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井去乡_桃花井去乡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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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井——去乡

杨敬远避开人多的地方,净拣僻静巷弄绕着走。他穿蓝布长袍,帽檐压得很低,他最不愿意遇见熟人,人家跟他打招呼,或是装了不认识,一样教他心烦。他一直低头匆匆走着,到要转弯了才就势一瞥大街上那欲行又止、弄了半天还差不多在原地的秧歌队伍,入眼的却是队伍最前面一幅红布大旗,上面的镰刀锄头被风一展,竟像就要破空向他飞来,他心中一懔,赶紧走了开去。可是锣声鼓声传得远,呛呛呛咚咚咚地始终紧跟着他;他一双黑面布鞋疾疾走在石板路上,却怎么也走不乱那锣鼓声,它们硬是把他送到了家。 杨家的大宅子战后重新增修过,进深极长,前后两面面街。前面临大街建成铺面,原来出租给农民银行办公;后面是巷路,可以通湖边,另筑围墙建院落起大门圈起新建的洋楼并其他的房舍错落在新修的大花园中;花园太新不及命名,街上的人只叫杨家花园。敬远抄近路,穿过银行办公厅,再走穿堂、过天井回家。 银行早就停止办公了,部队在这里设了一个办事处,办什么事不清楚,只晓得白天都不在,晚上倒天天开会。这时近黄昏了,房子这一面刚好背光,柜台、办公桌椅,全冷然地坐在寂静的暗影里。杨敬远从亮处进来,眼睛还未习惯室内的昏暗,脚下却不停,一忽儿就走了出去。 隔天井再一独立小花园便是他自宅的后门,本来装有电铃,现在电力公司作业还没恢复正常,不能供电,再加上前面几个干部常常不请自来,关着门表示不坦白,只好一直任这小门敞着。敬远遥遥看见太太秉德正在那头前门送客,他这里就在小门边站住了脚。 那头半开着门还在讲话,他只能看到客人一点侧脸,拿不准是谁,他们家现在没有人愿意沾边,会来走动的都是来做他们工作的人。他耐心地等在小门旁边;八月天,哪怕夕阳都还毒辣,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下,可是他却到了家还不敢摘帽,那帽里硬硬的边衬压在他的眉上应该并不好过,他却似不觉,也许他但愿那帽檐突然膨胀成一张幕,让他能躲得更好。 那头终于掩了门,杨太太转身朝屋里走。她走得不快,微微低着头,院里草长,没了她的脚,她身上阴丹士林布旗袍被风吹动一点点。敬远看着她,仿佛觉得眼前走来的还是当日在街头演抗日话剧的活泼高女学生;又或者是他在学校外边等着,她是匆匆来赴约的初恋少女,脸上还留着被同学取笑了的羞红。时间就在她走来,他走去的那一瞬间退了回去,后来的一切好好坏坏也许都不曾有过。他晓得她的性子,念书的时候她就率先穿短袖子衬衫,用火钳子烫头发;躲鬼子逃难到乡下,走过塘边,她一定要照影掠掠头发。她就是这么个人,现在她无奈地穿着她早就扔在箱底的蓝布大褂,他从这上头都读得出他们现下处境的悲哀。 “怎么弄到这时候才回来!”她看见他,又忧又喜地道。 他点点头,顾自往屋里走。她跟在后面,用一种急促的声音说话:“我托人问消息,说是学校外面站满了带枪的民兵。怎么回事?我吓得要死……” 他自己宽衣,她收他的帽子,又倒水、递扇子、送毛巾,一面做事,嘴里说个不停:“……不就是开会,为什么还派了兵?说是借机一网打尽全县恶霸财主,说得吓死人……” 敬远褪去长衫,只着夏布褂裤,坐在沙发上打扇,眼睛茫茫然地望向窗外一株桂花,让秉德的声音在他的耳里跳进跳出。他知道她素来不是个唠叨女人,只这世界都变了,人又要怎么办呢? “喂!你说话呀!” 他倏地转头,看见她一脸通红,已经动了真气。 “你知不知道我在家里担了一天心,”她声音都变了,“又一点办法都没有……” “好了,没事了。”他略感愧疚地宽慰她,“我们在里头的人还不是吓一死。”他想起这一天,也觉得十分疲惫。 “你坐下,我有事跟你讲。”他用扇子一指身旁的座位,她柔顺地坐下,脸上怒容未息,紧紧攒着两道不用描画的弯弯长眉。 “敏敏还没有送回来?” “就快回来了。”她说。她身子弱,这儿子还是他们头一个,才九个月大,自己奶水不够,雇了奶妈。共产党进了城,奶妈子说待他们家里害怕,要辞工,幸好也就是街坊的人,说好每天按时来喂,也有时候干脆教她领回去带一会儿。 “嗯——”敬远鼻子里长长呼一口气,又轻轻摇起手上那把蒲扇,“今天他们又来啦?” “谁?”她才问,旋又领悟,“哦!不是,来的是保长——” “哼!”他鄙薄地哼一声。 “你别这样,人家也是真帮不上忙,他还不是要你快走。