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峭的坡道,老鼠飞快地向上狂奔,短腿狗紧跟其后,穷追不舍。随着老鼠的飞跑,有水珠点点滴落,大概是它一直浸在水中的缘故。转瞬之间,狗便擒获了老鼠,满脸肉店小伙计般的奸诈表情,回到一身厨师打扮的少年身旁。少年将手中提溜着的捕鼠笼子,啪的一声砸向地面,震去水滴。 林荫道旁的树根下,一只浑身着火的老鼠疾跑过去,绕树狂奔。身缠青色围腰的酒保突然像老太婆一般蹲下身去,一边大笑,一边抬起木屐,朝那正冒着轻烟的老鼠一脚踢去。仰面朝天的老鼠,四肢微微颤抖不已。 星期日午后,打了烊的烟草铺门前放着簇新的铁桶,里面浸着捕鼠笼子。笼中的老鼠好似水栖动物一般,仿佛并不特别痛楚,从笼子的格子孔中伸出鼻子来,从水中张望着天空。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每当看到这火攻加水淹的屠鼠现场,我总是悚然木立,呆望良久,心中确信有朝一日自己也将变成那样,被人用与捕杀老鼠一样的方法杀死。我入神地望着那颤抖不止的长尾巴和胡须、那一眨也不眨的眼睛,良久才终于感到坦然:啊,此刻我终于变成老鼠了,终于能变成老鼠了。 “为什么干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啊?多么可爱的孩子!别闷声不吭的,你倒是说话啊!”刑警从厚厚的一沓照片中,一张一张地往外抽,抽出了五六张,放在桌面上,推到久子面前,“你再好好看一遍!看看这无辜的孩子!听好了,她不是睡着了,是死啦!是你杀死她的!” 久子缄默不语,目光下垂,看着照片,然而丝毫不动声色。 “出了什么事?莫不是你男人在外头有了相好的,你就杀子泄愤?再不就是你喜欢上了别的男人,嫌这孩子碍手碍脚,就给杀啦?把手伸出来!” 久子听话地伸出了手,刑警仿佛看手相似的,一把攥住她的大拇指。“你就是用这只手行凶的!为了什么啊?她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为什么要杀她?别不吱声,说出来!为什么用这手指压住那么可爱的亲生骨肉的喉管?压得都淤血啦!” 久子呼地喘了一口气,盯视着刑警的脸庞。两人缄口不言,对视良久,刑警一筹莫展,把手中的那沓照片猛地甩在桌子上,打开门将守候在走廊里的女警官喊了进来。 “伸子如今在天堂里呢。你把自己的罪行都坦白出来吧,这可是为了伸子呀。听说你可疼爱她啦,邻居们都这么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是没有自信,觉得自己养育不了孩子?不是吧?听说孩子很健康呢。”女警官假惺惺地抽泣了一声,拿起伸子的遗照,“孩子一定很痛苦吧。不想竟被世上最信赖的妈妈杀掉了。你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啊,那个时候?”女警官话锋陡转,尖锐地问道。然而久子面不改色。 什么样的表情?普普通通的表情呀。 杀死了伸子,回过神来时,我呆坐在三面镜梳妆台前,心不在焉地端详着自己的脸。我记得镜子里映出了伸子婴儿床的一端。她不过是个两岁零三个月的小孩,虽说是杀人,既不会弄得气喘吁吁,也不会大汗淋漓,只是脸色有那么一丁点发青。我拿起梳子梳头,坐在黄昏渐渐降临的房间里,并不曾张皇失措,因为这是事前的约定:我正是为了杀死伸子,才把她养育到今天的。 我非得变成老鼠不可,非得变成老鼠挨火攻水淹,被折磨至死不可。 “上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别不吱声,说话呀!你不觉得伸子可怜吗?你是魔鬼吗?你丈夫也来了,像发了疯一样,说是要杀了你。听说他很疼爱伸子,总是给她买礼物。伸子常说要跟爸爸一起睡,一到早晨就钻进爸爸的被窝里去,对不对?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啊,为什么要杀死伸子?该不会是你的血统有什么问题吧?一般而言,这根本无法想象啊。” 久子拿起手边一张放大了的伸子的特写,简直就像在端详女儿逢年过节时穿戴得花枝招展的身姿一般,扑哧一声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这么可乐吗?