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玻璃棺材 繁密的丛林,繁密的刺 攀缘玻璃高塔,蜿蜒如蛇 此非柔美可人的鸽舍 亦非丰美仕女的深闺 狂风厉声呼啸 穿越陡峻大地 来到黝黑的窗边 他乍见她玉白的手 他听见那脏污的老东西 颤声向上呼喊 拉潘瑞儿、拉潘瑞儿 放下你的长发来 丝丝缕缕的灿烂 巍巍洒下 重重金色激流,放纵 自一只金色发冠 黝黑的利爪用力一攫 一手紧接一手 尖声的呼喊来自何等的痛苦 当发丝一束又一束地被深深穿透 静默中他牢牢注视 这拱背之人渐次上升 苦楚的泪水,流转 在他一双明眸之中 ———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 当罗兰抵达林肯郡时,他已闷了一肚子气,因为自己逼不得已搭了火车。如果时间充裕一点,他就可以搭长途汽车,那样可以省下不少钱。偏偏贝利博士突然发了封信,只简单地说她方便在中午到火车站接他;校区离市镇有一段距离,这样的安排应该是最妥帖的。不过想想,坐火车倒可以让他先把手边有关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的资料给消化消化。他从学校图书馆借了两本书。其中一本非常薄,一副柔弱女人的模样,写于一九四七年,书名为《白色的亚麻》,取自克里斯塔贝尔某一首同名抒情诗。另一本则非常厚实,收录了女性主义的评论,作者大多是美国人,出版于一九七七年———《自我的自我涉入———兰蒙特的逃遁策略》。 维洛尼卡·霍尼顿提供了些许生平资料。克里斯塔贝尔的祖父母,让—巴蒂斯特以及埃米丽·兰蒙特,在一七九三年法国处于恐怖时代之时避走英国,后来就在此定居。在波拿巴①垮台之后,他们没再返乡。一八○一年,伊瑟多尔出生,他曾在剑桥就读,一度尝试写诗,尔后成为一名治学严谨的历史学家以及神话传记家。 他深受研究德国民间传说的学者以及圣经故事传统的影响,但仍坚守家乡布列塔尼这一脉神秘风格的基督教信仰。他的母亲埃米丽,其胞弟正是主张共和主义、反对教权的历史学家,同时也十分热衷民间传说的哈吾尔·德·盖赫考兹。盖赫考兹一直维持着家族在克纳门特的领地。一八二八年,伊瑟多尔与阿拉贝尔·甘博特小姐结婚,她乃圣保罗大教堂卡侬·鲁珀特·甘博特修士的千金,其坚定不移的宗教信仰始终深深影响着童年时期的克里斯塔贝尔。伊瑟多尔婚后喜获两位千金,生于一八三○年的苏菲,后来成为封爵于林肯郡思尔庄园的乔治·贝利爵士的妻子;生于一八二五年的克里斯塔贝尔,则一直与双亲同住,直到一八五三年,终生未婚的姨母,安唐妮·德·盖赫考兹遗赠给她一笔为数足堪温饱的生活费,她才在萨里郡的里奇蒙置产。从此,克里斯塔贝尔与一名相识于罗斯金②演讲会的年轻女性友人同住。 布兰奇·格洛弗小姐一如克里斯塔贝尔,深具艺术表现的抱负。她曾完成若干大幅油画,至今无一幸存。她也曾为克里斯塔贝尔轻快、略显忧郁的作品———《写给天真之人的故事》、《诉说在十一月的故事》,及其宗教诗《祈祷》雕刻插画,其木雕版画技巧纯熟,风格神秘诡异。一般认为,克里斯塔贝尔之所以着手创作《仙怪梅卢西娜》这部雄伟壮阔、奇情玄奥的史诗作品,其最初动力就是来自格洛弗小姐。《仙怪梅卢西娜》陈述的是一则古老的传说,其中的女主角是个半人半蛇的妖怪。这部作品的缺缝之处镶满了数量惊人的宝矿,前拉斐尔时期①的部分评论家,如史文伯恩,声言它是“藏匿在众多故事当中一尾安静却十足有力的蛇,其迸发而出的磅礴气势与邪气,乃历来女作家笔下前所未见,唯独在叙述上仍欠缺强健的张力。确切地说,它就像柯特律治笔下那尾象征想象力的蛇,将尾巴满满填塞在自己的口中”。现在,它理所当然已为世人所遗忘,然而,克里斯塔贝尔平凡而稳健的声望,乃主要在于她细腻内敛的抒情诗,每一首都融合了她纤细的感情、与生俱来的沉郁气质,以及一股既混乱又坚定的基督教信仰。 格洛弗小姐不幸于一八六一年溺命于泰晤士河,她的死令克里斯塔贝尔悲恸欲绝。此后,克里斯塔贝尔再度回到家人身边,并与妹妹苏菲同住,度完平静安详的余生。在《仙怪梅卢西娜》之后,她似乎不曾再动笔写诗,日复一日,安于静默。她于一八九○年离世,享年六十五岁。 维洛尼卡·霍尼顿对克里斯塔贝尔诗作的评论,就是婉约地强调她“小家碧玉的神秘风采”,并将之与乔治·赫伯特②并列,称其风格一如乔氏对于“依据主之律法清理卧房”的奴仆的赞颂。 我喜欢周围的一切干干净净 规矩有形、层叠分明的褶边 只要一丝不苟 就不会有所误谬 房舍已打理妥帖,一尘不染 静待客人的光临 谁将见到我俩白色的亚麻 那最盛美之姿 谁将取之、折之 引领我俩从此安息 三十年后,女性主义者认定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其实是很狂乱而暴怒的。她们撰写的论文有《阿莉雅杜妮①断裂的纬线:艺术——— 一如兰蒙特诗中被扬弃的织作》,要不就是《梅卢西娜及魔性的分身———慈母、魔蛇》,另外还有《柔顺的愤怒———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矛盾的家居生活》、《白色的手套②———布兰奇·格洛弗:兰蒙特禁闭的女同志性意识》。其中还有一篇论文就是出自莫德·贝利之手,题目是“梅卢西娜:城邦的建造者———女性观点颠覆下的宇宙起源论”。罗兰知道他理该从这篇下手,可是内文文字那吓人的长度与稠密,令他打消了念头。他从《阿莉雅杜妮断裂的纬线》开始读起,这篇文章简洁有力地分析了克里斯塔贝尔某一首昆虫诗。显然,她曾写过不少昆虫诗。 来自如此污秽斑驳、动弹不得的小东西 痛苦中遭人戏耍 以丑恶的指尖、神奇的纤维 艳丽的罗网四布 嗡嗡作响的玩意儿渐进消逝,美妙而明亮的一声令下 几何图纹穿透了水、俘虏了光 真是很难定下心来。英格兰中部地区平白无奇的景观一一自眼前退去,一间饼干工厂、一间金属机壳公司,田野、树篱、沟渠,令人愉快,看过便忘。在霍尼顿小姐的著作里,有幅卷头插画,让他首度领略到了克里斯塔贝尔的风采。那是张略带了点棕色的年头久远的照片,上头还覆盖了一张半透明的、印有细碎纹理的保护页。她身披一件宽大的三角巾,头戴小巧的软帽,帽檐内侧装饰着褶边,下颔之下系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她的衣装比她本人更醒目。她躲在衣服里,不知是出于一种揶揄的淘气,还是有感于自己“如鸟儿般轻盈”。她的头微微偏向一侧。她淡白色的头发在太阳穴上卷成波纹,双唇张开,露出口中平整的牙齿。这张照片实在无法让人明确建立起对某个人的印象,因为影中人就只是个常见的维多利亚时期的淑女,某个羞怯的女诗人。 刚开始,他没认出莫德·贝利,而他自己也不是个怎么引人注目的人,就这样,他们几乎成了站在侧门的最后两个人。虽然没认出她,但要不注意她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很高,差不多到弗格斯·伍尔夫的眼睛那里,比罗兰高出许多。就一个学院里的人而言,她们的衣着风格呈现出十分罕见的一致。罗兰是这么想的,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说法,能形容她这般又绿又白的高度。一袭长长的松绿色罩衫,覆盖在松绿色的裙子上,罩衫里则套了件白色丝质衬衫,长长的亮绿色鞋子里,穿的是长长的柔白色长袜。透过长袜,隐约可见到里头的肌肤泛着一层粉红色的金光,大体而言,确实可这么形容。他无法看清楚她的头发,因为头发全都紧密地盘进一条绘着孔雀羽毛的丝质头巾里,低低地歇在眉梢之上。她的眉毛与睫毛是金色的,他观察得十分仔细。她的皮肤洁净白皙,像牛奶一样,嘴唇没涂口红,五官分明,匀称安详。她的脸上不带笑容。和他打了招呼之后,她伸手想帮他提行李,但他坚绝不让她这么做。她开的是一辆散发着完美光泽的绿色金龟车。 “我对你提的问题非常感兴趣。”她说,车子随即启动前行。“我很高兴你设法赶过来,我希望这一切会是值得的。”她的声音有着贵族的从容与含糊,俨然一副平淡无味、时髦而拘谨的伦敦上流女子意味。罗兰并不喜欢她的声音。她的身上带有羊齿植物那种辛辣的气味。 “这恐怕会是一场毫无目标的追逐战,现在几乎一点具体的资料都没有。” “那我们就等着看吧!” 林肯大学的大楼是由白砖砌成的,一座座宛若高耸的宝塔,砖色间杂有蓝紫色、黄橙色,偶尔也会泛出霉霉的绿色。风大的时候,贝利博士说,这些砖片就会被吹得四处飘落,对路过的人而言实在非常危险。这儿的风通常很强劲。校园里一片水乡泽国的模样,放眼望去就像个棋盘似的。幸好有位想象力丰富的水园造景专家,以水道及水池营造出一座迷宫,任其随意流穿,或环绕一个个互成直角的棋盘格。眼下,水道和水池里都铺满了落叶,日本鲤鱼不时在其中拱着圆钝发亮的口鼻。这所大学建于英国维多利亚国力极度扩张的全盛时期,而现在,却显得有些肮脏杂沓。在那颇具都市风格的校徽之下,水泥裂纹在白色长方形瓷砖之间咧着嘴巴大笑。 强风吹乱了贝利博士头巾边缘茂密的丝质饰物,也搅乱了罗兰黑色的毛围巾。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里,趁她向前大跨一步之时,稍稍往后退了点。虽然现在是开课期,可是周围似乎没什么人。他问贝利博士,学生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跟他说,今天这个日子,星期三,向来是不授课的,好让学生运动、读书。 “他们全消失得一干二净。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好像变魔术一样。有些在图书馆,不过大部分不在那儿。