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思尔庄园 ①拿破仑一世的姓,意指拿破仑·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 1769-1821)。 ②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英国艺评家及社会评论家。 ①1848年,一群英国艺术家结合成“前拉斐尔联盟”,推崇拉斐尔(1483-1520)之前的意大利画风,强调回归简约与真实。 ②乔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 1593-1633 ),英国玄学派宗教诗人。 ①阿莉雅杜妮(Ariachne),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国王迈诺斯的女儿,曾给情人西修斯一个线团,帮助他走出迷宫。 ②格洛弗原文作Glover,近似手套(Glove)一词。 ①侠盗罗宾汉(Robin Hood)的情人。 ②雪伍德森林(Sherwood Forest),罗宾汉出没之地。 ①苏格兰剧作家、小说家詹姆士·贝瑞(James Barrie, 1860-1937)所著剧本中,陪伴在小飞侠彼得潘身边、宛若萤火虫般发着金光的小仙女Tinkerbell。 ①克里斯托弗·马丁·魏兰特(Christopher Martin Wieland, 1733-1813),德国诗人及传奇小说家。 ②19世纪以牛津大学为中心的英国基督教圣公会内兴起的运动,旨在反对圣公会内的新教倾向,标榜恢复传统的教义和礼仪。 ①《仙后》(Faerie Queene),英国诗人爱德蒙·斯宾塞(Edmund Spenser, 1552-1599)著名的长篇寓言诗。 ②比乌拉(Beulah),平静和平之国,源出17世纪英国作家约翰·班扬(John Bunyan, 1628-1688)的作品《天路历程》。 ③托马斯·马洛礼(Sir Thomas Malory, ?-1471),《亚瑟王之死》(Morte Darthur )的编著者。 ④默林(Merlin),中世纪传说中的魔法师、预言家,亚瑟王的辅佐者。 ⑤亚斯多兰特(Astolat),英国亚瑟王传奇故事中英格兰一城市名。 ⑥此指亚瑟王传奇故事中的莉莉小姐(Lily Maid),单恋骑士兰斯洛特-加龙省(Lancelot),后来不吃不喝,自弃而死。 ⑦英国浪漫前期诗人柯特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长篇诗作《克里斯塔贝尔》(Christabel )中的主角,克里斯塔贝尔乃里欧林伯爵(Sir Leoline)之女,女巫杰拉尔丁(Geraldine)一度在两人之间挑拨离间。 ①西蒙·薇尔(Simone Weil, 1909-1943),法国哲学家,著有《扎根:人类责任宣言绪论》、《重负与神恩》等。 ①卡莉(Kali),印度教女神,形象恐怖,虽能造福生灵,但也能毁灭生灵。 ①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 1865-193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①格林,雅各布和威廉兄弟,德国民间文学家,共同搜集民间童话和传说,合编了《儿童与家庭故事集》,即《格林童话》;路特维许·蒂克(Ludwig Tieck, 1773-1853),德国作家,也是德国早期浪漫派代表之一。 ②玛丽·雪莱(Mary Wollstonecraft Shelley, 1797-1851),英国浪漫前期诗人雪莱的妻子,小说《科学怪人》的作者。 ③加大拉的猪群(Gadarene swine),出自《圣经·马太福音》,耶稣赶鬼入猪群,结果猪群闯下山崖落海而死。 ①心理学说法,意指因刺激而产生反应的界限点。 ②沃尔特·拉雷爵士(Sir Walter Raleigh, 1554-1618),英国探险家、殖民者、作家。 ①梅布尔·皮卡克(Mabel Peacock, 1856-1920),林肯郡民俗专家。 ①拉图尔(Latour, 1704-1788),法国粉蜡笔画家,所画以人像居多。 第五章 思尔庄园 有位农人,翻动土块,一双眼睛睁着看望 (脑中却竟嗡嗡作响,此乃缘于 饥饿紧缩的肚皮)泥土刨呀 刨的,硬是刨出个妖魔鬼怪,眉眼虬结 目闪金光,褐色大嘴一开 立成许诺———不生贪婪梦想——— 只求黄金数钵,换取豆种数钵 梦寐以求,如此已矣。因之,她或可感到 裙裾之间飞扫而过,雀跃疾走,粗毛大脚 原是远古卑柔小神,留下足印 于热暖灰烬之上,其诡笑之声 甚且状若襁褓小儿,声言:“爱我 摇动我,寻觅你的珍宝,切勿恐慌。 古老众神尽皆留存一己之天礼占为一己之私有。” 若此卑小邪魔,又是何等碍难竟让他们如此张皇? ———鲁道夫·亨利·艾许:《禁闭的女巫》 林肯郡荒凉的高山,令人颇为惊叹。丁尼生就生长在这些崎岖的山谷之中。因着这些荒山野岭,他写下了旷世不朽的卡麦洛①玉米田风光。 在河之岸一片紧接一片 绵延无际的田野全是大麦与黑麦 荒山野岭成麦田,一线相连到天边 罗兰乍然明白到,他这个“相连”用得是多么贴切、多么令人惊叹,丝毫不带含糊。他们驾着车,开过了平原,走上平缓起伏的道路,离开了山谷。这座山谷深长狭窄,有些地方树林茂盛,有些地方长满绿草青苍,又有些地方则已辟成农田。一道道山脊锋利地划过天际,净是荒无寸草之地。除却这些地形,这个广阔的慵懒的乡间,就全是湿地或沼泽,又或是平坦的农耕平原了。这些略有起伏的山峦,看起来很像是直接从地面上弯折起来,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它们其实是分裂了的高地的一部分。村落尽皆隐密地坐落在山谷里,就在几处状似漏斗的山凹尽处。绿色的车子沿着山脊道匆匆前行,山脊道上一路净是岔路和小径,看起来宛如一幅时有分支的脊椎骨图样。罗兰,这位来自都市的人,特别注意到颜色的分布:耕作过的土地黑漆漆的,田垄之间的犁沟则白如石灰;白蜡色的天空,搭配着石灰白的云层。莫德注意的是车开得很顺,车门还没修理,以及车子齿轮轧过一排排灌木篱墙时所发出的惨叫声。 “再过去左边就是了。”她说,“思尔庄园,就在山谷里头。” 一片浓密的树海,不过倒非完全同种。几座城垛从眼前一闪而逝,一座圆形塔楼,又一个弯,然后是一座类似城寨之类的建筑,应该没错。 “这块地是私人的,想都知道。我们可以进到村子里去,克里斯塔贝尔就葬在那儿。在圣艾索德瑞妲教堂的墓地里。这个村子叫克洛颂高地,是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小村庄———在这些山脚边缘,到处都可以见到这种被遗忘的小村子,村子里顶多就还留着一座大农庄和教堂,如此而已。我想克洛颂教堂现在应该也没什么人用了。克里斯塔贝尔认为克洛颂是源自法文croyance,意思是信仰,以及圣人———不过这也只是十九世纪许多流行的假设杜撰的字源说法之一。大家都说这个字其实是从croissant来的,即一弯新月的意思,因为在山谷和河川那里有个弯折的地方。