意努力,他希望赢得她的芳心,而一切果真实现。如果说,后期的诗作,像是《封死之泉》,又或是那首传递着已在容颜上消退、但却永远停驻在画布上的美丽的《画中的女士》———如果说,这些后期的诗作,当真暗示着鲁道夫后来十分在乎自己这般长久守候的牺牲,那也并不影响我所提出的论点。而且,这几首诗也无法帮助我们进一步思索,这对新婚夫妇在那晴空万里的日子里,相偕来到沃克吕兹泉漆黑的巨穴外,究竟是带着何等的情感。 克拉波尔来到他那赏心悦目的套房,把拍下来的信又看了一遍。他打了通电话给比厄特丽斯·耐斯特。她的声音厚厚的、毛毛的;她显得很犹豫,就像她以前那样,不知所措地半推半就、欲拒还迎,她和以前完全一样。他早已学乖了,他知道对耐斯特小姐奉承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反而是,想办法让她产生罪恶感就可以让事情好转。 “我手边有一两个疑问,真的是只有你才能帮得上忙……我特意空出了这个时间找你……其他时间真的真的是不方便,不过为了配合你,我当然也可以再把时间改一下……我的好比厄特丽斯,如果你真的不能来,那我也只好另外再作安排了,你这么忙,我实在是不好意思麻烦你……”这耗了他颇长一段时间,不过既然早就预知结论会是什么,这段过程自然也就省不得。 他将上了锁的公文包打开,放下了那几封鲁道夫·亨利·艾许写给教女的信件,说穿了,也就是那些他偷来的影像;然后,他又抽出了其他的照片,像这类照片他收藏了不少,而且什么样子的都有———不同的肌理、色泽、角度、细部———各式各样,应有尽有。此等事情是那么单纯,单纯得非做不可,那可是让他全神贯注的好去处。说到自我升华,他自有一套自己的方式。 ①卡麦洛(Camelot),传说中英国亚瑟王宫廷所在的城镇。 ①乔西亚·斯波德(Josiah Spode, 1754-1827),英国陶瓷工匠,风格气派华丽。 ①亚瑞克妮(Arachne),希腊神话中的织布高手,向技艺、智慧之女神阿西娜挑战织布技艺,结果因为态度傲慢,激怒女神,被变为一只蜘蛛。 ②永远的否定(Everlasting Nay),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历史学家、文评名家卡莱尔作品《重新缝制的衣装》(Sartor Resartus )中首篇篇名,意即思想最初的阶段,总是持续地在怀疑与否定。 ③施莱艾尔马赫(Friedrich Ernst Daniel Schleiermacher, 1768-1834),德国神学家,他认为每个人对上帝的认识乃是出自于个人的幻象。 ④出自柯特律治诗作《忽必烈汗》(Kubla Khan),“痛饮天堂的乳汁”,意即得到源源不绝的灵感。 ①Northanger Abbey,英国小说家简·奥斯丁(Jane Austen, 1775-1817)的作品。

展开全文

推荐文章

猜你喜欢

附近的人在看

推荐阅读

拓展阅读

《隐之书》其他试读目录

• 伦敦图书馆的发现
• 迟到的罗兰
• 线索
• 玻璃棺材
• 思尔庄园
• 我的青春年少 [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