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红瘦桥_女儿红瘦桥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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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红——瘦桥

瘦桥 单纯地行走,感受自己还有体温,凝结于手心微微成汗,可以称作一桩小幸福吧。尤其接近狭长石桥,桥下急溪如宝剑低鸣,划开丛生的杂树与莽草,自是恩怨分明。近桥右侧,原有一小块平地,隐在相思树与芒丛之内,后来,几个无处落脚的都市原住民搭建板屋住了下来,日月尚未调顺,又发现屋倾人空,接着连残屋遗骸也不知道被谁收拾干净,修了一座小土地公祠,没香没火,面溪度日,大约是请他看管私产的意思吧。其实,如果不碍着什么,板屋里流淌的灯光也能给暗夜一点暖意;只是,这些都没有商量的余地了。然而,不管什么样的插曲忽生忽灭,这仍是我最喜欢的一小段路。经过嘈杂俗艳的密集住宅区倏然遇桥,霎时有繁华抖尽重拾素朴的喜悦。可见,山川湖泊旷野之造设自有情理,平原少险,容易把人养得霸气,需要险江来润一润,让人临水观照,看一看水上、水面、水底的世界。这桥接泊两处住宅区,我每日往返,总有从实而虚、从虚而实的跌宕感;日久,倒也乾坤挪移,变成从虚而实、自实复虚了。桥还是桥,只是心转。晴朗之日,偶有钓人,倚桥设竿,不知钓鱼还是钓自己的影子?深溪出过人命,一名洇游的男孩、一名壮汉,说不定不仅两条;白昼里,我怎么探看都很难相信如此平和的溪竟有噬人本领,入夜就不同,森森然若闻鬼骚味,好似冥府里的哭河。 桥上小伫,迎面从山峦吹来秋夜疾风,与雨合鸣,如荒岗上的葬队。闭眼,幻觉有一群欢喜小鬼自山巅跃下,于半空跣足狂奔,通过我,嬉闹地拉扯头发,剥翻外衣,偷舔几寸体温,逝去了。然后,莹莹,我远远听到某一栋屋传来欢唱生日快乐的歌声。是的,莹莹,我忽然微笑起来,如释重负,到处有庆祝诞生的欢歌,到处有握拳捶墓的伤心者。 那阵掠夺体温的魅风,无损我仍是一个有温度的人。它们留下秋桂的清香作为回报,香气断断续续于低空回旋,丰富了呼吸,抚慰着思维,遂怦然摇动,仿佛在天地俱焚的绝望中,跌坐,发现竟坐在湿地上,感受有情的嫩芽正株株破土且穿透我的身躯而恣意抽长;又似在割席绝游的静寂里,忽然萌发想念,无涉一人一事,不附着于孟春立下的盟约或霜降日之饯别,因澄净的想念而心湖平安。莹莹,这就是我欢喜在瘦桥上逗留并视之为"实境"的原因了,虽然短暂,却轻易取得化身的自由,彷若我替雨树行走,它们为我伫立;我替秋风沉默,它们代我狂啸。无需挣扎,自然而然。 寻俑之旅 莹莹,我们的记忆惯常保留发生在某一特定时空的情感重量,却让事件的细节在时间流程里消融,近乎泡影--这是站在后来时间里的我们对往昔引起重级伤害之事件的蓄意回避。譬如,你恨一个人,十年八年后,虽已物换星移,你仍恨;你保留了"恨意"却不愿意保留当时的事件细节以便往后的你有机会重新诠解--说不定诠解之后得到的就不是"恨"了。尤有甚者,为了继续邀集别人"共感"你的恨,你必须伪造(或夸大)事件细节--你知道别人鲜有能力追查、验证。如果有人质疑你的恨,你立刻摒弃之,视为异类。所有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让恨的瘟疫蔓延,让你自己及所恨的对象生生世世永劫不复。 这只是个例子,莹莹。 如果,回忆也是种旅行,若追忆者不能在行前准备浩瀚的胸襟回到过去进行宽恕,将很难修复伤害,遑论赎回仍然钉在恐怖事件中的、数量众多的自己。莹莹,假设每一年的刻度凝塑一个自己,我此时回顾,将看到数十个容貌雷同、神情迥异的自己分置在已逝的时光中相互推衍而生却又肃然独立。她们之中,少数几个属性欢乐,能够愉悦地与现在的我同聚,以八岁的童音、二十五岁的谈话习惯……与今日之我座谈,所陈述的事件,不管隶属哪一时间刻度,皆因现在的我积极参与,使细节发光、情感跌宕、欢乐延展,莹莹,这是和谐的自我伦理,快乐得不怕天打雷劈。然而,大部分的自己依旧陷在时间刻度中无法动弹,如列队的兵马俑。