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所归属 你可否给我一个安身处 ——艾未特兄弟,《萨莉娜》 凯尔和我将最后两个箱子搬上了租来的U-Haul卡车。我关上车的滑门,拉上碰锁,将包括我父亲的点点滴滴在内的十八年回忆一并锁起。 他去世已有半年,我们现在每次谈起他,我九岁大的弟弟已经不会再哭鼻子了;但也因为他的离去,我们不得不接受随之而来的单亲家庭所面临的经济困境。我们没有经济能力继续在得克萨斯州、在我成长至今唯一的家里住下去了。 “蕾克,别哭丧着一张脸,”妈妈边说边把房子的钥匙递给我,“我想你会爱上密歇根的。” 她从不用她给我取的法定名字叫我。她和我爸为我的名字争了九个月。她想让我叫莱拉,那是埃里克・克莱普顿的一首歌的名字。我爸则想让我随某位肯尼迪叫肯尼迪。“哪个肯尼迪都没关系,”他兴许会这么说,“反正我全都喜欢!” 等到医院下达最后通牒,逼他们做决定时,我都已经生下来三天了。他们最终同意各让一步,取两个名字的前三个字母,给我取名莱肯,但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叫过我。 我模仿她的语气:“妈,别那么兴高采烈!我会讨厌密歇根的。” 我母亲素有用一个眼神便能把人教训一顿的本事。我看到了她那种说教的眼神。 我走上门廊台阶,在把钥匙交出去前,进屋做最后一次参观。所有房间都空荡荡的,我感觉十分怪异,仿佛自己不是走在一生下来就住着的那栋房子里。过去六个月里,我们遭受了一场情感巨变,每一个月都过得压抑万分。搬出这栋房子在所难免,这我明白,可我只是希望,至少能等到我高中毕业再说。 我此刻站的地方原本是我们家的厨房,原来放冰箱的地方现在摆着个橱柜。突然,我瞥见橱柜下有个紫色的塑料发夹。我把它捡起来,抹掉上面的灰尘,夹在手指间来回摩挲。 “会长回来的。”爸爸曾说。 那时我五岁。有一天,妈妈粗心大意地将理发剪刀落在了浴室的台面上。不消说,我做了大部分那个年龄的孩子都会做的事:剪掉自己的头发。 “妈咪要骂死我了。”我喊道。我原以为剪掉的头发会立即长回来,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把刘海剪掉了一大截,然后在镜子前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等着头发长回来。我捡起地板上的一绺绺棕色直发捏在手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把它们重新弄回到头上去。想着想着,我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爸爸走进了浴室。看到我干的好事后,他朗声大笑,一把将我举起来放在台面上。“妈咪不会发现的,蕾克。”他一边在浴室储藏柜里掏着什么,一边保证,“我刚好在那里藏了个神奇的宝贝。”他打开手掌,一枚紫色的发夹便出现在我面前。“只要你把这个别在头发上,妈咪就绝不会知道。”他把我剩下的刘海梳到一边,用发夹牢牢夹住,接着,把我转过去面向镜子,“看,和之前一样!”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孩。我不知道还有哪个爸爸有这种神奇的发夹。 一连两个月,我天天把这枚发夹别在头上,而妈妈一次都没有说起过我的头发。现在回想起来,我意识到,爸爸很有可能早就向妈妈告了密。但那时我才五岁,我对他的魔力深信不疑。 比起爸爸,我长得更像妈妈。妈妈和我都是中等身材。生过两个孩子的她是没办法穿我的牛仔裤了,但她和我共享着其他许多东西。我们都有一头棕发,而且随天气变化,头发要么变直、要么变卷。我们都有翡翠绿的眼睛,但她的颜色比我的更深,不过,这也许是因为她皮肤白,眼睛看起来更突出而已。 然而,在所有重要方面我都肖似我爸。我们都喜欢冷幽默,性格大同小异,喜欢的音乐都差不多,也都喜欢开怀大笑。凯尔则不同。他继承了我们父亲的外貌,灰蒙蒙的金发,柔和的五官。对于九岁的孩子来说,他个头不算大,但好在他的性格弥补了身高体型上的不足。 我走到水槽边,打开水龙头,用拇指擦洗去发夹上积攒了十三年的污垢。凯尔来到厨房的时候,我正往牛仔裤上擦手。他是个奇怪的孩子,但我爱他爱得无以复加。他喜欢玩一个被他称为“时光倒流”的游戏。这个游戏是这么玩的:大部分时间、大部分场合里,他倒着走路、倒着说话,甚至在饭前先要求来点儿甜点。我猜,这是因为我和他年龄相差太大,他又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于是只能找这种方式自娱自乐。 “点快说妈妈肯莱!”