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手记——寻找

因为当晚有一个非出席不可的活动，我一抵达东京车站即直奔会场，等回到家已经将近午夜十二点。才一进门，电话铃就响了。电话是美津从老家打来的，说明天有一个老友讲好要来东京的家，希望我赶快跟人家取消，接着说：“刚刚奶奶可不得了啦。” “跌倒了吗？”我立刻问道。 “不是，咱们奶奶啊，本来已经躺下来休息了，突然说你明明睡在旁边怎么不见了，于是又起来大呼小叫，我以为她还在穿衣服却转眼发现她已经不在房间了。她跑出去了。不过很快就被带了回来。” “刚刚说‘你’——是在说我吗？” “没错。你好像变成婴儿了。” “不会吧？” “正是，我是说真的。她说阿靖本来睡在这里怎么不见了，然后才开始闹起来的。——总之把我吓坏了。奶奶是在半夜不见的，她出去找你了。” “她去了哪里？” “五金行那边的路口，往长野的方向走去。” “谁去带她回来的？” “志贺子和阿贞。” 突然间我全身仿佛冻结了一般。眼前浮现的，是通往长野部落那条铺满白色月光的道路。一边是高出路面的田垄，另一边也是田地，但呈阶梯状往溪谷下降。母亲沐浴在白色月光下，走在这条路上，为了寻找犹是婴儿的我。 “挂电话了喔。”美津说。 我放下话筒，惶惶然站在那里。整个人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到什么地方走走。 如果母亲为了找我而走在夜路上，我觉得我也非出去找她不可。我虽然出生在北海道的旭川，但才三个月大母亲就抱着我回到了故乡的老家。母亲的行动若是起自那时候的幻觉，当时我一岁，而我一岁的时候母亲是二十三岁。我想象一个画面：二十三岁的年轻母亲为了寻找婴儿的我，踽踽独行在深夜铺满月光的路上。我还想象了另一个画面：那是年过六十的我，为了寻找八十五岁年老的母亲，一个人走在同样的一条路上。第一幅画闪着冷冽而濡湿的光，第二幅画仿佛被封印了一层诡异的东西。这两幅画，立刻在我的想象中叠合成为一幅。上面既有婴儿的我，也有二十三岁的母亲；既有六十三岁的我，也有八十五岁满脸沧桑的母亲。明治四十年和昭和四十四年 合而为一，中间的六十年岁月浓缩到月光中，然后扩散出去，冷冽和诡异也合而为一，中间被锐利的月光所贯穿。激动过后，我注意到刚刚接听妻子电话的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浮现在我眼前的通往长野部落的那条路，是我小时候经常走的路。读小学期间几乎每天走那条路前往谷地的溪涧游泳。如今那条小路旁边已经盖了小学，还有牛奶公司的牧场。大概不久之前吧，路旁也出现了一间文具店。这样看来，现在的母亲好像又回头走到她二十三岁的时候，活在那时的世界里面。如果母亲是二十三岁的话，舅舅就是十九岁，也就是他去美国之前的两年。母亲为舅舅的死而伤心欲绝，那应该就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姐姐在为一个十九岁弟弟之死而哀恸吧。 我走到电话机旁，换我给故乡老家那边打电话。志贺子接的电话。我问她母亲现在情况怎么样，她说给母亲吃了安眠药，现在已经熟睡了。 “把大家弄得手忙脚乱，自己却一脸小姑娘的模样睡得香甜。大概是药效的关系，刚刚还大声打呼呢；现在已经不打呼了，睡得很沉很沉。我看她明天一早又会吵着要去美国佬先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