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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步集续编——岁阑闲谈

答《名牌》杂志问 绘画和写作给了你什么样的人生? 陈:杜尚常说大实话。他说,艺术家就是不愿上班的人。 此生有幸,我几乎没怎么上过班。近年受聘教书,学校相当照顾我,极少早起上班坐班的经历,一年才几回吧。挨到正式去职,我就真的不必上班了。 你会说:下岗工人,失去土地的农民,都没班上、没事干,这是实情——我也当过农民,回城看着满街骑自行车上班的人,好生羡慕。二十三岁那年,我插队已六载,竭尽全力争取过南京商业局招收的装卸工名额,表填了,体检通过了,最后一分钟被否决,因为我是上海知青,招了我,就占了南京知青一个名额。我眼看其他幸运者挤在车上开回城里去了,然后淋着大雨找县干部求告无效,发高烧,大病一场。 后来上学而留校,吃了一年皇粮,待出国,又复无班可上,没人发薪水了……很好,我活过来。为了上班、不上班,我付过几十年代价。当我五年前领到清华发下的第一笔薪水,不知作何感想。千万下岗工人和失去土地的农民都付过艰难的代价,无所几何? “真的艺术家无视时代”,但关键他是自己时代的何等艺术家? 陈:这话说得对,不用加问号。 在艺术上,你有什么样的爱恨情仇? 陈:“爱恨情仇”?很像卡拉OK歌词。农民工、发廊小姐、矿坑底下给砸死淹死的煤黑子,都是人,都有爱恨情仇吧——矿难发生了,多少条性命的爱恨情仇就此了结,变成灰。除了家属,谁知道?谁在乎?要爱,爱人死了;要报仇,找谁报?可是媒体喜欢问艺术家的爱恨情仇,艺术家在中国还是很受宠。 你说自己“经常有反差,有变化”,具体指什么? 陈:下乡,是一反差:脱下鞋子,脚踩进烂泥猪屎,农民犁地脱谷跟汉代画像砖刻的情形一模一样……出国,是一反差:进了美术馆,发现我们庞大的美术界闹那点名堂,算什么呀……回国,又是一反差:原来小孩子要学画画,还得考政治、考外语……我的种种变化,大致起于这三次大反差。 你的艺术生涯充满“骄傲与劫难”吗? 陈:李敖讲演,引清人两句诗:“科以人传科尤重,人以科传人可知。”解释起来,好比你是钱学森,又是博士,这博士学位因为你就分量很重;可要是你没啥名堂,却拿个博士学位混一辈子,你这家伙是个什么料,可想而知——我向来讨厌名校学生自视高人一等的那张脸,所以我回忆中央美院时,起题目叫做“骄傲与劫难”,“劫难”一句,全是指真人真事——那么惹人骄傲的学校,遭那么多窝囊罪,窝囊过了,继续骄傲——其实北大、清华和其他国内名牌大学,如今都是一回事:故意忘却自己的劫难,啃老牌子,继续骄傲。 我写那篇稿子,不是写个人,不是写自己。 一个人到了什么情况,会意识到“常识与记忆”? 陈:出国后,时时事事提醒我常识与记忆。例子太多,仅举数端:譬如1982年到纽约,我才知道上海油画前辈有过陈抱一与关紫兰,文学圈有过张爱玲与沈从文,儒学界有钱穆与熊十力,史学界有过陈寅恪……那是一份很长的名单,二十多年来总算陆续在国中出土见光,进入书面及影像媒体,今天不会有人太诧异了——在八十年代以前,在我青年、少年和童年时代,太多人事不知道,也不许我们知道。 你问我“人到了什么情况会意识到常识与记忆”?说实话,我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是:四年前在东南大学做“常识与记忆”的讲演后,一位可爱的研究生私下对我说:“你开始讲,我就想,又来了一位老夫子,又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我当下惭愧,好像做了错事。