她很喜欢圣艾索德瑞妲,这位王妃虽然结过两次婚,但终其一生都保持着处子之身———她后来成了伊里城女修道院院长,并且创建了一座宏伟的教堂,过世之后,还列身于众圣人之中……” 罗兰对这位圣艾索德瑞妲实在没多大兴趣。一整个早上,莫德一而再地表现得疏远而客气。他们顺着一个Z字形弯口驶下来,进到村里后,转入通往教堂的小路上。教堂就矗立在四面围墙的墓园里,很坚固,是座四四方方的高楼。有部破烂的旅行车停在教堂门外,莫德稍隔了一段距离,把车停了下来,然后和罗兰一起走进教堂里去。地面湿湿的,有棵长在大门旁边的山毛榉,发黑的树叶落了一地,把墓园里的一条小径塞得杂杂沓沓的。墓园里则纷乱地蔓布着潮湿的深褐色稻草。厚重石造门廊的两侧,分别站立着一棵高大的紫杉,投射出浓密的树荫。头上依然包裹着头巾的莫德,相当聪明地预先穿上了防水外套和威灵顿长靴,她大踏步地穿过门廊,直直向铸铁打造的大门走去。门上上了门闩,而且还挂了把锁。顺着檐槽滴到石面上的水,挟带了一层亮亮绿绿的杂质,留下了一道弯弯曲曲的污渍。 “贝利家族的人都在教堂里头。”莫德说道,“就克里斯塔贝尔在外面,在边缘的角落,吹着风,淋着雨,这就是她甘心乐意待的地方。就在这儿。” 他们越过丛丛杂草以及凸起的泥块,行走在死者之间的羊肠小道上。有座高度和人平肩的石墙,底部密密地长了纠结的常春藤叶荷风兰。克里斯塔贝尔的墓碑略显歪斜,碑石的材料是当地的石灰石,而非大理石,历经风吹雨淋日晒,碑面已磨得凹凹凸凸的。墓碑上的题字曾经有人擦拭清理过,但那也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 安歇于此处之人 乃克里斯塔贝尔·曼德琳·兰蒙特 为历史学家伊瑟多尔·兰蒙特 以及其挚爱的妻子阿拉贝尔·兰蒙特 两人之长女 亦为苏菲,贝利夫人 思尔庄园的乔治·贝利爵士之妻 唯一的姐姐 克洛颂高地 生于一八二五年一月三日 安息于一八九○年五月八日 历经尘世喧嚣纷扰 且让我就此安静躺息 任清风吹拂、流云飘摇 于山巅之际 任青青绿草干渴众口 尽情吮取所需所求 悠悠细露、切切狂雨 雪覆大地 复还大地 天之喜愿 这座墓四周围着低矮的石墙,框边净是裂缝,并且横亘着乱七八糟的茅根以及多刺的荆棘藤蔓。曾经有某个人在这里修剪坟上的稻草,不过那也已经有好一段时间。在长满青草的坟冢上,倒着一束残骸,那原是一束华丽的鲜花,上头还系着新娘捧花的那种铁线,现在则锈蚀地杵在一堆乱蓬蓬的花苞以及骸骨般的残叶之间,那是枯死了的菊花、康乃馨和玫瑰花。这些残枝败叶,全捆在一条又是水渍又是泥污的绿色缎带里,上头还附有一张卡片,印在卡片上的字犹然勉强可见。 献给克里斯塔贝尔 这是一位塔拉哈西女子的心意 她对您由衷尊崇 她对您始终清晰地惦念 并且努力延续您的遗志 “我塑之石,永垂不朽!” “莉奥诺拉来过这里。”莫德说道,“夏天的时候。也就是那个时候,乔治爵士拿了把猎枪恐吓她。” “她可能想把这些野草除掉。”罗兰说道。湿气和幽郁让他很没安全感。 “莉奥诺拉看到墓园成了这副模样,一定大吃一惊。”莫德说道。“她肯定不会觉得这叫浪漫,我倒觉得这个样子没什么不好,一种缓慢的回归,回到自然,被人遗忘。” “那诗是克里斯塔贝尔写的吗?” “她写了许多恬淡的诗文,这是其中一首。你看,连作者都没标示出来。墓碑上倒是有提她父亲的头衔,可是她自己的却一个字也没提。” 一时之间,罗兰想到男人对女人的压迫,觉得很有罪恶感。他委婉地说:“诗文会牢牢存在记忆里的。真够诡异的。” “就像青草不断吸吮着克里斯塔贝尔。” “嗳,是这样吧!我想。” 他们注视着青草,一束束湿湿地摊着,持续地朽坏。 “我们上山去走走吧!”莫德说道,“我们可以远远地俯瞰思尔庄园。这条路线她以前一定常走,她去教堂去得很勤。” 有一整片犁过的田地,自教堂后面斜斜地连到那看似丝毫不愿妥协的天边,就在灰色的天空下,在山顶上,罗兰看见一个黑色的形影。起初他还以为那是英国雕刻家亨利·摩尔雕的一尊帝王坐像,高坐皇位、戴着皇冠。不久,这个黑影的头歪了一下,接着就两手朝地、不停地用力挣扎。罗兰这时乍见银光闪烁,方才发现原来那是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很可能是遇到了困难。 “你看!”他对莫德说道。 莫德抬眼向上盯着瞧。 “八成是有了麻烦。” “应该会有什么人陪着他才对,要不然他怎么可能推着轮椅上到那儿去。”莫德言之凿凿地推敲。 “应该吧!”罗兰一边说,一边往上走,无视于他脚下那双都市皮鞋在往上爬的时候,不断粘上泥土,也不在乎自己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他的身体还算硬朗,那可能是骑脚踏车的缘故,虽然伦敦的市街里处处充斥着一氧化碳和铅。 轮椅里坐着一名女子,她的头上紧扣着一顶绿色的宽边毛帽,遮住了五官,身上则穿了一件深灰绿色的披肩式厚呢外套,套头的地方还围了一条丝质的围巾。轮椅从山脊的主要干道上冲下来,结果歪斜地卡在一条陡峭的石道边上。戴着皮手套的双手奋力地转着巨大的车轮。一双柔美光滑的皮靴,则静静地摆在踏板之上。罗兰仔细一看,原来是颗小石子,就夹藏在轮椅底下的一摊烂泥里,难怪无论怎么移动、倒转都没有用。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噢!”用尽力气的一声长叹。“噢!谢谢你!我好……好像是被卡……卡住了。”那声音听起来很是犹豫,而且年迈、高贵。“真……真个是麻烦,让人实在是……一……一点办法也没有。不知是否可以麻烦你———” “有个小石子。就在轮子底下。稍等一下。别动。” 他得弯身往下探看满是泥泞的小路,裤管毁了,过去在运动场上的诸般煎熬也浮上心头。他紧紧抓住轮椅,用尽力气地拉,努力保持平衡。 “这轮椅够稳吗?”他说,“我好像快把你推倒了。” “这椅子有固……固定的设……设计。我已经把煞车拉起来了。” 现在这样的姿势,让罗兰愈来愈感焦急。只要一个不小心,她很可能就会没命。他把手伸进泥巴里拼命地翻找,结果找着了一根没什么大碍的小树枝。他把树枝剔除了之后,找了一颗小石子作为基柱,最后终于让轮椅后退了一点。他伸出两只手把那个烦人的东西给夹起来,结果就连裤臀也都一并给毁了。 “就在这儿。”他说道,“简直像拔牙一样,终于给除掉了。” “真的是万分感谢!” “你是刚好卡住了。你刚刚一定是把煞车固定在某个方向,结果轮椅就滴滴答答地往后跑,接着就咬上了这颗像牙齿一样的小石头,像棘轮上的掣子一样。你看。”他察觉到她发抖个不停。“不行,等等,我们得把轮椅推回到路上。不好意思,我的手可能全是泥巴。” 他朝斜角一切,将她推回路面上去,然后将轮椅转回正位,稳定地停在崎岖不平的干道上,结果自己弄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泥巴从轮椅上滴落下来,这时,她将脸转向他,大大的、恍恍惚惚的一张脸,刻尽了岁月留下的褐色斑点,下巴满是条条块块的赘肉。一双淡褐色的大眼,滴溜溜地游移不定。豆大的汗珠,缓缓从她那平压在帽子侧边的灰色发际之中渗出。 “谢谢你!”她说。“我真把自己搞得像个笨蛋一样。我本来是可以没事的。就是鲁……鲁莽!我先生一定又会这么说我,我实在应……应该待……待在平地就好。可不能自己独立做事实在让我很烦。” “那当然!”罗兰说道。“一定会这样的。其实你没什么不对,只是应该有什么人过来帮你才对。” “就像你刚才帮我那样。你是出来散步的?” “我是来这儿旅游的。跟朋友一起来的。”莫德哪儿去了?“空气真好!