我不知道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强风吹皱了黝黑的水面,黄橙色的叶子让水面看起来既纷乱又肮脏。 她就住在丁尼生大楼上头———“这就是那个玛莉安小姐①什么的。”她说。两人同时旋开玻璃转门。她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不屑,“出钱资助的市议员,希望大楼能全用雪伍德森林②里的那些人名来命名。这里是英文系和艺术系的教职员办公室,还有艺术史和女性研究也都在这里。我们的资源中心还没到,设在图书馆里,我带你过去。你要不要喝杯咖啡?” 他们准备搭乘那如念珠串般来回不停的升降梯上楼,梯子规律地轮转,一一经过其他无人等候的门口。这些没有门的电梯让罗兰的男子气概顿时全消。她准确地一脚踏入梯内,在他还在犹疑是否跟进之时,她已被电梯带上去了。结果,他同样攀上她刚才踏入的梯口,急速前冲、上升,终究还是太迟了。不过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些宛若珠串的电梯墙面全都贴着一层玻璃镜面,闪映着青铜色的冷光。她闪动的目光自四方镜面投射到他身上,显得相当热切。再次,她准确地步出梯门,他则跌跌撞撞地赶忙踏上同一道出口,原本在他下方的梯面随即升了上来。 她的研究室有一面是玻璃墙,其他三面则放满了书,高耸直达天花板。每一本书的排列都自有其道理,依照主题、依照字母,而且一尘不染。最后这一项特质,乃意味着这个严谨朴实的地方仍然有人在管理打扫。要说研究室里有什么美丽的事物,那自然就是莫德·贝利本人了。她极为优雅地以单脚跪姿,插上茶壶的电插头,然后从橱柜里拿出了两只蓝色带白的日式马克杯。 “坐。”她干脆利落地说道,指向一个亮蓝色低矮的皮椅。那个位子肯定是学生交作业时坐的地方。她递给他一杯胡桃色的雀巢咖啡。她始终没将她的头饰解下来。“说吧,你现在需要我怎么帮你?”她一面说,一面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罗兰则不断想着他自己的“逃遁策略”。在与她见面之前,他曾暗暗想过,他或许可以把自己偷来的那两封信的复印件拿给她看。现在,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热切。他说:“我正在研究鲁道夫·亨利·艾许,我在信中跟你提过。我在无意中发现,他很有可能曾和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通信。我不晓得你是否知道她通信这回事。当然,他们也曾见过面。” “什么时候?” 他拿出一份自己抄录自克雷博·罗宾森日记的手稿复印件给她。 “布兰奇·格洛弗应该会在日记里提到这件事。她的日记我们的资源中心收藏着一本,记录的时间刚好涵盖那个时期———日记就是从她们俩搬到里奇蒙开始写起的。我们所有档案里的资料,基本上都是克里斯塔贝尔过世之时放在桌上的诗文。她曾表示她的遗愿是将这些资料交给她的一个外甥女:玫·贝利,‘希望她能好好照顾这些诗文’。” “那她照顾了吗?” “就我所知没有。她嫁给她的表哥,离开家乡,去了诺福克郡,然后生了十个孩子,养着一大家子人。我就是她的后代子孙———她是我的玄祖母,所以说,我也等于是克里斯塔贝尔的后代。我来这里任教之后,就劝我爸爸让我把这些资料纳入这里的档案。东西不算很多,可是都很重要。有故事的手稿,许多随手写在纸上日期不明的抒情诗,当然,还有《梅卢西娜》的修改稿,这篇作品她至少重写了八次,每一次都会有一些改动。另外,还有一本书,不过那没什么特别。再就是一些朋友写来的信,以及这本布兰奇·格洛弗写的日记,前后只写了三年。我不知道原来是不是有更多资料———根本就没有人好好照管它们。说来实在遗憾,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样资料曾公开。” “兰蒙特写日记吗?” “就我们所知没有。我几乎可以很肯定地说没有。她写给某个外甥女的信里,表示自己很反对写日记。那封信写得相当不错。‘如果你能操纵自己的思想,并且赋予它们艺术的形体,那很好;如果你能生活在每一天的责任与情义中,那很好。但是,千万不要养成自省这病态的习惯,一个女人若要创作出精彩的作品,或是让自己活得有意义,那就绝对没有任何所谓不应该的事情。上帝终究会照顾活得有意义的人———机会终会到来,至于创作出精彩的作品,这就要看神的意旨了。’” “真的是这样吗?!” “这种艺术观很有意思,那是写在很晚的时候——— 一八八六年。艺术一如神的意旨。这对一个女人来讲,并不算是很时兴的说法,或许,对任何一个人而言,这种说法都不算时兴。” “你有她的信吗?” “不太多。就是一些家书、劝诫之类的,还有烤面包和酿葡萄酒的秘方,以及一些牢骚。其他留存的,大部分是里奇蒙那个时期留下的,另外一两封信则是她在布列塔尼时写的,她有亲戚在那里,这你大概知道吧!她好像没什么亲近的朋友,除了格洛弗小姐,可是她们根本不需要通信,因为她们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些信都还未经编校,莉奥诺拉·斯特恩教授一直想把它们整理出来,可是始终没什么进展。我一直怀疑,思尔庄园的乔治·贝利爵士那儿可能还有一些,可是他从来不让任何人多看一眼。他还曾提着一把猎枪威胁莉奥诺拉,不过由她出面去那里,比我去好———她是从塔拉哈西那儿来的,这你一定知道。思尔家族和诺福克家族一直处得很不愉快,曾经还上了法庭,不过莉奥诺拉的方法实在也只会让结果更糟,真的是糟透了!嗯,就是这样。哦,对了,你是怎么想到鲁道夫·亨利·艾许会对兰蒙特感兴趣?” “我在他的一本书里发现了一份还没拟完的草稿,那是他写给某一位女士的信。我觉得这位女士很有可能就是她。信里头提到克雷博·罗宾森。他还说她懂他的诗。” “那根本不可能发生,我想都没想过他的诗会吸引她。全都是些大谈宇宙的大男人笔调。还有那首讨厌的有关灵媒的诗,完全在和女性主义唱反调,那叫什么来着,《妈妈着魔了吗?》,全都是些大而无当的胡扯。没有一首她会感兴趣。” 罗兰怀着无望的心情,打量着眼前这一张尖刻苍白的嘴。他实在不该来。那股冲着艾许的敌意多少也冲着他,至少就他来看是如此。莫德·贝利博士继续说道:“我查过我的卡片了———我现在正在作《梅卢西娜》全文研究———目前我只发现一个小地方提到艾许。那是写给威廉·罗塞提的短笺———这份手稿现在在塔拉哈西———里面谈的是他为她出版的一首诗。” “‘在这幽暗的十一月天,我一如鲁道夫·亨利·艾许幻想中的那可悲的女巫,幽禁在她那残苛的寸履之地,不得不静定沉默,一心渴求如她所渴求的灭亡。他在幻想中建构出这么个地牢,囚困无罪之人,若不是有那男人铁石心肠的勇气,恐怕很难从中得到快乐吧!而就事实来说,要忍受这些事情,无非也需要女人的坚忍。’” “那说的是艾许的《被囚的女巫》?” “当然。”很不耐烦。 “那是什么时候写的?” “一八六九年。我想应该是,没错。文字鲜明,不过没什么帮助。” “颇有敌意,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就是这样!” 罗兰啜了口咖啡。莫德·贝利将卡片插回档案原位。她凝视着卡片盒,对他说:“你一定认识弗格斯·伍尔夫吧,就在你们学校,我想应该是。” “噢!是啊。是弗格斯建议我来向你请教有关兰蒙特的事。” 一阵空白的沉默。手指忙乱地移动,作整理状。“我认识弗格斯。开会时认识的。在巴黎。” 少了点干脆利落,那声音,少了点老成的独断,他刻薄地想。 “他跟我说过。”罗兰说,表现得一派坦荡中肯,同时注意着她是否露出任何异状,表示她已猜到弗格斯说过什么,又或是他自己说过什么。她紧闭双唇,接着站了起来。 “我带你去资源中心吧!” 林肯大学图书馆与艾许工厂,着实有着天南地北之别。这儿就像是一具装置在玻璃箱里的骷髅架,光鲜亮丽的大门一扇扇敞开在管状的玻璃墙中,宛如玩具箱,又如巨大的结构主义抽象立体艺术品。这儿有着铿锵作响的金属架子,有走来丝毫无声的毛毡地毯,而花衣魔笛手那一身红红黄黄,恰是楼梯扶栏与升降梯上的颜色。夏天的时候,这里绝对很明亮,而且闷热得像是个烤箱;可是一旦到了湿气颇重的秋天,那一抹石板似的灰色天空,恰恰成了另一只箱子,映照在那一个又一个千篇一律的窗玻璃上,回射出一排排圆形的小光圈,就像梦幻王国里那小仙子身上发出的仙光①。女性资源中心的档案全都放在一个壁面高大、如鱼缸般透明的箱槽里。莫德·贝利让罗兰坐在淡色橡木桌边一只以金属管组成的椅子里,那态势就像托儿所里安置顽固不听话的孩子,然后,她将各式各样的盒子摆到了他面前。《梅卢西娜》第一卷、《梅卢西娜》第二卷、《梅卢西娜》第三卷及第四卷、尚未建档的《梅卢西娜》、布列塔尼诗篇、宗教诗、各种抒情诗、布兰奇。她向他指了指盒子里一本绿色、长形、颇厚的书,有点像账簿,封面和封底里的空白页镶着素净的大理石花纹。 记录我俩家居生活的日记 在我们里奇蒙的家 布兰奇·格洛弗 写于我俩入屋定居的那一天 一八五八年五月一日 罗兰满怀敬意地将之拿起。这东西虽然没有现在放在他口袋里的那两封信有魅力,但是,它似乎在逗引着他的好奇心。 他很担心手上那张当日的回程车票。他也很担心莫德极为有限的耐性。布兰奇日记上的字雀跃优美,笔势简短急促。他大略浏览了一遍。地毯、窗帘、隐居的乐趣。“今天,我们雇请了一位厨仆。”熬煮大黄根的新方法、一帧画着婴儿时期的赫尔墨斯和他母亲的画,以及,没错,克雷博·罗宾森的早餐会。 “在这里!” “那好!你就留在这儿。等图书馆关门的时候,我会来接你。你还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 “谢谢!” 