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的家乡无疑是个小村子,小到一根香烟跑到头的村子,一家喜事就是大家喜事,死头牛马便是全村人的重大议题。 大家伙儿齐拥在许百顺家门口,直教个水泄不通,屋里终于传出一声婴儿哭声,人群便齐齐轰出个“好”字。许百顺后来者居上,连钻带拱地往里冲锋,肘扒脚踹。绰号“老地主”的老头吃了痛,恨恨回头。 “后生仔,少看路边的是非,心思要用在田里。” 许百顺正准备恭谨地回答,却忽然想到了比辈分更重要的成分:“是我生儿子呢!——你啥成分?你逃亡富农来教育我贫下中农?” 老地主立刻恭顺下来:“是,是……” 他忽然想到成分现在未必重要过辈分:“你叨叨啥呢?四人帮都打倒啦!你以为你准就生儿子呢?!” 这事上许百顺是不大自信,横瞪一眼便进了屋门,没一会儿屋里传来一声变调的欢呼。 “是个儿子!” 再出现时许百顺变得趾高气扬,他没忘了尽可能蔑视地看看老地主。 “又是个儿子!名字想好啦!叫个许三多!——我许百顺生了三个!三个都是儿子!——这么多儿子!毛主席万岁!!” 大家稀稀落落加条件反射地跟着嚷两句,许百顺在得意,后头一阵大乱,一乐和二和抱着个大放哀声的包袱出来献宝,被许百顺连踢带踹轰了回去。 从今后的村中央空地上经常会有两个成年男人,一个是村长,一个是许百顺,每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小男人,许百顺身边又站着一乐和二和两个小男人。 那表情属于男人间的抗争,写足了谁也不服谁。 爸叫许百顺,那意思是百事都顺,可爸三十多岁的时候发现他百事不顺,从此后爸凡事都跟人一争高下,争得自己更加是万事不顺。 这种对抗对十来岁的一乐和六岁的二和无疑有些枯燥,两人交换着眼色想去开辟个活跃些的战场。一乐的耳朵被许百顺揪住,二和屁股上也着了一脚。 于是就待着,许家的四号男丁终于对成家的两号男丁取得了数量上的优胜。村长和他注定成才的儿子开始作战略转移,许百顺脸上的惬意只能称之为胜利。 几年以后了。 村口的喇叭正广播中国人民解放军对越进行自卫反击战的社论。许百顺拖着他的三个小子走过,我们不妨把这四人行称之为展览。 目标是村长家,本村最堂皇的一栋建筑,但再过些年会成为最没有市场经济特点的一栋建筑。这是它的命运。 但是现在村长坐门口,吧嗒着烟锅子。小成才在摇篮里,有人照顾着。 许百顺站门口,左牵一乐,右擎二和,背驮三多,尘土飞扬,坐没得坐水没得喝,较量的时段已经过去,现在许百顺对村长恰似求地主的长工。 “村长,给句实话,这战打多久?能不能打出个八年十年来?” 村长这时就有些官威:“干吗要八年十年?” 许百顺盘算,他已经盘算过一万遍,这是在人前的第一万零一遍。 “一乐十三岁,还几年够兵龄,我想他参军。” 村长一翻眼:“打完咧,小半个月就打完咧!” 许百顺的脸上写足了震惊和失望,那几乎不是一个中国国民该有的表情。 村长接着说:“我跟你说啊,以后呢,该种地的种地,搞生产的就搞生产,咱们就搞建设了。再过些年就二零零零年啦,二零零零年就啥都实现啦!” 许百顺仍执著着:“我就不信,我家里三个总得有一个能当上兵。” 他心不甘情不愿,拖家带口地回去。此时的中国有很多地方等着男子汉们去流血流汗。 ——男子,年轻力壮抡得动锹也拿得起枪的男子,在中国似乎永远是一个光宗耀祖的话题。 又几年以后了,改革开放,但对老许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年份,母亲的遗照在桌上,墙上褪色的毛主席像和桌前的香烛配得有点不伦不类。 许家哥仨一条线站在桌前,过于严肃,除了一乐之外那两位并不懂得亲人逝世的悲伤。许百顺是懂的,许百顺坐在桌前,一个强压着哀恸的中年男人,他离垮掉也就差一步了。 但是许家哥仨的注意力全在许百顺从口袋里掏出的钱上,一张一块上又加上一块,稍犹豫一会儿,又是一块。连一乐的悲伤都快被这笔巨款惊没。 “你们的妈去得早。