视野很开阔。” “就是这样我才会想上来这儿。本来是想让狗跟着我的,可是它硬是不肯。我先生呢,他喜欢在树林子里捡东捡西的。你们打算到哪儿去?” “我不知道。不过我朋友知道。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一会儿?” “我身体不太舒服。我的两……两只手一直在抖。如果你不觉得麻烦,可不可以去一趟———就在这条小路的尽头,顺着高原下去,我先生他———” “可以的!可以的!” 莫德走了上来。穿着防水外套和威灵顿长靴的她,看起来十分的清爽干净。 “我们把椅子弄出来了。”罗兰跟她说道,“轮椅刚刚卡在一块石头上,我这才要和这位太太一起下山呢———她先生人就在那儿———她真的是吓坏了———” “那是一定的!”莫德说道。 他们一行三个人,由罗兰推着轮椅,一起顺着小路向下前行。山上净是片片茂密的林地。透过树林,罗兰再一次看到一座塔楼、一座城垛,白白地矗立在幽暗之中,而且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从容。 “思尔庄园。”他对莫德说道。 “没错。” “真梦幻啊!”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又黑又湿。”坐轮椅的这位太太则这么说道。 “建造这么一座城楼想必花了不少钱!”莫德说道。 “还得要维修呢!”坐轮椅的这位太太说道。她那戴着皮手套的一双手犹然在大腿上微微地晃动,不过她的声音倒是十分稳健。 “我想也是。”罗兰说道。 “你们好像对老房子很有兴趣?” “也不尽然啦!”罗兰说道,“我们就是想看看那幢房子罢了。” “为什么?” 莫德用靴子往他的膝盖刮了一下,他按捺着没有出声喊痛。一只脏兮兮的拉布拉多猎犬这时自林子里现身。 “啊!多利!”那位太太喊道,“你来啦!没用的大块头。真没用。主人到哪去了?又是去追獾吗?” 狗量度着自己陷在泥巴里的金毛肚皮,不时摇动着臀部。 “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坐轮椅的太太问道。莫德很快地答道,“这位是米歇尔博士,从伦敦大学来的。我在林肯大学教书。我叫贝利,莫德·贝利。” “我也叫贝利。琼恩·贝利。我就住在思尔庄园。你是我们家族的人吗?” “我是诺福克那边的贝利家族的,很远的远亲,不算很近。大家一直没什么往来———”莫德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万分地压抑。 “真有意思啊!啊!乔治来了。乔治亲爱的,我刚才有一番惊险的奇遇,多亏了一位骑士伸出援手!我被困在鹰石崖上头,有块大石头卡在我的轮椅底下,照那情势看起来,我大概除了跳过去之外,就再也没什么法子可行了。真是够丢人的!结果米歇尔先生及时出现,还有这位小姐,她叫贝利。” “我不是跟你说过,要你千万要走在路的中间。” 乔治爵士个头很小,全身湿淋淋、毛茸茸的。脚上一双带有花边的皮靴,亮光光地束着圆滚滚的小腿肚,看起来很像是护甲。他身上穿着的打猎外套有着数不清的口袋,是咖啡色的,头上戴了一顶扁扁的咖啡色粗呢小帽。他说起话来大吼大叫,罗兰觉得他很像漫画里那种滑稽的角色,丛生的毛发,配合着典型的火爆,好像是还没完全进化似的。在他和瓦尔的世界里,诸如此类的人是难以想象的,然而世界上就是有着这些人存在。莫德也认为他是一种很典型的人物,在她看来,他那一身拘谨和无趣,让人直接想到的就是,一个成长于乡村的孩子,每个周末都泡在打猎、健行、运动之中。排拒、闪躲。他没有带猎枪。他的肩膀被水弄得脏兮兮的,下半身则亮着水光,就在他的臀部和靴子之间,那段围着皮套的大腿上,水珠一滴滴地吊挂着。他认真打量起他的妻子。 “你怎么这么不安分?”他说道,“我推你上山,结果你就偏不老老实实地顺着好路走。啊!不好!有没有哪儿受伤啊?” “我倒真是吓到了。还好米歇尔先生及时出现。” “喂!那要是没人出现呢!”他向前走向罗兰,同时伸出了双手。“真是万分感谢!我叫贝利,本来是想让这只笨狗跟着琼恩的,可是它不肯,它就只想往金雀花丛里钻呀闯的。我相信你一定在想,我根本就应该待在那儿的,是吧?” 罗兰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轻轻碰了下他一径向前伸出的手,随即向后退。 “我是该待着!我是该待着!我就是这么个自私、惹人讨厌的老东西。不过话说回来,琼,真的有獾呢!我是不该这么说,不过这一定可以让那些到森林里冒险的人乐上半天,铁定把那些可怜的畜生吓得魂飞魄散。还有以前那棵日本杜松,状况也好起来了。你听了很高兴吧。差不多都复原了。” 他往前走向莫德。 “午安!我叫贝利。” “她晓得。”他的妻子说道。“她也叫贝利,我跟你说,她是诺福克贝家族那边的人。” “这样?他们很少出现在这儿呀!我敢说,那些獾都还比他们更常出现!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 “我在林肯郡工作。” “你在林肯郡?是吗?”他没再多问下去。他急切地仔细打量起他的妻子来。 “你看起来全身湿乎乎的,琼恩。你的脸色也很不好,我得赶快带你回去。” “我想问问米歇尔先生和贝利小姐是不是愿意一起来……来喝个茶。米歇尔先生需要换洗一下身上的衣服。他们对思尔庄园也很感兴趣。” “思尔庄园没什么好让人感兴趣的!”乔治爵士说道,“这里并不对外公开,你也知道。状况又糟,说来都是我不好。没半点经费。现在已经渐渐败落了。” “人家不会在意这些的!人家还年轻得很。”贝利夫人的大脸展现出十分坚决的神色。“我实在是该问问他们的。就礼貌上来说。” 莫德一张脸涨得绯红。罗兰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她是很想骄傲地大声否认,自己并不想打探思尔庄园的任何事情,可她因为克里斯塔贝尔的缘故,其实很想去;还有,他猜,她之所以想去,是因为莉奥诺拉·斯特恩曾在这里不得其门而入:照他推测,她必然是觉得自己很不诚实,因为她并没有坦白说出自己想来这里的真正动机。 “我很乐意稍作停留,换洗一下。”他说,“如果这不会太麻烦你们。” 夫妇开车护送他俩,一路绕到屋子后园,走上一条杂草爬了满地的湿湿的碎石车道,然后把车停到了马棚里。罗兰帮着乔治爵士把轮椅和贝利夫人从车上移下。短暂的白昼已渐显昏黑;后门在哥特式的门廊底下,沉重地晃啊晃的;门廊上方有一株修剪过的玫瑰花,茎梗上光秃秃的没半片叶子。在更上方,一排排黑压压镶着哥特式窗框的窗户,黑黑的很是单调。大门向前延伸,门前的梯子尽皆移除,好方便轮椅出入。他们一行人顺着暗黑的青石回廊向前走,走过了几间食品贮藏室以及几阶楼梯,最后来到了一处地方,原是佣人等候使唤的厅堂,只是现在已将之改头换面成新式的客厅。 在这个幽暗的屋子里,有个开放式的壁炉就放在另一头,壁炉里白色的灰烬当中,仍有几根大大的圆木闷烧;壁炉一侧,摆了两只厚重的、衬有软垫的曲线型扶手椅,丝绒布面、深暗的炭黑色、缀着深紫色花朵的图案,看似一种亮眼的旋花蔓,颇有世纪末的颓废感。地板上铺了一层红白大方格的树脂地砖,边缘磨损的地方,露出了地砖底下犹然存在的石板地。窗下放了一张厚实的桌子,桌脚很粗,桌面上铺了块油布,上头印着模模糊糊的苏格兰花格。屋子的另一头,有一架小小的、框有两条围栏的电暖炉,后来他们才知道,原来由这里走下去就是厨房和杂物间。