你这个人啊。”女警官猛然起身,劈手夺过照片。见她怒不可遏,另一个刑警进来了。“请你来问问她吧,我们是无计可施了。”他低声说。丈夫贞三来到跟前。 女警官将伸子的照片收拢,匆匆离去。 “真是你干的吗?啊?”贞三问道,声音比预想的远为镇静。 “是我。” “‘是我’?你……” 只听劈里啪啦一阵杀气腾腾的响动,贞三扑上去就要扭住久子,却被刑警紧紧抱住。 久子望着贞三,心想:这人是谁?今晨送他出门上班时,他的确还是我的丈夫,然而在眼前,在低矮的台灯照耀下,这个莫名其妙地粗声怒吼、张牙舞爪的男人,简直宛如路人。对啦,现在我已然变成了老鼠,父母也好丈夫也罢,统统不存在了。 “告诉我理由!为什么要杀伸子?把伸子还给我!你这个贱女人!”贞三挣脱刑警,揪住久子,隔着桌子揪住她的头发,试图把她摔倒。制止声怒号声交织响起,旋即又平静下来。 久子只觉得头上火辣辣的,头发被拉扯后热辣辣的感觉盘桓不去。 谁也不会明白。 我筋疲力尽地躺在产院的分娩室中,自阵痛开始,整整十四个小时浑浑噩噩,正昏天黑地似梦似醒间,突然听到一声大吼:“生下来啦!是个千金。”一个沉重的东西扑通放在了我的肚子上。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伸子,她由护士扶着,放声哭叫,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人类的婴儿。刹那间,我想道:“啊,长得好像贞三。”然而恐怖感随即袭来。虽然当时我还没弄清楚它的原形,但是至少感觉到,那似乎便是自打知道怀孕以来与日俱增的不安,而且此时其形态更加清晰可见。于是我将视线从那软绵绵、不牢靠的肉团移开了。 结婚第三年,久子二十四岁时怀孕了。贞三在广播电台工作,租的是两个房间、每间六叠大的公寓,房东倒也不赶时髦,不禁止带小孩入住,因此生孩子不存在任何问题。 贞三如同家庭剧中的优秀准爸爸一样,虽然不曾表现出惶恐不安,然而当两人含情脉脉相依而坐时,他会猛地冒出一句:“育婴书上写的东西,有时候会自相矛盾呢。”大概他偶尔也翻阅一些电台里的图书资料。 “我真的可以生下这孩子吗?”刚刚诊断出怀孕那会儿,久子曾再三问贞三。 “咱们也该要孩子了。而且听说初产堕胎对身体不好。”他的回答莫名地缺乏真情实感,不过男人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我害怕。” 他将久子的这句话理解为撒娇。“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要是生儿育女有那么严重,人类不可能增加得这么多。” 这样的对话毫无异常之处,跟每一对初次生子的夫妇一样。久子挺过了妊娠反应,订做了孕妇服,不久便有了确切无疑的胎动。洗澡时大概胎儿也觉得舒服,那圆滚滚的下腹部不停地动弹,如同波浪起伏。每次久子都感到不安,便告诉贞三的母亲,可她却说:“人人都是这样的。俗话不是说‘左思右想难上难,真正生时倒简单’么,的确如此!” 因为是头一回经历,所以恐惧会与日俱增,大概每位孕妇都不能幸免。久子强逼着自己如此想。 “要是个男孩,就让我来起名。女孩子的话,就由你起名吧。”贞三说。 预产期临近时,婆婆住过来帮忙。 “久子的脸部线条变得硬起来了,一准是个男孩。” 听到他们兴高采烈的对话,她还是觉得是在谈论别人。无奈之余,久子只有去询问友人中有经验者。朋友说:“就是这样的。感觉像是别人的事。什么男孩好女孩好,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结果变得歇斯底里。”于是久子思忖道:索性变得歇斯底里,来他个大爆发得了。 以前,如果贞三连续两三天回家晚,又满嘴酒气,含糊其辞,久子便会和他争吵,一如普通夫妻。然而自打怀孕以后,她却变得沉默了。有时候她会突然觉得,仿佛触及了那真相不明的恐惧、那仿佛醒来之后便立即忘却的梦。 “算了吧,妊娠忧郁症之类,可不大像久子会有的毛病。”听贞三这么说,久子也强迫自己相信,这的确是单纯的妊娠忧郁症,她借助一贯超出常人的刚强稳重,驱走恐惧。 久子的母亲在东京山手空袭中丧生。