他倒着说。 我把发夹放进牛仔裤口袋里走出屋子,最后一次锁上了家门。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和妈妈轮换着开我的吉普和U-Haul卡车。途中我们只在宾馆停留过两次以补充睡眠。凯尔轮流陪伴妈妈和我。最后一天,他坐在我驾驶的U-Haul卡车里。我们通宵行驶完最后九个小时的车程,其间只做过一次短暂休息,累得精疲力尽。在靠近我们的新镇伊普西兰蒂时,我一面环顾四周,一面想到:这都九月了,我还开着暖气,足见我需要个新衣柜。 在我最后一次右拐、驶上我们新家所在的那条街时,GPS提醒我已经“到达了我的目的地”。 “我的目的地。”我哑然失笑,这车上的GPS胡说八道。 这条死胡同不是很长,街道两旁排列着八栋单层砖房。其中一条车道上有个篮球架。我心想,凯尔也许能在这里找到玩伴。老实说,这一带看上去挺不错的。齐整的草坪、干净的人行道,就是水泥地太多。真的是太多了,多到我刚到这里,就已经开始想念以前的家了。 新房东给我们寄过这栋房子的照片,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了哪一栋是我们的。很小,真的很小。我们在得克萨斯农庄式的家宅占地几英亩。环绕我们新家的那一点少得可怜的土地几乎看不见,入眼的全都是水泥地和花园矮人雕像。前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迈的老人走了出来,朝我们挥手。我猜他就是我们的新房东。 我把车开过房子大约五十码,好把车倒进车道,这样一来,U-Haul卡车屁股就能对着前门了。挂倒挡前,我伸手摇醒凯尔。车到印第安纳州后他就睡死了。 “凯尔,醒醒,”我小声说,“我们到目的地了。” 凯尔打着哈欠,舒展双腿,额头抵在车窗上看我们的新房子。“嘿,院子里有个小孩子!”凯尔说,“你说他是不是和我们住在同一栋里?” “最好不是,”我随口答道,“但有可能是咱们的邻居。下车之后,跟人家自我介绍一下。现在我来倒车。” U-Haul卡车成功倒入后,我把变速器挂到停车制动挡,摇下车窗、熄灭引擎。我妈开着我的吉普停在旁边。我看着她下车和房东打招呼。我在座位上把身子往下缩了几英寸,脚抵着控制板,看凯尔和他的新朋友在大街上用手当作剑,挥舞着相互比试。我嫉妒他,嫉妒他能这么轻松地就接受了搬家,而我还没有从愤怒、痛苦的情绪中走出来。 妈妈最初决定搬家时,凯尔很烦恼,主要是因为他参加的少年棒球联合会赛季才进行到一半。他有会想念的朋友,但在九岁这样的年纪,最好的朋友通常都是想象出来的,或者是在大洋彼岸。妈妈只承诺说到了密歇根他可以报名参加曲棍球赛,就轻松把他搞定了。那是他在得克萨斯州想做却没能做的事情。在南方乡下,曲棍球是一项非常少见的激烈运动。自从得到了妈妈的承诺,他对于搬去密歇根这件事,即便说不上振奋,倒也开心了许多。 我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得不搬家。爸爸在世的时候经营着一家油漆店,我们的生活过得很宽裕。必要的时候,妈妈会去当护士,但主要在照看房子和我们。爸爸死后大约一个月,她找到了一份全职工作。我看得出,父亲的死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挑起一家之主的重担也给她带来压力。 一天晚上吃晚饭时,她跟我们解释说,父亲没有给她留下足够的存款来继续支付所有账单和房屋抵押贷款。她说,有一份工作能给她提供更高的工资,但我们不得不搬家。这份工作是她以前的中学同学布伦达介绍的,她是和我妈妈在故乡伊普西兰蒂一起长大的发小,伊普西兰蒂就在底特律郊外。这份工作的工资比她在得克萨斯能找到的任何工作的都高,于是她别无选择,只能接受。我没有责怪她搬家。我的爷爷奶奶都已过世,没有人能帮她一把。我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得不搬走,但理解某个处境并不总能让人好受些。 “莱肯,你死了!”凯尔从敞开的车窗外往里喊,把他假想的剑刺进我的脖子。他等着我倒下去,但我只是冲他翻了个白眼。“我刺中你了,你应该装死!”他说。 “相信我,我已经死了。”我一边打开车门爬出来,一边咕哝道。凯尔的肩膀耷拉下来,他凝视着前方的水泥地,那把假想的剑无精打采地垂在他身侧。凯尔的新朋友站在他身后,看上去一样沮丧,这使我当即对自己的坏心情感到后悔。 “我已经死了,”我尽最大努力模仿怪物的声音说,“因为我是僵尸!” 我把双臂伸到身前,脑袋歪向一边发出咕噜声,引得他们疯狂尖叫。“人头!”