另外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像是略显老旧的椅子,以及许多种在釉钵里的盆栽植物,植物看起来倒是生气蓬勃、光亮醒目。莫德一直烦心着光线太暗,接着乔治爵士就打开了一盏灯,那是壁炉旁一只普通的灯,光线昏暗,是一只予人小小幸福的灯,用中国式花瓶做成,置放在桌上。粉刷过的墙面上挂了各式各样的图画,有马、有狗、有獾,有油画、有水彩、有暗暗黄黄的照片、有带框的亮亮的版画。壁炉边上有一只很大的竹篮,那当然就是多利的窝,窝里头还铺了一床硬邦邦的海军毛毯,毯子上乱七八糟地散着狗毛。屋里有许多地方都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乔治爵士拉下窗帘,摆了摆手,示意罗兰和莫德坐到壁炉边上去,也就是坐到那两只丝绒扶椅上。接着,他把妻子推了出去。罗兰觉得自己并不好开口问他是否需要帮忙。本来,他还以为会有个男管家或是那种频频鞠躬的男仆,至少来个女佣什么的,前来将他们迎进一间铺着银丝地毯、闪闪发光的屋子。莫德则仍然因为灯光悲哀的幽暗,烦心不已,至于屋里不足的暖气和破旧,她倒是已渐渐习惯。她把手放下来,叫着多利,多利随即走过来,趴下了身子,肮脏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就贴在她的脚边,在她和奄奄一息的炉火之间。 乔治爵士走了过来,放进新柴燃起新火,火立刻噼噼啪啪地发出声响。 “琼恩在泡茶。很对不起,我们这里不是很舒服,也没什么好东西。我们只在一楼活动,这是一定的!我帮琼恩把厨房翻修过,尽可能让她方便。门啦、坡道啦!能做的都做了!我知道这不算什么。这幢屋子盖成这样,本来是该有一大群仆人走上走下的。两个老家伙———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在屋子里听着自己的回声。不过森林那边我仍旧打理,还有琼恩的花园。那儿也有一个维多利亚式的水花园,知道吧,她可喜欢了。” “我以前看过这方面的文章。”莫德小心地说道。 “那现在呢?仍在照管家里的事情吗?” “多少有一点。我对家族的某些事情还有点兴趣。” “汤米·贝利跟你是什么关系?有匹很棒的马就是他的,汉斯·安德森,那真是匹很有个性、很有胆识的好马。” “他是我叔叔。我以前常骑的一匹马,就是汉斯·安德森的后代,不过没有遗传到他的优点。一头十足顽劣的畜生,可以像猫一样,跳过所有东西,可是要他这么做的时候他就不肯了,而且还老是不让我骑他。他叫哥本哈根。” 他们谈起了马,也稍稍涉及诺福克的贝利家族。罗兰看着莫德大声畅谈,他觉得那声音非常地自然,而且,他也觉得这是她在女性研究大楼时从来不曾有过的声音。厨房里一阵铃声响起。 “茶好了。我过去把茶拿过来。顺便也把琼恩带过来。” 一套精致非凡的斯波德①茶具出现了,一只银色的糖罐,一盘热乎乎的奶油吐司,还附带着鳀鱼奶油酱以及蜂蜜。所有这一切都放在一只大大的塑料托盘上,罗兰发现,这托盘应是经过特别设计,可以卡在轮椅两边的扶手上。贝利夫人倒起了茶。乔治爵士仍在跟莫德问东问西的,过世了的堂兄、死了很久的马儿,以及诺福克林庄园的树长得如何。琼恩·贝利跟罗兰说:“这一整片林子都是乔治的祖先种的,你知道吧!有一部分是为了木料种的,有一部分则是因为他喜欢树。他总是想尽办法要让所有的东西都能生长下去。愈是罕有的树,愈是一种挑战。乔治遗传了这一点,他把林子整理得很有生气。森林里都是些长得很慢的松柏,树种各有不同,有些很罕见的,现在树龄都很高了。就全世界来讲,森林一直在缩小,还有树篱也是。我们已经失去太多太多的林地,全拿去耕种生长快速的谷类植物。乔治到处奔波,就是为了保护他的林子。像个古老的精灵那样。实在也总要有人对这些事情的历史有个了解才行。” “你们知道吗?”乔治爵士说道,“一直到十八世纪为止,这一带还是靠养兔场谋生呢,这里的地并不适合做其他事情,因为是沙地,而且到处长满了荆豆。他们银亮的毛皮真是可爱;最后,他们一只只成了帽子,卖到伦敦,甚至卖到北部去。冬天把他们喂个饱,夏天就放他们自个儿去觅食,邻居抱怨归抱怨,他们也还是一直繁殖下去。后来兔养完了就换养羊。然后就消失了,和其他好多事情一样。他们找到了其他方法,可以用更低的成本养羊,还有玉米也是。终于,兔子消失得一干二净。现在,树林也面临同样的命运了。” 罗兰实在想不出自己能针对兔子发表什么高见,倒是莫德,她提出了一些芬兰养兔场的统计数字,说起了诺福克贝利家族那儿一座古老的养兔人高塔。乔治爵士又倒了些茶。贝利夫人说道,“那您在伦敦是做什么的呢?米歇尔先生?” “我是个研究生。也在教书。我现在正在整理编辑鲁道夫·亨利·艾许的作品。” “他写过一首不错的诗,我以前在学校读过。”乔治爵士说道,“对于诗,我是没办法有什么贡献的,不过我以前倒是很喜欢那首诗。《猎人》。这首你知道吗?说一个石器时代的年轻小伙子,他布下陷阱,把打火石磨得尖尖的,然后跟他的狗说话,在空气中嗅着天气的变化。这首诗给人一种非常真实的危机感。不过话说回来,你过的这种日子也挺奇怪的,就专门去研究某个家伙写的诗歌什么的。我们这个屋子以前也出过一位不太一样的诗人,我相信你一定不觉得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全是些差劲的肉麻兮兮的玩意儿,什么神呀、死亡的,露水、神仙,想起来就恶心!” “那是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莫德说道。 “对了!就是那个怪里怪气的老处女。最近老有些人跑到我们这儿来,问我们是不是收着她的什么东西。我全把他们打发走了。我们只把我们自己收起来给自己,就琼恩和我。夏天的时候,有一个很丑的大鼻子美国人突然冒出来,跟我们说我们实在应该要觉得自己有多光荣,埋了个老怪物的骸骨在这里。全身上下五颜六色的,还挂满了叮叮咚咚的珠宝,真是个大麻烦,这女人。我好言好语地请她离开她又不肯,非得要我拿起枪朝着她挥来挥去的。说是想到琼恩的冬园里去坐坐,要纪念克里斯塔贝尔。简直是一通胡说八道。一个真正的诗人,就像你的鲁道夫·亨利·艾许,那才真是与众不同,如果家里出了一位这样的人,那铁定会让人高兴得不得了。丁尼生勋爵这个老东西是有些太多愁善感了点儿,不过整个说来,他倒是写了一些不错的东西,有说到我们林肯郡的方言。只是比起梅布尔·皮卡克①,那可就又差得远了。她可真的是听得懂林肯郡的话。有个很棒的故事是讲一只刺猬的。‘这呀这个小淘气啊他啥事儿都干不来。’还有,听听看这个,‘打这开始呢他就先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说个不停一年到头吐呀吐的乱七八糟地吐。’这样的东西那才真叫历史,这些语言每天都在消失,愈来愈少人懂这些东西,大家就只知道《豪门恩怨》、《朝代》影集,要不就是披头士咚咚锵锵地乱吵乱叫!” “米歇尔先生和贝利小姐一定会觉得你这个笨老头儿很好笑,乔治,人家就是喜欢好诗嘛!” “可他们不会喜欢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的。” “啊!我很喜欢!”莫德说道,“我读过一段描写思尔庄园冬园的文字,就是克里斯塔贝尔写的。