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新妇之理(上)第一部分_络新妇之理(上)第一部分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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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新妇之理(上)——第一部分

“你……就是蜘蛛吧?”声音低沉而平静。 放眼所及,皆是樱花。 樱花正值盛开。 猛暴的海风越过春季大海而来,窜上断崖,一瞬间吹散了虚幻现世的荣华。天空、大海与大地浑然化为一体,彷佛一心要把世界染成一片樱红。 “你……就是蜘蛛吧?”声音低沉而平静。 放眼所及,皆是樱花。 樱花正值盛开。 猛暴的海风越过春季大海而来,窜上断崖,一瞬间吹散了虚幻现世的荣华。天空、大海与大地浑然化为一体,彷佛一心要把世界染成一片樱红。 樱红的彩霞中,有一道格外醒目的黑影。 半朽的墓碑,以及身着黑衣的男子。 与其对峙的,是一名染成樱色的女子。 感觉黑衣男子似乎正勉力佯作面无表情。但是,那只是为了应付场面而表面上如此?还是显现出男子真正毫无感情起伏的内在?女子也不了解。 男子接着说:“蜘蛛网围绕在四面八方,而坐镇在中央的其实是你。落网的蝴蝶那残破的翅膀下,其实隐藏着艳毒的八只长脚……”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事件已经解决了。”女子说道。 “就算事件解决了,你的圈套也尚未完结。”男子说道。“……以碍事者制碍事者。束缚你的人,全都从你的身边被排除了。但是你接下来又将被束缚。换言之,你的计划还没有结束,对吧?” “是吗?”女子别过脸去。 “只要除掉接下来将束缚你的人,你就能够名副其实地进占这个国家的中枢。接下来……还有吗?” 几枚花瓣落在女子的脸上、发上,绽放。 “难道……你想对我施以驱魔之术吗?” “没那回事。没有人拜托,我不会那么做的。你身上没有任何附身妖怪,也没有驱逐的必要。” “是啊。我亲手除掉了附身妖怪,就像你所做的一样。” “这样吗?”男子的眼睛眨也不眨。“换句话说,你为了从一切制度的束缚中解放,贯彻自我,得到归宿,才策画了这个计划……,是吗?” “没错,我想要一个归宿。”女子说。“我……我没有一个立身之处……所以,我想要得到自己的栖身之所。” “既然要,就要是最好的地方……是吗?” “只要是人,任谁都会这么想。这是理所当然的。” 女子逞强地说。男子冷酷地注视她。 “没错……,关于这一点,你所采用的方法的确是出类拔萃。这诡计真正高明,实在不忍让它就这样湮没在渺茫的时间彼方。” “承蒙夸奖,愧不敢当。”女子说道,微微地笑了。然而,乱舞的无数樱色碎片模糊了女子的表情,她似乎也在哭泣。 实际上,女子也的确在哭泣。 悲伤,辛酸,都是真的。 即使如此——女子还是不得不笑。 男子说:”一年前……你下了毒。” “有这么一回事吗?” “两个月前,还有一星期前也是。” “那又怎么样呢?” “你做得太过火了。” “他们三个都是风中残烛了。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只是在安排自己的归宿罢了。若是默不吭声,谁都不会给我一个栖身之所的。” 男子重新转向女子说道:“就算如此,你还是做得太过分了。就算是为了获得归宿,你究竟要在你走过的路上留下几具尸骸才甘愿?” 女子早有觉悟,说:“你怎么突然满口仁义道德起来了?一点都不像你。还是……这就是你的极限?但我不这么认为。我知道的,你还不是用你的方法,把好几个人给……” “我……并不是为了自己的主义主张或私利私欲而做的。” “真狡猾。的确,你多半都是受到再三恳求,才半被迫地行动。没错,我会想到要请你出马,一方面是因为我看了相模湖事件的调查报告,但毋宁说……” “是因为久远寺家的……事件吗?” “是的,那个女子的安身之所被你夺走了。的确,就算你不行动,或许结果也不会改变……,不,或许等待着她的,会是更悲惨的结局。所以你救了她……她被拯救出黑暗,结果失去了安身之所,死了。或许,你要说你是身不由己?” “你似乎误会我了。你那种解释,根本是不了解我的真心。” “我了解。你和我不同,是个人道主义者。所以……你无法对我出手。不是吗?” “才没那回事。”男子笑了。“其实,我刚才撒了一个谎。” 女子瞇起一双杏眼。男子的轮廓变得清晰。 “川岛喜市——我已经找到了。” “那又如何呢?” 女子将视线从男子身上转向墓碑的闇影。 男子背对女子,仰望樱树。 “的确,你没有做出任何违法行为,所以不痛不痒。事实上,他非但没有揭发你,甚至由衷感激你。” “这……真令人开心。” “你无所谓吗?” “无所谓呀。” “听好了。我现在的立场,可以像之前的你一样,不,可以更直接地操纵他。他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可以构筑出一个虚像,使你受到法律制裁,或是让你无法见容于社会,我也可以回溯过去,创造出这样的环境——我是这个意思。” “我不担心。” “为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人道主义者的你,绝对不会以那种形式使用你的那种技法,对吧?” “哦?”男子首次露出意外的表情。 “……就算你隐瞒,我也知道。你的弱点——就是你那种身不由己的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吗?” “或者说是现代主义也行。你的诡辩——你所编织出来的咒文确实灵验。但是,有时候你却会故意让它产生破绽。” 女子眼神锐利地望向男子。“说起来,你是个反现代的阴阳师,和我一样,是中世纪黑暗的后裔,不是吗?然而你却同时又是个现代主义者,这令人费解。述说远古的黑暗、创造黑暗、驱逐黑暗的人,为何却又在咒文里织入‘要规律、要健全、要做一个现代人’这类温吞的话语呢?你是不是想要藉此与世界妥协?若是这样的话,那岂非重大的欺瞒?” 一瞬间,风停了,花瓣轻柔地飘下。 漆黑的男子有如死神般的风貌浮现出来。 男子开口了:“这话有些不对。祈祷驱魔是我的工作。纵然不情愿,纵然违反我的主义主张,甚或自相矛盾,都没有关系。我只是选择当下最有效的咒文来念诵罢了。现代、反现代、人道、非人道——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类区别。” 女子反驳说:“这是诡辩。你虽然表现出一副越境者的姿态,但那其实不是越境,而是迷惘吧?你难得表露出来的人道主义,也只能够在现代主义的非生产性上,反照出根植于远古之理的黑暗。鬼蛇神佛都失去了栖身之处,只能够枯坐着等死。你的迷惘使人破灭。你……也是在杀人,跟我一样。” “很遗憾,这也不对。”男子文风不动。“我并未以现代或现代以前这样的范畴来看待历史。对我来说,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过去就是过去。除了将来,包括现在在内的既往全都是同等的。不管是现代主义还是反现代主义,一切的言论都不可能超脱咒文的范围。如果我的话听起来像人道主义,那是因为听的人被人道主义的毒素给侵蚀了。我没有那一类的主义或主张。如果我的话有破绽,那也是在计算之中。” “但是你……把她给逼死了!”女子难得激动起来。“那并非你的本意,不是吗?”她诘问男子。不知为何,她相信这样的话能够撼动男子。 男子回答说:“那的确并非我的本意,结果教人难受。但是,那是已经注定好的。由于我的介入,破灭将确实造访——这是打从一开始就明白的。所以,我总是幻想着会出现某些意外,使得我的行为失效。但是……这类事情从未发生。” “已经……注定好的?” “这一点你应该也明白。”男子静静地向女子挑衅。 女子有些混乱,扶上冰冷的墓碑。然后她开口了:“你的介入搅乱了丝线。虽然你坚持做一个旁观者,但你也明白观测行为本身就包含了不确定性吧?那么……预测根本就……” 一阵旋风卷起覆盖地面的花瓣。 男子的话语乘着漩涡,变得饶舌:“确实,观测者没有自觉的话,就无法摆脱不确定性的定理。但是只要观测者清楚这样的局限,把自己的视点也放入观测对象之中,就不在此限。我自觉自己是事件的旁观者。换言之,我清楚观察行为的界限。所以我使用语言,用语言区别自己的境界。我连我观察的行为都视为事件的一部分,并置换为语言。我并非想要从既有的境界脱逃,也并非试图脱离领域化。” “你……” “我的悲哀就在于此。我一直在想,难道你不悲哀吗?但是看样子,你只是对这一点没有自觉罢了……” 男子转向女子。 女子颤抖了起来,但是她并未退缩。 男子以勾勒着黑影的凶恶眼神盯住女子。“……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完全不明白你所发动的计划是依循什么样的原理而动吧……?” 女子感到意外,一瞬间忘了虚张声势,退后了两三步。这对女子来说是一种屈辱。男子抓住这一点破绽,进行威吓。 “……所以你无法停手。” “停……手?” 停手。 无法停手。 樱花旋转舞落。 “你刻意刺激漫无秩序地活动的因子,创造出一个环境,使其中发生的事件能够自行生产出网状组织,不断地衍生出新的事件。每一个因子及行动虽然会对计划本身造成许多作用,但是计划的运作——事件不会对每一个个体的因果作用有所反应,只是不断地反复生产出事件。你在无意识当中策画、发动的计划,它的运作本身已经规定了它的体系……” “那么……我……” “……在这种情况下,主体与客体、能动与被动这种二元对立的认识论将会失效。如此一来,无自觉的观察者只会误认状况。观察者已不再能够客观地认清当事人所获知的现实,修正轨道;观察者知道的情报愈多,观察就愈是沦为隐蔽事实的行为。已经发动的计划永无休止地反复生产新的事件。所以最后……你的愿望实现了,但是相反地,你失去了许多事物。” “失去……” 失去,失去了。一切都…… “……但是,那不是失去……而是我驱逐了、除掉了。”女子说。 女子摇头,芳葩翩翩飘落。“……就像你所做的,我……” “那么你为何惊惶?”男子严厉地说。“你……其实悲伤不已。杀害了亲人、朋友,牵连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当然悲伤。” 女子真的很悲伤。 因为,虽然她说了无数的谎,却总是坦率地面对自己的感情。 男子脱掉黑色的外衣。 几枚花瓣散落。 