我们出门去和罗宾森先生一起吃早餐,这位老绅士人是很亲切,可是实在平乏无味。他跟我们说了一个错综复杂的故事,那是关于魏兰特①的半身塑像,原本早已为世人视若敝屣般地遗忘,现在却为他所寻获,这件事让歌德和其他文坛名人十分高兴。说的大多是些没什么意思的事,说的人当然也绝非如影子一般的我,虽然事实上,那些话我也是有可能说的。在场的人有约翰逊夫人、白哲特先生、诗人艾许,再就是一些伦敦大学的年轻人。艾许夫人没来,听说她身体略有微恙。公主很受大家推崇,这是理所当然的。她跟艾许先生提了些很有见地的观点,不过她却表示她非常喜欢,这当然让他受宠若惊。这个人的诗我着实无法喜欢,他所欠缺的,就我的观点来看,是阿佛列德·丁尼生笔下那热情洋溢的流畅以及明确的强度,此外,我还认为他的态度恐怕不很认真。他那首写梅兹默的诗,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很大的谜题,我一直无法非常准确地判断出,到底他对催眠力抱持的是何种态度,究竟是在嘲笑,抑或表示认同;类似这种状况也出现在他其他的作品里,最后总是让人禁不住疑虑,一番话语颇费周章地说了半天,怎么看不出有丝毫的意义。至于我呢,我一直在忍受某个持自由主义论的大学生针对牛津运动②所发表的长篇大论,他年轻而武断,假如他知道了我对这些事情真正的看法,肯定会十分惊讶。不过,我是不可能让他与我太接近的,我保持缄默、微笑,最多点个头,让我的想法留在我自己的心里。可是我还是蛮高兴的,因为罗宾森先生决定要跟大家详细地介绍他与华兹华斯在意大利的旅行经历,他说每当他们往前走一步,华兹华斯就愈发地渴望回到自己的家,后来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他,让他勉为其难地跟在他旁边东张西望。 我也渴望回到自己家里,我很高兴我们能拥有这样的时光,可以关上那扇属于我们自己的可爱的大门,然后彼此共处,在我们小小的客厅里面对一室的无言。 一个家,如果确确实实就是个只属于自己的家,那么,真的是十分美好的事物,就像我们小小的家一样;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勇气对罗宾森先生说这些话。我要感谢周遭的每一件细小的事物,它们对我的重要是难以言喻的,尤其当我想起自己过去的日子———想起以前,我对未来的那些自以为理所当然的期盼———一心想在某人客厅地毯上的某个角落,获取一个所在,哪怕是一间仆人住的顶阁也好,这样其实已经足够。我们的午餐时间较晚,吃的是莉萨准备的凉拌鸡肉和色拉;下午到公园散步、做些事,晚上喝上一碟热牛奶,配上白面包,并且撒上些许糖,就像华兹华斯曾经做的那样。我们一起弹奏乐器,一起唱歌,并且大声朗读《仙后》①。我们的日子交织着日常生活中各种单纯的快乐,这一切,我们自不该任意小觑。另外,我们也享受着艺术与哲思这等更高深的乐趣,现在,我们大可随心所欲地鉴赏体会,再没有人能禁制或批评。里奇蒙就是比乌拉②所在,我跟公主这么说,她则说,眼下我们唯一该有的企盼,就是千万不要出现哪个嫉妒我们这般美好命运的邪恶仙子。 此后的四分之三个月,就再没多写什么,记载的全是简单的餐点、散步、读书、音乐,以及布兰奇的作画计划。接着,罗兰发现了一个句子,这个句子可能非常重要,也可能毫无帮助。毫无帮助,那是因为你看得并不仔细。 我一直在犹疑,自己究竟是否该尝试,用油画来表现那个取自马洛礼③的题材,默林④的下狱,或许,配上妮穆姑娘,又或许,配上亚斯多兰特⑤那位孤独的小姐⑥。我的脑中满满充斥着含混不清的意象,可是重要的事情却没一件清晰地映现。我这整个礼拜都在画里奇蒙公园里的橡树素描———笔下所有的线条都太轻淡,根本画不出这些树围的壮硕坚实。究竟是什么事情,会让我们将原本该表现出的雄浑力度,赋予细致的美感?无论是画妮穆还是莉莉小姐,都需要一位模特儿,可是公主几乎拨不出时间,我真希望她不会觉得当初耗在《里欧林伯爵面前的克里斯塔贝尔》⑦这幅画上的时间全是枉然。我下笔是那么地淡薄,宛若我的作品是幽暗中的彩绘玻璃,等候着来自远方、来自后方的熊熊火光,给予灿烂,给予生命;但是,始终没有远方,没有后方。噢!我真的需要力量!她一直将《克里斯塔贝尔》挂在她的卧室里,在那儿,它捕捉着早晨的阳光,展现着我的不完美。她为今天寄来的一封写得颇长的信很是烦心,她没让我看,就只轻轻一笑,把信抢了去,折了又折。 若不是罗兰根据自己的需要和关切,这里根本就没提到任何事情,能证明那封写得颇长的信可能就是他手边的这封信。那也很有可能是其他某封信。还会再有吗?三个礼拜之后,他发现了另一个意味深长、毫无意义的句子。 莉萨和我一直在忙着做苹果蔷薇冻,厨房里挂满了滴着水的做果冻的棉布,张灯结彩似的,巧妙地悬在倒转朝天的椅脚之间,极像蜘蛛网。莉萨的舌头烫伤了,她是想尝尝果冻好了没有,贪嘴的结果反而吃不到,着急的结果反而做不好。(莉萨真的很馋嘴,我敢说她一定在半夜偷吃过面包和水果。下来吃早餐的时候,我就发现面包罐里的长面包上有斜斜的新切的痕迹,那根本不是我切的。)今年公主都没来和我们一起做,她老忙着写她的文学书信,好赶快寄出去,虽然她不承认,还说她是在忙着把故事集里的那篇《玻璃棺材》写完。我非常确定,她愈来愈不常写诗。当然,她并没把那些作品拿给我看,虽然过去,一到晚上,我们总是分享彼此的作品。这些书信对她原有的才气实在是有害无益。她根本不需要这些书信带给她任何恭维。她很清楚自己的价值。我只但愿,我也像她一样清楚自己的价值。 两个礼拜之后: 信、信、信!全都不是为我而写。我的意思并不是想要看或是想知道什么,但我可不是瞎了眼的欧洲鼹鼠,我的小姐,我也不是训练有素的婢女,可以转过头去,丝毫不去问那些据说和我无关的事情。你根本不需要急匆匆地把它们藏放在你的针线盒里,也不必赶着跑上楼去,把它们折藏在你的手帕底下。我并非鬼祟卑劣之人,我既非来监视你,也不是受雇于你陪住在此的女管家。女管家,这我确定自己绝对不是。既然冥冥之中你拯救了我,那就千万千万不要,即使只是一时半刻、微乎其微的片刻,绝对不要以为我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或是认为我是在要求什么权利。 两个礼拜之后: 结果,现在我们的周围多了这么一位游荡客。总是有个什么东西环绕在我们小小的巢窟四周徘徊、嗅寻,不时试图打开窗板,在大门内侧急得喘不过气来。古时候,大家都把花椒果和铸铁打制的蹄铁放在门窗的横木上,好把妖魔鬼怪吓跑。看来,我现在也该钉上一些,那虽然等于把通路指出来,但同时也堵住了通路,如果我真可以这么做。狗儿托利对于在四周游荡的人非常警觉,只要一听到有什么东西在附近探寻,它后颈上的鬃毛立刻就高高地直竖起来,像只狼那样。它会朝空无一人的地方做出咬牙切齿的模样。是多么地狭小、多么地安全呀!一个备受威胁的居所。门闸看起来是那么地强大,若想强行将之打开、劈裂,那又会是何其地可怕啊! 两个礼拜之后: 我们之间彼此交流的坦诚都到哪儿去了?我们过去在静默和美中一起分享的小小的、难以言喻的事物究竟都到哪儿去了呢?这个偷窥狂净把眼睛放在我们墙面的缺口或裂缝上,然后厚颜无耻地直往里头盯着瞧。她笑说他并无恶意,他没办法看到我们认为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很安全,事情就是这样,事情绝对是这样,事情绝对会一直这样。不过,只要一听到他晃晃荡荡地绕着我们坚固的墙面走来走去、喘息不已,她就会十分高兴,她认为他会一直这么地温驯,一如他现在所表现的这样。我无法要求多知道些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都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我实在为她感到忧心。我问她最近写了多少东西,她笑了起来,说她正在努力学习,非常地努力,要等她都吸收学会了,她就会有新的素材可以下笔,有许多新鲜的事物可以诉说。然后她亲了亲我,说我是她亲爱的布兰奇,还说我该知道她是一个乖女孩,她非常稳健,并不是个愚蠢的人。我说,我们大家,全都非常地愚蠢,所以,我们需要上帝赐予力量,在软弱之时,帮助我们渡过难关。她说她从来不曾像最近这么深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他的贴近。我上楼回到自己的寝室祷告,过去我曾祷告希望能离开提比夫人,又觉得自己的祷告根本不可能得到应许,在那之后,我早已久久不曾像现在这般地———一个人深陷在孤寂中作着祷告。蜡烛的光焰摇晃出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天花板上一格一格的方框里,就像是贪婪掠夺的魔手。我可以在妮穆或默林周身着墨些许像这般摇晃、贪婪的光与影的线条。当我跪坐在房里时,她走了进来,将我扶起,说我们真的不应该再有口角,还说她再也不会,从此以后都不会,再让我有理由怀疑她,而我也绝不该认为她会这么做。我相信,她说这些话都是认真的。她很激动,流下了几滴眼泪。我们静静地在一起,以我们特有的方式,待了好一段时间。 第二天: 这匹狼终于离开了大门。狗儿托利的小窝再度只属于他自己。我已经开始画亚斯多兰特的莉莉小姐,突然间,我觉得画莉莉小姐似乎才是最合适的。 记录到此结束,当然,这本日记也到此结束,十分突兀,甚至连这一年都没写完。罗兰怀疑还有其他日记本的存在。他在几篇日记里夹入纸片,光这几篇日记已能为他构思出一个隐隐的故事,或许还不能算是故事。目前并没有证据能证明这名游荡客就是这位写信的人,也无法证明这位写信的人就是鲁道夫·亨利·艾许。可是,他却有一股强烈的感觉,深信这三个人绝对就是同一个人。