战争结束后,久子尽管还是女子学校一年级学生,却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父亲是人寿保险公司的特约医生,跟工薪阶层一样朝九晚五。刚刚战败那会儿,久子一大清早就起床,将面疙瘩汤做好;放学后,又勤快地赶着去领取时有时无的配给品。虽然父亲从公司带回特别配给物资,因此无须再去黑市遭罪受苦,然而比起年龄相仿却有母亲当家的女孩子,她早早地便擅长操持家务。高中一毕业,久子就进了一家出版社工作,人机灵,酒席上也善于周旋,字写得像男人,大伙儿都管她叫“粉笔”。 有一次采访一位广播界的明星,结束后久子正打算离去,那明星突然发问道:“你拿多少工资?”久子如实回答。 “我给你增加五成,到我这儿来干吧。”大概见她说话干脆、办事利落,煞是中意。 久子于是跳槽去替明星拎包打杂,出入各家电台,一来二往便认识了贞三。贞三是个美男子,绯闻不断,起先久子只是将他视为缺乏阳刚之气的家伙,可有一次两人在电台排练室里面协商工作时,他突然从背后抱住久子,强行吻了她,就像喝醉了酒,张口就说:“咱们结婚吧!” 久子半信半疑。外界纷纷谣传他下手快,而事实恰恰相反。打那以后他又是请吃饭又是请看电影,根本就不曾有过分行为,然后老老实实地去请求久子的父亲准许他们结婚。久子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婚姻竟是这样一步步被强拉硬扯而成的。 作为独生女,她从来不曾认真地考虑过父亲的心情。可事情出乎意料,父亲似乎很满意贞三。“等你的问题解决了,爸爸也要重新找个老伴啦。”听到这话,久子才意识到此事是真的。 那明星一再恳求久子,希望她婚后继续工作。于是夫妇二人的工资加在一起,新家庭显得十分宽裕,昭和三十一年电视机刚刚问世,他们就买回来一台。 婚礼服装、嫁妆全部自己一手操办,蜜月旅行去了京都。除了在车站台阶上绊倒过一次,感觉丢人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平安无事。 头一次将身子交给他时,久子满脸飞红,低声说:“谢谢你一直忍耐到现在。”后来贞三还不时旧话重提,告诉她,这话女人味十足,令他大为震惊。说得久子不知所措。 结婚第三年,两人从东京的公寓搬进了买下的商品房。久子借此机会辞去了工作,跟父亲的往来,也只限于过家家似的在生日、圣诞时寄张卡片。所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久子一心一意地做起妻子来,而且还可喜可贺地怀孕了。年轻的妻子日日称心,事事如意。 阵痛从早上开始,断定确凿无疑后,久子便在贞三和婆婆的陪伴下住进了医院。贞三按照早就安排妥当的步骤,从傍晚开始就和朋友在家里打麻将,一边等候消息。到了晚上九点,孩子一生下来,他便穿着一套深色西服来到医院。 “第一次见面嘛,所以我穿着正装来啦。”然而由于时间太晚,他未能见到伸子。丈夫如此关心,久子高兴的同时,又感觉他不无虚伪。她不愿想起婴儿搁在肚皮上时那种滑溜溜沉甸甸的感觉,只在黑暗之中一个劲地摇头。 接受按摩后,乳汁喷涌而出,几乎飙到天花板上。然而伸子不会吮吸,只会含着乳头哭泣,久子便将乳汁挤进奶瓶里喂她吃。看见女儿一天一天宛似吹气的气球一般茁壮成长,久子心情平静了下来,觉得那恐惧也许真是孕妇们共同的感受。 七天过后,出院回家,久子调配奶粉时,为了试温度,将奶瓶柔软的奶嘴凑到嘴唇边,不想里面竟流出了许多牛奶,呛了她一口,浓郁的芳香扑鼻而来,似曾相识。 奶粉罐一直放在母亲的梳妆台旁边。 我念小学五年级时,多少开始在意打扮了,可那时处于战争期间,连女孩子都不许佩戴蝴蝶结,穿艳丽的衣服。就连运动会时穿件运动服,节日里穿双新的白袜子,我都会对镜端详,百看不厌。顺便还会打开奶粉罐,拿里边的小勺舀一点舔舔。 “久子呀,小宝宝多可怜。小宝宝没有别的东西吃,不像久子,又有面包又有米饭。”妈妈虽不曾当场看见久子偷吃,可是奶粉渐少,偷嘴的事便立马暴露。 说到甜食,那时只有红糖块和黑市里流出的黑麦芽糖,奶粉那柔和的滋味,相较之下无与伦比。所以对于正值长身体的时期、面对甜食馋涎欲滴的我,妈妈并不厉声责骂,明明知道奶粉减少,却也并不将罐子藏起来,只是口头说说而已。那时候,小宝宝刚刚生下来半年。 我还记得母亲挺着大肚子的身姿,那时候我们一同从医院检查完毕回家,待回过神来,正逢防空演习的高潮。