他用一种不知是劝谏、还是死心一般的口吻说:“即使如此不择手段获得归宿……你还是甘愿要去吗?然后今后也要继续同样的事吗?老实说,不管你是悲伤还是痛苦,我都无所谓。你很坚强,而且聪明,我甚至想为你喝彩。只是……在那个系当中,没有你这个个人。所以长此以往……你会崩溃。” 男子噤声。 女子望着坟墓。 女子想到了借口:“你是说……沉眠在墓地里的死人要我赎罪吗?这么说来,听说你曾经自称是死人的使者……?” “你那是诡辩。” 男子笑了。 女子也笑了。 “是啊。我就……听从你的忠告吧。” 此时运动总算停止,同时境界消失了。 “……我会……拒绝这桩婚事。” 男子的眼神浮现忧愁。“你……不后悔吗?” “不。” “是吗。”男子说。 “可是……就这样在这里化身为石长比卖,一生守着坟墓,不适合你啊。” “我不会那样的。”女子说。 “你就是说这种体贴的话……才会被误会。”女子这么接口,语尾却被春天的阵风给吹散了。男子虽未听见,却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女子披上了樱色的新衣。 她开口说:“请为我……高价买下。” 男子再次点头,但是女子已经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盛开的樱花下,腐朽的墓碑前,女子的视野只看得见漫舞的花瓣。 “我这一生再也不会哭泣。若是哭泣,就撑不下去。如今事已至此,我会再一次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不会输,绝不会输。我会活得比你、比任何人都坚强。作为石长比卖的后裔,不管是悲伤还是痛苦,我都必须笑着活下去。因为……” 女子静静地、毅然决然地说: “因为……这是络新妇之理啊。” 长门五十次垂着头,合掌膜拜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嘴里念经似地喃喃念诵,身体向后挺起,于是同样蹲在他旁边验尸的木下圀治那张扭曲的脸露了出来。 长长地横躺在地上的,是一具女尸。从不自然的扭曲姿势,以及散乱一地的寝具,可以清楚看出她遇害时曾激烈抵抗过。 死状惨不忍睹。 绯红的长襦袢被卷至腰部,失去弹力的两条白皙长腿伸展在榻榻米上。脚尖彷佛缠足似地蜷缩在一起,只有右脚拇趾异样地朝上翻翘。 感觉冶艳无比,彷佛只有那部分是剪贴上去的图案般,与周遭的景色格格不入。木场修太郎心想:怎么不帮她把裙摆合拢起来呢? 被害人绝非良家妇女。从状况和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娼妓之流。即使不是,既然在卖春宿的包厢里遭到杀害,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木场想着这些事,结果那双白皙的脚显得更加刺眼了。而一方面也是因为房间里一片幽暗所致。 话说回来,木下和鉴识人员丝毫没有要为死者拉好裙摆的样子。木场半辩解地呢喃自语“照片都拍好了,应该可以了吧”,走近遗体,拉好裙摆。木下看着木场的动作,一张狸子般的淡黑色脸庞抽搐着,用一副刑警口吻说:“前辈,这一定又是那家伙犯的案。真是可怜。”木场蹲下身时,长门正好站起来,他听到木下的话,慢吞吞地回过头去,同样以慢吞吞的口吻说:“阿圀,在解剖完成之前,不可以随便乱说啊。不不不,在破案之前,都不晓得凶手到底是谁,不能妄下断论。” 木下没有回嘴,转向木场,表情纠结得更厉害了。他想征询木场的意见。但是木场不理他,再次望向尸体的脚趾。 长门这个刑警做事向来稳扎稳打,有时候甚至慎重过了头,这一点木场平素再清楚不过了。但是独独这一次,长门那慎重其事的发言,听起来只像个笑话。的确,这有可能是其他人模仿前人手法而犯的案子,当然也有可能是个巧合,所以现阶段还无法断定。话虽如此…… ——一定是那家伙吧。 木场也这么想。 ——一模一样。 木场的视线从尸体的脚趾徐徐往上移。从腰部到胸部,再到脖子。脸。松垮地张开的嘴巴里,露出小巧的牙齿。形状姣好的鼻子。还有……眼睛。 被害人的双眼——被捣烂了。 原本是眼珠的位置开了两个空洞。皮肤变色、收缩并隆起,血液凝固成黑色,沾附在四周。看不出原本的长相。虽然必须经过解剖才能够确认,但凶器八成是雕金工艺用的尖头凿子。 ——是那家伙的凶器。 那家伙——涉嫌连续杀人,遭到通缉的平野佑吉。 手法八成相同。 ——这是第四个了。 木场慵懒地站起来。遗体好像要搬出去了。辖区的刑警靠过来,瞪大了眼睛说:“这是那个溃眼魔干的吧?”“溃眼魔”是报纸给平野取的绰号。 木场斜看长门一眼,意有所指地说:“不晓得,不解剖不知道。但到处都留下了指纹等线索,这案子应该不难办吧。对吧,大叔?” “阿修啊,案子可不能用难或简单这种标准去衡量……”长门以一贯的慢吞吞口吻答道。“……而且,这次的案子与之前的三件显然不同吧?这若是平野干的,那么除了平野以外,应该还有一个人在现场,要不然……” “喂,你怎么知道?” “阿修,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老刑警说着,一张无精打采的脸转了过来。“……被害人有性交的痕迹。你刚才不也看到了?” “哦……” 木场只是帮死者理好裙摆而已。 “喏,草纸也被鉴识人员捡去了。被害人是在性行为之后被杀的。平野过去从未凌辱过被害人,唯独这一次却破了例,令人费解呢。” ——这个老头子,该看的地方都看了哪。 木场感到佩服。这就是所谓姜是老的辣吧。 “不巧的是,我没有偷看死者裙下风光的嗜好。那种地方我连看都没看上一眼,怎么可能注意到?” 木场咒骂道,长门似乎把它当成了玩笑,说:“女人家的白皙长腿对单身汉是刺激了些哪。”对木场来说,这话有一半说对了。 此时,青木文藏回来了。 “啊,看样子已经问到目击证词了。” “什么叫做看样子?” “哦,这里的老婆婆有夜盲症,晚上几乎看不见。可是她勉强记得。” “明明看不见,还记得什么鬼?” “体格啊。喏,老婆婆是靠着影子认人的。可是,她说跟被害人一起来的男人体格高大得吓人,而且还是个秃头。” “秃头?是老人吗?” “不,听说是个年轻人。若老婆婆的证言,那就是个身长超过六尺的光头巨汉了。是和尚吗?” “这里可不是箱根。” 木场说道,青木便担心地说:“哦,不晓得那边现在怎么了呢。” 目前,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正闹得沸沸扬扬。二月上旬开始,僧侣接二连三遭到杀害,世人议论著凶手是否也是僧侣,毫无破案的迹象。根据风闻,木场的朋友熟人似乎也被卷入这场事件,进退不得。 因为那里是神奈川的辖区,隶属于东京警视厅的木场没办法插手干涉,不过他还是挂念不已。 青木默默不语,木下不安地说:“可是文兄,如果证词确实没错,那就不是平野了。发型姑且不论,但平野个子很小,顶多才五尺二寸吧。对吧?前辈?” “你很吵耶。是这样吗?可是,在进一步的访查跟搜查之前,什么都还不能断定。得询问本部长的判断才行。” ——大个子的秃头啊。 木场觉得有点不悦。他的朋友里,正好就有一名男子外貌如此。他心想应该不可能有关系,却又觉得身长超过六尺又剃光头的巨汉应该并不常见。 尸体被移走之后,室内看起来更加杂乱。 因为有人把窗帘拉开了。肮脏的墙壁、廉价的镜台、随意挂在衣架屏风上的衣带、枕边散乱的草纸——在灯泡低俗的暖色系照明下,这些事物还能够带来淫靡的幻想,然而一旦曝露在阳光之下,就彷佛魔法解除了一般,变得肮脏不洁。木场无法忍受潮湿的尘埃那腐臭的气味,打开窗户。 木框窗户的玻璃破损,只用报纸草草贴补,很难一下子打开。好不容易硬掰开来,对面也不过是邻家的墙壁。 ——连个人都没办法挤进去。 木场注视着邻家的灰褐色木墙。 警方认定是平野佑吉犯下的连续杀人事件,发生在去年初夏到年底,光是已经确认的就多达三宗。最初的事件发生时,木场才刚被分派到本厅搜查一课,连状况都搞不清楚,所以也不晓得案件详细的经过。一切都是他事后听说的。 第一个牺牲者是信浓町的地主家千金。 被害者名叫矢野妙子,十九岁。 妙子品行端正,邻居对她的风评也很好,是个表里如一的女孩。 ——真可疑哪。 一般来说,被害人都会变成好人或坏人的其中一种。加害人也是一样,不是被评为“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就是“那家伙的话的确有可能杀人”,不是前者就是后者。尽管现实中鲜少会有如同样板中的好人或坏人,但一扯上杀人事件,似乎总是会变得如此。 所以…… 没有人知道那个叫妙子的女孩实际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她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坏名声。不过就算没有丑名,依然惨遭横祸。 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五月二日上午十点——由于女儿晚归,妙子的母亲担心地外出寻找,却在自家斜对面的雕金工艺职人平野佑吉家的玄关口发现了妙子的遗体。 遗体没有任何遭到凌辱的迹象,然而,双眼被锥状物体给刺穿了。 警方立刻断定平野是凶手。 因为那天早上,妙子说要去看看平野的情况而出门,并且同一时刻,不止一两人目击到平野握着染血的凿子,茫茫然地走在路上。 平野佑吉当时三十六岁,他的妻子在昭和二十三年亡故,之后一人独居。昭和二十六年春天,他租下犯罪现场——信浓町的屋子。房东是矢野泰三,妙子的父亲。 根据报告书记载,平野当时似乎处于精神耗弱的状态。他的朋友及医师也证实了这一点。事实上,妙子就是因为前天看到平?一脸苍白地回家,模样非比寻常,才会担心得一大早去拜访平野家——家人如此述说。 妙子似乎生性热心助人,对于平野这个鳏夫,平时就操心他的生活,处处照顾着他。这起命案,可以说是一般被视为美德的热心助人为她招来了杀身之祸。 平野并没有落网。 五个月后,十月中旬过后,出现了第二名牺牲者。是一名叫做川野弓荣、三十五岁的风尘女子,地点在千叶县的兴津町。 这名被害人的双眼也被捣烂。只是地点相距遥远,起初被视为与平野无关的单纯情杀案。因为川野弓荣和矢野妙子不同,是个男女纠纷不断、自甘堕落的女子,过着与“品行端正”四个字完全沾不上边的生活。 弓荣的情夫似乎不止三、四个人,几乎都与弓荣有过金钱纠纷。听说初期搜查阶段锁定的嫌疑犯也不是平野。后来这两起案子是怎么连结在一起的,木场并不知情。因为那个时候,木场正为了给夏季发生的麻烦事收拾善后而东奔西走。会不会是因为查到了指纹? 