我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然后直着双腿,绕着卡车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我要吃人头!” 我慢慢绕到U-Haul卡车前,双臂朝前举着,这时我注意到,有人抓住了我弟弟和他那位新朋友的衬衫衣领。 “抓到了!”那个陌生的家伙抓着两个尖叫的男孩喊道。 他看上去比我大几岁,比我高出许多。大多数女孩会说他“性感”,但我不是她们。两个小家伙奋力反抗,他则用力抓牢他们,衬衣下的肌肉都绷了起来。 不像凯尔和我,这两个一看就是兄弟。除了明显的年龄差距外,他们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都有橄榄色的光滑皮肤,都长着乌黑的头发,甚至都剪了平头。凯尔好不容易挣脱了他的魔爪,提“剑”朝他身上刺去。他爆发出一串朗朗的笑声,然后抬头看我,对我做嘴型,示意我去帮忙。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还保持着僵尸的姿势,傻愣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我的第一反应是爬回卡车,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都躲在车里的地板上不出来。然而我没有,反而又大喊一声“人头”便朝前冲去,佯装要啃那个小男孩的脑门。我抓住凯尔和他的新朋友,在他们身上挠痒痒,直挠得他们在水泥地车道上缩成一团才放手。 就在我直起身时,小男孩的哥哥朝我伸出了手,“嘿,我是威尔。我们住在街对面。”他边说边指向我们家正对面的那栋房子。 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我是莱肯。我想我住在这里。”我说完朝身后的房子扫了一眼。 他笑了。我们的手没有松开,也都没说话。我讨厌这种尴尬的时刻。 “好吧,欢迎来到伊普西兰蒂。”他说道,随后从我手里抽出手,放进上衣口袋里,“你们从哪里搬来的?” “得克萨斯?”我答道,不确定为什么我这句话不像是回答,反倒像是在发问。我不确定为什么我甚至会去分析它为什么在说出来时像个问句。我不确定为什么我会去分析我为什么要分析——我心慌意乱。肯定是过去三天没睡饱的缘故。 “得克萨斯,哦?”他边说,边踮起脚跟前后晃动。我一时竟忘了回答,这使得气氛变得更尴尬了。他低头朝他弟弟望去,弯下腰抓住他脚踝。“我得送这个小家伙去上学了,”他说着,一把将弟弟扛到肩上,“今晚会有冷空气来。你们今天尽量把东西都搬下来。寒流会持续几天,所以如果你们今天下午需要人帮忙搬东西,叫我一声。我们四点左右到家。” “一定,谢谢。”我说。他们朝街对面走去,我还在望着他们,凯尔用“剑”刺中了我的腰。我捂着肚子跪倒在地,向前蹲伏着好让凯尔爬到我背上,把我吃干抹净。我再次朝街对面望去,看到威尔正在看着我们。他关上了他弟弟那边的车门,绕到驾驶座那一边,向我们挥手告别。 卸完所有箱子和家具,这一天大约就过去了。房东帮我们搬了妈妈和我两个人搬不动的大件。我们都太累,没有力气再去搬吉普里的箱子了,于是同意等到明天再说。当卡车终于搬空之后,我有点失望:我没有借口再去找威尔帮忙了。 把床架好之后,我开始在走廊里找标有我名字的箱子。我把大部分的箱子都打开,然后把床铺好。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卧室里的家具在墙上投下的阴影。我朝窗外望去,太阳正在落山。如果不是这里的白天格外短,就是我对时间失去了感觉。 我走进厨房,看到妈妈和凯尔正在将碗碟往橱柜里装。我爬上了吧台边上六把高背椅的其中一把。房子里没有餐厅,所以这个吧台也可以当作餐桌用。这栋房子不大,进门就是个狭小的入口,紧接着是客厅,只有左边的一条走廊和右边的一扇窗将客厅和厨房分隔开。除了客厅铺了块米色地毯,房子的其他地方都铺着硬木地板。 “这里的一切都这么干净,”我妈一面收拾碗碟,一面感叹,“我连只虫子都没看到。” 得克萨斯的虫子比草都要多。我们常常不是在拍苍蝇就是在打黄蜂。 “密歇根总算有这么一点好。”我说完,打开了面前的一盒比萨,看里面有什么好吃的。 “就一点?”她冲我眨眨眼,身子从吧台上方探过来,抓起一块意大利辣香肠塞进嘴里,“我想至少有两点。” 我假装听不懂她的话。 “今天早上我看到你和那个小子聊天了。”她笑着说。 “噢,得了吧,妈妈,”我答道,竭力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得克萨斯不是唯一有男性物种居住的地方,这根本不稀奇。你说是吧?”