那是一封信,她让我仿佛真的见到了冬园,有各种不同的常绿植物,还有红色的浆果、山茱萸,长椅上布有遮荫,小小的池塘里游着银色的鱼……甚至就在冰雪之下,她都还见到这些鱼在水中漂浮———” “我们有一只很老的公猫,老是喜欢去抓那些鱼———” “我们还补放新的鱼进去———” “如果能到冬园去看看,那不知该有多好。我现在正在写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 “啊!”贝利夫人说道,“是传记吧!那可真有意思!” “我真不明白!”乔治爵士说道,“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写到传记里去的。她根本没干什么啊!不过就是待在东边的房间里一天混过一天,然后吐出些神仙什么的东西。那样哪能算是在过日子啊!” “事实上,我不是在写传记,我写的是评论。不过当然,我对她是很感兴趣的。我们去看过她的墓。” 看来这话是说错了。乔治爵士立刻垮下了一张脸。他的眉毛,淡淡的茶色,向下一皱,直逼到他那红咚咚的酒糟鼻。“之前来这里的那个恶劣的女的———她居然胆敢来惹我———狠狠训了我一顿———就为了那座坟墓。说什么情况太糟,说那是一个古迹。那可不是她的古迹,我这样跟她说,她根本就不该一厢情愿地来这里管东管西的。她又说想借些修剪枝叶的剪刀,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拿出猎枪来的。后来她跑去林肯郡买了些大剪刀第二天又跑来,弯身跪着把墓打理了一番。牧师也看到她了。他一个月会来一趟,你知道吧,然后他就会在教堂里做晚祷。她坐在最后一排那儿安静地听着。还抱了一大束花来。假惺惺!” “我们看到———” “你别对贝利小姐这样大吼大叫的!乔治。”他的妻子说道,“这些事和她又没什么关系。有谁规定她不能对克里斯塔贝尔感兴趣呢!我觉得你倒是应该让这两个年轻人看看克里斯塔贝尔的房间。如果人家想看。那很早就锁起来了,你知道吧,米歇尔先生,都已经过了好几代了。我也不晓得里头是个什么模样,不过我相信她的一些东西应该还在那里。世界大战之后,这屋子里住的人愈来愈少,每过一代就少一点———克里斯塔贝尔的房间是在东边,那儿打从一九一八年开始,就关起来没使用了,最多也只是放些杂物什么的。我们俩呢,当然啦,就只用得到这屋子的一小部分,而且只在一楼活动,因为我不方便。我们也很想把屋子修一修的。屋顶还算好啦!还有个木匠来修过地板。不过那个房间没人碰过,就我所知是这样,从我一九二九年嫁到这里来之后。后来,我们一直住在屋子比较常用的这一带,可是东边———也不能算是禁区———反正没人用就是了。” “你们看不到什么的。”乔治爵士说道,“得有个手电筒才行。没电,屋子那边没电。就只有一楼的走廊有。” 罗兰突然觉得颈子骨莫名其妙地刺痛起来。从刻花的窗子望出去,他看见常绿树湿湿的枝干,在黑暗中愈显深沉。还有,碎石车道上那幽微的灯光。 “要是能看一下,那就太好了。” “我们一定会非常感激您的!” “好啦!”乔治爵士说道,“那有什么问题。反正就在屋子里。跟我来吧!” 他找出了一个亮度十足的新型汽灯,转身跟他的妻子说,“我们会把找到的宝藏带回来给你的,亲爱的,只要你好好在这儿等着。” 他们走啊走的,一开始是走在铺着地砖、阴森昏暗、上头亮着电灯的走廊里,接着就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四面窗板全部紧闭,脚下是满布灰尘的地毯,然后,上了一座石梯,接下来再往上,走上一座螺旋状的木梯,朦朦胧胧地净是飞扬的尘土。莫德和罗兰两人既没有对望也没有交谈。小小的一座门镶上了厚厚的门板,并且挂了个重重的门锁。他们跟着乔治爵士走了进去,在这乌黑、狭窄、圆形的空间里,乔治爵士向四周大幅挥动起他手上的圆锥形灯筒,照出了一个半圆形的凸窗,一整个屋顶,屋顶上雕有纹路细致的拱门以及仿中古时代的常春藤花叶,由于尘封在沙土中,让人感觉毛绒绒的;再来,是一张像盒子一样的床,床帘仍然挂着,在弥漫着微尘的床罩下,看起来是一抹黯淡的红;最后,有一只雕工精巧的黑色木桌,上头刻有串珠状装饰以及涡形装饰,还有一串串的葡萄、石榴和百合;再来,就是一只可能用来当作地板椅或是祈祷台之类的矮凳,还有一堆布料,一只老旧的大衣箱,两个用来装帽子、衣领的纸盒,一排突兀地瞪着人瞧的白色小脸,一个、两个、三个,就靠在一只枕头边上。罗兰感到微微的震惊,大吸了一口气;莫德则开口说道,“啊!这些娃娃———”乔治爵士随即带着他的灯筒,从一只盘绕着镀金玫瑰的空镜子那儿走过来,让光源集中在那三具僵硬的人形上;它们斜斜地倒卧在满是尘埃的床罩下,就在一座坚固的四柱卧床里,只是这床小小的。 娃娃们有着陶瓷的脸、小羊皮的手。其中一个披着金色的细发,因着尘埃,看起来灰灰黯黯的。还有一个,头上戴着一朵白色睡帽,那是用白色的凸纹棉布缝制的,帽缘还饰有蕾丝花边。另一个是黑发,整个儿紧扎成一个圆圆的小髻。它们一个个瞪着透明的蓝色大眼,上头虽然有些灰尘,但看起来仍然十分晶亮。 “她写过一系列的儿童诗。”莫德悄悄地小声说道,好像怕什么似的,“这些诗表面上是写给小孩看的,可是就像《写给天真之人的故事》那样,其实并不尽然。” 罗兰将目光转到那只落在阴影中的书桌上。来到这个房间,他并没有感觉到这位已故诗人的存在,倒是,他心里莫名地浮动着兴奋,总觉得这里的每一个对象———书桌、衣箱、帽盒———都极有可能藏有什么珍宝,一如现在放在他上衣口袋里的那两封褪色的信。某种线索、随手留下的注记,抑或是回复的文字。不过这么想也实在是太无聊了。这些东西不会在这儿的,如果它们当真存在,那也应该放在鲁道夫·亨利·艾许那儿才是。 “您知不知道,”罗兰转向乔治爵士说道,“这里有没有手稿之类的东西?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留在书桌里?就她的东西?” “那早就都清理过了,应该是这样,就在她走了之后。”乔治爵士说道。 “是不是可以让我们再看一下呢?”罗兰一边说,一边想象起某个隐藏式抽屉,不过同时,他也很不自在地想起了《诺桑觉寺》①里头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乔治爵士很热心地将灯筒往书桌一照,娃娃的小脸随即又回到原先的黑暗之中。罗兰打开了一只小小的素净的盒子,盒子后边有着拱形的文件格,上头刻着回纹图案,里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两只小抽屉也同样空无一物。罗兰觉得这些个对象他是不可以去碰去动的,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去要求把衣箱打开,好像是在窥探什么,他觉得自己一再因着某种好奇的心态而冲动,但却又无力有所行动———那绝不是贪婪,而是好奇,甚至比性欲还更原始,是一种对知识的欲望。他突然很生莫德的气,这个人就光呆呆地站在那里,在黑暗中,也不会动个手来帮他忙,也不开口要求什么,而这些都是她比较方便去做的事情,去深入发掘藏匿的珍宝,又或是这些毫不值钱、一无生命的箱盒。乔治爵士问道:“你们到底想找什么东西?”这答案连罗兰自己都不知道。这时,就在他身后,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清澈,自莫德口中颤颤出声,简直像在念咒一样。 