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卿扯起围巾将嘴捂住,侧过身子,咳了一声。 "怎么了?"程以哲忙看向她,"很冷吗?" 念卿不说话,围巾遮了大半张脸,隔了眼镜看不清脸上神色。那对俊男美女钻进路边一辆豪华轿车绝尘而去。念卿又咳了两声,这才放下围巾,抬起脸来,"没事,给冷风呛到了。" 倩影疑踪 将念乔送到声乐老师家里已经八点二十分了,程以哲掉头加速往名山路赶,一路将车开得飞快,惊得路旁黄包车纷纷避让,念卿忙道,"小心些,稍微迟到点也没事。" "我的车技你放心。"程以哲笑笑,从后视镜瞧着念卿,试探道,"我听说现在好点的私人声乐课,学费都蛮贵。" 念卿嗯了一声,"是,都按时薪收费。" 程以哲沉默了下,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如今一般小康人家也未必念得起私人声乐课,念卿不过是个报馆小职员,薪水微薄,供了姐妹二人衣食还要供念乔求学,一人身兼两份工,辛苦可想而知。 "念乔是在教会女校吧?"程以哲故作不经意地问,"学校里头没有声乐课吗?" "有是有,但念乔想考女子师范学院的音乐系,基础不够,只得多花点工夫。" 念乔亦随口笑答,并未透出半分辛苦感叹。愈是轻描淡写,愈叫人听得心酸。一双姐妹,年貌相差不到几年,妹妹似朝花彩蝶,无忧无虑,姐姐却这般辛苦忍耐,年纪轻轻便承担起生活重荷……程以哲无声叹了口气,装作突然想起,"对了,我有个表姐也在学声乐,家里请了老师,不如叫念乔和她一道学,相互也好有个伴。" 念卿默不作声,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多谢程先生,这位老师教惯了,换人恐怕不适应呢。" 程以哲不再说话,闷声开车,两人俱是沉默下去。经过路口时,另一辆车子横在岔路上,程以哲猛然一掀喇叭,按得嘟嘟声山响不绝。念卿一惊,坐直身子,从后视镜里对上程以哲灼灼目光。他直盯了她,终于脱口道,"念卿,为什么总是拒绝,难道每个人的好意都包藏了祸心?你一个弱女子又能扛得了多少?"念卿脸色一僵,不知如何作答。后面车子见他们不动,按响喇叭催促,程以哲心烦地踩下油门,一路疾驰,再不与念卿说话。 赶至名山路十号,刚好八点三十五分。 "这里?"程以哲看了眼外面,狐疑回头看向念卿--名山路十号的门牌下是一间店面堂皇的进出口商行。念卿点头一笑,"是对面,我在这里下,走过去就好。" 对面一排高低错落的洋楼,红墙铁栏,高大的法国梧桐沿着巷子一路延伸,铁枝街灯透过浓绿深碧,将林荫后一栋栋红墙白窗的小楼映得格外精巧。 "原来是这里,送你到门口吧。"程以哲恍然,这一带已算是富人街,沿巷子穿出去就是领馆区了,往来聚居之人非富即贵,多是洋人和新派人士喜欢扎堆的地方。 念卿却执意在此下车,"人家是旧式家庭,对礼数看得重,若见男士送我过来,未免失礼。" 见她这样说,程以哲也只得作罢,开了车门扶她下来,"课要上多久?" "两个钟点。"念卿扯起围巾将脸庞遮住,朝他道了谢,转身低头便走。 "念卿……"程以哲柔声唤住她,"晚上我来接你可好?" 念卿猝然转身,声色俱严,"不!" 程以哲呆住,从未见她说话如此强硬,神色间竟似万般戒备抗拒。 "好,我明白了。"程以哲勉强笑笑,心头涩微微似挤满了沙子。街灯下,她亦怔怔看他,纤白手指牵了驼色围巾,姿态楚楚,怔忡间欲言又止,终究一转身,低头而去。 程以哲默然倚了车门,看她小跑步穿过街道,一直目送她走入一户人家,这才黯然坐回车中。不觉又发了一阵呆,想起那纤瘦背景,心口隐隐作痛。 "大约她是真的厌恶我吧。"程以哲闷闷喝一口酒,掉头望住窗外发怔,眉间尽是悒郁。 夏杭生苦笑,一时无话可说。 富家公子追腻了红歌星,换女学生或贫家女试试新口味也是常有的,旁人以为程以哲追求沈念卿也不过是一场游戏,但夏杭生知道不是。多年相知,他最明白程以哲的为人。