我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汽水。 “羁住是什么意思?”凯尔问。 “是居住。”我纠正道,“意思就是盘踞、居留、定居、落户、霸占、生活。”我的大学入学考试预科班总算是没白上。 “噢,是不是有点类似于:我们在伊普西兰蒂羁住得怎么样?”他问。 “是居住。”我再次更正。我吃完了我的那块比萨,又喝了口汽水,“我累死了,去睡觉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去你的卧室‘居住’?”凯尔说。 “你学得真快,小蝗虫。”我弯腰在他头顶啄了一下,然后撤回到了自己的小天地。 钻到被窝里的感觉真是好极了。至少床还是我熟悉的床。我闭上眼,试着想象自己在以前的卧室里,我曾经拥有的温暖的卧室。床单和枕头都是冰冷的,我把被子拉过头顶来积攒一点热量,顺便提醒自己:明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装恒温器。 第二天早上我一起床就准备去干这件事。我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从衣柜里扯出一件毛衣套在睡衣外边,然后寻找袜子。这完全是徒劳。我踮着脚走过走廊,尽量不吵醒任何人,与此同时,尽量不让脚接触冷冰冰的硬木地板。经过凯尔的房间时,我看到地板上他那双黑武士拖鞋,便偷偷溜进去穿上。脚总算没那么冷了,我接着朝厨房走去。 我到处找咖啡壶,但没有找到。我想起来把它打包放在了吉普里。真倒霉,吉普停在了外面,而外面冷得要死。 外套也找不到。在得克萨斯,九月很少要穿外套。我抓起钥匙,想只能狂奔到吉普那里去一趟了。我打开前门,发现院子里白茫茫一片。我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那是什么。下雪?九月飞雪?我弯下腰,掬起一把放在手里仔细看。得克萨斯不常下雪,就算下了也不是这种雪。得克萨斯的雪更像是和石头一样硬的小冰雹。密歇根的雪则正是我想象中的模样:蓬松、柔软、冷冰冰!我飞快地丢掉雪,边在衣服上擦手,边朝吉普走去。 我没能走那么远。那双黑武士拖鞋一接触到铺满积雪的水泥地,我的眼前便不再是吉普了。我平躺在地上,瞪着上方清澈湛蓝的天空,右肩立即传来一阵疼痛。我意识到,自己压到了一个很硬的东西。我伸出手,从身下拔出一个水泥做的花园矮人。他的红帽子破了一半,摔成了碎片。他在冲我得意地笑。我呻吟了一声,用没有受伤的那条胳膊举起它,准备朝身后抛出去。就在这时,有人阻止了我。 “那样可不好!” 我立即分辨出那是威尔的声音。他的声音流畅而又舒缓,就像我父亲,但同时语气又带有威严。我笔直地坐着,看着他从车道朝我走来。 “你没事吧?”他笑问。 “等我把这该死的东西砸得稀巴烂后就会感觉好很多。”我边说边挣扎着站起来,但没有成功。 “你可别这么干,花园矮人会带来好运的。”他说着把手伸向我,从我手里拿走那尊矮人雕像,轻轻地放在大雪覆盖的草地上。 “是啊。”我答道。我看到自己的肩膀上有伤口。它已经在我的毛衣袖子上印出了一个鲜红的圆,“还真是‘好运’。” 威尔看到我衣服上的血迹后没有再笑。“噢,我的天,真抱歉。如果我知道你受伤了就不会笑了。”他弯下身抓住我没有受伤的那条胳膊,将我拉了起来,“得给伤口包扎一下。” “这会儿我不知道去哪里找绷带。”我指着那一大堆还没拆包的箱子答道。 “那你得跟我走。我们家厨房有。” 他脱掉外套包住我肩膀,搀着我的胳膊扶我穿过大街。被他扶着,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可怜兮兮——我完全可以自己走,但我没有拒绝,觉得自己是整个女权运动的叛徒。我退化成了需要男人帮助的女人。 我褪下他的外套,将它搭在长沙发靠背上,跟着他走进厨房。屋子里还很黑,想必大家还在睡梦中。他家比我们家要宽敞,同样是敞开式设计,但他家客厅似乎要大上几平方英尺。一扇大飘窗眺望着后院,窗边放着一条长凳,凳子上有几个大枕头。 厨房对面的墙上挂着几张家庭照。大部分都是威尔和他弟弟的,有几张里也有他的父母。我走过去看照片,威尔则给我找绷带。他们肯定是遗传了他们父亲的基因。在一张抓拍的照片里,他爸爸用手臂抱住两个儿子,将他们挤成一团。这张照片似乎是最新的,但看上去也有好几个年头了。他那乌黑的头发夹杂着些许灰白,厚厚的黑胡子勾勒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长得和威尔差不多,大笑时两人的眼睛都会流露笑意,并露出一口完美无缺的白牙。 威尔的母亲美得惊人。她有长长的金发,从照片上来看,个子很高。看她的脸,我真找不到她有什么特征遗传给了两个儿子。