她说,咱儿子要当兵,那个有出息。” 许百顺断了一会儿,然后把那笔巨款交给了一乐。 “一乐去当兵,去了县城,先吃点好的,查身体别刷下来。这两崽子带着,给他们先长长见识。” 一乐兴奋得几乎提前来个军礼,许百顺一声叹息肝肠寸断,叫他的军礼只敬出一半。 “要长出息啊!” 又几年以后了。 许家没大变,死样活气地仍活着,仍是那个景,但家具已经换了些,母亲的遗像也已撤去,父亲的脸上已没了伤悲,但多了些苍老。 许家哥仨仍是一字横列。一乐干脆是没有穿鞋,一双与泥壳子无差的鞋扔在一米开外,一双泥泞的左脚搓着泥泞的右脚,显然,他没当成兵。 二和叫人觉得无望,花过头的衬衣所有扣子不用,只在下端松松地打了个结,绝对过气的喇叭裤腿,虽是九十年代,他似乎是在学着七十年代港台马仔的过气装束,那源于随经济而开放的文化。 三多十二岁,基本是个傻子,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的父亲,下意识地用衣袖擦着鼻端,那份紧张绝大多数是父亲手上的毛竹板子吓的,板子光滑且宽厚,从一乐到三多身上都有相对的印痕。 幸而许百顺放下了板子,而掏起了口袋。 这回出来的是一张十块,当不上巨款了,许百顺自己也是有点漫不经心,死马当做活马医。 “二和不学好,就该上部队练练。一乐押着去,三崽子好狗运,一块儿跟着去。” 二和很不屑地去接,许百顺一板子对那爪就扣了下去。 又是几年了。嗯,如果看书的家伙二十多岁,跟您的几年前贴近了。 许三多终于长大成人,今年十九岁,少了些傻气,多了些憨气,衣服明显是捡前两位的,但还洁净。他的眼神相对清澈,这可能是与一乐、二和最大的不同。 许家哥仨再凑不齐,一乐蹲踞在屋角,那完全是一个小许百顺,二和干脆缺席,只有一条磨成渔网一般、缀满贴花的牛仔裤扔在椅子上,显示着二和仍然存在,并且肯定与军队无缘。 但许百顺仍坐在原来的位置,许三多也仍站在原来的位置,这像是这个家族旧有关系的最后一丝维系。 许百顺这回拿出的是一张五十块以及相对的长篇大论。 “家里穷,也不知道生你们仨干吗?你龟儿子最笨,笨得庄稼活都不会干,还得防你跟老二学坏。你去当兵,当兵省钱,没准复员时还能闹个工作。拿去。” 许三多摇头,说一句话会要了他很大的勇气:“我不要钱。爸,当不上兵我还念高中行不?” 许百顺二话没说,钱放在桌上而去拿一边的毛竹板子。 于是许三多撅了起来,撅起了屁股。 二零零零年还没到,他们什么都没有实现,而许百顺的理想已经串味。 于是为了响应父亲,许三多开始卖力地惨叫。 许三多从医院的屏风后出来,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系着裤子,他身边的年轻人都是同一般难堪而又痛苦的表情。从他们劈了胯似的步伐自知被检查了哪个部位。我们的人生通常都要迎接几次这样的检查,不管镇医院、县医院、市医院或者某某总院,总是在一间并不干净而且狭窄的房里,一群不知前途的年轻人衣不遮体——遮了也马上就要脱掉——交换着难堪的神色。 许三多是在县医院做征兵前的体检。 他从医院出来时仍是茫然,若不是一乐拉了一把就要走错方向。 士官史今和另一名士官从外边进来,很自然向门前的尉官指导员洪兴国敬礼。 “太……太神气了。” 许三多看傻了眼,下意识摸摸额际。许一乐一脚踢了过来,伴之压低的嗓门。 “表现一下留个印象!”许三多捂着屁股转身! 洪兴国、史今几个扫了这两乡下人一眼,进门。 许一乐气不过:“我说你想不想当兵?” “不想。” “那你来?!” 许三多下意识瞧瞧那几个军装的背影,那对他是另一个世界,完全的新世界。 “刚有点想。” “滚!” 那就滚,滚没几步许一乐就瞧见路边小摊有裸体画片,立刻便神情古怪走不动道。 “那五十呢?”许一乐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表情,“你去买。” 许三多明白要买什么时就吓了一跳:“你去!” “我三十几的人了,怎么好意思?!” “我才十九!” 