如果他们真是同一个人,布兰奇为什么又会使用这样的说法呢?他一定得问问莫德·贝利有关这个游荡客的事情,只是,他该怎么问,才不至于把某些事情和盘托出———比如,何以他会对这件事情如此感兴趣?而且,还得让自己置身于那充满批判、傲慢自大的凝视之中? 莫德·贝利把头伸进了门里。 “图书馆要关了。你有没有找到什么东西?” “我想是的。也可能都是我自己想的。有些事情我还得向人请教,那就是你。这份手稿是不是可以复印?我实在没时间把找到的东西手抄下来。我———” “你这个下午似乎很有收获。”十分冷淡。接着,仿佛是一种让步,“也很有意思,一定是!” “我不知道。这整件事实在像是一场毫无目标的追逐战。” “如果我能帮得上忙———”莫德一边说,一边收起布兰奇的日记本,把它放回了原来的盒子里,“我会非常乐意。我们去喝杯咖啡吧。在女性研究那一区有个交谊厅可以喝咖啡。” “我可以进去吗?” “这还用说?”一股冷冷的声音说道。 他们坐在角落一张低矮的桌边,就在一张校内附设托儿所的海报底下,正前方则贴有怀孕咨询服务的海报———“女人有权利决定宝宝的一切,我们总以女士为优先。”还有一张女性主义者的时事讽刺剧:“来吧!来看看女巫、荡妇、卡莉①之女、蜃楼幻景。我们会让你的血液冷却,让你以左脸不祥之颊,耻笑女人的才气与邪恶。”屋子大到几乎是空荡荡的:一群穿牛仔裤的女人正在另一头的角落大笑,再就是两个女孩坐在窗边认真交谈,两颗粉红色的头颅,尖尖的像大头钉似的,斜斜地彼此顶着。在这样的背景下,莫德·贝利那极端的优雅看起来就更加奇怪了。她这个女人丝毫碰不得。罗兰在她身上察觉到一种绝对的一丝不苟,或者是公平坦荡,由此可见,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可同时,她恐怕也会对他偷窃信件的行为予以驳斥。无论如何,他已不顾一切地决定冒险,他要将两封信的复印件拿给她看,因为他必须进一步了解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以及一些凭他自己无法继续深入的事情。 “你知道那个让布兰奇·格洛弗非常烦恼的游荡客吗?有没有这个人的什么资料?这匹待在门边的狼?” “确定的资料暂时没有。我想根据莉奥诺拉·斯特恩教授的研究结果,这个人应该就是也住在里奇蒙的年轻人托马斯·赫斯特。他很喜欢去她们家里,和这几位小姐一起吹奏双簧管。他们两个都弹得一手好钢琴,克里斯塔贝尔也确实曾写过两三封信给赫斯特———其中一封信里,她甚至还送了几首诗给他,这些他都一直留着,很幸运,现在在我们手上。后来他在一八六○年娶了别人,从此两家再没来往。游荡徘徊这些事很可能是布兰奇编造出来的,她的想象力一向很丰富。” “而且也善妒。” “那当然!” “那她在日记里提到的文学书信呢?现在已经知道那些信是谁寄的了吗?有没有可能和这名‘游荡客’有关?” “就我所知没有。她的信非常之多,寄的人大多是些像科芬特里·帕特穆尔①这样的人,欣赏她‘柔美的简朴’、‘顺从天命的高洁’。写信的人很多,所以什么人都有可能。你难道是认为,写这些信的人是鲁道夫·亨利·艾许?” “不不!我只是……我想,我还是应该让你看看我手边的东西。” 他拿出手边那两封信的复印件。当她正将信展开之时,他说:“我得解释一下。我发现的这些资料,到现在还没拿给别人看过。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 她读了起来。“怎么会?” “我不知道。我一直把它们留在我身边。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读完了信。“没错。”她说,“日期都吻合。你可以构思出整个故事。就根据这些还不十分真切的证据。这恐怕会让很多事情全盘改变,有关兰蒙特的学术研究,甚至是对《梅卢西娜》的看法。那个仙怪的论题,真是让人好奇。” “是啊,这也可能改变学界对艾许的研究。他的书信真的是非常无趣、非常精准,而且非常冷淡———而这些信却是那么不一样。” “原稿现在在哪里?” 罗兰迟疑了。他需要旁人的帮助。他需要一个能一起讨论这件事的对象。 “我拿走了。”他说,“我在一本书里找到的,然后就把原稿拿走了。我那时候想也没想,就直接把它们拿走了。” “为什么?”冷峻,不过却更显热切,“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它们涌动着生命。它们看起来是那么迫切———我觉得有些事我该去做。那种一时之间的冲动,快如闪电。我心里想着要把它们放回原处。我会这么做。就下个礼拜。只是现在不行。我并不认为它们属于我,还是什么的。可是它们也绝对不属于克拉波尔或是布列克艾德,又或是艾许老先生。它们似乎只属于它们自己。我想我解释得不是很清楚。” “是啊。我猜它们大概相当于一件十分了得的学术界独家新闻———对你而言。” “嗯。我希望这个研究由我来作。”罗兰起初还天真地这么回答,随即立刻明白,自己受到了何等的侮辱。“等一下———事情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那样。这只跟我个人有关,你不会明白的。我走的是以前那种注重文本分析的路子,我不是研究生平的传记作家———我并不赞成这种做法———那没什么好处———我下礼拜会物归原处———我希望它们永远是个秘密。很私密。然后再去作这些研究。” 她羞红了脸。红色的血沾染在象牙白的脸色上。 “很抱歉,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想。这样的推论其实不无道理,我只是根本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胆敢让两张那样的手稿从原处消失———我是绝对没有这个勇气的。不过我倒是明白,你在那个节骨上眼其实也没想这么多。我明白,真的。” “我只是很想知道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布兰奇的日记我没办法让你复印———书背恐怕挨不住———不过你可以手抄,还可以继续在这些盒子里追踪。天知道你会找到什么,因为这儿根本就没有人追踪鲁道夫·亨利·艾许。我帮你订一间客房,到明天,可以吗?” 罗兰默默地想。一间客房似乎令人无限地向往:宁静的空间里,他可以睡个没有瓦尔的好觉,然后想想艾许,照着自己的步调随心所欲。一间客房也得付出他手头付不出的钱,此外,还有那张当天回程车票。 “我手上有张限今天使用的回程车票。” “票我们可以拿去换。” “我想还是不了。我是个没工作的研究生,没什么钱。” 马上,她脸红得像葡萄酒似的。“我没想到这些。那你就来我住的地方好了。我有一张空床。这样比你再去买张车票还划算,何况你人都在这里了———我来做晚餐———然后你明天可以继续看档案里的其他资料。这没什么麻烦的。” 他注视着那黯淡的褐色书面,凝视着上头闪闪发亮的黑色字迹。“好的。”他说。 莫德住在林肯郊区一幢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红砖房的一楼。她有两间大房间,以及由过去的佣人房重新隔出来的厨房和浴室。供她自己出入的前门,以前则是商店的出入口。这栋房子校方所有,上方的楼层作大学公寓用。由石砌的厨房望出去,可以看见铺设红砖的庭院,各式各样的常绿灌木栽种在木盆里。 客厅没有任何一丝研究维多利亚的学者所予人想望的气息。整个空间呈现出亮丽的白,油漆、电灯,然后是餐桌。地毯是北非柏柏尔风格的米白色。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全都漆了各式颜色,绽放出亮丽的色泽,孔雀图纹、枣红色、向日葵、浓艳的玫瑰,完全见不到淡白或是粉彩的色调。壁炉旁的壁龛里,放着聚光用的玻璃片、小小的圆酒桶、细扁的小酒瓶、镇纸。罗兰丝毫不敢大意,只觉得自己仿佛误入了哪个艺术走廊,又或是外科医师的候诊室。莫德前去准备晚餐,同时拒绝了罗兰想帮忙的好意。罗兰拨了个电话回普特尼的住所,但一直没人接听。莫德打另一头走来,手上拿着杯饮料,说道:“你要不要看看《写给天真之人的故事》?我有这本书最早的版本。” 这本书的绿色皮面有些磨损,上头隐约可见歌德体的题字。罗兰坐在放于壁炉旁的白色大沙发上,翻开了书页。 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位皇后,大家都认为她已拥有她所想要的东西,可她的心里却想着一只稀有的沉默之鸟。那是她从一位旅人口中得知的,据说这只鸟住在终年积雪的高山上,一生只筑一次巢,抚育着金色与银色的鸟宝宝,一生也只歌唱一次,然后,它就会像白雪一样,渐渐地消失在低平的大地上…… 从前有一个很穷的鞋匠,他生了三个聪明强壮的儿子以及两个美丽的女儿,另外,他还有一个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女儿,成天不是打破盘子,就是把织线缠得一团乱。她把牛奶煮到凝固,做不出奶油,也生不起火,熏烟直往屋子里冲。总之,她就是这么一个一无是处、无可救药、只会做梦的女儿。于是她的母亲就跟她说,你应该试着到荒野的森林里独立生活,那么,你就会了解多听人忠告、把事情做好是多么重要。这个倔犟的女儿从此满脑子只想着前往森林,即使只是走一小段路也无妨,因为那里不会有盘子,也没有女红,但很有可能存在着其他需要她、而她也知道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做的事情…… 他望着书名页上的木版画,画上标注着“插画:布兰奇·格洛弗”。