前年陈平原拉我去北大参加“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座谈会,讲完话,又有学生发问:“为什么你认为记忆那么重要?我们为什么要记得这些事?” 我记得这孩子一脸无辜、有点发急的表情,她显然真的想知道为什么,而且没听懂我的回答,我说:我们这几十年的教育,太成功了,实在太成功了! 为什么在那个前清老兵丁身上看到了文化记忆? 陈:那位老兵丁的故事,说得还不明白吗? 什么样的经历让你认为“一个好的怀疑主义者是个坏公民”? 陈:据我记得,这句话是胡塞尔说的。当我看见关紫兰的画,真是惊异,画得多么清丽而饱满!你见过关女士的照片么?真的大家闺秀,比阮玲玉高贵。她一直活到八十年代,和我同在一座城市,买菜做饭上街,可是上海美术界没人说起她,她也不让人知道她,记得她——单凭这件事,我就起怀疑。 坏公民、好公民——我们算是真的公民吗?我记得李慎之说,要是有来生,他愿意做个“公民教师”。可他是老党员,老干部,我不确定党员干部算不算公民。 你问我“背景和经历”,我告诉你:那年刘少奇挨斗,他先说自己是国家主席,接着举起宪法,再后来逼急了,他说“至少我还是一位公民”! 再后来他就给打倒了,弄死了,于是亿万“公民”游行欢呼。我时年十四岁,夜里给叫到学校去听广播,然后一帮小孩子给带上街大游行。 为何“保持说话,这是最后一点权力”? 陈:这要怨你们媒体,是你们赏给我这点权力。 你的作品传神优雅,据说你上课或平时满口脏话,为什么有这种反差?像马友友“野性与高雅的和谐”吗? 陈:我画画,企图优雅,我常说粗话,也是实情,不过天地良心,我从未想到这是“野性与高雅的和谐”。小学时我就满口粗话,那是必要的交际和生存伎俩:弄堂里玩,先得“语言”过关,学会各种“粗口”与“切口”,这才好打交道,可比入了党团,学会党话、团话,便是进步,便是时髦。 还有个原因。发育那阵我很绝望:没胡须,没喉结,肌肉也勉强得很。怎么办呢?操他妈!那是孩子成长时被自己夸张的绝望与快感:一个小混蛋,什么都不会,可是粗话上口多容易啊!你也放声试一句看看,单是唇齿之间就有快感。 再有,我此刻一本正经告诉你:我厌恶所有类型的一本正经,粗话,可能是解药之一。 2001年谈《我们上百年文化命运天灾人祸的总报应》,你还说“我该时常提醒自己:何必认真”,缘何到了2004年从痛心疾首变成拍案而起、从“菩萨低眉”变成“金刚怒目”?诸多因素中最直接、最剧烈的是什么? 陈:哪里是痛心疾首,哪里谈得上拍案而起,媒体说话太夸张。“最直接”、“最剧烈”的因素,就是不想上班,尤其不愿上如今教育体制里的这种班。 你说“三年来违心听从教条摆布,无异做戏”,直陈“当今艺术教育的诸多顽疾,罄竹难书”,问题是你怎么会进到这出“戏”里的? 陈:人生在世,不免做戏,譬如我现在答你们的问,也算做戏吧,我正在听从你们“摆布”呢。 至于怎会入“戏”,说过多次了,就是工艺美院几位老教授老朋友的举荐,所以此番请辞,对不住老师与清华。 套用武侠小说的话,“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预想过自己的艺术生涯多一道“教育不合作事件”吗?这次经历对你意味着什么?是更加验证了你“对体制的不适应,及不愿适应”吗?还是因为你去国十八载,暌违已久,时过境迁,产生隔膜? 陈:在下不是“佳人”,千万人民教师也不是“贼”,您这是比喻不当,很不当——敢问诸位:如今江湖荡荡,哪来真的佳人、真的贼? 不过这次经历对我“意味着”一项讯息:中国有媒体了。