达儿娃守着个秘密 严密胜过朋友 达儿娃无言的相惜 恒久没有尽头 朋友或会背离 爱情或会凋零 达儿娃的明谨 走过一个又一个世纪 达儿娃可否与我们一说 她的蜡唇紧密封闭 不断地她想啊想的 不断地———啊———不如隐匿 达儿娃不休不眠 高高在上凝神俯瞰 残骸与碎片 原是我俩遗落的爱恋 她的小小指尖 自始未曾使爱转变 达儿娃不予恶伤 予以恶伤之人 乃是终将冷却的我俩 然她依旧温暖如阳 嘲弄着永恒漫漫 以她淘气狡黠的魔艳 乔治爵士拿起灯筒,对着娃娃的小床来来回回地照着。 “真行!”他说道,“你的记性可真好!我就从来没办法把什么东西记在心里,除了吉卜林以及林肯郡这里的一些风俗习惯我还算行,不过那都是我用来解闷的。对了,你刚才念的到底是什么?” “那首诗听起来,就好像是寻宝游戏里头的什么暗示似的。”莫德回道,清晰的声音依然闷闷的,十分不自然。“那好像是在说,达儿娃藏了什么东西。” “那她会藏些什么?”乔治爵士问道。 “什么都有可能啊!”罗兰这么回说,他忽然很不想让他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 “纪念品吧!”他可以感觉得到,莫德是故意的。 “不知谁家的孩子把这些娃娃拿到外头去过。”娃娃的主人言之凿凿地说道,“就在一八九○年之后。” 莫德在尘埃之中跪了下来。“可以吗?”他把灯筒转而向下朝着她,而她就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俯视的一张脸埋藏在暗影里,活像是拉图尔①画的蜡像似的。她探进娃娃床里,拦腰拎起了那只金发娃娃;娃娃的身上穿了一袭粉红色的丝绸长袍,领口四周别着小小的玫瑰花,袍子上缀着小小的珍珠纽扣。她把这个小东西交给了罗兰,罗兰就像在抱小猫似的,把它接了过来,放在胳臂弯里摇啊摇的。接着又来了戴着睡帽的那一个,帽上缝着小小的白色褶边,绣着白色网眼花卉绣饰;然后,是黑发的那个,一身深沉的孔雀蓝,看起来十分严肃。它们齐齐地靠在他的臂上,小小的头很是沉重,小小的手脚拖得老长,让人觉得相当恐怖,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莫德把枕头拿出来,掀开床单,又翻折了三条漂亮的羊毛毯子、一件针织的披肩,然后拉开一床羽毛床垫,接着再掀一床,然后是一张草席。她伸手探进草席底下,摸到了一只木盒子,撬开盒上的链锁之后,取出了一包东西。那东西就包在细致的白色亚麻里,外边则缠绕着线带,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活像个木乃伊似的。 一阵沉默。莫德杵在那儿,动也不动,罗兰则向前移了一步,他很清楚包在那里头的是些什么东西。他太清楚了。 “说不定是娃娃的衣服。”莫德说道。 “看看吧!”乔治爵士说道,“你好像很清楚东西要往哪儿去找。我敢说你八成已经猜到里头是什么了。打开吧!” 莫德苍白细嫩的手指,在亮光的照射下,开始打开那一个个古老的结。结果她发现,上头原来封了层蜡。 “需不需要把小刀?”乔治爵士问。 “我们不可以———用切的———”莫德说道。罗兰急着想帮她,她也很努力地解着。带子松脱了,一层又一层的亚麻布摊开来。里头有两小包东西,都包在浸过油的绸布里,外头则绑着黑色的缎带。莫德拉开缎带,老旧的丝布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接着翩然滑落下来。里头放着的,是打开了的信件,两捆,整整齐齐的,就像折得端整的手帕一样。罗兰又再往前,莫德分别拿起两捆信件中最上头的一封。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小姐。贝瑟尼,亚若瑞特山路,里奇蒙,萨里郡。咖啡色,细细长长的,十分果决,这笔迹,太明显了。是艾许,只是字小得多,而且显得比较腼腆。鲁道夫·亨利·艾许先生,罗素广场二十九号,伦敦。罗兰说话了:“可见他真的把信寄出去了。” 莫德说道:“两人的信都在这儿,这么重要的东西,就一直放在这个地方……” 乔治爵士则问:“你们到底是找到了什么东西?怎么会知道要往娃娃的床里去找呢?” 莫德回答的声音很是尖锐,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到了那首诗,然后站在那儿,就觉得应该是这样。这纯粹是运气而已。” 罗兰说:“我们觉得那里应该有一些信才对。我发现———几封信———是在伦敦找到的。所以我就去找贝利博士,事情就是这样。这个发现可能———”原本他是要说“十分惊人”,但他按捺住没说,只改口说道,“蛮重要的。”这很可能让学术界的研究整个地改头换面,他差一点就说出这句话来,不过他终究按捺住没说出口,这乃是一种狡猾的天性,预先给自己留点余地。“我们的研究会因为这些信有很大的变化,无论是她的研究计划还是我的。一般人并不知道他们俩原来认识。” “哦!”乔治爵士说道,“把那几包东西给我吧!谢了。我想我们现在应该下楼去,把这些东西拿给琼恩看看。就看看这些东西到底有多重要,还是说,你们还想待在这儿,再拆拆其他的什么东西?”他拿起汽灯朝着四面墙壁照呀照的,一帧挂得歪歪斜斜的、翻拍自莱藤爵士画的普罗赛比娜画像的照片,自光影中浮现出来;另外,还照出了一幅十字绣壁饰,只是尘封已久,让人无法看出上头刺了些什么图文。 “以后再说吧。”莫德说道。 “不急。”罗兰说道。 “你们可能不会再有机会来这儿了。”乔治爵士说道,那语气与其说是开玩笑,显然更像是在威吓。他站在尖尖的灯筒之后,缓缓转身,走出了房门。于是他们俩也跟着离开了房间。乔治爵士紧紧握着信件,莫德拿着打开了的亚麻与绸布,罗兰则带着三只小小的娃娃。因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们认为把这些东西继续留置在黑暗中,是十分残忍的做法。 贝利夫人显得相当兴奋。他们围着炉火坐在一起,乔治爵士将信件放到妻子膝上,然后,她就在那两个学者的虎视眈眈之下,翻寻起手中的信件。罗兰谈起自己发现的那封信,只不过那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找着的,他刻意略过没提。“这么说来,那是一封情书啰?”贝利夫人很单纯地、直言不讳地问道。但罗兰回答她说:“噢!不是的!”然后,他又接着说道,“不过这很有意思,你知道的,就好像这回事儿有多重要似的。那是第一封信的草稿,由于意义非同小可,我才特地来到这里,想问问贝利博士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的事情。”他多急着想问这问那啊!信上的日期,就是那捆艾许写的信的最上面那封,会是同一天吗?这些信到底是怎么放在一起的,两人又究竟通了多久的书信———她会怎么回信呢?布兰奇和游荡客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我们到底该怎么做呢?”乔治爵士缓缓问道,并且刻意摆出一副很了不起的姿态,“你认为呢?年轻人?还有你,贝利小姐?” “我觉得应该来看看这些信到底写了些什么———”莫德说道,“呃———” “所以你觉得你可以看这些信啰!”乔治爵士说道。 “我当———我们当然想啊!这是一定的嘛!” “那么那个美国佬也可以看啰!是吧!” “她当然可以看啊!如果她知道了这些信的存在。” “那你会告诉她吗?” 