他今天就特为来跟我讲,照这情形,我们要赶快打算,公安局对你很注意,说是要你下乡开斗争大会。” “要他来讲!” “这还要他肯来讲呀!”她提高嗓子,“现在还有谁跟我们讲话?李子仁还是我们从前的伙计咧!” 他静默了,李子仁原是杨家的总管,是他原籍邻乡的人,城里的生意上还顶着他家总经理的头衔。战后告了老,自己在乡下置了产业预备安享晚年。共产党先解放了乡下,很快就听说他和两个儿子被自己的佃农开了批斗大会打死了,他的一个媳妇也带着两个小孙子自沉洞庭,一家都去了。 “唉!”他手上扇子重重一拍椅靠,只恨拍不去这些愁烦,然而窗外桂花树上惊飞起一只无关的麻雀,却与这一拍正合符节。 他忽然正过脸来,眼睛灼灼地望住自己的妻:“秉德,我今天碰到一个人——” 他停下来,好像喉头哽了一下,连尾音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她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说得不错,是待不得了。”他向后一仰,颓然枕在椅靠上。却不接刚才自起的话头,胡乱说起国民学校开会的情形。 早上出门也是保长亲自来请,后面带两个枪兵,想不去也不行,到了小学校,才知道是造了名册请来的,都是城里殷实人家。会场气氛很紧张,八九十人坐在礼堂里,一副人人自危的样子,也有平时认识的,却都互不招呼。 “点完名后,上台一个人,不是本县的,谁也不认识,一上台就开始讲新社会怎么怎么好,后来话锋一转,说是今天开这个会是为了庆祝胜利,要大家买胜利公债,一份三元五角。”敬远直起身子,恨道,“那些人话都说得蛮好听,还说各人尽自己的力量,能买多少买多少。” “后来呢?你买了多少?”秉德急着问。清算斗争的事还没有闹到城里来,乡下通来的消息却也一件件教人惊心。他们自己的产业也早有人来登了记,印刷厂、米厂都关了门,手上几个活钱通通贴在日子里头过,这屋里值钱的家私和些收藏更是一样都动不了。 “闹了两个钟点,卖出一百二十份。台上换人,旧话重提,只希望大家慎重考虑,因为这个公债虽然不强迫,可是一定要达到预定数量,至少十万份,达不到预计数量,今天就不散会。”敬远讲给秉德听。 “怎么可能?现在谁家拿得出这么多钱?” “是没办法。礼堂两边门口站了枪兵,窗子里望出去,学校门口也有人把守,台上换人轮流给大家讲话,不但不能回家吃饭,大小便也要先报备,枪兵陪了去。” “那后来怎么了结的?” “不晓得哪个出的主意,要场内的人互相指派,大家望来望去不敢,他们索性发了纸,随你在纸上荐谁几份,不记名,交卷就放你走路。我把纸上画了个圈,交了就走了。”敬远说着又靠回去,想起会场里大家投票的情形,真是可笑可怜:一面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看看写谁才好,一面遮遮掩掩地写着怕人看见。他摇摇头。 “哎呀!那要是有恨你的,写个杨敬远五万份,那也作数!”秉德忧形于色。 敬远苦笑道:“那又怎么办?一屋子人出来,谁也不理谁,全多了别人的心又避自己的嫌疑哎——不管它了,我跟你说,秉德,我出来的时候,走到羊叉街碰见一个人——奶妈来了。” 秉德听说赶快站起来去迎。奶妈才要进屋,敬远先从窗户里望见的。 “敏敏回来啦,”秉德抱过儿子,用脸挨他,“乖不乖呀?” “先生,太太,”奶妈思想不新,还向他们行礼,“我到后面去弄饭去。” 原来烧饭的走了,奶妈帮忙弄弄,秉德多贴她一点钱,她自己在家事上头手拙。 等奶妈走开了,秉德问敬远:“刚才你说碰到个什么人?” “说起来你也是不晓得,赵广,还是我乡下私塾里同过学的。”她问得家常,他心里一下子松了,才能流利作答。他站起来,伸手要抱儿子,一面小声说:“他有条路子可以离开岳阳。” 秉德僵在那里,敬远已经接过儿子,她却没松手,只低而快地说:“那好呀,什么时候?” “今天夜里。” “这么快!”她失声道。 敬远忙要她噤声。那孩子先已倒向父亲肩上,妈妈没松手,他又顽皮地倒了过去。 “敏敏要困了,我抱他上楼去。”敬远说。 秉德会意,夫妻俩带着那孩子上楼进了卧房。 这里没旁人了,还不解事的婴儿躺在摇篮里,安然地玩着自己的足趾。 “赵广自己有条小船,帮人带点货,也带人,现在越来越紧,跑得少了。他跟我说,到了湘潭,火车就一直通广州,他的船可以送我到湘潭。今天夜里,同记金号的金癞子要搭他的船去办货,可以加我一个。从湘潭起旱到株洲有一条山路,知道的人很少,也没有哨,金癞子走过好几趟,我跟着他走,株洲站小,查得不严,从株洲上车安全得多。”敬远的声音越说越低。秉德坐在摇篮边轻轻推着,眼睛望向孩子,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他只觉得心口涌上一阵阵的离愁。 “大哥晓得?”她轻轻地问。