就是说,在“我”与闹别扭的“对象”之间,有人插一杠子进来,就是你们媒体——我不知深浅在会议桌上向教育制度开骂,是在2000、2001、2002年,递辞职书,是2004年10月:骂过了,递上去了,无声、无息、无事,果然是鲁迅所言,如入“无人之阵”,想想真是傻逼透顶。今春逃不脱《中青报》连续四个月的追索,接受采访,结果舆论竞相转载,就此闹开。 早先我觉得咱们有报纸,有电台,但能算“媒体”么?这回发现有了,有那么点媒体的意思了。 “年轻时脾气暴怒,动不动跟人争论,现在一点也不”,是成熟了还是入化境了? 陈:谈不上成熟,更不是化境——有谁到了化境么——我只是岁数有点大了,偶尔瞧见年轻人血脉贲张,相对辩论,就看见自己年轻时。 不过如今很少遇见年轻人为了什么学问、见解,当真辩论。考试年代的孩子哪里辩论得起啊,都乖顺极了。我生长在废除考试的年代,毛主席撺掇我们辩论、闹事、造反。只是辩过闹过,一场空,统统给撵到荒山沟种地去了。 所以我们这代人,许多家伙到了老了,失败了,失落了,还是想不通,还喜欢饭桌上慷慨激昂,瞎辩论,落下病根了。 “受理想年代教育,耿介成性”,你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吗? 陈:是。非典型不合时宜。我常常不很清楚什么是“时宜”。 时间洗涤一切。再过一段时间回想起来,这次请辞事件会像你刚出国“那五六年,不堪回首”吗? 陈:时间不见得洗涤“一切”。我试图记得很久以前——甚至在我出生以前——的人事。我严守记忆。 今后回想请辞会不会“不堪回首”?不要替我夸张,也不要代我后悔。我不是动辄反悔的性格。我猜我会庆幸做了这个决定,省出时间、性命,做自己想做的事。 曾经有投资银行家称自己的职业是“重新认识中国”,自2000年回国以来,你有哪些重新认识? 陈:是的,各行各业都需要重新认识中国。“中国”也要重新认识自己。但是谈国家大事,是一项“专业”,一件必须审慎的事,我说不好。以我非常外行的感觉,譬如现在作兴说“硬件”、“软件”,论硬件,我们的建筑、公路、汽车、种种种种产品及设施……空前地多,不可思议地进步,要论富国强兵,我们差不多都做到了,甚至还移来一部分“制度”。可是“文化”层面呢?所谓软体呢?譬如我们居然指望给两课考试梳过篦过的孩子们将来去跟“世界接轨”;又譬如人的贪婪、贪污、贪赃枉法,空前未有。我知道贪污是所有后进国家转型期的催化剂,哪里有贪污,哪里就发展,贪污越大,发展越大,但它的代价是什么?全社会诚信荡然,人骗人。 还是李敖八个字总结得最朴素、最准确:“人心大坏,形势大好”。你想想:有些国家、时期,人心坏,形势也坏;有些国家、时期,形势好,人心也好;有些国家和时期呢,人心不坏,形势不妙……咱们现在遭遇的,偏巧正是这八个字。怎么办呢?人心只能由它暂且坏着,形势大好顶要紧。 为什么呢?李敖另有十个字:“中国不能穷,中国不能乱”—咱们政府不也是这意思吗? 国内的艺术创作及学术研究不再像“过去的政治钳制、狭隘的美学观、单元的创作格局”,那你感受到的文化形势及环境是什么? 陈:放松政治钳制、美学观略略放宽、创作格局稍许多元,是做文化起码的前提。八十年代用过一个词,叫做“松绑”——不少语言真形象,一不留神,实情给说出来。 我近年发稿出书,一字一节斟酌再三;到编辑那儿,我这边每必声明:尽管删,尽管删!编辑那边呢,嘴笑着,眉皱着:哎呀,我们也没办法呀,要生存呀,谢谢你理解呀!最好玩是电视制作人:陈先生,放开了说!说啥都行!我们后期会处理的,您放心! 我是很放心,因为我干的这些事哪里称得上“文化”。 目下所谓“文化”,还看和哪个时期、哪个国家比。比“文革”时期,不知好多少;比二三十年代,差得远;比周秦晋唐,那是休想;往外面比欧美、比日本,假如我们放下自尊心,诚实一点,出去看看,然后再来说——或许就不必说了。 