他死盯着踌躇不定的莫德,一双犀利的蓝眼睛,在炉火的映照下,仿佛能穿透人心似的。 “或许不会吧!反正,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是想自己先看吧?” 莫德一张脸涨得火红。“没错!任谁都会这么想的!站在我的———我们的立场来说……” “让他们看看有什么关系呢?乔治?”琼恩·贝利一边说,一边从信封里抽出了第一封信。她低下头随意地看着信,倒不是真有多大兴趣,单单就只是好奇而已。 “有件事我得说清楚,我相信死去的人是应该得到安息的。为什么非要掀出这桩丑闻呢?她不过是个写些神仙啊妖怪的可笑的诗人罢了!一个悲哀的老东西,就让她体体面面地好好安息吧!” “我们并没有想要找什么丑闻。”罗兰说道,“我也不认为这里面藏着什么丑闻。我只不过是希望———他会跟她提到他对诗的一些想法———还有他对历史的观点———就是这样而已。这刚好是他创作最鼎盛的时期———他不是很会写信———写得都很拘谨———可他在我———我———我看到的那封信里说她懂他,他还说———” “还有另外一个问题,琼恩,我们对这两个人又了解多少呢?我们怎么知道这些———这些信让他们看不会有问题呢?读完这一大堆信可要花上两天的时间。好啦!可是我怎么能让这些东西被带出去呢?我能这么做吗?” “他们可以再来这儿呀!”贝利夫人说道。 “单单两天恐怕没办法读完!”莫德说道。 “你看到了吧!”乔治爵士说道。 “贝利夫人,”罗兰说道,“我看的那封信是第一封信的初稿,就是这封,上头到底写了些什么?” 她戴上她读报专用的眼镜,圆不隆咚架在大大的笑脸上。她大声念了起来: 亲爱的兰蒙特小姐: 敝人能在克雷博的早餐会上与您一叙,真是感到莫大的荣幸。在这些大学生叨叨不休的谈话中,您的真知灼见格外引人注目,甚至胜过了我们这位东道主所讲述的魏兰特半身雕像如何被发现的故事。我衷心希望我们的这番谈话,也同样让您感到愉快———此外,不知我是否有此荣幸,能至府上拜访?我明白您向来深居简出,但在下必定安安分分———只求能与您一谈但丁、莎士比亚,还有华兹华斯和柯特律治,以及歌德、席勒、韦伯斯特、福特,和托马斯·布朗宁爵士凡此种种伟大名家,当然,还有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以及她那个有关仙怪的伟大的书写计划,这可是一定不能忘的。请务必予以回复。我相信您一定明白,一个肯定的答案将会是何等地令人开怀———尤其是对于 诚挚祝福您的 鲁道夫·亨利·艾许 “那她的回复呢?”罗兰问道,“回复是什么?很抱歉———我真的很好奇———我一直在想,究竟她会不会回信,如果有回信,她又会说些什么。” 贝利夫人从另一捆信件中,抽出了最上头的那一封。她的模样很搞笑,简直就像是电视节目里的女演员,郑重其事地公布本年度最佳女主角奖得主一样。 亲爱的艾许先生: 别这样,真的———我这绝不是在取笑您———我怎么可能会如此贬低您,又或是贬低我自己———而您,又何须作此想法、自贬身价呢?我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与自己交流、同自己对话———这是最好不过的方式了———比起住在丛林里的公主,这可不一样,绝对不同,反而,这倒是蛮像一只肥大自足的蜘蛛,坐在自己那一床闪亮亮的网阵之中。这样的比喻是有些丑陋,还请您千万不要见怪。想起亚瑞克妮①这位小姐,总让我心有戚戚焉,她是那么一位令人佩服的织匠,创作的图纹完美无瑕,可似乎就是喜欢不按常理地造访自己不甚熟悉的人,或许根本可说是打扰,但偏偏她又不甚明白这两者之间不同的意义,即便懂了,却也总是为时已晚。老实说,和别人相处在一起之时,我向来都不是个健谈的人,我没什么优秀之处可言,而您在我们那次偶遇之时,在我身上所发现的所谓的才气,其实,您见到的只不过是一轮已死的月,因着您的光辉与才华,自那残破的表面所折射而出微光与灿烂。您当时见到的确实只是如此而已。我因我的笔而存在,艾许先生,我的笔就是我的圆满,在此,我附上一首诗,诚挚地表达对您至深的敬意。这下,您是否觉得,与其来一份小黄瓜三明治,那还不如获赠一首小诗呢?即使这首诗写得是那么地不尽理想,即使那三明治做得是那么地匀称,腌渍的香味是那么地美妙可口,切工又是那么地细致精美。您一定会这么想的,而我也同您一样。不过,诗文中那只蜘蛛,呈现出的倒不是我柔细光亮的自我面,反而,那可说是我的同伴,十足野蛮、干练而利落。您实在很难不钦佩他们的伶俐和勤奋吧?诗的涌现,是否一如丝线那般来去自如呢?我这真是满纸荒唐不知所云,不过若果真您想继续再写,您或可平实冷静地针对永远的否定②这个议题写篇评论,也或可写写施莱艾尔马赫所谓幻象的面纱③,又或是天堂的乳汁④也可以。反正,您想写什么就去写吧! 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 敬上 贝利夫人读得很慢,而且时有停顿;许多字句都被念得颠三倒四;念到凡此种种伟大名家和亚瑞克妮这两个地方时,还结结巴巴地念不出来。在这两者之间,可真像是隔了一层结了霜的玻璃,在罗兰与莫德之间,以及在信的内容与艾许、兰蒙特两人诸多情感之间。乔治爵士觉得妻子念得相当不错。他看了看表上的时间。 “现在时间不多了,通常这种时候我都只读些迪克·弗朗西斯的推理小说来打发时间:就再看看结尾好了,死了那条心,别再猜东疑西的。然后呢,我想我们应该先把这些信收起来,等我有空的时候再想想该怎么处理才好。听听别人的意见,没错,还要再多打听打听。不过再怎么说,你们都会再来这儿,没错吧?” 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在问。他望向妻子,随即流露出无限的怜爱。 “就念下去吧!琼,让我们看看结果如何。” 她凝神细看起信件,说道,“她好像是想把她写的信要回来。他回的信就是在答复她的要求呢!” 亲爱的鲁道夫: 这一切果真走到尽头了。我甘之如饴,真的,我衷心地感到甘之如饴。你也是的,你非常清楚,不是吗?就只再一件事我要麻烦你———我希望你能把我写的信还给我———所有我曾写过的每一封信———并不是因为我不信任你的人格,只是因为,它们是属于我的,因为,现在它们再也不属于你。你应该很了解我,至少就这件事而言。我很清楚。 克里斯塔贝尔 亲爱的: 依你所提出的要求,你的信我都寄上给你了。它们悉数毁去,不复原貌。有两封已被我焚毁,而其他的很可能———其实不是可能,是事实———它们很快地都将面临相同的命运。不过,只要它们还在我手上一天,我就不可能再任它们其中任何一封,以及任何你所写下的文字遭到摧残。这些信,乃出自一位令人惊叹的诗人之手,读着这些信,我的心绪总一再地回转荡漾,真理因之源源不绝地散放光彩;它们与我是如此地紧密相连,就此意义,它们形同属之于我。然而,再过半个钟头,它们便不复属之于我,因为,我已将它们整理好、准备寄还交予你手,任凭你明智的处理。你是该烧了它们的,就我来看,只不过,倘若阿伯拉尔当初曾毁去伊洛沙留下的永恒的文采,倘若,这位葡萄牙的女尼自此保持缄默,那么,我们大概就不至于显得如此悲哀,也不至于显得如此愚昧吧?就我看来,你应该会把它们都毁了才对。你是那么残忍无情;然而,我也是何其残忍无情,终于了解了这个事实,而且行至此刻才渐渐认清。