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的艺术的初阶是掌握具体诗篇中从简单到极复杂的用典。我们可以从短诗开始,以霍斯曼(A.E.Housman,1859―1936)的抒情诗为例。这里是他的佳作《一支雇佣军的墓志铭》: 这些人,在天塌的日子, 在大地的根基逃走之时, 从事他们受雇佣的职业, 拿走了报酬,现已毁灭。 他们的肩膀,托起了天幕, 他们站立,大地的根基留住; 上帝放弃的,他们去守护, 拯救全数的造物,为了收入。 霍斯曼是一位古典学者,他在这首诗里最终仿效的也许是古希腊的墓志铭诗人西蒙尼德斯。在另一首诗里,他敦促我们:“肩负起天空,我的小伙子,喝下你的麦酒。”美国当代最好的诗人之一,理查德・威尔伯(Richard Wilbur)指出,“拿走了报酬,现已毁灭”源于保罗的“罪的报酬是死亡”。我的意见有所不同,这句诗真正的来源应该是莎士比亚在《辛白林》里写的一首很妙的谣曲: 不要再怕太阳的炙烤, 或狂烈的冬天的暴怒, 你世间的事业结束了, 带上你的报酬回家去。 好小伙儿和大姑娘, 化成灰,跟扫烟囱的人一样。 这里的分歧在于如何确认用典。在伟大的诗里,用典几乎和用比喻一样重要。所以,索解典故过程中的确切性是至关重要的。霍斯曼这首诗回应莎士比亚的可能性要比它回应保罗的可能性大得多,因为雇佣兵们并没有受到谴责,所以“带上你的报酬回家去”显示的普遍性更为合适。 威尔伯更有帮助的发现是“全数的造物”、逃走的根基和陷落的天堂出现在《失乐园》第六卷的两个段落里――弥尔顿讲述的天堂里叛乱的天使和继续忠于上帝的天使之间的战争: ……可怕的混乱跳跃,升腾 此起彼伏:现在的天堂 本应尽毁为一片废墟, 幸好万能之父安然地 端坐在天堂的圣殿里 思虑着全数的造物,预见到 这场浩劫…… ――自第668行 地狱听见无法忍受的嘈杂,地狱看到 天堂从天堂中坠毁,惊恐的它想要逃走 可是严酷的命运,她把根基扎得太深 束得太紧…… ――自第867行 但霍斯曼并非基督徒,他是一个十足的伊壁鸠鲁主义的信徒,而且他的用典带有讽喻的意味,因为他笔下的雇佣军捍卫“上帝抛弃的”东西,而不是像那些忠诚的天使一样听从上帝的命令,跟随基督把堕落的天使打下天堂。所以我们在用典的问题上要学双份的课程:它确切吗?然后,正如在这首诗里,它本身带有修辞吗? 识别和诠释典故依靠的是读者的学养和机敏。托・斯・艾略特给《荒原》作的“注解”离谱得很有魅力,而且经常具有欺骗性,它们标示出一些典故同时也避开了另一些。他的名句――“我要在一把尘土中给你展现恐惧”――这明显出自丁尼生《莫德》里病态的主人公,他向我们喊道:“我的心是一把尘土。” 在更大的规模上,《荒原》全诗尤其是第五章《雷霆的话》接连不断地化用惠特曼的挽歌《当丁香花最近在前院开放》的内容。从惠特曼的“丁香花”一诗里引出了艾略特的丁香花和其他花卉,他的不真实的城市,他的三重自我,“总是走在你身边的第三个人”,母亲的哀悼,死去的士兵,以及更多的内容,但最典型的是松树林中的“隐士画眉”的歌唱。艾略特的“注解”指出这种鸟来自查普曼的《美洲东北部的鸟类手册》,这是有几分滑稽的逃避。 《荒原》里出自惠特曼的“丁香花”的典故如此之多,以至于我们无法轻信它们是偶然巧合,甚至是“无意识的”征引。所以,用典可以是逃脱或者避开先驱者影响的一种方式。对来源的压制是对过度影响的抵抗。艾略特声称自己的先驱者是但丁、波德莱尔、一个很次要的角色拉福格,还有他的师友庞德。然而他真正的父亲是惠特曼,他的诗中还混入了很强的丁尼生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