也许威尔的性格像她。墙上所有的照片无不证明,我们两栋房子间存在着一个巨大差别——他这里是个家。 我走进厨房,在吧台旁坐下。 “包扎前要先把伤口清洗一下。”他说着卷起衬衫袖子,打开了水龙头。他穿着一件淡黄色衬衣,领尖钉有纽扣。衬衣在厨房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透明,里面的背心若隐若现。他肩膀宽阔,手臂的肌肉把袖子撑得紧紧的。他头顶碰到了上面的橱柜,我们两家厨房相差无几,据此推算,我估摸着他比我高大约六英寸。我凝视着他黑色领带上的花纹。因为怕弄湿,他把领带甩到了肩上。关掉水龙头后,他往回朝吧台走来。我从他手里接过湿纸巾时,感到自己脸红了,我为自己那样盯着他的身体看感到羞愧。 “没关系,”我说着把肩膀上的袖子拉了下来,“我摸得到。” 我擦掉伤口上的血时,他拆开了绷带。“那么,大清早七点的,你穿着睡衣在外面干什么呢?”他问,“你们还在卸东西吗?” 我摇摇头,将纸巾丢进垃圾桶里:“是为了找咖啡。” “噢。我以为你不是个会早起的人。”威尔的语气不像是在问,更像是在陈述。 他凑过来给我的肩膀贴绷带,我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喷在了我脖子上。我揉搓双臂来隐藏爬上手臂的寒意。他把绷带贴在我肩膀上之后,轻轻拍了拍。 “好了,完好如初。”他说。 “谢谢,还有,我是个会早起的人,”我说,“不过是在喝完咖啡以后。”我站起身扭头朝肩膀望去,假装在检查绷带,实际上却在计划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已经谢过他了,现在可以转身离开了,但他才帮过我,这么做似乎不太礼貌。但反过来,如果我就这么站在这里继续跟他闲聊,那我也会因为赖着不走而显得很傻。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连最基本的怎么跟他相处都要费脑筋。他不过是一个邻居而已! 我转过身来,看到他正在柜台前倒咖啡。他朝我走来,把杯子放在我面前的吧台上,“你想加奶油还是糖?” 我摇摇头:“黑咖啡就行。谢谢。” 他身子倚着吧台看我喝咖啡,双眼的颜色和照片中他母亲的一模一样,是深蓝色的。我想他总算有一处像她。他笑了,低头看表,结束了我们胶着的眼神。“我得走了,我弟弟在车里等我,我得去上班了,”他说,“我送你回去。杯子你可以留着。” 我看了眼杯子,然后又啜了一口咖啡。我留意到杯子的一边印着几个大字:“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和我爸爸过去喝咖啡的杯子一模一样。“我没事,”我说着朝前门走去,“我想现在你不用再扶着我了。” 他跟着我走到外面,关上了身后的前门,并坚持把外套留给我。我把它搭在肩膀上,又谢了他一次,然后朝街对面走去。 “莱肯!”就在我即将进门时,听到了他的喊声。我转过身,看见他站在车道上。 “愿原力与你同在!”他朗声大笑,跳进了车里;而我站在原地,低头看依然套在脚上的那双黑武士拖鞋。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咖啡帮了大忙。我装上恒温器,到中午时,房子总算开始暖和起来。妈妈和凯尔去公用事业公司把一切都转到她名下,而我则留下来整理最后几个箱子——吉普里的不算的话。我又拆包了几样东西,然后觉得是时候去冲个澡了。三天没洗澡,我的头发肯定变得和格兰诺拉麦片差不多了。 我冲完澡出来,裹上浴巾,把头发往前捋,一边用梳子往外梳,一边用吹风机吹干。吹干后,我拿着吹风机对准蒙着一层雾气的镜子,在上面吹出一个清晰的圆形,好让我上点妆。我发现自己晒黑的皮肤开始褪色了。这里出去晒太阳的机会不多,看来我最好要开始习惯略白一点的肌肤。 我梳好头发,绑成一条马尾,接着涂了点唇彩和睫毛膏。我没有打腮红,因为好像没那个必要。闷热的天气,加上我和威尔的那一点接触,我脸颊上的红晕似乎还没有消退。 我冲澡那会儿,妈妈和凯尔回来过又出去了。她留了张便条告诉我,她和凯尔跟她的朋友布伦达去城里还U-Haul卡车了。柜台上放着三张二十美元,旁边是车钥匙和一张购物清单。我抓起它们朝吉普走去,还好这次没有摔倒。 倒车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根本不认识路。我对这个小镇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从我所在的这条街出发,是要左转还是右转。我看到威尔的弟弟在他家小院里,于是将车开到与他们家门前的上街沿平行的位置,摇下副驾驶座的车窗。 “嘿,你过来一下!”我朝他喊道。 他看着我,样子有点儿踌躇,大概以为我又要突然变成僵尸。他朝车走来,但在距离车窗三英尺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最近的杂货店怎么走?”我问他。 他翻了个白眼:“没开玩笑吧?我才九岁。” 好吧。看来他和他哥哥只是长得像而已。 “好吧,得了,算我没问。”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促狭地笑望着我喊道,“达斯・维达!”他一边朝车尾方向跑,一边哈哈大笑。 达斯・维达?黑武士?我明白他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了。他在笑我今早穿的那双拖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威尔肯定和他说过我。我忍不住想象他们之间是怎么对话的,威尔又是怎么看待我的。要是他想到过我就好了。不知怎么回事,我想他想到自己都有点害怕了。我不停地想着:他多大了?学什么专业的?他有没有女朋友? 幸好我在得克萨斯没有男朋友。我空窗差不多一年了,忙着上高中、兼职、帮凯尔练习棒球,没什么时间风花雪月。一个根本无暇分身的人突然变成了彻底无所事事的人,我意识到,是时候做出调整了。 我把手伸进手套箱去拿GPS。 “那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威尔说。 我抬起头,看到他朝我的车走来。我拼尽全力克制住,不露出满脸笑意的表情。“什么不是好主意?”我一边将GPS插进支架并开机,一边问他。 他双手交叉在胸前,把头伸进车窗:“现在有很多地方在施工。这玩意儿会让你迷路的。” 我正要做出回应,布伦达和妈妈把车开到了我身旁。布伦达摇下驾驶座那边的车窗,妈妈从座位上探过头来说:“别忘了洗衣粉——我忘了有没有写到购物单上。还有咳嗽糖浆,我可能感冒了。” 凯尔从车后座上跳下来,朝威尔的弟弟跑去,邀请他进去参观我们的房子。 “行吗?”他问他哥。 “当然可以,”威尔说完,打开了我这辆车的副驾驶座车门,“我一会儿就回来,考尔德。我和莱肯开车去下商店。” 他也要去?我朝他瞟了一眼,他正在扣安全带。 “我不太会口头给人指方向。介意我和你一块儿去吗?” “不介意。”我大笑。 我回头朝布伦达和妈妈望去,但她们已经开进了前方的车道。我把车开动起来,听着威尔给我讲这一带的情形。“这么说,你弟弟叫考尔德?”我问道,试图漫不经心地找点什么聊聊。 “唯一一个弟弟。我父母生下我后,想再要个孩子想了好多年。终于,他们有了考尔德,而到了那时候,‘威尔’这样的名字早过时了。” “我喜欢你的名字。”我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听上去像是蹩脚的调情。 他笑了。我喜欢他笑。这让我厌恶自己。 他突然抚了抚我肩上的头发,碰到了我的脖子。我吓了一跳。他的手指滑进了我衬衣衣领下,把领子往下朝肩膀这略微拉了拉。“该换绷带了。”他把我的衬衣拉回来,轻轻拍了拍,手指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了一丝余温。 “到了商店提醒我买一些。”我说,试图装得没有被他和他的举动所影响。 “那,莱肯。”他顿了顿,扫了一眼车后座上依然码得高高的箱子,“跟我说说你自己。” “噢,还是别了。没什么特别的。”我说。 他笑:“好吧,我会自己弄清楚的。”他身子向前倾,揿开了我的CD播放器,动作如此之流畅,就好像演练了很多年。我嫉妒他这点,我总是没法做到这般优雅。 “你知道吗?从一个人的音乐品位可以了解很多事情。”他拿出CD,查看标签,“莱肯的垃圾?”他笑着大声说,“垃圾在这里是描述性的呢,还是表示所有权?” “我不喜欢凯尔碰我的垃圾,行吗?”我从他手里夺过CD,将它放回到播放器里。 当班卓琴以最大音量从扬声器里流泻出来时,我立即感到有些难堪。我是得克萨斯人,但我不想让他误以为这是乡村音乐。要说得克萨斯有哪一点是我不想念的,必然是那里的乡村音乐。我伸手去调低音量,他却抓住我的手以示反对。 “把音量调回去,我知道这首歌。”他说道,手依然盖在我的手上。 我的手指还在音量键上,于是把声音又调了回去。他不可能知道这首歌。我觉得他是在吹嘘——蹩脚的调情。 “噢,是吗?”我说,想要揭穿他,“那它叫什么?” “是艾未特兄弟的,”他说,“我把它叫作《加布里埃拉》,但应该是他们众多叫作‘漂亮女孩’什么的歌曲中的一首。我喜欢结尾部分突然出现的那段电吉他演奏。” 