接着,十二月即将逼近的年底,出现了第三名牺牲者。 这个时候,媒体耸动地报导了“溃眼魔平野”的恐怖名号。 案发地点是胜浦町,同样位于千叶县。第三名牺牲者名叫山本纯子,是一个三十岁的女校教师。双眼同样被捣烂,没有遭受凌辱的迹象。 只是,这起命案有数名目击者,他们的证词中所叙述的凶手的年龄、外貌与平野完全一致。再加上从伤口的形状推断出凶器相同,此外更检验出大量疑似平野的指纹,于是连续溃眼魔平野佑吉的名号一下子震惊了社会。 说到十二月,木场一样埋首于一起相当棘手的事件,当然不可能知道这起发生在远方的命案详情。 然后…… 新年过去,平野依旧尚未落网。 不晓得是飞天了还是遁地了,溃眼魔杳然无踪,连去向也查不出来。报纸则定期想起来似地,批评警方的无能。 就在一月过后,平野潜伏在东京都内的说法开始流传开来。一会儿有人看到淀桥有个行迹鬼祟的男子怀里揣着凿子出没,一会儿是神乐坂有个男人呢喃着“我要眼珠”,追着人跑;风闻、可疑的情报甚嚣尘上。更夸张的是,连疑似平野的男子在调布的废寺里用碗公装着人类的眼珠,津津有味地吃着这种可笑的传闻都煞有介事地流传开来。 如此一来,东京警视厅也不能坐视不管了。一月底,警视厅从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以及信浓町的辖区召来负责人听取状况,虽然为时已晚,但总算设置了共同搜查本部。 ——真的是为时已晚哪。 事到如今想要采取人海战术,也无从下手了。案发后都已经过了那么久,只要凶手想逃,不管是北海道还是熊本,哪里都去得了。 所以木场实在提不起什么干劲。他胡乱浏览了数据,心想:这还能怎么办?根本无从着手。 即使如此,他还是稍微思考了一下。 ——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十九岁品性端正的女孩。 三十五岁自甘堕落的风尘女子。 三十岁严正不阿的女教师。 被害人没有共同点。每一个眼睛都被捣烂了,所以这一定是俗称的猎奇变态杀人,但话说回来,这也太无脉络可寻了。木场也看了被害人的照片等资料,不过她们的外表也找不到任何共通点。 矢野妙子是个眉清目秀的标致少女,在当地似乎被称为小町美人。另一方面,川野弓荣有着一双娇媚的丹凤眼,是个颇具姿色的成熟女性。至于山本纯子,则完全显现出她的知识阶级意识,脂粉不施,从外表甚至连年龄和性别都看不出来,是最令木场避之唯恐不及的类型。 ——光从照片看不出什么端倪哪。 共同点除了都是女人以外,还真找不到其他半项。如果说凶手是个变态,接二连三袭击同一种类型的女子,那还勉强可以理解。可是只要是女人,任谁都好的话,就有点令人费解了。寡廉鲜耻的色魔或强奸魔当中或许也有这种荒唐的家伙,但是平野并没有侵犯被害人。他只杀了她们,而且…… ——还捣烂眼睛。 有什么理由吗? 这真的是连续杀人吗? 搜查员里,没有任何人对这一点存疑。并不是由于状况证据如此显示,而是因为捣烂眼睛这种猎奇的行为自然而然地赋予了这些个别的事件统一感。 而且凶器是特殊的工具。 在这种案子里,动机往往会被视为其次。大部分的搜查员都认为,想在“溃眼魔”这种狂人身上寻找人性的动机和逻辑上的整合性,才是一种错误。所以他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吧。 但是木场感到不对劲。这应该是平野犯的案吧,但是,一定…… ——有什么。 女人。因为是女人,所以杀害。这种几乎不成共同点的共同点或许是成立的。 女人…… 然后,彷佛嘲笑着东奔西走的警察似地,现在又有个女人被杀了。 木场直觉地想:这一定也是平野干的。被害人一样还是——女人。 愚蠢透顶。 ——这连根据都算不上。 正当木场望向半空,想要关上难以开闭的窗户时,看见被朝露沾湿的蜘蛛网正闪闪发亮。 中央盘踞着一只巨大的女郎蜘蛛。 “前辈,该怎么办才好?”青木叫唤木场。 “青木,你那是什么乳臭未干的口气?想法子改一改好不好?大阿呆。什么东西怎么办?” “哦,就是千叶本部的这位……” “我是千叶本部的津畠。这里的指挥是怎么搞的?” 一名长相凶悍的男子傲慢地插话进来。 “哪有什么怎么搞的?” “你们这样任意胡搞,把事情抢光,我们很伤脑筋的。也得顾虑一下我们千叶的立场啊。主导权又不在警视厅手上。” “这还不一定是平野干的吧?” “你说那什么话啊?那具遗体——是说我差点连遗体都看不到喽——只要看那具遗体不就一清二楚了吗?竟然抢先行动。” “啰嗦!你们这些慢郎中,自己拖拖拉拉地到这种时候才来,还说什么抢先不抢先的?不就说还不晓得是不是连续杀人事件了吗?不要妄下断论啊。再说,这里可是东京都,而且是四谷,是四谷署的辖区啊。” “那你们来这里干嘛?” “你这人真的很啰嗦耶。当然是有人请求支持,我们才来的啊。说起来,就算这是溃眼魔干的,也都是因为你们放任凶手逍遥法外,才会发生这种事。知道分寸一点。” “这要说的话,都是因为信浓町的……” “哎呀哎呀,真是辛苦了。”此时长门插了进来。 这种情况,还是交给好好先生吧。 总之,木场最痛恨这类麻烦的地盘争夺意识。所以他带着青木悄悄离开房间。 走廊一片昏暗,而且潮湿。 “一副就是卖春宿的感觉呢。”青木眼界大开地说。木场讨厌他那种学生似的说话口气。青木这个年轻人很讲义气,令人欣赏,但是木场就是看不惯他那种一派正经的作风。 “喂,你该不会威胁了那个老太婆吧?” “威胁?威胁什么?” “就是说,这里是非法的,不是合法立案的住宿设施。只要调查,问题多得是。如果直截了当高压地逼问,老太婆好不容易打开的嘴巴也会闭回去的。” “我才没做那种事哩。”青木说。但是木场明白,如果一个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那么青木那种大义凛然的态度本身就形同一种威胁。而且警察这块招牌,很可能对那一类的人带来莫大的压力。木场说“总之我去见一下老太婆”,也不听青木劝阻,猛地打开像是柜台的房间门扉。 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正中央,是一张满是补钉的暖炉矮桌。或者说,这整个房间就是一个暖炉矮桌,在那满是补钉的景色中,坐着一个老太婆,穿着同样满是补钉的棉袄。 老太婆抬头,那张脸彷佛吃了两、三颗酸梅似地皱成一团,狐疑地仰望木场。 “干嘛?还有事吗?” “打扰了。” “真的很打扰。” “阿婆,别这么说嘛。” “我有名字,叫多田麻纪。” “噢,麻纪阿婆啊。我叫木场。” “怪名字。有什么事?要问昨晚的事的话,我全都告诉那个长得像小芥子木偶的小哥了。” “就是要问那件事。” 木场眼神示意青木关门,穿着外套坐进暖炉矮桌里。 “是你报警的吗?” “是啊。客人起得太晚,我想去收延长费,没想到人竟然变成那副德性。幸好钱已经先收了,要不然差点就被白住喽。我不想被牵扯进麻烦事里,所以才赶快报了警。不行吗?” “没有啊。话说回来,那个女的是常客吗?” “第一次来。收这种只来一次的客人,准没好事。” “完全不认识吗?” “你很烦欸。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你是想说我老糊涂了吗?穿着那种昂贵友禅的女人,才不会上我这里呢。” “昂贵?她穿的和服很昂贵吗?” “很贵啊。”老太婆冷冷地说,接着向木场讨烟。木场给了她一根纸卷烟,老太婆仍然板着脸收下,津津有味地抽了起来。 “告诉你,那是某户人家的太太跟别人私通。虽然化妆化得像个妓女,不过那是装的。” “真亏你看得出来。阿婆不是有夜盲症吗?” “就跟你说我叫多田麻纪了。就算看不见,这点事我也辨认得出来。有那种廉价的脂粉味。不管外表再怎么装,老娘也看得出她的底细。我可不是白干了这行生意三十年的。看你生得一张木屐脸,可别这样就把人给看扁了。” 多田麻纪朝向木场喷烟。 空气中传来一股混合酒精、香烟与樟脑的味道。 ——原来不是风尘女子啊。 那?想要查出身份,可能得花上不少时间。 “女人的伴呢?怎么样?” “什么叫怎么样?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老娘才没那个闲工夫把同样的话说两遍。” “你说那个男的……” ——川岛新造。 木场的朋友。 战争时期,川岛在满州担任甘粕正彦的左右手,相当活跃,现在开了一家小型电影制作公司。他是个高人一等的巨汉,不知为何剃了一颗光头。木场对这件事很在意。 “……是个秃头的巨汉。我想问问其他的。” “其他?什么其他?没有其他了。我想想……,对了,他戴着墨镜。” “墨镜?” 川岛也有戴墨镜。 “你怎么会知道?晚上你不是看不见吗?墨镜也可以用闻的出来吗?” “你这人真笨哪,是他自己说的啦。我说:‘里头很暗,小心点。’他就说:‘噢,晚上戴着墨镜太危险了。’然后拿了下来。” “服装呢……?” 川岛现在依然喜欢穿军服。 “我怎么会知道?老娘有夜盲症啊。” 老太婆说,那对可疑的男女是在二十三时过后上门。她平常不收生客,但是昨晚连一对客人也没有,而且他们大方地事先付帐,所以多田麻纪便带两人到房间去。付钱的据说是女方。 “然后一直到早上,我都待在这里。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可是男的走了吧?” “我才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拖拖拉拉地赖着不走,也只是添麻烦,早走倒是没关系。可能是趁着老娘睡觉的时候回去的吧。杀了那个女的之后。” “玄关的锁呢?” “没那玩意儿。就算要偷,这里也没半点值钱的东西。客人会自行锁上房间的门锁,不要紧的。” “客人……会自行上锁?” 这么说来,纸门上似乎附有挂钩式的小门锁。 “然后呢?” “你真的很啰嗦耶。所以说,我早上过去一看,房间门还锁着。我大声吼叫,要他们差不多该起床滚蛋了,却没人出来,所以我就把纸门踢倒,结果……” “阿、阿婆,等一下。” “我叫多田麻纪啦。” “那个房间只能从里面上锁吧?” “这不是废话吗?” “那个房间是锁着的吧?” “就跟你说是那样了。” ——密室吗? 木场最痛恨密室这种蠢话了。 而且…… 这种地方与那种卖弄歪理的词汇格格不入。首先要有夸大不实的舞台装置,这种词汇才能够发挥它作为词汇的价值。古老的洋馆、因果报应纠缠不清的古宅,或者是坚固的要塞——只有这类场所中发生的脱离现实的事件,才适合“密室”这两个字。它一点都不适合郊区卖春宿这种落魄的风景。而且只是老太婆踢倒纸门就会消失不见的密室,木场才不想煞有其事地以密室称之。 即使如此…… “喂,阿婆,那凶手是怎么离开的?” “那种无所谓的事直接去问凶手啦。