要是和目前国家整个大好形势比,文化艺术应该害臊……前卫艺术实验艺术那一块,倒是活泼,只是绳子远远搁着,暂时不来绑,因为官家目前用得着这类点缀型的“先进文化”,对外交流、向上报功、申请拨款、开开酒会。 中国美术教育与当下大艺术环境很脱节,但“天性和才能是挡不住的”,你欣赏哪些艺术家,如艾未未、方力钧? 陈:未未非常精彩,他将纽约精神带回北京,很自由,也懂得玩耍近年国家给予的这点空间。艺术家你给他一点空间,他就疯长。紧张什么呢?紧张了五十多年,真的人才还是蹦出来。 从“年轻人,你们可没给‘文革’耽误啊”,到“年轻人,你们全给考试耽误啦!”这种历史的对比说明了什么? 陈:说明一条:目前不少成功得势的中年人老年人,忘了自己年轻时被耽误的经历,有些老同志——我指的是如今与我同龄的老同志——明知自己被耽误了,失败了,可又在权位上,所以耿耿在心,变本加厉制定各种阴招阳招折磨年轻人。 尽管五年只招了四名博士、四名硕士研究生,你在清华美院有美好的回忆吗?就没有一点收获吗? 陈:有啊,被合并的中央工艺美院,海淀区的清华大学,有很多好树、老树,还有爬墙虎厚厚地攀缘墙面。凡有草木的地方,都会给我“美好的回忆”。 年轻人总是可爱的。单看他们的后脑勺就很可爱。我的收获大大的:你能亲身感受一种良好的动人的教育状况,是福气;你能活着目击如此畸形的教育现状,也是千载难逢的福分。我有时瞧着一幅糟糕透顶的图画,不由得好生佩服:画到这么差,也是本事啊! 你曾经想回国存身,“妄想如同出国前那样没头没脑地画画,那将是我绘画生涯的第五个周期么”?结果呢?你继续做个体艺术家,何时将是绘画生涯的新高峰? 陈:如果我在一笔笔画画时,心里认定这是本人“绘画生涯的新高峰”,一定画得又傻又差。 有人评价一本设计杂志“不扮高深不煞有介事,大家都是过来人,经历过旧式Luxury的洗礼,来到新世纪便不用再那么多开场白了”,历练多年,你为什么仍然偏激而没看破? 陈:历练,有是有一点,但我仍然偏激。我眼见的世态比我偏激得远了:你认为大家目睹的种种事相,端端正正,和和气气,因而我的批评很偏激么? 我也没看破。干吗要看破?看破是什么意思?在当今我们知道的人物中,你举个看破一切的家伙给我看看? 其实“看破”也不难。阿Q不是很看得破么? 是因为画退步了才写作的吗? 陈:别人说你退步,你说自己退步,是两回事。如果画画退步了就去写作,世事岂不太便宜。这逻辑,至少在字面上对作家不公平。 我尽量不说假话,但也并不句句真话。除了真话假话,人还有许多说话的方式——倾听、理解、领会,也有许多方式。 为什么“最满意的画都是我十几岁时画的”,“我希望归真返朴”? 陈:我忽然发现小时候画得好,因为孩子做事纯净无杂念。在我看过的大型回顾展里,令我感动的常是作者的早期作品,而不是誉满天下的名篇,名篇被过度诠释,粘满历代评家的口水或标签。我看毕加索算得熟透,去年去他故居,他十几岁时的画儿比他后来那些大杰作更动人,那是萌芽、黎明、初醒,无比纯洁。 如今的成人何其粗暴,看不起小孩子。古人非常懂得“童子”的大珍贵,《三字经》是给童子念的,许多细活儿,也专意让童子做,过了十四五岁,做出来意思就不对。你听过教堂里的童声合唱吗? 我们现在的教育制度,是从幼儿园就开始摧残孩子。老师、家长,串通好了,细细地摧残。 伯林和麦克卢汉给你哪些启发? 陈:每读一本好书,最低限度的启发是:我读书太少了。 麦克卢汉是加拿大人。美、加没有历史,没历史的国家自有没历史的好,他们于历史的那种想象力,古老国家好像不太有。我认识几位加拿大人,他们面对历史,心思非常干净。 今春读了《伯林传》,真好。给他写传的那位太体贴了。要是我们出现值得写传的人物,谁来写?