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他真的知道这个。“你喜欢艾未特兄弟?” “不是喜欢,是爱。他们去年在底特律的演出,是我所看过的最精彩的现场演出。” 我低头看他的手,肾上腺素一阵飙升,流遍全身。他的手还盖在我的手上,依然包着我的手按在音量键上。我喜欢这种感觉,但我对自己喜欢这种感觉感到抓狂。之前也有男孩让我心慌意乱过,但对于这种平淡的举动,我一般都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发觉我在注意我们的手,于是松开手,并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掌。这动作像是在紧张,我好奇他是否像我一样不自在。 我喜欢的音乐大多不是主流,我喜欢的乐队,多半是认识的人从来没听过的。艾未特兄弟一直是我的最爱。 过去,父亲和我会在晚上待到很晚,一起唱歌,他边用吉他尝试弹奏和弦,边和我唱。有一次,他跟我这么描述那些乐队,他说:“蕾克,你要知道,当一支乐队的不完美恰恰是它的完美之处时,就说明这支乐队具有真正的才华。” 当我真正用心去听这些乐队的歌时,才最终明白了他的意思。断裂的班卓琴琴弦,瞬间的激扬走调,在唱到歌曲的某一段时,声音从平滑到低沉沙哑再到彻底爆发的尖叫。所有这些都为他们的音乐增添了质感、个性和信任感。 父亲死后,母亲把他早早就为我准备好了的十八岁生日礼物给了我:两张艾未特兄弟的演出门票。拿到这两张票,想到父亲该有多期待能亲手把这份礼物交到我手里,我泣不成声。我知道他想让我去,但我做不到。演唱会就在爸爸死后几周举办,我知道自己没法全情投入地去看,没法像他还在我身边时那样投入地去享受了。 “我也爱他们。”我的声音在发抖。 “你有没有看过他们的现场表演?”威尔问。 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对话的展开,我鬼使神差地把有关我父亲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专注地听着,只在需要提醒我什么时候在哪里转弯时才打断我。我把我和父亲对音乐的痴迷全都告诉了他。我告诉他我父亲是怎样毫无预兆地突发心脏病死去的。我告诉他我父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和那场我们永远去不成了的演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停不下来,但我似乎就是没法让自己住嘴。我从不这么随便向人倾诉,尤其是刚认识的人,尤其是我几乎还不怎么认识的男人。当我发现我们停在一家杂货店的停车场时,我还在说个不停。 “哇,”我看到仪表上的时间后高叫了一声,“这是到商店最近的路了吗?这一趟花了二十分钟。” 他冲我眨了眨眼,打开车门:“不,实际上不是。” 这绝对是调情。而我明显心慌意乱到不行。 我们穿过停车场时,鹅毛大雪中开始夹杂着冰雹。“跑吧。”他说。他抓住我的手,拉着我加快速度朝商店入口冲去。 走进商店时,我们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哈哈大笑,一边拍掉衣服上的雪水。我脱掉外套,拿着它用力抖;他用手擦了擦我的脸,拂去了一绺黏在我脸上的湿发。他的手冰冷,但在他的手指触碰到我肌肤的那一刻,我的脸变得滚烫,丝毫不觉得冷。我们彼此凝睇时,他的笑意褪了下去。我还在努力习惯他在我身边时我做出的反应。他最轻微的触碰和最简单的动作都能让我有强烈的感觉。 我清了清喉咙,抓住了我们身旁的一辆购物车,结束了我们交接的眼神。我把购物单递给他。“这里九月经常下雪吗?”我掩饰着他的触碰给我造成的慌乱,镇定地问道。 “不,这种天气最多持续几天,也许一周。通常来说,这里要到十月末才会开始下雪,”他说,“你很幸运。” “幸运?” “是啊。这以后的日子冷得要命。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哦。我想你们大伙儿中的绝大多数肯定讨厌下雪。这里一年到头老下雪吧?” 他笑了:“你们‘大伙儿’?” “什么?” “没什么,”他微笑着说,“在现实生活中,我还从来没有听到有人说过‘大伙儿’。很神气,很有南方佳丽的味道。” “噢,抱歉,”我说,“从现在起,我会像你们北方佬一样说话,我会多费点儿力气说‘你们所有人’。” 他朗声大笑,推了推我的肩膀:“千万别。我喜欢你的口音,妙不可言。” 我不敢相信这个男人已经让我心醉神迷。这感觉让我深恶痛绝;我开始更加仔细地审视他的样貌,试图找到一点儿瑕疵。