啊,光看到你那张四角脸,我就觉得挤死了。快点回去吧。” 没错,真的是无所谓。 这与事件的本质无关。 这不是伪装成自杀的杀人事件,也并非耍弄不在场证明的精巧案件。凶手几乎已经确定,就算嫌犯不是真凶,这也不是塑造成不可能犯罪就能够如何的案子。 真的是没有意义的密室。 木场说了声“打扰了”后,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把整包烟扔到暖炉矮桌上说是饯别。多田麻纪顶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冷冷地说:“谢啦。” 木场走出房间,青木与木下正等着他。 好像要收队了。部下问有没有收获,木场说:“哦,听说命案现场是从里头上锁的密室。”两名年轻刑警同声笑道:“前辈又在胡说八道了。” 木场要两人等着,再次前往现场。 他想确认一下门锁。 包厢还留有几名辖区警官。 木场拱着肩膀,威吓似地进入房间。木场颇清楚自己勇猛的外表能对人造成多强大的恐吓效果。在本厅搜查一课的猛将里,论起容貌的凶恶,木场也是数一数二的。而这样的他现在变本加厉地一脸怒容,就算他的行动有些可疑,也没有人胆敢出声制止。 不出所料,没有任何人阻止他。 入口的纸门只有一道。 纸门靠房间那一侧的木框中央吊着一根金属棒,前端呈钩状。柱子里则嵌进了一个金属环,可以将钩子挂在上面。是常见的简易锁。 太简陋了,而且相当老旧,感觉随时都会掉下来。可能是因为多田麻纪想要从外头开门,用力摇晃而造成的吧。就算钩子勾上,只要拆下纸门,的确还是打得开。纸门也相当破旧而且歪斜,似乎可以轻易拆下。 木场傲慢地“喂”了一声,叫来其中一名狐疑远观的警官。 “喂,这个锁有没有采指纹?” “噢,好像已经采了。刚才有吩咐下来,说可以随意调查了。” “知道了。” 木场命令警官锁上门,自己则慢吞吞地来到走廊。 纸门一关上,里面就传来傻傻的一声:“锁上了哟。”木场摇晃纸门几下,看看情况。确实打不开。只是虽然打不开,却也弄出了相当大的空隙。从空隙望去,可以看到门锁像根火柴棒般横在那里。只要插进细长的物体再往上扳,这种锁两、三下就打得开吧。 ——老太婆说她把门踢开了。 看看上框,做得很不紧密。木场把手指插进隙缝里稍微往上提,再轻轻一推,纸门就从下框脱离,往室内倾斜倒下。 “呜哇!”里头的警官叫了一声,接住纸门。 门锁还勾着,真的很简单。 ——这跟没锁简直没两样。 可是……,仔细想想,就算知道也并不尽然如此。这个锁虽然简陋,却也发挥了十足的功能。只能从里面上锁的话,既然上锁,就代表里面有人;除非里面的人睡得不省人事,只要门被踢倒或拆掉,就一定会被发现。此外,如果室内无人,这个房间就没有任何存在价值,换言之,完全没有从外侧上锁的必要。 而且这个房间是如此地简陋。就算门锁高级坚固,状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这不是密室。 木场想要把纸门装回去,却办不到。因为门锁还勾着,不好挪动,而且他只能抓住纸门的一侧。 不知为何,木场弄得有点狼狈慌张。 ——进去装比较快吧。 于是,木场试着进房。但是门锁勾着的纸门比想像中的更难搞,怎么样都钻不进去。小个子的多田麻纪姑且不论,大个子的木场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踏破纸门。里面的警官按着纸门,也左右为难。木场和警官夹着纸门推来推去,忙乱了一阵。警官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而木场也丝毫没有说明的意思,这也难怪。 木场逼不得已,放开纸门,大声命令里面的警官把纸门装回去,接着又吼道:“纸门装好了就把锁打开!” ——等一下。 这个时候,木场发现了。 在上锁的状态拆下纸门,到这里都没问题。或者说,现在就是这种状态,所以这确实可行。如果从走廊办得到的话,从室内应该也办得到吧。不管是从里面或外面,都是可行的。 但是要把纸门从现在这个状态——锁着从门框拆下来的状态——再依照原样装回去,只有从室内才办得到,不是吗? ——还是灵巧一点的人就办得到? 木场再次抓住纸门,却停手了。不可能。 就算有隙缝,也只塞得进指尖。除非握力超群,是不可能从单侧抓住纸门,与门框保持平行地垂直提起的。就连蛮力十足的木场都做不到。 ——使用工具的话办得到吗? 应该也不是办不到,但是很难吧。不,没有这么做的意义。 完全没有。 如果门真的上了锁,那么就算拆掉纸门这个粗鲁而且简便的方法再怎么容易,在这种情况下,也不适合作为逃脱的方法。应该排除才对。 那么,能不能像平常一样打开纸门,来到走廊,然后再从外面上锁呢? 的确,只要使用丝线之类,花点心思,或许就办得到。不,一定办得到。但是那也是没有意义的。有时间耍那种小花招,倒不如快快闪人才是上策。 ——这里不适合诡计。 木场心想:这果然打从一开始就不是问题。不,根本不应该当成问题。 那样的话。 的确,这道纸门的锁非常容易打开。换言之,要侵入上锁的房间也是可能的。要不被发现地偷偷潜入,或许有些难度,但是如果不在乎被里面的人发现,要大摇大摆地闯入是很简单的。不需要任何花招。 可是,反过来就不行了。 这代表不耍花招,就不可能逃离上锁的房间。 ——没错,不可能。 所以……如果这里真的本来上了锁,那么上锁的人就是从纸门以外的地方——例如窗户——脱逃的。这是天经地义的结论。但是如果木场的空间感觉正确,他认为人类是爬不出刚才看到的那道窗户的。这里也不可能有密道或密门。是自己看漏了吗?还是…… ——老太婆说谎吗? 那么她为什么要说谎?那个老太婆有什么理由不得不做伪证吗?就算有,也完全不明白她特意把房间弄成密室有何意义。 ——总之,先相信老太婆的话看看吧。 木场转念想道。接着,他发现最后只剩下一个解答。 ——发现的时候,凶手还在室内吗? 此时,警官总算装回纸门,打了开来。就算从室内进行,如果只有一个人,想要把上了锁的纸门再装回去,或许还是相当费工夫。果然行不通。 警官睁大了眼睛,诧异万分地问道:”刑警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实验吗?”木场瞥了他一眼,低声凶了一句:“别问那么多,给我安静闭嘴。” 警官答“是”,行了个最敬礼,闭上嘴巴,木场推开他,总算得以进入室内。将室内扫视了一遍。染血的棉被似乎和遗体一起移走了,感觉不再狭窄,反倒是一片空荡。 房间大概有四张半榻榻米大。有些地方凹凸不平,原本一定是壁橱之类的地方也硬是铺上榻榻米。为了增加房间数,房子应该改造过了。 可能是因为这样,除了急就章做出来的窗户外,没有其他开口,也没有顶棚橱柜。家具只有镜台、衣架屏风和木制垃圾桶而已。虽然有烟灰缸和小火炉,却没有矮桌之类的东西。记得刚才榻榻米上摆着水壶和两个缺了口的茶杯,不过似乎被鉴识人员拿走了,现在没看到。不管怎么样…… 没有密道,也没有人可以躲藏的地方。 ——怎么回事? 这样的话,究竟是谁上的锁?难道是尸体上的锁吗?既然门是锁着的,上锁的人就一定在里面,要不然那家伙一定是从别处离开的。 木场仰望天花板。 凶手从天花板静悄悄地降下,杀害了女子…… 再静悄悄地缩回天花板。 ——又不是蜘蛛。 “喂,天花板调查过了吗?” “咦?天花板吗?” 警官吞吞吐吐,里面的另一名警官答道:”天花板上应该没有调查!” “这样啊,我想也是。”木场念经似地嘀咕着,视线下移。窗户。 木场决定也察看一下窗户周围。刚才完全没考虑窗户是否能够当做逃脱路线,所以完全没有加以确认。 不管如何,总是预防万一。 结果看了也是白看。和邻家之间的距离事实上只差了三、四寸,连个人都塞不进去。 木场探头一看,与邻家之间的空地上掉满了堆积如山的垃圾。破掉的茶杯、折断的筷子、揉成一团的纸屑,还有破布。全都蒙上了一层灰,几乎要风化了。每一个都褪成相同的颜色,化成相同的质感…… ——啊。 破掉的茶杯与纸屑之间有一个异质的物体。 ——是墨镜。 木场探出身体,脸几乎要贴到邻家墙壁上,尽可能地伸出手去,总算捡到了。形状和木场印象中的相同,他强烈地感觉这和川岛戴的墨镜是同一款式。 所以…… 木场避开警官的视线,偷偷地把墨镜给扣押了。 木场内心一阵悸动,一点都不像他。 抬头一看,女郎蜘蛛正凝视着自己。 下午两点,他来到四谷署。 搜查会议上众人一片倦怠。 木场原本就痛恨会议这回事。 这次也是,光只有参加人数多,实际上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大家已经有了默契,认定凶手就是平野,根本无人对此存疑,可是没有任何确证,也不可能出现任何有建设性的积极意见,只有辖区及千叶县本部提出的不同看法,打乱了这群废物的团结。 木场姑且将多田麻纪的证词报告上去。 他特意不使用密室这种说法,只说“证人说纸门原本上了锁”。密室这种词汇,在警察当中是不通用的。 不出所料,甚至没人注意到从里面上了锁的状态就叫做密室,木场得到的只有“那又怎样”的疲弱反应而已。这个时候,木场的心已经死了一大半,所以完全没有说出他针对纸门做了实验。 结果,最后的结论是:在指纹的核对结果以及司法解剖的报告出来之前,现阶段要将“左门町妇女溃眼杀人事件”视为一连串溃眼命案的凶手所为,似乎过于武断。和长门那令人不耐烦的见解没什么两样。 在会议做出这个毫无意义的结论之前,木场一直思考着装在内袋里的墨镜。 这是证物,当然应该提交上去。 但是就算要提交上去,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说明提交、什么时候提交才好呢? 这原本不是什么应该犹豫的问题,也不需要说明,只要说自己发现这个东西就行了。而且刑警原本就没有不交出证物这样的选项,意图隐瞒从现场扣押的遗留物,是绝不允许的事。所以这连想都不必想。 但是木场犹豫了。 为什么犹豫?他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答案。 ——川岛。 的确,他很担心川岛,但是木场并不真的认为川岛与这次的事件有关。即使内袋里的墨镜款式与川岛所戴的相同。 ——款式相同又怎么样? 同款的墨镜到处都有。 就算川岛与事件有某种形式上的关联,他也不太可能会是凶手。而且就算川岛是凶手,木场和他之间也完全没有非包庇他不可的情义。川岛只是朋友,又不是木场的救命恩人。但是…… 木场细小的眼睛仔细观察周围。 没有一个搜查员知道木场捡了墨镜。即使就这么三缄其口,这里也没有半个人会怀疑木场,没必要担心。可是,他怎么样就是心神不宁,内心七上八下。