一帧女性的身影,头罩围巾,身着飞扬而起的围裙,脚上套着一双大大的木鞋。她站在林子里的空地上,黑压压的松树环绕四周,交错的松针之间布满了白色的眼睛。另一个人影,则包裹在看似挂满了小铃铛的网里,一双拳头包在网里,击打在农庄的大门上,上方的窗户后面,则有几张扁烂、肿胀的脸,正带着恶意斜斜地俯视。一幢小小的房子,四周种满了同样黑压压的大树,就在树底下,横亘着一匹巨狼,它的下颚靠在白亮亮的阶梯上,蜿蜒的身体宛若一条回龙,绕着屋角曲转,身上的鬃毛恰恰与树丛尖尖的叶子刻画成一体。 莫德·贝利拿了罐头虾给他,还有煎蛋卷、蔬菜沙拉、法国布雷斯蓝奶酪,以及一篮酸渍苹果。他们聊起了《写给天真之人的故事》。莫德说,这本书大多取材自格林和蒂克①的惊悚故事,主要是在谈动物和叛逆。他们一起看了另一则故事,内容是有名妇女曾经扬言,只要能拥有孩子,她就会给孩子一切,不论是什么样的孩子,即使是个刺猬也一样。结果,就在这之后,她生了一个怪物,长相一半是男孩,一半是刺猬。布兰奇曾画过一个坐在维多利亚式高椅里的刺猬小孩,就靠在维多利亚式桌子旁;后面是玻璃碗橱上黑黑的方格,碗橱前方突兀地冒出一只悬空的手,指着碗橱里的碟子。孩子的脸十分卤钝,满是毛发,扭曲狰狞的模样,仿佛即将放声大哭。丑陋的头颅四周长满了刺,就像是光圈向外放射出的尖锐光束,一路沿着没有脖子的肩膀生长下来,交错纵横,很不搭调地一直长到浆得挺直、镶有褶边的领子上面。粗短的双手上长着不很锐利的小爪子。罗兰问莫德,一般评论家都怎么解释这幅图。莫德说,莉奥诺拉·斯特恩认为,这象征了维多利亚时期女性的恐惧,也可以说是所有女人对于生出畸形儿的恐惧。它让人联想到科学怪人,而这正是玛丽 ·雪莱②因为阵痛和生产的恐惧所完成的作品。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这是以前的老故事了,是《格林童话》里的。黑色的公鸡站在高高的树上,刺猬就坐在公鸡身上,吹着风笛捉弄别人。我觉得你可以由克里斯塔贝尔写的这个版本来了解她。我认为她根本就不喜欢小孩———从前,很多未婚的姑娘阿姨都是这样的。” “布兰奇很可怜这只刺猬。” “是吗?”莫德又仔细地看了看这张小小的画像。“嗯!你说的没错!不过克里斯塔贝尔就不一样了。那东西顶像个诡计多端的养猪人———靠着森林里的栎子大举繁殖猪仔———其结局就是一堆得意的屠夫、烤猪肉,还有噼里啪啦的脆猪皮。这对现代那些还会为加大拉的猪群③感到难过的孩子来讲,恐怕难以下咽。克里斯塔贝尔为这个故事注入了一种自然的力量,那就像是一种胜利,克服万难之后的胜利。到最后,大家都认为国王的女儿会在夜里烧掉刺猬的皮,后来她也真这么做了,结果她发现她手上紧紧抓着的居然是个英俊的王子,外面那层皮全烧掉了,全身焦黑得跟煤炭一样。克里斯塔贝尔说:‘倘若他曾因为自己那裹了满身的刺以及敏锐不羁的才智感到遗恨,那就不会再有历史可言,因为幸福美满的结局已到手,我们自然可以就此停住。’” “我喜欢这个说法。” “我也是。” “你是因为家族的这层关系才开始研究她的吗?” “也许。但我想不是。我读过她写的一首小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这首诗就成了我心里的一种标杆。贝利家的人并不觉得家族里出了克里斯塔贝尔这号人物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这你知道的。文学和他们没什么关系,我是个可笑的意外。诺福克的奶奶教了我很多事情,费尽心机,就只是想让一个乖女孩以后可以做一个好太太。还有,诺福克的贝利家族不跟林肯郡的贝利家族说话。林肯郡那边的人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好儿子全没了,只剩下一个生着病的,后来变得很落魄。诺福克的贝利家倒是一直守着一大笔家产。当初苏菲·兰蒙特嫁的是林肯郡的贝利家族,所以呢,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从来不觉得家族里出过一位诗人,当然啦,要有,那也是因为姻亲的关系。我们这边有的就是两位德贝大赛马会的赢家,以及一位曾有攻上阿尔卑斯山脉艾格峰顶纪录的叔叔。反正就是这类的事情,才是我们家族所看重的。” “你说的小诗是哪一首?” “一首写库米城著名的女预言家西比尔的诗。收录在一本小书里,那本书是我某年圣诞节的礼物,叫《幽灵以及其他各种怪物》。我拿给你看。” 你是谁? 在这巍峨的高架上 在缠满蛛网的细颈高瓶里,我 吊挂着我褶曲的自我 干索如蝙蝠的皮 过往之你何如? 金色之神激励煽动,引我 尖声歌唱,高耸入霄 他极声叫喊 热力侵蚀于我心 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苍穹 固着于天空 我看到寿衣 阖上西泽的双眼 你企盼什么? 欲望之火熄灭 真爱顿成谎言 尘封的高架,是我俩的向往 我渴盼死亡 “好一首愁苦的诗。” “年轻女孩都很愁苦。她们喜欢自己悲愁。这会让她们觉得自己很坚强。西比尔安全地待在罐子里,没有任何人可以碰她,她倒是希望自己能早点死。我不知道这里的西比尔指的是什么,但我就是喜欢这首诗的韵律。反正当我开始着手研究‘阈’①之后,我很自然就想到这首诗,还有她。” “我写过一篇论文,研究维多利亚时期的女人对空间的想象。《边际的存在与阈限之诗》。说的是广场恐惧症和幽闭恐惧症,以及那种矛盾的欲望,一方面渴望将自己放逐到不受拘束的空间里,像是荒凉的野地、空旷的场域,可同时呢,又让自己的空间愈来愈闭锁,把自己局限在一如铜墙铁壁般的小地方里———就像埃米丽·狄金生决定自我禁闭那样,也像西比尔的罐子。” “还有艾许笔下那个困在寸履之地的女巫也是。” “那不一样。他是在惩罚她,只因为她的美貌,以及他认定的她的邪气。” “没有,他不是这样。他是在写那些应该要为自己的美貌和邪气受到惩罚的人,这些人也包括西比尔。她其实认同他们的看法。但他没有。他把这一切留给我们自己判断。” 莫德的脸上掠过一抹不以为然的神情,不过她倒是只回说:“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会去研究艾许?” “我母亲很喜欢他。她以前是英文系的。他对沃尔特·拉雷爵士②的看法,以及他描写阿金库尔战役的诗歌,还有《堤道上的欧法》①,这些都一直陪伴着我成长。再来,就是《北欧众神之浴火重生》。”说到这里他迟疑了片刻,“当我受了教育、学着四处钻研,唯一还能拥有生命力的就是这些东西了。” 莫德笑了。“没错!就是这样!还有什么能逃得过我们教育的摧残!” 在客厅高架的白色沙发床上,她帮他铺理出一张床———那可不是一堆睡袋和毛毯,而是货真价实的一张床,放着洗过熨过、套着翠绿色棉布套的被子和枕头。 还有一床白色的床单,哗然垂落到床底下的隐藏式抽屉。她找出一支新牙刷给他,外头的塑料套仍然完好、未曾开封。然后她说,“乔治爵士这个人实在悲哀,做人那么尖酸,天晓得他手边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你去过思尔庄园那儿了吗?维多利亚时期的哥特式建筑,最典型的就是那些像花格窗似的尖塔,还有尖顶窗,全坐落在山谷深处。我们可以开车去那里。如果你觉得你挪得出时间。克里斯塔贝尔的生活真的很少挑起我的好奇心,说来好笑,对于她碰过的东西、去过的地方,我倒反而有种很拘谨的感觉———毕竟,语言才是重点,对吧!那是她内心走过的历程———” “没错。” “我从没费心去想过布兰奇说的游荡客,或是其他的那类事情———到底那个人是谁好像并不重要,反正就是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罢了———不过现在,你撩起了一些波澜———” “你看!”他说,同时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信封,“我随时把它们带在身边。实在是,我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它们那么陈旧,可是……” 自从我们那一次令人惊喜的谈话,我的脑中就再也容不下其他思绪……我认为,我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一切绝非出自愚妄或误解,你我无论如何都该再度交谈——— “我懂!”她说,“它们是有生命的。” “可它们没有结尾。” “不对,它们只是才开始而已。你想不想去看看她住的地方?或许可以得到结尾?” 一道记忆掠过他心头,他想起被猫撒过尿的天花板,以及一个毫无视野的房间。 “当然好啰!反正我人都已经在这儿了。” “那浴室先让你用。请吧!” “谢谢!谢谢你所有的帮助!晚安!” 他极其小心地在浴室里走动着,因为这个地方不是让人坐着、读书,又或是躺着、泡澡。这个地方,是一个寒气四溢的玻璃屋,闪烁着干净的清光,水绿色的厚玻璃架上放着大大的上了木塞的深绿色罐子,地板上铺着透明的瓷砖,往里头望去,还可窥见浅显虚幻的深度。粼粼生光的浴帘宛若一道玻璃水瀑,映着窗上挂着的帘子,漾着水盈盈的光彩。莫德的绿花格大毛巾井然有序地折放在烘干机上。完全没有爽身粉的踪迹,完全见不到肥皂的污斑。刷牙时,他看见自己的脸映现在蓝绿色的洗手台上。他想到自己家里的浴室,到处堆着旧旧的内衣、打开的眼影盒、吊挂着的衬衫和长袜、黏糊糊的各式发胶罐,以及一管管刮胡子用的啫喱。 之后,站在这里的人成了莫德,她在淋浴奔腾的热气底下来回动着修长的身躯。她的脑海里全是记忆中的一张床,大大的、没怎么整理、脏兮兮、皱巴巴的一张床;床上几处高耸着的尖峰用力拉扯着被单,俨然一摊乍然流出的蛋白。