因对死亡惊怖而仇恨的童颜、因流浪而封锁的少女;因爱之幻灭而自弃、因不义而瞠恨……莹莹,每当我踏上回忆之旅,渴望以母性的温柔去解冻,将她们赎回时,那肃杀的目光怒视着,嘴角狞笑着,她们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她们必须遭遇重创,承受连坐酷刑。莹莹,我试过各种听起来合理的解释,但她们依然集体怒斥,讥讽现在的我只是披着华服的髑髅,是媚俗的弄臣,她们的伤口比我口袋里廉价的欢乐更真实。终于,颓然归返。莹莹,令人头痛的内部对决啊!一个无法在自身之内拥有连续性和谐的人,不能算幸福吧。 瘦桥 一条狗过桥,湿的狗,带病。专心走路,经过我,没吠。忽然停住,甩雨。继续走路,消失。 桥底绿水流淌,几处浅滩竖起水姜,似一群正在发誓的白蝴蝶,薄香;偶有不知名野鸟站在突出的岩块上,引吭,如朗诵它上辈子写的一首诗,无人听懂,飞走。这是晴朗时节,上游畜牧户尚未排放废水前,天地间难得拥有的短暂欢愉,我没事就会想一遍。莹莹,欢愉令我着迷,当幸福不再是分内的事业时。 沧海一粟 雨夜,使溪身与杂林、灯影与石桥连接成无限延伸的沧海;相互捱近、融合、扩散,时间分解,空间模糊。倚着桥栏杆、无目的凝望的我亦成为沧海的一部分,如一只藏污纳垢的瓶子漂浮着,随水势旋转,间歇地倾吐瓶内之物,终于,那一队坚守敌对阵营的自己亦脱口而出,仿佛泥偶掉入水中。我认得最源头的那张童颜,软丝杂网在她身上交缠寻欢--来自死神猩红大氅上、他所豢养的黑蜘蛛之口;她双眼似刀,仿佛仍看见死神在她面前萃取活人鲜血染那袭大氅,称赞色泽纯粹,随手将一具临死未绝的身躯抛到她面前。我依旧认得在她躲藏的田野之上,是无限璀璨星空,崇高且尊贵,充满神秘的吸引,仿佛任何一个失路人都可以借着仰望而进入冥想,让灵魂获得栖宿。这样的星空,与死神尚未降临前并无二致,甚至连微风梳理竹林,群蛙聒噪的声音也依然悦耳。而她开始不信任神话与祝祷了--那些她自行繁殖、储藏在头颅内的美妙神话。箕踞,嘤泣,头颅内无数瑰丽神话被狂乱的意念碎尸万段。 嚼食月光的猫。善良的小孩不会对路旁的黑鬼菜不敬,因为每一粒黑珠代表一个被囚禁的鬼。丰沛的河乃众神沐浴之处,蛤蜊是他们遗失的纽扣!黑珠很臭,每个鬼都有又臭又长的前世,善良的小孩会采一捧用石头敲破,让鬼们趁夜去投胎。猫当然必须负责嚼食月光,不然睡眠的人会在次日结成一个茧。 她相信这些。 然而一切缱绻的神谕如此轻易地辗为齑粉,她忽然懂得讥讽自己的幼稚,感知生命中充满不可理喻的残暴。她开始发现恨意是一帖猛剂,足以让受挫的心灵获得坚定;她决定把恨像一柄匕首插入心中,直到施暴者给她一个真相。 无所谓真相。沧海雨域,以今夜之一粟寻觅彼夜之一粟,两粟之隔,多少人沉沉浮浮杳无踪影,连追忆缅怀的福分都无。而我犹能倚桥伫立,恣意潜游记忆,找到她,回到在那个充满腥味的夜野高高地将她抱起,让她完整地面对无限璀璨的星空,尊贵且和谐,仿佛任何迷途灵魂都可以借着仰望而获得抚慰。然后,从彼夜启程回到今夜,带着她以及因她而形变的她们,让种种事件与瘀伤拆解成纤维,如一缕缕黑丝弃于汪洋。我没有什么真相可以陈述,只有一种渴望吧,在幽然的秋夜独自行走,倚桥凝睇仿若置身无尽沧海,我是那么地渴望拥抱她们,无仇恨作梗,无瞠怒截路,与她们复合如一而成就纯粹的和谐。莹莹,因着这和谐,我遂能预先原宥往后人生道上必然遭逢的噩事,并且相信,噩只能壮大我今夜所寻得的和谐。 就在出桥转弯处,一棵庞然莲雾树下,突然跃出一只蛤蟆,与我偕行数十步后,跃入草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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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录
• 序:红色的疼痛
• 四月裂帛
• 在密室看海
• 蛤蟆与幸福秘术
• 雨夜兽
• 瘦桥 [当前]
• 宿罪族裔
• 幸福秘术
• 哭泣的坛
• 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