哪里去找那么体贴的作者? 我注意到一件事,简直奢侈:伯林二战期间为英国政府做过长久的高级情报工作,直白地说,就是间谍,他的书面文件,直达丘吉尔,简直“国师”——西方好几位大文人均有类似经历,我记得的就有列维-斯特劳斯、海明威(据考证说是他自吹)。伯林在彼得堡私访阿赫马托娃的经验何其珍贵(两人聊到半夜,忽然丘吉尔的公子窗底下叫他,而他憋着一泡尿),对比之下,当时铁幕这边对于西方的了解,就远不及。 西方知识分子可以非常地书斋,远离一切,也可以深度投入现实政治;可以终生与政权对立,保持批评,也可以实实在在服务政府,效忠国家——这在今天的中国文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我们没法子摆正知识分子与政治与国家的关系,却又被这种关系弄得扭曲不堪。中国文人的旧传统,要么出仕为臣,要么隐;隐,也还是为了出仕——或者索性为匪,做幕僚——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模式总是弄不妥帖,摆不周正。 伊格纳季耶夫十年贴身伯林来写传记,当然非常难得。伯林战时在华盛顿的经历、从哲学转到思想史的变迁,着实令人感慨。尤其是伯林和阿赫玛托娃的相遇,真是惊艳之笔。那么,你属于“刺猬型”还是“狐狸型”的知识分子?伯林以其资源、影响力以及政治狡诈建成了牛津沃尔夫森学院并任院长,可谓入世甚深,这对你的教育工作有何启发? 陈:伯林“入世甚深”,对我的教育工作——假如我目前做的事居然能够叫做“教育工作”的话——毫无启发。别忘了,他“入”的是英国的“世”,那样的“世”尊重文人,而他周围的文人也多货真价实。他办学,那是勇气、智慧、大担当,他要是出山来咱这儿“入世”,必定惨败。 当年五四文人的“入世”,同样道理。蔡元培任北大校长,胡适任中国公学校长,徐悲鸿任北平艺专校长,搁现在,第一条入党,第二条凑够行政级别,然后呢,领导看顺眼了——或把领导捋顺了——于是一层层报批、讨论、谈话、任命,转成副部级、部级之类……当然,这类中国式“入世”另是一种聪明,甚至可以称之为勇气,可是这样的“入世”,有利益、没担当。今日大大小小教育官员除了一层层向上负责,对青年、对学问、对教育、对社会,谁有大担当? 要之,论知识,我不配做知识分子,论身份,我没想做知识分子。当一位中国的知识分子很光荣吗? 做刺猬做狐狸倒蛮好玩,你说我像啥? 纯艺术也脱离不了商业,艺术家需要吃饭,其作品可能是价格极高的拍卖品。你的商业观是什么? 陈:没有纯艺术这回事—如果“纯艺术”指的是绝对不卖—只要作品出了作者的门,卖了,就是商品。但我不知道我的“商业观”是什么。我不做生意,只是卖画换钱过日子。 你如何处理艺术与商业的关系? 陈:如果开画廊,做生意,我就得考虑艺术与商业的关系:是全职开店铺,业余画画,还是专职画画,业余做生意。有人能兼顾,有人做不来,我属于后一类。 物质最贫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陈:童年家境贫困,少年下乡吃苦,都不足道,那时大家都穷。今天穷人穷,是眼睁睁瞧着别人富。 你说“艺术会偿报痛苦”,有什么“痛苦”,又有什么“偿报”? 陈:媒体找得忒多,就是“痛苦”。譬如这回被贵杂志哄着扮一回所谓“精英人物”,便好生尴尬:拒绝吧,太做作,接受吧,又很傻。我做过不少傻事,这不又添一次? 你们选择“年度人物”的标准,全是大字眼:什么“志存远大、人格高洁、勋业彰显、思想夺目、生活优雅”,我读了,真真羞煞人——我目前的“志”,就是别生病,活得好,哪里谈得上“远大”;人格为什么非得“高洁”呢,还得戒粗话;“勋业彰显”的高帽子,送给官员或企业家吧;“思想夺目”?