十九,外加十九岁还没跟人打过架的懦弱,许三多活该被推上前,头颈骨折断了一般,对着大致方向伸出了手。 “买……买……买……”许三多抬头看一下摊主,看一下那物事的大致方位,迅速又垂低了头,“那个。” 噼啪地痛打着,许百顺显得很快意。 地上散着那些画片,许三多横着趴在长凳上。 许一乐被推过来,许家自小奉行棍子即教育的方针,早已成年的许一乐也只敢形式大于内容地挣扎两下。 许一乐:“我都三十好几啦!” “三十好几!你给我带房儿媳回来!这玩意会生儿子吗?——脱!” 板子在许一乐屁股上重响了一记。许一乐咬牙瞟着许三多:“他怎么知道的?” 许三多:“我还他四十块钱,他问那十块是怎么花的。” 许一乐愤怒地瞪许三多一眼,转开:“你怎么不打他?!” 得了提醒的许百顺开始左右开弓。 许三多在一片熙熙攘攘中揉揉屁股,在爸身边的砖块上坐下。今天赶集,他们在卖茄子,却显然不如旁边老地主那一拖拉机西红柿的生意好。 永远不顺的许百顺便只好对许三多发着狠:“回头咱也种西红柿!” 老地主:“你今生就是个不赶趟。怎么着?老三这回也招不上兵吧?” 这可是许百顺的大忌:“谁说的?这两天就有消息。” “你今生就是个面子大过里子。想要的人早通知了,然后军队来人家访……” 几个买西红柿的一下让扒拉开了,许百顺跳到了拖拉机上。 许百顺:“谁通知的?怎么没通知我?” 老地主:“村长呀。” 许百顺立刻成了好斗的公鸡,脸红得如脚下踩烂的西红柿。 县人武部的212在山路边停下,指导员洪兴国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喝了口,又浇了点水在头上,他把水壶递给史今,史今也是一样照办。 浇上身的水立刻蒸腾成了热气,都已经很累了。 层层叠叠压在头上的山让史今看得有些茫然,他是平原上来的人,但想起某些生于斯长于斯的战友,茫然也成了茫然的笑意。 史今:“这里出的兵越野和山地都拔头筹,因为是个望山跑死马的地方。” 洪兴国只是皱着眉算计:“下榕树两个,大湖乡二十个……” 人武部派的司机也是退伍兵,说话极求精确:“下榕树十一华里山路,大湖乡三十九华里公路,那是大镇。” 洪兴国:“绝对看不完。三班长分头吧,下榕树你去。” 史今:“指导员,我只是个班长。” 洪兴国:“实用主义地说,你看兵的眼神比连长都毒。” 史今不会表现得雷厉风行,但也绝不磨唧,一骗腿就下了车。 洪兴国:“六点半在这会合。” 史今敬了个礼就往山上开步了,大概用了两秒钟辨别方向。 司机刚反应过来:“那可是十一华里山路!” 史今也没停,只是淡淡一乐:“我是步兵。” 司机只好回头跟洪兴国牢骚:“他不认识路!” 洪兴国也是淡淡一乐:“他是侦察连的步兵。老陈?” 他拍了拍司机的肩,那是开路的意思。 这里也有辆车在紧赶慢赶,驾驶座上的老地主让开足马力的拖拉机引擎震得牙关直打战,一辆拖拉机居然也上了超车道,如同一支随时要折掉的离弦之箭。 车斗里的许百顺猛拍着老地主头上的车篷大吼:“加码加码!”而许三多默然地看父亲吼着,追赶他这不屑之子的命运。 老地主也大吼,那倒不是因为焦急或愤怒,纯为了那要老命的劣质引擎。 “再加成两截啦!你家着火啦?” “你不懂!那村长有个儿子叫成才,成才这小子今年也要参军!” 屋里满当地挤了人,大部分是村长家的亲戚,史今汗流浃背坐在中间,应对世故似乎比应对冲锋更为费劲。 “我必须向大家解释,家访并不意味入伍,它也是整套招兵甄别程序的一部分……” 可似乎大部分人关心的不是这个。 “那你这士官到底算是兵还是官啊?” “坦克跟拖拉机是不是一个开法?” “你一月挣多少?” 史今发现他如果把这些问题都回答完就不再像军人,而像一个姑婆,所以只好艰难地正襟危坐,那并不合他宽厚的本性。 村长有点发急:“喂,你们!人解放军同志是来家访我家成才的,不是让你们问的!”史今连忙点头。村长接着对史今说,“你问你问。成才你说你为啥想当兵?” 史今:“你父亲说你是考得上大学的,可是选择了入伍。你为什么……” 成才没给他机会问完,干净利落地站了起来,挺精神的小伙子,从眼睛到身板都透着伶俐。