无论何时,只要她一想起弗格斯·伍尔夫,这个空虚的战场就会浮现在她眼前。再向远处移去,如果她愿意把记忆召唤回来,则还有几只待洗的咖啡杯,急促褪下仍留在原处的裤子,一叠布满灰尘的纸,上头沾着葡萄酒杯留下来的一圈圈污渍,又是灰尘又是烟灰的地毯,袜子的臭气以及其他味道。弗洛伊德说得没错,莫德一边想,一边用尽力气擦着她白皙的双腿,欲望的另一头就是厌恶。那场让她与弗格斯相遇的巴黎研讨会,主要的论题是性别与自主性文本。她谈的题目是“阈”,而他则发表了一篇颇具权威的论文,题目是“强而有力的阉唱者———论巴尔扎克雌雄同体,其父权思维中心论之结构性”。他的论点似乎倾向女性主义者。他发表论文时的尖锐多少有些嘲弄与颠覆的意味。他卖弄着他那一套自我嘲谑的魅力。他等着莫德上他的床。“这里最强的两个人就是我们了。你很清楚。你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梦过,最最美丽的事物,我渴望你,我需要你。你难道都感觉不到吗?那完全让人无法抗拒呀!”为什么那会让人无法抗拒,莫德至今仍无法厘清这个道理,不过他总是有理。接着,争执就发生了。莫德发了一阵冷颤。 她迅速套上睡袍,长长的袖子,十分实用,接着,她摘下浴帽,让一头金黄色长发自由地散下。她用力地洗着头发,撑着垂垂欲倒的身子,端详起自己映现在镜中那完美的五官。那是西蒙·薇尔①说的,美丽的女人看到镜中的自己,立刻就明白,“这是我!”丑陋的女人也会同样确切地明白,“这不是我!”莫德知道,这种简易的分类只是把事情过度简化。她所看到的这张洋娃娃般的面孔,与她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一点都没有。以前曾有女性主义者推论,当她在会议中站起来发言时,那些发嘘声、喝倒彩的人,必然是认她那一头完满的美丽,全是惨无人道的试剂瓶所制造出来的成果———颠倒众生、有利可图。刚开始教书的时候,她把头发剪得极短,白色颤巍巍的头皮上,顶着弱不禁风、残缺不齐的发丝。弗格斯曾揣测她对于自己那张洋娃娃面孔的恐惧程度,并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鼓动她把头发自然地披散下来,并且还用他那爱尔兰的声调,引了一段叶芝①的诗: 年轻男子 若果坠入绝望深渊 只因那金黄蜜色 耳际壁垒 爱上你,就绝非独独爱你 且甘舍弃,你那金黄发丝 “你实在没必要去相信那些话!”弗格斯说道,“你很聪明,不论干什么都很伶俐,亲爱的。”“我没有。”莫德答道,“我没相信,也没为这事烦心。”于是他鼓动她把头发留长,而她也就开始留长头发,从眉毛到耳际,到后颈,然后蓄留到脖子的长度,直到肩膀。发丝随着他俩的恋情继续增长,简直是在平行地发展;到了两人分手时,长长的发辫已在脊骨上晃来荡去的。现在,出于一股自尊心,她并不想把头发给剪了,但她也不想彰显这段过去,于是,她仍然留着那一头长发,只是始终都以某种头巾包裹着,使之隐而不见。 莫德那张硕大的沙发床,高高的感觉让罗兰很是雀跃不已。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葡萄酒味,也隐约泛着肉桂香。他躺在他那洁白翠绿的大床之中,头顶上厚重的铜灯,自灯罩里散发出微光,上头是绿的,里头是奶油般的白。在他心里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有个难以成眠的影子,那个影子受了伤,正倒在一堆高高叠起的羽毛被上,那是名副其实的真公主,所以才会因蒙在被子底下的一颗豆荚苦不成眠。布兰奇·格洛弗把克里斯塔贝尔称作是公主,莫德·贝利是个皮肤细致、敏感易怒的公主。而他,则是个闯入者,介入了属于她们的女人的堡垒。就像鲁道夫·亨利·艾许一样。他打开《写给天真之人的故事》,读了起来。 玻璃棺材 从前,有一个小裁缝,他是个善良而平凡的人。有一天他走进了一座森林,想找找看有什么工作可做。以前,大家都长途跋涉,以谋求微薄的生计,而一位技艺精湛的工匠,就像我们这位主角,他所需要的也不过就是个薪酬不高、简单快速的工作,这种工作既不适合他,为时也很短暂。他坚信自己一定会遇到什么人需要用到他的本事———他实在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成天想象着周身四处会发生什么奇遇,尽管奇遇的发生根本难以想见。他愈走愈远,这时,来到一座黑暗浓密的树林子里,那黑暗———就连洒落在青苔上的月光,都散裂成朦胧细小的蓝色光束,让人几乎无法凭靠着前进。不过他终于还是来到一座正等待着他的小屋子,那是在林中深处的一块空地上,他看见屋子的窗板间以及窗板下都透出一道道黄色的亮光,心里感到十分开怀。他大胆地走上前,敲了敲屋子大门,屋里先是传出一阵沙沙丝丝的声音,然后是吱吱嘎嘎,接着,屋门就开出了一个极小的缝,一个矮小的男子站在那里,一张脸灰苍苍的就像惨淡的晨光一样,毛茸茸的长胡子也带着同样的灰色。 “在下出门在外,进到森林里迷了路。”这位小裁缝说道,“而且我是个手艺很精巧的工匠,正在找工作,不知这里是否需要用人。” “我并不需要一个手艺很精巧的工匠。”这个灰苍苍的矮男子说道,“而且我很怕小偷,你不可以进到屋里来。” “如果我是个小偷,我早就硬闯进去,又或是偷偷爬进去了。”小裁缝说道,“我是个老实的裁缝匠,正需要别人的帮助。” 这时,一只极大的灰狗站到矮男子身后,那狗和他一般高度,眼睛红红的,口里喷着热气。起初,这只巨犬露着牙齿,低声吼叫,然而现在,他却安静下来,不再发出恶声,并且缓缓地摇起尾巴。灰苍苍的矮男子于是便说:“照奥图来看,你是一个老实人。今天晚上我可以挪一张床让你过夜,不过,代价是你得老实地在晚上工作,帮忙煮饭、打扫,并且负责我这个简陋的小屋子所需要打点的一切事情。” 于是,这名小裁缝匠就进了屋子,而这真是一个怪异的家。摇椅上,站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小公鸡和他一身纯白的妻子。壁炉边角,站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山羊,小小的羊角上,长着一节一节的瘤,一双眼睛宛然像是黄色的玻璃。壁炉上,躺着一只非常巨大的猫,这只猫的身上五颜六色的,错综复杂的斑纹简直像迷宫一样。矮人扬起脸,望了望小裁缝匠,那双眼眸宛若寒绿色的宝石,瞳孔中间还竖着细长的黑缝。餐桌后是一头纤弱的暗褐色母牛,气息里净是牛奶的味道,鼻子湿湿热热的,淡棕色的眼睛非常之大。“早安!”小裁缝匠对着这群动物说道,他深信礼貌十分重要,而这群动物则一个个精明老练地打量着他。 “吃的喝的你往厨房里找,都有。”灰苍苍的矮男子说道,“你去准备适合我们大家吃的晚餐,然后我们一起用餐。” 于是,小裁缝匠就遵照吩咐,用厨房里的面粉、肉和洋葱,准备做一份可口的派饼,饼面上还会有形状美丽的饼干花、饼干叶作装饰,毕竟他是一名工匠,即使他没有机会干他的本行。烹调时,他环顾四周,然后拿了干草给母牛和山羊,拿了金黄色的玉米给公鸡和母鸡,拿了牛奶给猫,拿了烹调剩下的骨头和肉给大灰狗。当裁缝匠和灰苍苍的矮男子一起享用派饼时,派饼热乎乎的香味溢满了整间屋子。灰苍苍的矮男子说:“奥图是对的。你是个很好的老实人。屋子里的每一只动物你都照顾到了,没有谁被冷落,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因为你的周到,我要送给你一件礼物。你想要这些东西中的哪一样?” 接着,他在裁缝匠面前摆了三样东西。第一件是个软皮做的皮包,当他把皮包放下时,还发出了些许叮叮当当的声音。第二件是个烹饪用的锅子,外表是黑色的,里头则闪着晶亮的光泽,结实且容量极大。第三件是个小小的玻璃钥匙,外形打造得着实奇异,脆弱易碎,同时闪动着宛若彩虹的七道光彩。裁缝匠望了望一旁安静的动物,希望能得到点暗示,而它们也都很和蔼地回望着他。于是他心里想,我从别人那里听过这些宝物,照这样看,第一件宝物应该是一个永远装得饱满的皮包,而第二件锅子,则是在任何状况下,都可依需要做出健康美味餐点的宝贝。这些东西我都听人说过,而且我也遇到过一些人,他们就曾花着这皮包变出来的钱,吃着这锅子烹调出来的食物。可是说到这一只玻璃钥匙,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而且怎么也想象不出它到底有什么用途;无论插进哪一个锁孔,它都可能破碎。不过,他却非常想要这把玻璃小钥匙,他是个工匠,他知道钥匙上那些细致的缺刻和表壳都是巧夺天工之作,而好奇心正好又是人生中相当强大的驱动力。于是,他就对这个灰苍苍的矮男子说,“我决定要这把精致的玻璃钥匙。”然后这名矮男子就回答他,“你这个决定下得很粗率,你是在冒险。这把钥匙正是通往冒险之钥,如果你真打算前去历险。” “有何不可呢?”裁缝答道,“既然我的手艺在这荒郊野外完全派不上用场,既然我已经下了这么个粗率的决定。”这时,动物们都靠过来,带着他们温暖的气息,甜柔地散发着干草与夏天的芬芳;它们和煦的凝视让人很感宽慰,这并不是人类的目光所能做到的。狗儿垂着沉重的大头,躺在裁缝匠脚边,斑纹猫则盘坐在他的臂膀上。 “你必须离开这个屋子。”灰苍苍的矮男子说道,“然后呼叫西风,等她出现后,将你的钥匙拿给她看,就任由她带你去向四方,不要挣扎、不要惊慌。倘若你有所争辩或质疑,她就会把你往荆棘丛上一扔,然后在你离开那里之前,你将厄运连连。倘若她带着你继续走,你会被放在一处空旷的野地,在一块大石头上,那是一块花岗石,同时也是你通往冒险之路的入口;虽然,自开天辟地以来,这块石头就在那里,从来不曾有过任何移动。