天晓得,话都不敢讲,谈什么思想——最后一条是“优雅”,那就承认吧:比比下岗工人和矿难鬼,在下的生活绝对算优雅。 好在有你这批问题递过来,就能稍许免除痛苦:打开电脑,遣词造句,逐一回答。前面你问我“绘画和写作给了怎样的人生”,很简单:我画画,我写作,只当是在弄艺术,我不管它到底成不成艺术,只要你在弄,你的痛苦就会有报偿。 你为什么说“我们从八十年代就追随西方现代艺术,现在西方从双年展上核算、回收它的‘文化利润’了”? 陈:在那边待得久了,不免会借着西方的立场,窥看他们对别国的态度。人家的文化策略,步步为营,网撒得开,咱们这本当代艺术的账,自己都闹不清,人家细细地算着哪。 《财富》曾经做过《滚石“公司”的内幕》的封面,艺术家贾格尔也是个“生意人”,在经济学院进修过课程,谈产品定价、经济学和商业模式头头是道,还有专业的管理团队……如果陈丹青也是家“公司”的话,你是怎样的一个创业家? 陈:我不是“创业家”。我看到公司就害怕,因为要管人。任何需要管人的勾当我都害怕。 你有哪些管理感悟和经验? 陈:我哪来管理经验?我连班上几个学生都管不好。我是单干的性格,别管我,我也不管人。有一次读到尼采的短句:“服从?不!领导?不!决不!”真是大透一口气。 华尔街给你什么印象? 陈:朴素,大气。 你听说或接触过哪些伟大的企业家,如乔布斯、杨致远、比尔·盖茨? 陈:这方面我差不多是个白痴——谁是乔布斯、杨致远? 我回国那年,正赶上《北京青年报》连篇累牍撺掇年轻人讨论保尔·柯察金和比尔·盖茨。这倒颇有深意——我猜,前者会讨厌后者,后者倒会赞赏前者。俄国也有过伟大的企业家兼发明家,美国人也多有伟大的革命同路人,譬如埃德加·斯诺——重要的不是柯察金和盖茨,而是我们一厢情愿拉郎配:年轻人当真了,瞎讨论,尤其是青年团员们。 我注意到,五六十年代的革命电影都有一位党委书记兼老英雄,九十年代迄今的连续剧,都有一位总经理或企业家。妙的是,只要剧情中那位总经理或企业家是正面人物,举手投足,开口的腔调,活像早先的党委书记或老英雄。 你是哪些博物馆或收藏家的座上客? 陈:我会交朋友,但不会交际。由画廊老板带着,我见过几位我的作品的收藏家,见过就见过了,人家给我名片,回家忘了谁是谁。 我有位老画友刘丹,1980年出国,与一小撮欧美顶级亚洲艺术收藏大腕儿交谊甚广,交情极深,人家非常尊敬他。由他领着,我曾有幸是其中一两位藏家的“座上客”,主人专请了厨子,一道道上菜,但不是因为我,而是卖刘丹的面子。 平时我是刘丹家的常客,他是老知青,也是收藏家,在他面前,我是个粗人。 你希望被艺术史如何记录? 陈:我被我们寒碜的当代中国艺术史——假如那也能够被称作艺术史的话——抬举很久了,当初完全出我意外。所以我回国后几乎不参加展览,那些展览上午开幕,下午就开研讨会,当天写进“艺术史”。 哪些大师及作品令你难忘? 陈:长串的名单。我不能单举几位。我甚至替我热爱的大师惋惜,譬如十七世纪的巴赫肯定没听过十八世纪的莫扎特;十三世纪的赵孟无缘看一眼十六世纪的董其昌;汉代的司马迁不认得民国的鲁迅;英国的拜伦不晓得大唐的李白;沙俄时代的托尔斯泰不晓得雍正年间的曹侯……这真是千古冤案。 你希望自己的心灵史如何书写? 陈:请原谅,我不懂什么叫做“心灵史”。谁想出这个肉麻的词? 你自己的英语怎么样?那些年在国外,“英语淹没了我”?如果说艺术是有共同语言的,国内艺术教育却受限于英语,这是一种讽刺吗?你的学生英语政治就那么差吗? 陈:我的英语会话能力还过得去,读、写程度恐怕相当于纽约路边的叫花子。翻译倒不很难,靠字典。亲自译过两三回,才明白譬如英译中,不是考验你的英文,而是中文——我的中文不很差。 