尽管如此,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倘若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为你做的,无论是现在抑或从此以后,我希望你千万不要有任何疑虑,只管向我开口便是。 过去的一点一滴,我是不会忘却的。我本来就不是个善忘的人。(我们之间,原谅与否早已不再是个问题,不是吗?)你大可安心,无论是写过的,抑或是说过的每一个字,以及其他种种,我都会将之密封在我坚韧的记忆里。所有细微的小事,你可都留心过吗?那所有所有的一切。如果这些信真的全被你焚毁,在我有生之年,它们还是会在我的记忆中得到来生的,一如消逝的烟花,会在当时凝神注目的眼膜之中,留下过往美丽的图影。其实我根本不相信你会把信焚毁。但我也无法相信你会手下留情。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至此,我实在也该停止这些胡言乱语了,尽管,我是那么地难以自抑,我也实在不该再期盼那已永远盼不到的你的回信。曾经,你的回信是那般冲击着我、改变着我,而且,一直是我快乐的来源。 我曾经希望我们可以成为挚交,我的理性告诉我,你决然的决定一定是正确的,而我,我只能为失去一位挚友感到遗恨。倘若有一天你遇到困难———这话我已说过一次了,你也知道。平静地过日子吧!好好创作。 艾许 敬上 “你们想错了,根本没什么丑闻发生。”乔治爵士对罗兰说道,那口吻透露着复杂的情绪,一来对结果感到满意,再者则借此予以谴责。罗兰虽然知道自己理应沉着冷静,可是听了贝利夫人用着衰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读着鲁道夫·亨利·艾许写的信,这些信中的文字就不断地在他脑中嗡嗡作响、反复重组,实在令他痛苦难当;再加上他自己无法对这些藏着爆炸性内幕的书信予以调查,内心的挫败可想而知。于是,一把熊熊怒火在他心底冉冉升起。 “我们也是读了这些信才知道的,我们说过我们知道什么吗?”罗兰反驳道,努力克制的结果,让声音听起来吱吱嘎嘎的很不顺畅。 “但是这很有可能会搞得满城风雨啊!” “那不尽然!它很重要,只是在文学这方面来讲———” 这时,莫德灵光一现,想到了一则比喻,不过那实在太过煽情,所以她立刻予以淘汰。那就好像是你找着了———简·奥斯丁的情书一样? “你知道吗?如果你去读那些被收藏起来的信,随便一个作家都一样———如果你再去看看她的生平传记———你一定就会很清楚地发现,有些东西被遗漏掉了,那些都是传记作家没有机会拿到的资料,是最真实的,很关键的,而且也是诗人自己非常非常重视的。一直以来,有很多信都遭到破坏,通常,被破坏的就是信。这些信也许就有那样的意义,对克里斯塔贝尔而言。而且他———艾许———也摆明了认为这些信是这样的。他就是这么说的啊!” “真有意思哪!”琼恩·贝利说道,“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得听听别人的意见才行。”乔治爵士说道,那姿态很是顽强,且满腹猜疑。 “你是该这么做没错!亲爱的!”他的妻子说道,“可是你别忘了,如果不是贝利小姐那么聪明,又哪能把你的宝藏给找出来呢!还有米歇尔先生!” “如果,看什么时候都可以,先生———如果你愿意考虑一下,给我———给我们一个机会,看看这些信———我们一定会把信里的内容都告诉你———也会跟你说这会对学术界带来什么重大的意义———不论这些信是否可能编辑成册。我已经读了够多的资料了,我非常清楚,你手中的这些信,绝对会大大地改变我对克里斯塔贝尔的研究———如果没法参考到这些信件,我实在也没什么心情再继续研究下去了———米歇尔博士对艾许的研究想必也是这样的,绝对就是这样。” “啊!没错!”罗兰说道,“那很可能改变我整个思考的脉络。” 乔治爵士看看这个,接着又望望那个。 “话是没错,或许事情真是这样,可是,我真能这么信任你们,由着你们看信吗?” “这事一旦被公开,”罗兰说道,“大家知道这里有这些信,接下来就会全都跑到这儿来。全部。” 莫德担心这种状况早晚会发生,她狠狠地瞟了他一眼。不过,罗兰心里头盘算的是,只要让乔治爵士想到莉奥诺拉·斯特恩即将前来拜会朝圣,就够让他心烦的了,至于克拉波尔和布列克艾德的造访,他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那也不会有什么用的———” “我们可以帮你把信件作个整理,写个简单的说明,再另外抄下来———只要您同意———而且还可以———” “再说吧!我得听听别人的意见。我话就说到此为止。这么做也比较公平。” “求您了!”莫德说道,“最起码,请让我们知道,您最后的决定是什么。” “会的!我们一定会的!”琼恩·贝利说道,“会的!我们一定会的!” 她以一双灵巧的手,将这些干巴巴的纸页叠在膝上,一边排序,一边对齐纸页的边角。 罗兰和莫德坐上车,在暗夜中踏上归途。两人简短地你一句我一句,看起来利落而实际;然而,两人脑子里的想法,却忙转转的各有去处。 “我们的看法都一样,这事最好别太张扬。”莫德说道。 “它们绝对值一大笔钱。” “如果穆尔特默·克拉波尔知道那里有信———” “明天这些信就会全落到汉默尼市了。” “乔治爵士的经济状况会好转很多,他可以把房子整修一番。” “到底会怎么个好转法,这我没概念。钱的事情我一概不懂。也许我们应该把这事跟布列克艾德说。这些信也许应该放在大英图书馆里。它们绝对算得上国宝。” “这些可是情书呢!” “看起来是这样,没错!” “也许有人会建议乔治爵士去找布列克艾德,或者克拉波尔。” “我们一定要好好祷告,千万可别是克拉波尔。那还不到时候啊!” “如果他听了建议,到学校里去找人谈,接见他的很可能是我。” “如果他听了建议,到苏富比拍卖场去,这些信接着就会消失不见了,流到美国,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如果运气好点,或许东西会落到布列克艾德的手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这样很不好。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独占这些该死的信件。它们根本不属于我啊!” “那是因为我们是发现信件的人。而且,也因为———因为这些信很私密吧!” “可是我们总不希望他把信就往碗橱里放吧!” “当然不行了!既然我们已经知道那里存在着这些信,那怎么可以?” “你觉不觉得或许我们应该彼此订个———协议什么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当中有谁又发现了什么事情,谁都不可以再把这事说给第三个人知道,因为这些事情同时关系着两个诗人,而且这当中又牵涉到那么多的利害关系……” “莉奥诺拉———” “如果你跟她说,那就差不多是在通知克拉波尔和布列克艾德了———而且这两个人比她更具行动力,我觉得。” “有道理,那就希望乔治爵士会到林肯大学找人商量这事,那么,校方就会让他来找我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好奇得昏了头了。” “那就希望他早日作决定吧!” 等他们再次听到这些信件以及乔治爵士的消息时,那都已经过了好些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