他是个人精,但这种人精的气质也许太外露了一些。 “从小我就有一个伟大的理想,那就是参加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遥想当年,长征、抗战、三大战役,南昌城头燎起的星星之火烧遍了整个中国!今天,穿上神圣的军装,接过前辈的钢枪,我热血沸腾,难以自已,保卫祖国,保卫人民,成为百万雄师中的一员,如融入大海中的一个小水滴……” 那有点文不对题,确切说是在过于流利地背诵,史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犯了什么错引发出这样的一番感慨。成才恭敬谦和,诚实加无辜,史今看不出任何结果,只听见周围一片不绝的赞声。 史今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于是赞声也就越发地清晰了。 “成才这小伙子就是行,跟他爹一样是做大事的。” “就是,打小就透着灵气。” 村长脸上荣光绽放,情难自控下开始鼓掌,这一下就带起一片掌声,掌声渐歇时村长觉得有些不对。 许百顺跟人多大仇似的在一边瞪着。村长跟人多友好似的贴近。 许百顺从牙缝里迸出一个“日”字来,很没外交风度地走开,许三多蔫头耷脑地跟着,跟成才比真是云泥之别。 史今很奇怪:“他是?” 村长:“村民。” 史今只好不问:“我还得家访您这村的许三多,您能给说个路吗?” 村长脸上堆足的笑立时二去其一。 许百顺拉着许三多一股脑扎进院子,便开始嚷嚷。 “一乐去买酒!办菜,要好点的!” 一乐要死不活的没什么动静,二和倒正好从屋里出来。 “死剁了头的还知道回来?在家待着,待会解放军来了大棍子打晕也得留住!” 二和挠着屁股:“什么解放军?” “就是龟儿子的前程!” 许百顺打许三多,那形同招呼:“龟儿子跟我走!成才小子一惊一乍的蛮有名堂,这玩意得找你老师学会了!” “你没学完该学的课程,可我想说,换个地方……” 马老师看看旁边的许百顺,也许该说换个父亲,可读过几天书让他只能无力地苦笑。“换个老师,你不比大城市的孩子差,这不怪你……不,不,我只是想问,你真想当兵吗?你合适当兵吗?” 许三多慌乱地张望了一眼,然后又看回自己的脚面,绝不可能从他身上看出任何军人的气质,而且那一点点蠢蠢欲动还被许百顺一巴掌拍了回去。 “这么大件事哪等他来想?老师写得了没?” 马老师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把笔帽盖好,他并不太想跟许百顺面对,站起身出去:“你们就这样……抢走我一个又一个学生。” 许百顺不会在乎他低沉苦涩的声音,所以那完全是马老师说给自己听的。许三多倒像被刺到了,一下子抬起了头。 “老师,我想上学。” 马老师却已经出去了,没出去也未必听得到他蚊子似的声音,许三多现在面对的只是一个正拿张纸左看右看的父亲。 许百顺伸手把那张纸递过来:“快背!” 虚掩的门被史今敲响两声,然后村长老不客气地一下子推开了。院子里空空荡荡。 史今:“请问许三多在吗?” 村长:“不在。我跟你说,这家人见天就在外边忙活小买卖,哪有我家成才对部队的热情。” 许二和趿拉着鞋出来,上身衣服极瘦,下身裤子极花,似足港台片中街头马仔,对服装一向拘谨的中国军人来说如同洪水猛兽。 许二和:“干吗干吗?” 村长:“部队上的同志来家访你们家老三。” 许二和恍然大悟:“原来吵吵半天就为个当兵呀?” 掉脸就回了屋,把个史今噎在那儿。 村长高兴地道:“你瞧你瞧!就这觉悟!你就先回去,这家访我来成了!都是代表国家嘛!” 史今看看表:“我等。” 许一乐拎了酒肉冲进来。 史今:“您好……” 可是许一乐的怯场比许三多好也有限:“你坐啊?” 掉头便进了乡下人叫柴火房的厨房。史今只好继续呈立正姿势戳着。 锅碗瓢盆开始热闹,本地人嗜辣,史今也被那股铺天盖地的辣味呛到眼泪汪汪仰望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