然而我失败了,到目前为止,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我们搜齐了购物单上的东西,朝收银台走去。他不让我把所有东西一下子全都放在传送带上,我只好退后,看着他将购物车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他放在传送带上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一盒绷带。我甚至都没看到他拿过这样东西。 我们把车开出杂货店的停车场时,威尔叫我把车转向我们来时的相反方向。车开过两个街区后他叫我向左转——这一转便上了我们所在的那条街。我们来时花了二十分钟的车程,在回去的路上只花了不到一分钟。 “很好。”我把车开进车道时说。我意识到他干了什么,他对我有意思,这是铁定无疑的了。 威尔已经转到吉普的后面,我为他打开了汽车行李箱。我走出来,朝他所在的地方走去,满以为他会抱着满怀的食品杂货。然而没有,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只手支着后车盖,看着我。 我摆出南方佳丽最漂亮的样子,把手交叉放到胸前说:“怎么了!没有你帮忙,我绝不会找到那家店的。真是太谢谢你的盛情了,好心的先生。” 我指望他会笑,但他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我。 “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他朝我走近一步,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捧起我的下巴。我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我居然没有反对。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钟,我的心在胸腔里狂跳。我以为他要吻我。 我抬头凝视着他,试图稳住自己的呼吸。他靠得更近了,把手从我的下巴上拿开,转而放到了我的脖子后面,把我的头按向他。他的唇软软地贴着我的额头,停留了几秒钟,然后他松开了手,往后退。 “你真是太可爱了。”他边说边把手伸进汽车行李箱里,一个大幅度地俯身,一下子抓起四个大袋子。他朝我家房子走去,将东西放在了门外。 我呆若木鸡,回味着我生命中刚才的那十五秒钟。那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站在那里,让他那么做?尽管抵触,我还是意识到,几乎是可怜地意识到,刚才那个吻是我从一个男人那里收到的最激情的吻——而它不过是他妈的印在我的额头上! 就在威尔把手伸进汽车行李箱去拿另一包食品杂货时,凯尔和考尔德从房子里跑了出来,后面紧跟着我的母亲。两个孩子冲过马路去看考尔德的卧室。妈妈朝我们走来,威尔礼貌地朝她伸出手。 “你肯定是莱肯和凯尔的妈妈。我叫威尔・库珀,我们住在街对面。” “我是茱莉亚・科恩,”她说,“你是考尔德的哥哥?” “是的,夫人,”他答道,“比他大了十二岁。” “这么说你⋯⋯二十一岁?”她瞥了我一眼,飞快地朝我眨了眨眼。这会儿我站在威尔的身后,所以有机会用她最熟稔的眼神予以还击。她只是笑笑,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了威尔身上。 “好吧,凯尔和考尔德能这么快就成为好朋友,我真高兴。”她说。 “我也是。”他答道。 她转身走进房子,从我身边经过时,故意用肩膀推了推我。她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她在暗示什么:她这样做是在表示,她同意了。 威尔伸手去拿最后两袋东西,“蕾克,嗯?我喜欢你的这个名字。”他把袋子递给我,关上了行李箱。 “我说,蕾克。”他身子向后靠在车上,环起双臂,“考尔德和我周五要去底特律,周日晚上才能回来——有些家庭事务,”他说着挥了挥手,“我在想,你明天晚上有没有什么计划,在我走之前?” 这是第一次爸妈之外的人叫我蕾克,我喜欢。我把肩膀靠在车上面对他,竭力保持冷静,但内心已兴奋得想尖叫。 “你真想让我承认,我在这里完全没有任何安排吗?”我说。 “太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会在七点半来接你。”他一说完便立即转身朝他的房子走去。我这才意识到,他实际上并没有邀请我,而我实际上也没有真的答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