她迎面是窗,外面天渐渐晚得快,那恋恋不舍的余晖简直像是从她脸上褪下去的。 “还不晓得,不好特为去说,免得败事。走的时候要去说一声的。”敬文是堂兄,两兄弟感情最好。 “秉德——”他唤她,声音凄凄。他们一直讲好了能逃的话,他处境危险,应该先走,事到临头,他还是对自己抛妻弃子的打算不能释然。 “孩子睡了。”她说,“下去吧,早点吃了饭,好准备准备。” 她走在他前头,声音步履都很镇静。走到楼门口,她却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她的手冰冷,还微微抖着,好像订了婚以后他头一次拉她的手一样。他牵着她走下那一小段楼梯,心中乱成一团。 然而,她却出乎他意料的镇定;她像平常一样吃饭,好好地打发了奶妈,临到门口,还跟奶妈扯了几句咸淡。 她说要去替他收拾东西。屋里已经暗了,楼下掌上来一盏煤油灯,照得一屋幽幽的影子。 “不要收拾了,带了行李,路上给人看见就糟了。”他看见她要开箱子,忙制止道。 “几点钟走?” “我十点钟出门。” “要到大哥那边屋里打个转。” “晓得。” 他不让她打点,两夫妇对坐竟无言,还是他想起来有些要紧证件需要清理,就拿小手电筒下楼到书房。 他再上楼的时候,还隔得老远,就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笃。笃。笃。笃……”轻声而沉重的,一会儿一下,一会儿一下。那声音没来由地击得他鼻酸了起来。 走到门口,他看见秉德坐在一张矮脚凳上,膝头撑开一把袁顺记的大油纸伞,用一只小锤一只拨火的细铁棒,对准了伞的竹柄往里面敲。她专心地工作着,晓得他来,连头都没有抬。 怕敲得太响,铁棒上包着布巾。灯搁在她旁边的几上,每笃的一声,那灯焰就跳一下。孩子依然睡得很熟,一点也没有被惊动。 “这是干什么?”他问她。 她没答话,只把伞收拢了倒一倒,被击通了的竹节碎屑掉在地上,再用力点,确定倒干净了,才把伞放下,解开几上一个小布包,里头是她自己的首饰。 “总要想办法带点路费,”秉德低低的,仿佛说给自己听,“你自己都不晓得这一路要走得多远。” 他一句话都接不上,只挨床边坐下,默默地看着灯下自己的妻。她正用棉花一件件裹了金链子一类可以盘弄的首饰,往伞柄里头塞。再拿棉花包着铁棒老是塞塞紧。 “这样也带不多,带多了伞太重会教人看出破绽,”秉德把伞执中掂掂,看会不会太不平衡,“你那里还有几十块钱美金,你自己看怎么谢赵先生,这个伞里的东西,路上不要随便拿出来的好……” 他痴痴望着她,听着她,脸上痒痒的,泪早爬满了一脸,身为男子汉能做的,只是忍住哽咽声。他的妻头都不抬,一样样事情替他盘算好,一样样事情教给他,他却只能坐着泪眼望她。 “秉德,”他的声音只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她却听见了,猛抬头,原来也早是一脸的泪。他忙过去蹲下握住她的手,她靠在他肩头,无声地啜泣起来。 终于还是她先开的口:“你路上要小心,不要挂记我和敏敏,等他一断奶,我们就会去找你。我一个女人,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真要逼得我急了,我——也不会对不起——你,李子仁的媳妇……” 他摇着头,说不出话来;不走了,不走了,留下来,要死一起死!他做不了自己的主了,他要秉德留他。也许因为他自私,他希望她也自私。然而中国妇女的苦难都是自己来救,她不再多说什么,只走开去,在旁边面盆里打湿了一条毛巾给他揩脸。 “该走了。”他软弱地说,一面走过去看儿子。 “敏敏,敏敏。”他摸孩子的脸,索性把他抱起来,“来,爸爸端一泡尿。” 孩子熟睡得像一摊泥,头软软地垂在父亲的臂上。他捧着儿子,蹲在痰盂边。 “嘘——嘘——”悠长的凄凉的口哨声,唤出了徘徊在窗外黑里的千古伤心事。他的泪又滚滚而下,几滴落在那孩子的小毛头上,那孩子触动机关似的放了一点尿,了结了父亲的心事。 腋下夹着油纸伞,小小一个衣包,还是恨这些东西露形藏,可是秉德不由他,只说夜里没人会看见。她不能送他,恐怕连看着他远去都不能,两夫妇就在屋前道别了。 近中秋了,月不圆却明,院里还有桂花的香气,她站在门口,檐上垂下来的紫藤花,像长长的白色流苏,就要拂到她脸上。他走得快,临行只回了一次头,可是她那檐下暗影中朦胧的身形,那园中飘散的桂花香,就要跟着他去到天涯海角。他不得不走得疾,可是步子好重好重,只因这一步步远去的是他的妻、他的子、他自己一砖一木建立起来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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