当时,警官应该压根儿没注意到才对。没有任何人看到…… ——但是蜘蛛看到了。 “解散。”部长的话声响起。 就在木场陷入沉思之际,会议结束了。 他终究没有从口袋里拿出墨镜。 木场完全错失了时机。 这……这不是故意隐瞒,木场在心中对自己辩解。 这几乎是情势使然。一开始,木场想要在报告多田麻纪的证词时,顺便将墨镜作为证物提交出来——顺理成章地交出来——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没有人对木场的报告内容感兴趣。所以,他只是错过机会罢了。而且会议本身根本是浪费时间,只是场徒有其名的会议,所以,所以…… ——不对,这只是托词。 自己骗自己也没用——木场心想。 的确,他曾经有过提交证物的念头。但是?己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打算隐匿,才把它给捡起来的吗? 木场回想起来,他根本是避着警官的耳目捡起墨镜来的。 那种罪恶感,就是最好的证据。 刑警们三三两两地站起来。木场完全没听到人员如何配置,以及决定了哪些事项,慌忙叫住长门。 “大叔,你要去哪里?” “什么?阿修,你振作一点啊。你和我要去平野以前住的信浓町啊。” “等一下,这还不一定就是平野干的吧?” “哦,是还没确定啊。阿修,你都没在听吗?听说里村医师核对伤口后,断定凶器的形状相同。唔,几乎确定是平野干的了。只是里村医师的意思是凶器的形状相同,他可没说凶器是同一把。而且还有你说的那个老妇人的证词,那边也得调查一下。” “那边?你说的那边,是说秃头男……” 木场按住内袋。 “对。巨汉那边,阿文和阿圀跟四谷署的人一起……你根本没在听吗?” “我们不能去那边吗?” “就说你跟我要去信浓町了啊。” 长门缓慢地移动起来。 “喂,大叔,事到如今再去信浓町又能怎样?平野逃亡都已经过了半年以上耶。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吧。” “你真的完全没在听呢。我们要去见平野的朋友,我记得是姓川岛……” “川……岛?” “对啊。数据上也有写啊,他是平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那……那个姓川岛的是……” “是个印刷工人。” ——是别人啊。 长门边走边翻文件,把那一部分指给木场看。 “你真的一点干劲也没有呢。资料至少也该看一下吧,这里。” 数据上写着川岛喜市这个名字。 二十九岁,任职于酒井印刷厂,和木场认识的川岛是不同人。平野因职业之故,朋友不多,据说他在犯案之前,与这个川岛交情一直不错。 ——是巧合吗? 除了巧合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吧。 “据说也是这个人看到平野精神耗弱,非常担心,才介绍精神神经科医师给他的。” “那个医生是……?” “呃,这么说来,数据上没写那个医生的名字呢。” “医生比较重要吧?” “辖区正在调查吧。” 长门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木场仍无法释然。 信浓町的访查徒劳一场。 川岛喜市在一个月前辞掉了印刷厂的工作。 他似乎也搬家了,之后行踪不明。印刷厂老板说,川岛喜市是个开朗的男子,虽然人有些轻浮,但工作很认真。他辞职非常突然,也完全没有说明理由。”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因为女人?”老板事不关己地说着。木场从他的态度,敏感地察觉他想要撇清关系。 为了慎重起见,木场询问川岛这名青年的身家数据,但老板说不记得了。 ——川岛喜市会是川岛新造的亲戚吗? 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 ——如果是又怎么样? 每件事都教人无法释然。木场还不了解该循哪条线索追查下去,才能够有所发现。 回到刑警办公室一看,青木与木下正在喝茶。 一旁还有四谷署的刑警。 青木说“前辈,辛苦了”,让出座位。木场礼让长门,但是老人往较远处的椅子走去,木场不得已,只好坐了下来。 木下开口道:”被害人的身份终于查出来了。” “真快哪。” 木场原本以为,如果那个女人就像多田麻纪所推测的,不是个风尘女子,那么应该得花上不少时间才能查明身份。因为如果是良家妇女,当然是掩人耳目出门的。 “不仅如此,还问到了重要的证词。” “真是太快了。然后呢?” “哦,教人不敢置信的是,被害人是一家大商号的媳妇呢。” 被害人名叫前岛八千代,二十八岁,嫁到日本桥一家老字号绸缎庄已有三年。 “真亏你们查得到哪。可是,那么就是红杏出墙喽?” 木场问道,木下说“这个嘛”,望向青木。青木苦笑说:“前辈,好像不是红杏出墙。” “为什么?” “唔,证人是死者的丈夫,应该还在署里吧。那家伙真的非常下流……” 早先青木等人回到现场一看,有个行迹鬼祟的男子正在门口附近徘徊。他一下子窥看屋里,一下子绕到后面,行迹相当可疑。青木等人把他抓起来盘问,才知道是八千代的丈夫——前岛贞辅。 “听说那家伙从半夜起就一直在那里盯梢,是跟踪老婆过来的。” “盯梢?在这种大寒天里一直盯着吗?” “是啊。他死缠活缠地,打算坚持到老婆出来的样子。结果没想到警察蜂拥而至,害他想回也回不去,又不能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进退两难。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屋里铁定出了什么事,所以老婆出不来,却万万没有想到盖着草席、被担架抬出来的尸体就是自己的老婆,之后还呆呆地继续守在那里。” 男子对警方的盘问一头雾水,青木察觉有异,硬是要他确认遗体,前岛才总算弄清楚状况了。 “那……你说不是红杏出墙是……?” “如果完全听信那个废人老公的说法,好像是老婆偷偷在卖淫。” “卖淫?良家妇女吗?” “女人是无法理解的啊,木场前辈。” 木下说得一副他对女人了如指掌的模样。 据说,事情的开端要回溯到一个月以前。 结婚之后,前岛夫妇相敬如宾。八千代人长得娇美,照顾老公无微不至,对待佣人、业者相当和善,与客人应对也十分得体,还会算帐,怎么看都是个无可挑剔的绸缎庄少奶奶。相反地,贞辅不晓得是绸缎庄第五代还是第六代当家,是个不知世事的大少爷,打从骨子里什么都不会。惟一的优点只有胆小慎重,是个街坊公认的脓包大少爷。每个人都说,八千代嫁给那个痨病鬼真是太可惜了。青木说,这部分已经迅速查证过了。 贞辅本人似乎也经常向周围的人炫耀,说这么好的妻子就算打着灯笼都没处找。 而这样的贞辅竟然会怀疑起贞洁的妻子,是肇因于一通电话。 贞辅平素不常接听电话,唯独那一次却不知为何亲自接了电话。对方似乎也完全没想到会是店老板接听,一个陌生的男声以傲慢的口气问道:“府上的老板娘是叫八千代这个名字吗?” 贞辅不高兴地应道“是”。 “娘家姓是金井吗?”男人又问。 贞辅心想“这家伙真无礼”,却也忍不住好奇起来,装成佣人的口气回答:“是的,太太的娘家的确是姓金井。”男声应道“这样,那么……”,接着说:“那么你转告她:‘屋后的太郎稻荷神社里,香油钱箱旁有一封书简,若不想让夫婿知道你过去的恶行,务必过来取信。’” “贞辅问他名字,那男人说了声‘这个嘛’,想了一下,答道:‘就说我是蜘蛛的使者吧。’” “蜘蛛?这家伙开什么玩笑啊?而且讲电话的口气怎么那么像古装剧?那,老公跑去找那封信了吗?” “倒也没有。碰到这种情况,一般人会怎么做呢?换做是我,也不晓得会怎么做呢。总之,老公吩咐小伙计把这段话转告老婆,自己偷偷摸摸地监视起老婆的行动。那个叫前岛的家伙,本性似乎就是这么阴险。” 八千代显然大为震惊。 然后似乎立刻前往稻荷神社,贞辅偷偷跟在后头。八千代四处张望了好一阵子,才穿过鸟居,拿起信之后,陷入茫然。贞辅说他躲在社殿后面偷看八千代,感觉到气氛非比寻常。 八千代立即把信揉成一团,扔掉了。贞辅把它捡了起来。 “贞辅说,信上写了五六个男人的名字,底下则写着‘知汝隐情,盼覆。’第二张纸上应该写了联络方法,但被老婆拿走了,老公手中没有。” “简直像古装剧里跑出来的家伙哪。可是光靠这些,根本不晓得是在说些什么呀?” “贞辅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结论:上面的名字是与妻子有过一腿的男人的名字——妻子是个娼妇。” “这也太突兀了吧?” “我也这么认为。”青木说。 关于这件事,贞辅既没有责备妻子,也没有盘问她。后来他尽可能佯装若无其事,逐一监视妻子的行动。原本就派不上用场的老板就算完全不工作,对家业也毫无影响,贞辅把全副心思都用在观察妻子上头了。八千代表面上和平常无异,但是曾经好几次在半夜里拨打可疑的电话。 在寂静中讲电话,音量当然压得极小,不可能连内容都听得一清二楚,但是八千代偶尔会厉声大吼起来,贞辅只听到一部分。“你到底要我怎么样?”“要多少你才答应?”八千代似乎这么说。 “被勒索了吗?”木场问,木下摇头说不是。 “前岛坚称那不是勒索。对吧,文兄?” “是啊。事实上,八千代也没有拿钱出去的迹象。不过这些都是糊里胡涂的老公说的,值不值得相信,实在很难说。根据老公的说法,老婆是在交涉自己的价码,是在争论她不能卖得太便宜。” “蠢透了,又不是花魁。” “就是啊,全都是老公的一厢情愿,听起来很像是他胡诌出来的。连我都忍不住想叫他多少该相信自己的老婆,可是啊……” 贞辅的老婆——实际上就是像娼妓般被杀害了。 大前天晚上,八千代一样偷偷地打电话。贞辅远远地仔细观察,看到妻子从香袋里取出折迭起来的纸张,边看边讲电话。 那天的电话讲得特别久,八千代的样子比以往更可疑,侧耳偷听的贞辅也自然十分聚精会神。没多久,只听见八千代有些激动地说:“我明白了。一次,就这么一次。” 接着八千代在纸上写了字,粗鲁地放下话筒。贞辅说,他从来没见过妻子如此粗鲁的模样。他完全没办法相信眼前的女人就是平常那楚楚可怜的妻子。 贞辅就此确信了。 ——妻子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她是个卖淫的妓女。 木场心想:多么自私的判断啊。任谁都会有烦躁不安的时候,不可能总是保持同一个样子。 贞辅装做若无其事,走到妻子面前。 木场觉得他的行动真是阴险到了极点。 八千代显得有些慌张,但随即佯作无事,匆匆地离开了。那种铁定心里有鬼的态度,让贞辅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断。 “然后老公趁着那天晚上,像个贼似地偷了老婆的香袋,抄下上面写的内容。所以才会知道对方的联络方式以及昨晚密会的场所。” 会合的地点是四谷暗坂,时间是晚上十点三十分。 贞辅按捺着迫不及待的心情,尽可能不与八千代碰头,等待时机。过了晚上八点,他谎称要去棋会所而离开店里。当然,这是为了方便八千代出门。 “真搞不懂。姑且不论是不是卖春,自己的老婆要去跟其他男人密会耶,阻止的话我还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方便她出门?” 木场这么说,木下便说:“男女感情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的,前辈难道不了解这种心情吗?我倒是可以了解啦。”青木用一种斥责木下般的语气说:“他是想抓奸在床啦。” 青木应该是以木场也听得懂的说法在为他说明,但是听在木场耳里,感觉根本是被瞧不起了。反正迟钝的木场就是不了解男女之间的细微感情。青木察觉木场不太高兴,赶忙说下去:“那个老公不辞劳苦,竟然躲在店铺前的电线杆后面,等待老婆出门。天气这么冷,他也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哪。忍耐了半个小时之后,老婆走了出来……” 八千代围着披肩,把脸遮住。尽管如此,远远地还是看得出她化了浓妆。贞辅保持一段距离,尾随在后。不解男女之情的木场觉得这种行为真是阴险极了。 暗坂的入口处站着一名巨汉,相貌非常奇特。 “他说那是个怎样的男人?” “哦,就像那个老婆婆说的,是个身高超过六尺的彪形大汉,秃头——应该是剃光头吧,而且三更半夜的却戴着墨镜……” 木场双手抓住外套,拉紧衣襟。 那就是现在藏在自己怀里的证物。 “……而且都这种时代了,还穿着脏兮兮的军服。” “等一下,你说军服?” 是川岛。不会错,那是川岛新造。 木场感觉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激动。那是一种罪恶的、难以承受的、惭愧、焦躁、想要自保恰到好处地揉合在一起的奇妙感觉。这个时候的木场,一定像个才顺手牵羊的小鬼头般,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他像要蒙混过去似地说:“那一定很醒目吧。”木下说:“是啊,是很醒目啊,只要看过一次就忘不掉。” “那应该很容易找到吧。” 用不着木场拿出证物,川岛应该不用多久就会被当成关系人拘捕了。 青木开口了:”前辈,根本不必找啊,前岛有抄下联络方式。” “对呀,那……” “是啊,凶手——姑且不论他是不是凶手——总之昨晚和被害人在一起的客人究竟是谁,不用多久就可以查出来了。现在四谷署的人正在调查,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那个客人就是凶手嘛。”木下揶揄青木那慎重其事的发言似地,用一种大舌头而且不可一世的口吻说。 “怎么,木下,你的意思这不是平野干的吗?” 木下说客人——川岛就是凶手。 这个断定不能够置若罔闻。木下故意要挑起木场的忧虑似地说:“没错,秃头巨汉就是凶手。”木场问他根据在哪里,青木便接着回答:“那个老公——前岛贞辅站在外面监视,出入那间屋子的,似乎只有那个巨汉而已。” “哦。” 八千代与秃头男谈了一阵子后,两个人生硬地依偎在一起,走到四谷三丁目的十字路口。接着……他们竟胆大包天地经过四谷署前面,往信浓町方向前进,然后忽然拐进小巷子里。贞辅跟在一大段距离后,两人暂时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贞辅慌忙奔过去,但是当他抵达小巷时,两人已经消失无踪了。胆小而阴险的跟踪者说,他会保持那么远的距离跟踪,是因为秃头男看起来很可怕。 小巷子直通到底,没有叉路。 他们离开视线的时间,不足以让他们穿过小巷,所以贞辅认为他们一定是走进路边的某一栋建筑物里了,而且还不是太里面的。所以他一家一家仔细查看,却没有看见类似的地方,也没看到供人休息的旅馆招牌。这也难怪,非法的卖春宿是不会设招牌的。多田麻纪的屋子外观也只是普通的民宅。 “那里发生过火灾,房子都很旧了。这一带除了市谷的前陆军省和内藤町——也就是御苑,除了这些地方以外,全都烧光了,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那一带幸运地留了下来。”四谷署的刑警说道。 青木问:”那一家在做那样的生意,四谷署那里……” “哎,知道是知道啦,近在眼前嘛。” “那么你们没有查报……?” 四谷的刑警略微苦笑,有些客气地回答:“哎,那个老太婆战前好像做了很多有的没的坏事,不过现在倒是很老实。她过得很低调也很朴素,我们想说不需要盯得那么紧……” 此时木下又嚣张地插口道:“你们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这可是个大问题。看那种设备,也不可能拿得到小房间式的简易住宿设施许可吧。如果是茶室的话,就不能住宿。警察不可以容忍那种卖春旅馆般的不良场所存在。” 皮肤质感粗糙得有点像蝾螺的刑警瞥了木下一眼,不耐烦地回答:“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那里并不是黑道管理的地方,老太婆也不是到处拉客、让底下的女人接客抽成的老鸨,更不是拉皮条的,她只是让个体户流莺廉价使用罢了。总比让她们随地铺个草席和客人办事要来得好吧。” “这一带是风化区吗?哦,新宿游廓就在附近呢。就算这样,从卫生观点来看也不好,而且同时触犯了消防法跟旅馆业法吧?说起来,流莺本来就该取缔。不是吗?” “木下,你少啰嗦。” 四谷署的刑警露出极不快的表情,于是木场代替他牵制木下。木下脸上挤出一堆皱纹,眉毛垂成八字型,不满地噤声。 “那跟现在讲的事无关吧?重点是那个……前岛吗?那家伙的证词可以相信吗?” 木下闹起别扭,青木打圆场说:”什么意思?前辈的意思是,前岛贞辅作为一个证人,人品是否可以相信吗?” “不是啦。那家伙一下子就把人给跟丢了不是吗?那段期间说不定发生了什么事哪。” “哦,所以说他真的是意志坚定呢。他一直耐着性子,站在巷子入口,把巷子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遍。那栋屋子不管是从后门还是玄关,都得经过前面的小巷子才能出入,所以站在那里监视是最好不过的。那家伙带着怀表,他说看丢了人,是二十二时五十五分的事。和老婆婆的证词几乎一致,她说那两个人是二十三时左右来的。” “然后呢?他在那里等了多久?” “唔?四个小时左右。” 现在是最寒冷彻骨的季节,而且当时是深夜。木场不可置信地复诵道:“四个小时?”青木微微笑了一下,说:“所以他也感冒啦。” 凌晨三点左右,男方出来了。 贞辅踌躇了一下,决定等待妻子出来。男子的联络方式已经掌握到了,现在重要的是妻子。 那个忠贞贤淑的妻子,究竟会变成怎么样一个荡妇,从这栋可疑的建筑物走出来呢……? “接下来他又等了四个小时。实在是阴险得像条蛇,教人哑口无言。可是跟着出来的是一个邋遢的老婆婆,接着警官过来,然后我们闯了进去。” “所以没有平野登场的余地,秃头就是凶手啊,前辈。” 呕气的木下这么做结。听完他的话,原本一直默默不语的长门慢吞吞地发言道:“那么凶器又怎么说呢?那是为了伪装成那一连串命案而动的手脚吗?” “这当然就是预谋杀人了,需要事前准备。那种凿子不是随处都买得到的,得拜托铁匠特别打造才有办法。” 蝾螺这么说。青木问道:“市面上没在卖吗?”刑警回答:“平野的也是特别订做的。” 川岛。 溃眼魔。 主妇暗地里卖春。 无意义的密室。预谋杀人。 ——什么跟什么啊? 别说是混乱了,根本兜不在一起。木场难得地搔了搔头。他抓了抓理得极短、硬得像铁丝般的头发,”哼”的从鼻子吐出短短一声叹息。 “喂,那个笨老公现在在哪里?” “还在署里。刚才还在接受这里的署长侦讯,手续和确认事项还没有完成。” “我要见他,大叔也一起来吧。” 木场站了起来。众人一脸困惑。 杀风景的侦讯室里空气滞闷,而且寒冷。房间里只有一道嵌了铁丝网的窗户,看起来和刚才卖春宿的房间也有那么一点相似。 正中央的椅子上孤伶伶地坐了一个身穿和服的男子,鼻子上挂着鼻涕,身形貌似葫芦。 他的脸色苍白,但眼圈泛红。是发烧了吗?要是发烧,应该病得颇严重——木场心想,却没有半点慰问他的意思。葫芦看到木场,稍微左倾点了个头。 “真是倒霉哪。” 木场是刑警,所以不说应酬话。但是他也不会因为看对方不顺眼,就劈头恫吓人家。他会忍耐到极限,直到无法忍耐了,再怒吼出声。这就是木场的作风。 “是不是很沮丧?” 葫芦——前岛贞辅放屁似的“呵啊”应声,吸起鼻涕。 “哦,是吓了一大跳啦。我碰上这么恐怖的事根本没道理嘛。” ——真是个娘娘腔的家伙。 “我也完全没料到内子竟是那种女人,你不觉得这实在太过分了吗?” “比起老婆被杀,遭到老婆背叛的打击更大是吗?” “这样说的确也是啦。我一直信赖的内子背叛了我,光是背叛也就算了,没想到还演变成这种事。咱们店铺可是信誉扫地了。” 木场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不耐烦了起来。 总觉得这家伙莫名地惹人嫌。 “你应该已经被问过很多次了,不过可以再请你说一次吗?和你老婆在一起的那个巨汉,你看得有多清楚?” “那么恐怖的男人,只要看过一次,就一辈子忘不了哪。那个巨汉长得像恶鬼一般,搞不好有八尺那么高,手脚也很长,一副很野蛮的样子,眼神也凶神恶煞的。他像这样眨了好几次眼睛……” “衣服呢?他穿着军服吗?” “是啊。会喜欢做那种鄙俗打扮的,不是什么狐群狗党,就是地痞流氓,总之不是什么可以堂堂正正走在大马路上的人吧。那种低俗的衣服,就算有人求我,我也绝对不穿。可怕可怕。” “才不会有人求你咧。” ——你这家伙才不适合军服哩。 木场嗤之以鼻。 川岛为什么会一直穿着军服,木场隐约明白。川岛一定也和木场一样,既迟钝又落伍,是个笨拙到家的人。 比起内在,外表意外地更能左右一个人的价值。不,直到数年前,这还是理所当然的事。一个人的价值,就靠他身上有几颗星来决定。是大将还是小兵,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军人被迫拥有匹配那些星星数目的内在,每个人都像这样生活。很简单。 但并不是简单就好了,或者说,简单才是错的。一个人的价值要是靠那种东西来决定,那还得了?