在这块石头上,你要放上一根从这只小公鸡尾巴上拔起的羽毛,这羽毛他自会愿意赠予你,接着,一道大门就会为你而开。你要不惊不恐、毫不犹豫地往下走去,下到深处,然后继续前行;倘若你把这只玻璃钥匙拿在前头,你就会发现,它将为你照亮前路。这时,你会看到两扇门,分别通往岔开的两条路。切记,你千万不可选择这两条路。除此之外,还会有另一扇挂着帘幕的矮门,导引你继续向下行走。千万不要用手去碰那道帘幕,你把奶白色的羽毛放在上头就好,这根羽毛母鸡自然会赠予你,然后就会有一双隐形的手,为你安静地开启这道帘幕。接下来,你自会进到一处大厅,在那里,你将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好的,我决定冒险一试。”小裁缝匠说道。“虽然我非常害怕地底下的黑暗,那里完全没有白天的光亮,头顶上又都是密不透光的沉重。”于是,公鸡和母鸡分别让他取了一根亮晶晶、墨黑中带着翠绿的羽毛,以及一根柔滑的奶白色羽毛,然后,他向大家道了再见,走到空地,呼唤西风,手里紧抓着那把钥匙。 那可真是一种愉悦但又极度惊险的感觉,西风伸出轻灵的长手臂,直直穿过树林,将他握住。树叶全跟着颤动起来,随着她的翩然到临,噼噼啪啪摇个不停;屋前的稻草随之起舞,尘土飞扬,旋起了小小的喷泉般的涌动。当他起身自树丛中穿梭而过,树上的细小枝桠一再刮过他的身体,让他在疾风中一路行来摇摆不已;然后,他感觉到悠长的西风突然间以她那无形的胸膛撑住自己,一边呼啸,一边冲入高空。他将脸靠在虚空的枕上,没有大声呼喊,也不曾挣扎,而西风则以她那哀恸的歌声,夹带了霏霏细雨以及一闪而逝的阳光、流动的云朵以及随之律动的星光,将他层层围拢。 一如灰苍苍的矮男子所说,她将他放在一块巨大的花岗岩上,石上满是凹洞、刮痕,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他听见她撒手呼啸而去,于是他便弯下身,将公鸡的羽毛放在石头上,随着沉重的嘎吱嘎吱的摩擦声,他看见巨石凌空回旋,然后又落回地面,宛若顶在一根支轴或天平上似的;就像稠密的海水一样,它翻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土石与石南,然后就在石南根以及金雀花一节节的根下,一个阴冷潮湿、黑漆漆的通道出现了。就这么,他走了进去,相当勇敢地,脑子里不断想着头顶上那厚重的岩石、泥炭、土块,这里的空气又湿又冷、刺人心骨,脚下的土地则又湿又黏、满是泥泞。这时他想起那把小钥匙,于是便勇敢地将它拿在前头;它绽放出细微的光亮,每走一步,就照亮一步,淡弱地闪现着银光。就这么,他往下走到了那个有着三个大门的通道,其中两扇大门的门槛下都透着光亮,温暖而诱人,至于第三扇大门,则掩隐在一道发了霉的皮制帘幕之后。他碰了碰那皮革,就只用那根软软的羽毛尖轻刷了一下,然后,帘幕倏然被拉开,像蝙蝠展开翅膀时那样。帘幕另一头出现了一扇敞开着的黑色小门,再过去是一个小小的洞穴,他想,进到洞里,大概一切就得靠自己了。在那个节骨眼,他真的很是害怕,因为灰苍苍的矮男子完全没跟他提过这个窄小的地方,他想,说不定只要一探进头去,就再也无法出来了。 于是,他向身后凝视,望着他方才一路走来的过道,原来这只是众多过道当中的一条;每一条过道都足够曲折,每一条过道都长着虫、滴着水、缠满树根。他想,他可能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不得不继续向前,看看前方到底有什么东西。那真的很需要勇气,因为他得把自己的头、肩膀,一鼓作气地伸进那个有如一张大嘴的入口里;他先是闭起眼睛,后全身缩成一团,一个转身,接着就连滚带爬地掉进一个巨大的石室里,那里散发着柔和的光亮,连他手上那把发光的钥匙都为之失色。这真是太奇妙了,他心想,这把钥匙的玻璃在他翻滚之时居然没有丝毫破损,看起来还是一如先前那般清澈、脆弱。他环顾四周,看到了三样东西。第一样是一堆玻璃瓶,粗圆扁细都有,上头全罩着一层尘土与蛛网。第二样是个钟形的玻璃制品,大小和人一般,不过比起我们这位主角又稍高了一点。第三样是个发着亮光的玻璃棺材,就放在一张华丽的丝绒棺罩上,底下则是个镀金的架子。这几样东西全都放射出柔美的亮光,就像深海中的珍珠所释放出的微光一样,也像海面上兀自涌动的磷光,又或是那黝暗的海峡群岛上的光芒,围绕着突起的沙洲,在它们银色的尖处,展现出牛奶般的洁白。 好的,他心想,这些东西总有一样代表着我的冒险。他看了看瓶子,千奇百艳,有红、有绿、有蓝、有雾蒙蒙的晶黄;里头装着几样没什么价值的东西,以及漂洗过的水,其中一只里头全是流动的轻烟,另一只里则是晃动不停的如酒精般的液体。这些瓶子全都上了木塞,并且贴着封条,而他又是那么一个谨慎的人,因此他并没有撕开封条,除非他弄清楚自己身处什么地方,以及接下来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他走向那个钟形的玻璃器皿,你绝对可以想象得到,这个东西就像你曾在自家客厅里看到的那种神奇的顶盖,底下住着各式各样的美丽小鸟,活生生的就像是真的小鸟站在枝头上似的,另外,还有不可思议的飞蛾和蝴蝶。又或许,你看过一种水晶球,里头放了一座小房屋,只要摇一摇,立刻就会大雪纷飞。这个钟形东西里头,放的是一座城堡,城堡在一座美丽的庭园里,有树,有阶梯,有花园,有鱼池,有攀缘的玫瑰,有亮丽的旗帜,瘫软地悬挂在众多角楼之中。这是一个豪华美丽的地方,有着数不尽的窗户、蜿蜒曲折的楼梯、草坪、树下挂着的秋千,有着一切你希望在一处宽敞完美的住所里所拥有的事物,只不过,这里的一切是那么地安静、袖珍,所以你一定要拿放大镜,才能看得清这些雕刻和附件上密布的纹理。一如我跟你说过的,这位小裁缝是一位无人能出其右的工匠,他惊奇地瞪大了双眼,注视着这座美丽的模型,一点也想不出,究竟是何等精致的工具或器材,居然能刻画、打造出这等作品。他轻轻拂去其上的尘土,更感不可思议,然后,向玻璃棺材走去。 您是否曾注意过,当一弯湍急的溪流转而形成一座小水瀑,那奔流之水,是变得如何透明清澈、平滑光亮?同时就在那下方,细长如丝缕的水草,也因着看似静止不动的奔流而摇曳生姿,轻柔地颤动,并且在水流中伸展飘摇。就是这样,在这面厚厚的玻璃底下,披散着浓密绵长的金色丝线,其转折、翻腾,填满了棺中所有的空洞;也因此,这位小裁缝一开始还以为,在他面前的棺盒里,装的全是捻成丝缕的黄金,为的是要织造出金缕玉衣。然而,就在丝线交织穿梭的纹理之间,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他曾梦过、想过最美的脸。沉静洁白的脸上,有着长长的金色睫毛,铺盖在苍白的面颊上,还有那苍白的嘴,也是那么完美。她的金色长发有如披巾一般环绕着她,然而,就在她脸上发辫掠过之处,她的气息带来了小小的骚动,因此,小裁缝匠知道她仍然活着。而且,他还知道———毕竟,事情一向都是这么发展———真正的冒险就是要去解救这位沉睡的美人,然后她将万分感激,成为他的新娘。只不过,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安详,他实在不愿意就这么吵醒她。他很好奇,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又在这里躺了多久?还有,她的声音会是怎样的呢?他又设想了一千条像这样可笑的问题,而她,依然在那儿呼气吸气,吹动着金色的发丝。 就在光滑的棺盒边上,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钥匙孔;棺盒上其实并没有明显的裂口或凹痕,而那孔,就像是个发着绿光的冰蛋。他明白,这个钥匙孔就是要用他那把不可思议的小钥匙来开,于是他轻吐了一口气,将钥匙插进去,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小小的钥匙滑进钥匙孔后,融化了,仿佛与棺盒的玻璃融为一体,就只在一瞬间,整面玻璃完美地闭锁,恢复先前那般光滑。接着,一切井然有序地,随着一阵奇怪的叮当响声,棺材破裂了,碎成无数细长的冰柱,冰柱碰触到地面后,又是一阵叮当作响,随即便消失逸散。沉睡的人睁开双眼,那眼眸,湛蓝有如长春花色,又像是夏日的天空,而小裁缝,知道接下来该做的是什么,他弯下身去,亲吻了那完美的脸颊。 “你一定就是那个人。”这名少女说道,“你一定就是那个我一直等待的人,你一定可以解除我身上的魔法。你一定是个王子。” “啊!不!”我们这位主角说道,“您弄错了。我没那么好———事实上,也不算多差———我是一个工匠,一名裁缝,正在为自己的这双手找工作,老实可靠的工作,好养活我自己。”然后,这名少女开怀地笑了起来,在那可想而知已有多年的沉静之后,她的声音更加洪亮,整个怪异的地底世界都回响着她的笑声,玻璃碎片就像破裂的铃铛一样响起。 “你将会拥有你所需要的一切,甚至更多,只要你帮我离开这个黑暗的地方,我就让你长命百岁。”她说,“你见到那个锁在玻璃中的美丽城堡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居然有这样的手艺,能打造出这座城堡。” “这不是雕刻师或是纤细画家的手艺,而是魔法,因为,那座城堡就是我住的地方,而环绕四周的森林和草地,也都是我的;我曾在那里,和我亲爱的哥哥,自由自在地漫步。结果,有一天,一个魔法师在夜里出现了,因为恶劣的天气,他想找个栖身之处。你应该知道,我有个双胞胎哥哥,他的俊美有如白日,他的温柔有如小鹿,他的完好,一如新鲜的面包和奶油,因为他的陪伴,我是那么地快乐,一如我陪伴他所带给他的快乐。所以,我们立下誓言,永不结婚,要永远地在城堡里过着宁静的生活,终其一生一起打猎、一起玩耍。