他若是一般纨绔子弟,也不会抛下诺大家业,跑来报馆做个小小主笔。 程以哲算是上流圈子里的异类,对祖产家业毫无兴趣,一心要做中国最有良心的报人,多年独身自好,没半分风流韵事。两个月前,报馆新来一个临时编译,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程少就莫名陷入了狂热的恋爱。 那女子怎么看都不显山露水,偏偏还对程以哲一口回绝。起初夏杭生以为,念卿冷对以哲,不过是小女子吊人胃口的惯有手段。久了才知,人家真是没看上程少。 "这又有什么办法。"夏杭生摇头叹息,"两情相悦这种事,最是勉强不来,你条件再好,付出再多,人家偏不喜欢……总不能一头撞死在她跟前罢。" 窗外夜风一阵阵吹来,带着湿冷潮气。 夏杭生起身去关窗,"我说,你一连几个晚上都跑我家喝酒,回去也不怕老爷子骂?" "他早骂累了,不骂了。"程以哲懒懒笑,仰头又喝一杯。 "酒入愁肠愁更愁!"夏杭生夺了他酒瓶,索性下了逐客令,"就快下雨了,算我拜托你,早点回去吧,程少!" "你小子没义气!"程以哲闷闷起身去夺酒瓶。 "天涯何处无芳草,今晚一宿大雨,明早花更香,树更绿,又是新一天啦!"夏杭生劝得苦口婆心。 程以哲蓦的愣了愣,"下雨了?" "可不是!" "现在几点?" "差一刻钟十点,不早了吧。" "我去接念卿,她没带伞!"程以哲二话不说,掉头取了外衣,推门就走。 夏杭生气得跺脚,一晚上白跟他废话了。 夏家离名山路倒是不远,程以哲赶到时,十点还差几分。他将车子泊在路口,开着雨刮,目不转睛盯着路上,唯恐错过了念卿。这个时辰,又下着大雨,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除了偶尔几辆车子开过,只有三辆黄包车进去,却没有一辆出来。念卿回家必然是走这个方向,不可能从那头绕路。程以哲一直等到十点二十分,仍未见人,心里越发忐忑。 常有在社会版看到女学生做家教被非礼的新闻,此时那些耸人听闻的事件尽兜上心头,程以哲再坐不住,隐约记得见她跑进了右边第五盏街灯后的人家……当下也顾不得别的,径直将车子开到那家门前,冒雨冲入门洞,按响门铃。 连按了两遍,才听有脚步声近前,门上小方洞拉开,一双眼睛隐在阴影后头,中年男人的声音冷冷问,"找谁?" 程以哲彬彬有礼道,"请问沈小姐可是在这里做家庭教师?" 门后那人沉默片刻,"走了。" 程以哲诧异道,"什么时候走的?" "早走了。"那人声音更冷,一双眼却似锥子般打量着程以哲,"你是谁?" 这声音听来不似本地人,冷硬中透出敌意,令人听来毫无好感。程以哲越发惊疑不安,退后一步,审视了下这户人家,门牌上写着名山路春深巷6号,同左右一色的欧式两层小楼,墙根爬满藤萝,门廊下有简单花草,一切与普通富人家无异。 门户咔哒一声,那人开了门出来,反手将房门虚掩。门廊灯下是个身穿睡袍的男人,中等身材,微微秃顶,看来十分平常,只是一双眼格外锐利。 "我是沈小姐的同事,顺道过来接她。"程以哲略欠身,不动声色地打量此人。 门后却听一个女人的语声响起,"这么晚,谁呀?" 房门开处,一个略见臃肿的圆脸女人探身出来。程以哲松了口气,有女主人在家,想来不会发生那种事情,忙歉然道,"不好意思,我是来接沈小姐的。" "噢,沈小姐今天有点着凉,早回去了。"那女人一双眼睛在他身上骨碌转,说话倒是和气。 "这样……那真是抱歉,打扰二位休息了。"程以哲只得欠身告辞,冒雨跑回车上,身上已经淋得半湿。 回去的一路上,越想越觉得古怪。这户人家怎么看都不似念卿说的旧式家庭,若说是外来的暴发户家庭倒有些像,但那对夫妇给人的感觉极差,看上去没有半分有钱人家的优裕,反倒觉得阴沉。 程以哲一整夜没能睡着,担心着念卿是否安然回家,恨不得立刻找巡捕房的朋友把她家找出来,却又怕小题大做,给她惹来麻烦,往后更加惹她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