人的价值应该是更微妙、更复杂的,所以一个社会由着如此简单的判断基准横行,果然还是不对的——这点事木场也了解。 战争结束后,复杂的现代社会来临,价值观变得更加错综微妙了。若问是否有丝毫改变?答案是:什么都没有改变。结果现在的人依然是以外表来断定一个人。木场感觉这种风潮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本加厉。只是判断的基准变得暧昧,范围更广了。如果根本完全没有改变的话,对木场这样的笨蛋来说,过去那种简单反而还比较好。 所以像木场这种无法巧妙融入社会的人,往往会迷失自己。若是漫不经心,就会消融在暧昧模糊的社会里,弄不清哪里才是自己了。所以至少要强调自己没有内在,若不这么做,存在价值就会动摇。 换言之,服装这种东西,就像要强调自己与社会其他人不同的铠甲。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不过木场觉得川岛也是这样。青葫芦也像个青葫芦,穿着娘娘腔的和服,这和穿军?是同样的道理。 “要是见了他,你认得出来吗?” “当然认得出来。他的脸被路灯照亮,我看得一清二楚。他长得就像条蛇似的。” “真的吗……?” 川岛乍见之下虽然吓人,但长相倒还颇为可爱。 “……你从刚才就一直说着什么鬼啊蛇的,把人家说得还真难听。说起来,哪有人身高八尺的?你是不是太夸张了?” “呃,我是说印象嘛,又不可能真的拿尺去量。可是恕我再三强调,他的脸我看得很清楚。绝对不会错。他就像这样,眨巴眨巴地眨着眼睛……” “喂,什么眨眼?你不是说他戴着墨镜吗?” “他才没戴那种东西呢。” “啊……” 墨镜在木场手里,他离开时不可能戴着。 “……等一下,他一开始有戴吧?” “一开始?哦,好像是吧。一开始我跟踪他们,只有看到背影。他走出来的时候,我才从正面看到他的脸,那个时候已经没戴了。” 那么,川岛是戴着墨镜来,然后拿下搁着了吗?不,他把墨镜扔到窗外了。 ——为什么? “他无声无息像个大入道似地穿过门出来的时候,我确实看到他的脸了。所以……过了十分钟左右,对,他又折回来一次。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我跟踪他们的行迹败露,差点吓死了。” “折回来?” “嗯,这我也跟署长说过了。然后他又进去,很快就出来了。接着就这样离开了。” “凶手会回头吗?不是应该要逃走吗?”木场忍不住问一旁的长门。 “不晓得哪。像是回来确定被害人是不是真的死了,或是忘了什么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所以折回来拿,也是有这种可能吧。” ——证据。 ——墨镜。 可是证据留在那里。 他是为了湮灭证据才把墨镜丢掉吗?不,如果他是为了湮灭证据才折回来,不可能会做那种事。与其丢出窗外,倒不如带走。 “太奇怪了。”木场自言自语地说,长门应道:“是吗?的确是蛮奇怪的哪。”简直就像落语中的隐居老头会说的话。长门接着问:”那个男人出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左右吧?在那之前都没有任何人出入吗?” “连个人影、连条狗都没经过。” “这样啊。然后那个人又折回来……,那样的话,是三点十分左右的事吗?” “差不多吧。” “他在里面待了多久?” “三分钟左右吧。” “他第二次出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他的脸了?” “因为大入道走出来,我确定了内子进去的建筑物,于是监视地点移动到屋子对面的垃圾桶处,所以第二次看得特别清楚。和第一次是同一个人,表情和态度都没有变。” “是吗。然后呢?” “还是没有人经过,当时是大半夜嘛。五点半左右,有送报的经过,但是略过了那一家,接着送牛奶的经过,一样略过那一家。到了六点半左右,里面有一个老太婆脸色大变地走出来,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我走到玄关口看看,又打消了念头。嗯,最后我还是没有进去。那个时候,大马路上零星地出现了行人,我担心被人看见,没办法,只好绕到屋子后面看看。” “为什么有人就要绕到后面?” “刑警先生,那当然是因为我在盯梢这方面是个门外汉啊。天黑的时候,藏在电线杆后面或垃圾桶旁边都还好,但是天一亮……怎么说,很丢脸耶。我钻进那栋建筑物与右邻人家围墙之间的隙缝——那是条小径,我的衣服都给磨脏了,不过我还是钻进那里。我本来想要绕到后院去,但是那里没有后院哪。跟后面的人家紧贴在一起,根本进不去。连一分(注)的空隙也没有,一根手指也插不进去。” “这我知道。可是啊,别嫌我啰嗦,你也太夸大其词了。那里至少有三寸宽吧。” 木场把手伸进隙缝里捡起了墨镜。要是连根手指都插不进去,木场的粗手臂根本不可能伸得进去。 “这样吗?或许是吧。然后就在那个时候,玄关口传来声音,我吓得腿都软了。” “声音?那是……?” “我想大概是那个老太婆回来了。” “什么叫大概?” “因为我又没看见,当时我夹在屋子旁边嘛,只看得见墙壁而已。” “也对。可是,那你怎么知道那是老太婆?” “事实上就是老太婆回来啦,后来她又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么她应该回来过一次,可是我没看见她回来,所以一定是那个时候回来的。这是理所当然的推理嘛。” “老太婆也回来了?” 疑似凶手的男人及报案者都回来过一次,奇妙的吻合。长门开口问:“有多久?” “什么东西多久?” “你钻进建筑物旁边,到听见声音为止的时间。” “大概三分钟吧。” “三分钟……?这样啊。真快呢。” “很快吗?我倒是觉得很漫长。” 长门纳闷地偏了两三次头,向木场问道:“阿修,你跟那个老妇人谈过吧?她是不是很胆小还是很冒失,或者是……” “才没那回事。我看那个老太婆就算被砍了头也会哈哈大笑,胆大包天呢。非常刚强,是个女中豪杰吧。” “那么她为什么会脸色大变呢?” “大叔,你怎么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呢?当然是因为看到尸体才脸色大变啊。就算没有吓得六神无主,想想那副死相吧,至少也会脸色……” “阿修,我说啊,短短三分钟,是没办法从现场来到警署的。所以那个妇人应该不是出来报警的。那么在那个时候,她应该还没有看到尸体吧。” “哦……” 确实如此。而且多田麻纪供称:客人迟迟不离开,她过去一看,才发现尸体。那么以发现尸体的时间来看,六点半是太早了,也与供述不符。 不过长门少根筋的用一句“她一定是有什么事吧”做结。“不好意思打断你的话,前岛先生,后来又怎么了呢?”接着他催促青葫芦。 “后来……是的,待声音完全歇止之后……,哦,为了慎重起见,声音消失之后,我还原地屏息潜伏了五分钟左右吧。静下来之后,我回到路上,想了想便绕到另一侧,就是建筑物的左侧。那里的隙缝比较宽一些,虽然是条死巷,但有厨房后门。” “你进去里面了吗?” “才没有呢,我又不是小偷。我只是窥看屋内的状况而已。” “然后呢?” “一片死寂啊。” 那个时候…… 屋子里应该只剩下多田麻纪以及女子——这个葫芦的妻子——冰冷的尸体而已。 “我在那里待了多久呢?没有任何声息。不久后,玄关又喀啦啦打开,把我吓了一跳。我像这样蹲下身来,偷偷摸摸一看,刚才那个老太婆又……” “喂,这次是经过多久?你进去屋子左侧,从后门窥看情况,直到老太婆出来,这中间过了多久?” “呃,我想想,十分、十五分……,不,先等一下。那个老太婆第一次出来,我记得是六点半左右,我看了怀表。然后我进去右边的隙缝再出来,这中间大概三到五分钟,顶多十分钟吧。然后我进去左边……,玄关那里又有动静,是七点过后……,不对,大概七点半吧。这样算算也过了四、五十分钟呢。我躲过老太婆后,死了心,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也就是垃圾桶旁边。真是吓坏我了。” “那么你在人家的屋子两边鬼鬼祟祟待了将近一小时?” “应该是吧。老太婆这次板着一张脸,拎了个包袱出来了。然后没有多久,她就带着警官回来了。” “包袱?” “对,我记得是紫色的包袱吧。过了很久,老太婆才带着警察一起回来,对,差不多是八点半左右吧。” 那么多田麻纪发现尸体,是在六点四十分到七点三十分之间了。以时间来说相当早。木场说“好早哪”,结果长门同声说道“好慢哪”。木场问他什么东西很慢,反而被问什么东西很早。 “大叔,那个老太婆说客人早上迟迟不离开,她想要去收延长费,才踢开房间纸门的耶。早上七点算晚吗?如果过了十点还不出来,老太婆会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七点实在太早啦。” 老刑警笑容可掬地回答:“阿修啊,对方是生客啊,这要怎么说都成吧?规定什么的随口胡诌一通就可以了,当然是愈早愈好。五、六点的确是太早,但七点的话,还说得过去吧。就说我们这里的规定是到七点,要加收多少钱都行,她打的当然是这种算盘喽。” 原来如此,确实有理,的确像是那个女中豪杰会做的事。可是…… “大叔说的慢是指什么?” “阿修,那当然慢啦。从现场走到警署这里,顶多只要十分钟吧?来回二十分钟就很够了。那个妇人是脚不方便吗?还是四谷署对应太差?从证人刚才的话来看,妇人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报案呢。” 的确,这次时间又花得太长。 第一次外出是三分钟,这太快了。回来之后又出去,这次花了一个小时。多田麻纪的行动,两次都不符合通报警察所需要的时间。 长门说出蠢话来:“她是顺道去哪里了吗?”木场倒不觉得有人会那么荒唐,去通报杀人命案时还顺道去办别的事。 “这件事姑且不论,前岛先生,从昨晚到今早之间,除了那个妇人以外,有没有其他人离开那栋屋子?” “就只有大入道而已,这一点错不了。” “这样啊。”长门伤脑筋地说,拍了两、三下额头,望向木场。木场盘起胳膊,右手拳头碰到坚硬的东西。是装在内袋里的证物。 ——那个人是川岛吗? “那个……老太婆出门之后呢?” “什么?所以说,警官就来了啊。” “不是啦,我是问警官抵达之前。” “我待在垃圾桶旁边,也有到大马路上走过一会儿,但是眼睛一时半刻都没有离开过玄关。我来来回回,眼睛一直盯着。” 感觉像在夸耀,说是居功自傲也行。 此时青木走进来,小声地说:“已经知道死亡推定时间了。”