警防团的人见母亲没穿扎脚裤,明知她正怀孕,却指责起来。母亲羞愧不已,对亲戚说“年过四十再怀孕,可怜现眼又丢人”,我在一旁听见,觉得很不是滋味。然而生下来,却是个可爱的小妹妹。 昭和十八年春天,学校重新编班,我早早放学回到家,见母亲躺在床上,接生婆待在一旁。我被带到四谷的亲戚家去。当时心中充满恐惧,好像妈妈就此便要死去。来到外边,趁没人注意正擦眼泪,发现一个小孩乐不可支地盯着哭哭啼啼的我。第二天照样去上学,放学后回到高树町自己家里,好像已是日暮时分。黑暗中,母亲和婴儿躺在床上,我看见婴儿口中含着的乳房膨胀得如此之大,大为吃惊。父亲在纸上写下“文子”二字,告诉我,这就是妹妹的名字。 如今回想起来,我依然觉得自己是疼爱文子的。排队买东西时,我总是背着她,就像幼童抱着布娃娃,从不肯释手一般。我让文子坐在起居室橱柜上收音机和佛龛之间狭窄的空处,转过身背对着她,把带子系到胸前扎紧。母亲称赞说:“久子好聪明啊!” 我虽然疼爱她,但从没停止过偷吃奶粉。我不知道当时的配给是怎么回事,不过地板下面挖的防空洞里,存有许多奶粉罐,并不会因为我偷吃一点,文子就不够吃。不光偷吃,我还用牛皮纸信封装好,带去和同学换花生。 奶粉含在口中,会黏在上颌和口腔两侧,很牢,对镜张口时,嘴巴里白花花一片,那时我突然想起患白喉死去的小孩,听说会有一层白色的膜堵住喉咙,发出狗叫般的声音,咳嗽着死去。 贞三还算溺爱孩子,但并不因为有了伸子就改变此前的作息。自从调到新设的电视台,他无法再以孩子为借口早退回家,不过深夜回到家,总会守在藤编的婴儿床前,久久地望着孩子的睡容。半夜里孩子哭闹,他也不生气。偶尔傍晚时分在家,他还会帮孩子洗澡,因为力气大,洗起来得心应手。 “这是婴儿体操,做了腿长得长。”无非是些从育儿书上学来的知识。他将婴儿头下脚上提溜着,久子在一旁提心吊胆。 伸子八个月时感冒了,吃了退烧药之后,又开始拉肚子,拉个不停,明显地瘦弱下来。这么一来,贞三和婆婆都慌了手脚,又是换医生,又是迁怒于他人,闹得惊天动地,不可开交,久子却处变不惊。待孩子病情总算好转之后,贞三叹道:“啊呀,为人之母的自信可真伟大呀。我还以为不行了,办公室的电话铃一响就心惊肉颤,回家路上,又担心会不会出什么大事,甚至害怕走近家门。你倒一点也不慌张。” “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死掉,孩子的生命力可强大啦。” “话是这么说,可她毕竟太小了。我甚至觉得她活着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快别说这话。” 结果是大笑一场。 久子暗自奇怪自己为何不担心。固然,她观察孩子的呼吸,测量体温,更换冷水枕,喂药喂水,可是孩子的腹泻持续了那么久,最后拉出来的粪便都如同淘米水一样,甚至连婆婆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可偏偏自己能镇定自如。这莫非真是亲生母亲动物本能般的自信? 恐惧仍不时掠过心头,仿佛云开雾散之后原形毕露,而我却硬生生地扭过脸去,不敢直视它。可那恐惧,如今变得更加清晰鲜明:我的确在心灵的某一角,盼望着伸子死掉。我告诫自己,身为人母,是不能期待孩子死亡的。然而同时,我心中确切无疑地存在着一个念头:企盼她就此告别仅八个月大的人生。 伸子发育良好,八个月就能够扶着拉门站立,眼见就要开始走路了。患病让她发育迟缓了些,我反倒如释重负。 妹妹文子也一样,胖得圆滚滚的,邻居们甚至建议送她去参加健康宝宝大赛。元旦那天晚上—那时文子好像也是八个月大—她站在被炉旁,因为看到自己喜欢的玩具在我手上,突然向前倾身,摇摆着走了过来,旋即摔倒在地。因此第一个看见文子走路的,就是我。 伸子仿佛要尝试大冒险,扶着拉门,望望榻榻米,又望望我。丈夫在一旁助威,口中嚷着:来呀,过来!走过来!我恨不得闭上眼睛,堵上耳朵。我希望她永远像现在这样。 当我若无其事将这想法说出来时,贞三道:“那当然啦。永远像这样,不,还是两岁为好,正是最最可爱的时候。可她会不断长大,还会出嫁。她会跟什么样的家伙结婚呢?” 贞三颇具专业精神地准备了录音机,将咿呀学语的伸子的片言只语录下来,但对我的恐惧毫无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