然而,当这个陌生人一敲门,一阵疾风咆哮而起,雨水自他湿透了的帽子、斗篷洒落,笑容在他嘴角扬起,我的哥哥热心地邀他进来,并且给了他肉和酒,让他晚上有床安睡,陪他一起歌唱、玩牌,他们坐在炉火边,谈起世界之大,以及种种惊险奇遇。这种情景让我很不开心,而且,我感到有点难过,因为我的哥哥竟然会在别人的陪伴下那么高兴。于是,我很早就上床就寝,躺着静听西风在角楼四周呼号,不一会儿,我就带着不安的心情睡着了。然而,一阵奇妙而且优美的弦音,自四面八方而来,将我从不安的睡梦中惊醒。我坐起身,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结果我看到房门慢慢开启,而他,那个陌生人,大踏步地走了进来,这时的他身上已不再湿答答的,头上的黑发卷如旋涡,脸上带着险恶的笑容。我试着坐起来,可是却动不了,就像是有条带子将我的身体紧紧缚住,而另一条带子则缠着我的头脸。他告诉我,他无意伤害我,他只是个魔法师,用法术让音乐在我周身演奏;他还说他希望牵起我的手,与我步入礼堂,然后和我以及我哥哥住在城堡里,从此过着宁静的生活。我说———因为这时他让我开口回答———我并不想结婚,我只想终身不嫁,和我亲爱的哥哥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想。于是,他回答我,事情不会是这样的,不论我是否愿意,他都要得到我,而且,在这件事情上,我哥哥和他是站在同一阵线的。那我们就等着看吧!我说。而他竟毫不羞惭地回道,只要我不同意,这些隐形的乐器将继续在这个房间里拨弦、低鸣、敲击。‘你或可看得见,不过你绝对说不出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因为我已让你无法发声,那就跟切掉你的舌头没什么两样。’” “第二天,我想去提醒我的哥哥,结果,一切就像魔法师所说的那样,当我张开我的嘴想说出这件事时,我的嘴唇就好像被紧紧地缝在肉里,而我口中的舌头,也是丝毫动弹不得。可是,我却可以开口要求他们把盐递过来,或是谈谈恶劣的气候,这让我非常懊恼,我哥哥根本就觉不出有什么异状,他还是无忧无虑地继续和他的新朋友一起打猎,留我独自坐在家里的炉边,沉默地烦忧着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一整天就这样坐着,到了傍晚时分,长长的阴影笼罩在城堡的草坪上,最后一线阳光若有似无的,冷得刺骨。我心里明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于是我跑出城堡,来到了黑暗的森林。就在黑暗的森林中,魔法师出现了,他一手牵着他的马,另一手则牵着一只高大的灰色猎犬,那猎犬极度忧伤的面容,我前所未见。他告诉我,我哥哥突然消失不见,说不准会有多久,但短时间之内是不会回来了;他留下我,以及这座城堡,让我来照顾他,也就是这位邪恶的魔法师。他很高兴地把这件事告诉我,好像无论我相不相信,都无关紧要。我说,我绝不屈服于这种卑鄙的行径,我希望可以听到自己不被打断的声音,而且充满自信,因为我害怕自己的嘴唇会再度被封锁而无言。就在我开口说话的同时,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那只灰色猎犬的眼中落下,愈来愈多,愈来愈沉。此时我已隐约知晓,这只猎犬就是我的哥哥,他被置入了这个只能逆来顺受、无可奈何的形体之中。我一气之下就说,我以良心发誓,从此不许他再踏进我的家门一步,也不许再靠近我!然后他说,我果真已明白了这个道理,倘若没有我的良心,他是万般不能,不过如果我愿意给他机会,他一定会奋力一搏,得到我的心。我厉声回绝,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事,他永远别奢望。于是,他非常生气,威胁我,若是不顺从,就要让我终生无法言语。我说,如果没有了亲爱的哥哥,我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身在何处,而且再也没有什么人会让我想开口说话。于是他说,等我被关在玻璃棺材里一百年之后,就会明白事情是否真是如此。他做出几个施法的动作,然后城堡就渐渐收缩、变小,一如你眼前所见,之后,他又做出一两个施法的动作,一如你眼前所见,城堡就被关在玻璃墙里了。至于我的臣民,那些奔跑中的男仆和女佣,他则将他们一一禁闭在玻璃瓶里,一如你眼前所见;最后,他把我关进了一只玻璃棺材,也正是你发现我时闭锁着我的那只棺盒。现在,如果你想要得到我,我们就得赶在魔法师回来之前,离开这个地方,因为他偶尔会回到这里,看?我的心意是否已有所松动。” “我当然想要得到你。”小裁缝说道,“你是应许给我的奇迹,你因我那把消失无踪的玻璃钥匙而得到解救,何况,我也已经深深地爱上你。只是,为什么只因为我打开了那只玻璃棺盒,你就愿意接受我,我完全无法理解这样的事情。而且,如果你真能回复到原先的地位,那时,你的家园、土地和人民,全都再度归属于你,我相信,你自然会重新考虑这件事情,你会一如先前所愿,独身而不婚。至于我,双眼能够见识到你那独特的金色细发,口唇能够碰触到你那至为白皙、至为细嫩的面颊,实在已经觉得足够了。”或许,你会这么猜疑,我亲爱的、最天真的读者,到底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体贴呢还是诡计?这位小姐明明都已经那么郑重地、完全自愿地要把自己托付给他,而且,这座花园城堡眼下虽然细小得得用别针、细针、拇指甲、顶针来测量,但是,它毕竟是那么豪华气派,绝对没有人不期冀自己能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一生。这时,美丽的小姐脸红了,洁白的双颊上透出一抹暖洋洋的玫瑰红,她似乎低声细语地在说:既然是魔咒,就有魔咒的法则,也就是说,若在顺利地打破玻璃棺盒之后得到亲吻,无论那吻是不是出于自愿,那一吻就等于是承诺,一如亲吻向来所代表的意义。正当他们彬彬有礼地针对这个有趣的情况,彼此辩驳着人情义理,一股声响快速前冲,美妙的弦音阵阵响起,这位小姐显得十分激动,她说魔法师即将到来。至于我们这位主角,则是感到灰心丧气、惊恐万分,因为他那位灰苍苍、矮小的良师,完全没有针对这件可怕的事情给予任何指示。不过,他终究还是一心惦记着,我一定要尽一己之力,来保护这位小姐,因为我对她有难以言尽的义务和责任,而且,无论是好是坏,我都已经将她从沉睡与无言之中解救出来。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手边有的就只是他那锐利的缝针与剪刀,不过,他忽然想到,他可以利用碎掉的棺盒碎片来制造武器。于是,他拿起最长、最尖锐的裂片,再裹上自己的皮面围裙作为手柄,然后就静观其变。 魔法师出现在入口之处,身上披挂着的黑色斗篷旋转个不停,脸上的笑容凶恶已极,而小裁缝则不停地发着颤,手上紧紧握着他的裂片,心里揣想,他的对手是会与他来场不可思议的交战,还在他出手之时,就让他的手动弹不得。不过,另一方倒是持续前进,就在迫近之时,他伸出手,意欲碰触这位小姐。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这位主角用尽毕生之力,朝着他的心脏,用力一击,玻璃裂片深深插入,他亦随之倒落在地。快看,他在他俩的注视下,不断地枯萎、皱缩,最后化为一摊灰色的尘土与玻璃粉末。接着,这位小姐轻声哭了起来,她说裁缝匠再一次救了她,无论如何,都值得她交出她的手。然后,她双手一拍,突然间,男男女女、屋子、玻璃小瓶,以及成堆的尘沙,一切全都凌空升起。他们发现,他们来到了一个寒冷的山腰上,而最初那名灰苍苍的矮男子以及那只叫奥图的猎犬就站在那里。而你,我睿智的读者,你一定注意到、同时也已发现,奥图正是那位被关在棺材里的小姐的哥哥所变成的猎犬。因此,她趴倒在他灰茸茸的颈子上,掉下了晶亮的泪水。当她的泪水与大灰狗面颊上流着的咸咸泪水交融在一起,魔咒立刻解除,然后他站在她面前,成了一名身着猎装的金发少年。他们相互拥抱,长长久久、用尽力气地紧紧相拥。同时,小裁缝也在灰苍苍的矮男子的帮助下,拿着两根分别从公鸡与母鸡身上取下的羽毛,触碰那只装着城堡的玻璃盒,随着轰隆隆的一声巨响,城堡以其原有的样貌重现眼前,有着宏伟的楼梯,有着难以计数的大门。接着,小裁缝和灰苍苍的矮男子又拔开了瓶瓶罐罐的木塞,烟雾和液体流了出来,叹息声自他们的颈子阵阵传出,他们一个个又变回了男人和女人,仆役长和林务官,厨师和女佣。所有人都大为惶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时,小姐就把小裁缝如何将她自沉睡中解救出来,以及击毙魔法师、赢得了她的婚诺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说给她的哥哥听。少年一听,就说裁缝匠真是个好心的人,他从此可以与他们兄妹俩一起住在城堡里,过着快乐的生活。事情确实也就如此发展,他们从此真的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少年和妹妹一起到野林里去打猎,而小裁缝对此不感兴趣,就待在炉边,等到晚上和他们欢欣相聚。就只剩一件事漏了没提。一名没有好好发挥自己手艺的工匠,那就不叫工匠。所以,他下令将最细致的丝布,以及各式华丽的丝线都呈上给他,然后,他依凭着自己的快乐,做起了过去他为了维生而不得不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