我工作室两位博士生英语相当好。别忘了,英语不过关,他们根本进不来。只是他们能不能成为好的艺术家,得看自己造化。他们智商很高,不过艺术不全靠智商:他们知道。 至于“政治”好不好,这话有语病:什么叫“政治好”、“政治差”? 出国后被“英语淹没”,不是指外语环境,而是指异国之感。《战争与和平》描写罗斯托夫夜间偷袭法军,逼近营盘,听对面篝火边传来的交谈全是“外国”语言。他是贵族,会法语,可是仍然有异国感。这种感觉不必去外国,我插队进村那天,忽然发现自己置身于完全不懂的方言,备觉孤单。 所谓艺术的“共同语言”,是指舞姿、节奏、色彩、形状等等,不是指口说与书写的“语言”,文学作品不翻译,没法子成为“共同语言”,急死中国的诺贝尔奖单相思。 国中教育部认定学好外语有益文化交流,这种状况不是“讽刺”,而是“土”,是心理变态——我猜外语考试制定者可能有这么两种人:一类是自己外语不好,所以乡巴佬一样逼孩子,我就听一位艺术学院院长咬牙切齿地说:“我这辈子的遗憾就是不会外语,我非得抓紧外语教育!”另一类是外语好,留过洋,外语之于他们,等于添一份政治权力,这是从前“腐儒”与“酷吏”那种知识专制型人格的基因遗传,极可怕。 我没有资格反对英语教育,可是我诅咒英语考试,那是对所有语言的侮辱。一流的语言学家,譬如编写英语字典的孙复初教授,就明白现在的英语教育整个儿是瞎掰、胡闹、造孽! 请辞清华一事引起的诸多反响,你对哪个有深刻印象? 陈:印象之一:交通大学党委宣传部一位叫做熊丙奇的小伙子,寄来他写的书《大学有问题》,我读了,羞愧难言,跟他细数排列的当今大学教育问题一比较,我的批评太业余了。最近这家伙来劲了,又写了一册同样内容的书,读得我毛发倒立,他要我写序,我战战兢兢地给他写了。 印象之二:深圳一位中学老师叫做刘伟的来京找我,那表情显然给憋坏了,他说你们大学还好啊,有人出来说话,中学小学幼儿园,情况更糟糕。譬如他教了十几年数学,如今却答不出他儿子的小学数学考题,说那数学题出得太刁钻太荒谬了。 印象之三:是收到许多中学生来信(这些信证实了童子的可贵:字迹端正,语文表达比大学生研究生好,因我每年要批研究生考卷),说是看了电视,只为谢谢我替他们说了话(惭愧,我说话时没想到中学生)。有位孩子说她每天只能睡五小时,根本没时间玩,她的同学的姐姐考试失利,自杀了,“如花似玉的一个人,就没了”。 印象之四:一位注明六十多岁的老先生给我来信,很诚恳地警告我:“要当心,你在明处,人在暗处,不要忘记历史教训!” 我给吓出半身冷汗,而这位自称“老干部、老党员”的老同志谨慎得甚至不具落款,我没法子写信谢谢他。 印象最深是学校领导见了面,笑嘻嘻,亲爱极了,绝口不提请辞的事——我明白了,原来我闹了一场喜剧,百分之百的喜剧。 四川美院建了个新校区坦克仓库,还准备办一个落榜生培训班,让他们走上职业艺术家道路——罗中立说,这样的感悟来自多方面,包括陈丹青出走清华美院。对此,你有何评价? 陈:中立来纽约住我那儿,我陪他看画廊,找画廊,他很明白在外面是什么使人成为艺术家。他早就办了纵容落榜生的班,因为他知道“调皮的”孩子画得好——他自己私下就很调皮。我俩是老江湖了,哪里靠学院这套出道,我很高兴他当了院长,老脾气还在。 当在关于父亲的文章中看到罗中立的《父亲》,当在西藏旅游时看到《西藏组画》,当在餐馆的墙上看到陈逸飞的《浔阳遗韵》,当在电影《向日葵》中看到张晓刚的画,你有何感想?这是艺术的被误解还是庸俗化?艺术应该怎样超越时代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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