木场简短地问几点,青木也简短地回答:“凌晨三点,误差前后十分钟。” ——那个时候川岛还在。 “目前报告只有这样。”青木说道,退下了。 木场益发感到难以释怀。眼前的证人——而且是被害人的丈夫——是最让木场看不顺眼的类型,这也加深这件?的不对劲。长门那慢条斯理的动作也同样让木场不耐烦。那个慢郎中又悠哉地开口说:“可是前岛先生,天这么冷,亏你撑得住呢。你肚子一定也饿了吧。从你离家到现在,总共已经将近十七个钟头呢。” 痨病鬼稍微扭了扭身体,“哦”了一声,有点喜孜孜地说:“我全副武装,戴了围巾、穿了底裤跟毛线袜,还带了怀炉,也包了饭团带去,感觉有点像侦探呢。”接着他伸出中指,轻轻抚平抹了油的头发。 ——老婆死了,他竟是这副德性? 木场终于忍无可忍了。 “混帐东西!”木场怒喝,拍打桌子。“这是老婆被人抢走的男人说的话吗?” “什么抢走,才不是哩。我一直被那个叫八千代的荡妇给骗了。” “被骗?啰嗦!竟然愣头愣脑地跟上去,你以为是在游山玩水吗?不管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不都是自己的老婆吗?你的老婆就在你眼前被人给杀了耶?你稍微有骨气一点吧!要是你当时立刻闯进去,揍那个奸夫,把老婆带走,她就不会被杀了啊!” 青葫芦一脸气愤难平地瞪着木场。他鼓起腮帮子来,简直像个小孩。 “你、你别血口喷人了。我可没道理要被你这样吼。说起来,我可是被害人耶。而且那种女人才不是我老婆呢。那种、那种婊子活该被杀!” “混帐东西!”木场这回双手用力敲桌。”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不能置若罔闻。你这混账的意思是妓女通通该死、全都活该被杀吗?你有种再给我说一次,看我拿你撞破铁丝网,扔出窗户去!” 木场气势汹汹的模样,把青葫芦吓得更是面无血色。 “这、这个人是突然怎么啦?这跟妓女无关啊。我是说,明明有丈夫,还、还跟其他男人私通的不检点女人,死了也是活该。自古以来,男女私通被抓到,本来就可以先斩后奏的啊!(注)”他半带哭音地说。 奸夫淫妇杀无赦。 这样啊。 ——这个青葫芦有杀老婆的动机。 没错。 木场发现了。种种事实从各个角度将疑似川岛的男子推上了搜查线,尽管如此,若把川岛视为凶手,却会有许多令人难以信服之处。就算找到再多旁证,川岛凶手说依然有破绽。总有牵强之处。 不管卖春一事是真是假,八千代这个女人应该确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她很有可能因此遭人勒索。 那么,如果假设川岛是恐吓她的人,就更没有理由杀她了。客人杀死买来的妓女也太奇怪了。 妻子不是被勒索,而是遭到杀害。那么身为丈夫的这个人,反倒是最可疑的嫌犯。至少以常理来看,这比较有真实性。 把葫芦老公当成凶手比较合乎道理。 他等于没有不在场证据。不,他甚至作证说命案发生时他人就在现场附近。再加上他刚才喋喋不休说出来的那一堆证词,也令人质疑其可信度。或许全都是编造出来的。木场瞪住他。 “你、你们该不会在怀疑我吧……?” 木场细小的眼睛露出厉光,一径威吓他。 前岛像只苍蝇似的,忙碌地摩擦着手掌,出声抗议:“……太、太可笑了。我根本用不着杀老婆,只要写封休书就行啦。那种东西两、三下就可以写好,事情不就结了吗?我、我何必杀她呢?蠢毙了!” “蠢?很蠢是吗?” “当然蠢啦。为了那种女人糟蹋自己的一生,太愚蠢了。” “听说她是一个很贤慧的老婆不是吗?” “哼,那是以前。我也曾经拿她自夸,但那是因为我以前都被蒙在鼓里。不过如今演变至此,状况就不同了。谁知道她以前瞒着我背地里都干些什么勾当?就算表面上装得再怎么贤慧,卖淫的就是卖淫的。一想到我跟那种女人曾经是夫妻,我就气得快七窍生烟啦。我被她给骗了,被她给耍了。最后竟然还给我捅出这种娄子来,我家延续了六代的招牌都被她名声扫地啦!” 前岛憔悴的面容异常地充满魄力。 而木场感到厌倦至极。 眼前的男人说的这番话,并未违背世间的常识。他说的没有错,但是木场却毫无道理地无法接受。 “管她是卖淫的还是罪犯,那都没有关系吧?她不是对你仁至义尽了吗?对你来说,老婆……到底算什么?” “老婆就是老婆啊。” “哼。” 木场忍不住同情起八千代这个女人来了。 木场向长门使了个眼色,他已经受够和这种人说话了。长门老态龙钟地拍了一下手,说:“前岛先生,已经可以了,麻烦你再多坐一会儿。”说罢他站了起来。青葫芦再三重申:“我没有杀人喔。” 交接的警官是之前帮忙按住纸门的警官,木场忍不住背过脸去。“阿修,你满意了吗?”长门用一副老亲戚的口吻问道,然后说:“接下来就交给四谷署的人吧。” 木场在走廊上问长门:“那个……呃,怎么说呢,大叔……” 语不成句。但是长门察觉他想说什么,看也没看木场,应声说:“唔,是该把他当成嫌疑犯吧。” “四谷署的人也这么想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长门道,回过头来说:“我想没办法把他拘留太久,但是若要怀疑的话,他的确非常可疑。不能因为他是被害人的丈夫,他的话就全盘接受。只是不管怎么样,都得等到开会决定,不可一个人鲁莽行事。不能做出越权行为来。我们只是来支持的。哎,等到明天的会议再说吧。就算证人的话可信,也得先把过世的妻子的底细查个清楚。而且……” 说到这里,长门难得露出严肃表情。“……还有凶器的问题。” “凿子吗?大叔好像很在意它哪。那种凿子那么特殊吗?” “唔,木匠使用的凿子,再细也顶多是八厘凿吧。但是听说凶器的尖端只有二厘左右,是非常细的凿状物体。而且前端的扁平部分形状很特殊。平野工作的工具留在他家里,听说全都是特别订做的,警方请制作这些道具的铁匠过去一看,说是少了一根细凿子。仔细地询问那把不见的凿子的特征之后,发现它与被害人的伤口形状几乎一致,所以才断定那把二厘凿就是凶器。就像四谷署的人说的,那不是可以轻易弄到手的东西。而且关于凶器形状的细节,并没有流出街坊,所以我认为若是有人想要模仿,也很快就会被识破。从那位前岛先生的言行举止来看,我不认为他能够做到这样的事。” 但川岛也是一样吧。当然,这些都只是臆测。 “大叔,你在现场的口气听起来对平野凶手说非常质疑……,但你还没有排除平野是凶手的可能性吗?” 木场半带挖苦地说,结果长门回了他一句和现场时相同的话:“不管怎么样,现在要下定论,还言之过早。” 长门说他要回本厅。木场大声宣告似地说:“那我要回去了。”他总觉得得在明天之前整理出一个象样的想法才行。他不擅长思考。 木场准备回去时,青木经过他身边,快活地说:“前辈,加门先生找了好久耶。”木场反问加门是谁,青木说是四谷署的刑警。似乎不是刚才同席的那个蝾螺。 “找了好久?找什么?我吗?” “是啊。那个呃……降旗,叫降旗弘的那个人,我记得是去年年底逗子事件的……和神奈川共同搜查时的关系人吧?” 听见意外的名字,木场感到困惑。 “是啊。” “那个人是前辈的朋友吗?” “朋友?才不是咧。他才不是什么朋友,只是小时候他住在我家附近罢了。他怎么了吗?” 降旗是木场老家附近一家倒闭的牙医家儿子。他本来好像是精神神经科医师,似乎有什么缘由,辞掉了工作。 去年年底,降旗牵扯上木场负责的某起事件。他们睽违了二十年再会,但是实际上见了面,却也没有任何怀念的心情。说是而时玩伴,好像很好听,但其实只是家住在附近,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回忆,如果对方不主动联络,他可能一生都不会再想起这个人来。 “哦,听说那个人就是诊疗平野的神经科医师。世界真是小啊。” “呆瓜。那是因为精神神经科的医师很少,又不是外科内科,总共也没几个。可是那家伙应该已经不干医生了,就在去年春天还是夏天的时候……” “嗯,听说是他辞职之前诊疗的,平野好像是他最后一个病患。平野接受诊疗的日子,就是他犯案的前一天。降旗先生辞职后,不知道去了哪里,加门先生正在找他。” “可是我听说已经问到医生的证词?” “唔,似乎讯问了不止一次,但是他辞职以后,就行踪不明了。幸好病历之类的好像有留下来……” “那种也有病历呀?” “不晓得。或许是随手写下像笔记般的东西吧。总之,加门先生说他一直想找降旗先生再谈一谈。然后他偶然得知了逗子的事件,上个月好像向神奈川洽询,结果,喏,那个石井警部……” “哦,石井那个呆头鹅啊。” 石井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警部,与木场因缘匪浅。降旗所涉入的事件里,负责的搜查主任就是石井。 “他现在出差去箱根山了。” “箱根是别人负责的吧?报上登的是别人的名字啊。” “因为没个结果,所以他大爷不得不亲自出马吧。然后本部陷入一团忙乱,没时间理会,所以加门先生又向辖区的叶山署洽询,结果听说降旗在上个月底已经搬出借住的教会,去了东京,也不晓得去了哪里,所以叫加门先生询问警视厅的木场。” “干嘛找我?我可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没跟他见面吗?” 见是见了。上个月底降旗打了通电话来,木场和他去喝了一次酒。 “不……,最近见过一次,可是只是喝酒,没听说他要上东京,当然也没听说他要在哪里落脚。去问那家伙寄住的教会牧师比较快吧。” “牧师说他不知道。” “真没办法。说起来,逗子的事件才刚送交检察厅,还没有解决吧?关系人的去向怎么没有掌握清楚呢?真是蠢货。” 青木说:“你骂我也没用啊。” 确实如此。木场请人找来那个姓加门的刑警,告诉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加门这个刑警有着一双昏昏欲睡的眼睛,人中部位很长,一张脸松垮垮的。这么说来,好像曾经在会议中看过他。加门好像有点失望,木场告诉他若有什么消息,会立刻通知他。 总觉得累了。 思考也没个具体的想法。 木场无言地走到玄关口,尽可能摆出不悦的表情邀请青木说:“去喝一杯怎么样?” “啊,好啊。承蒙鬼木场修邀请,不管是地狱还是哪里,我都乐意奉陪。记得在丰岛服勤的时候,我们常常一路喝到天亮呢。请让我作陪吧。” “别说大话了,你不是老是两三下就睡着了吗?” 木场与青木在被调派到东京警视厅前,从隶属于池袋署时就彼此认识,两人前前后后已经有四年交情了。青木害臊地“嘿嘿嘿”的笑,环顾四周,悠哉地说:“这一带现在虽然这么杀风景,但火灾以前可是条花街呢。” 四谷与新宿相比,灾后重建的速度非常缓慢,到处依旧是赤裸裸的战争伤痕,呈现出一片肃杀之气。虽然肃杀,但这个城镇仍不干爽,感觉是阴湿的。 “什么以前,那也不是多久前的事吧。市谷是靠陆军吃饭的三业地啊。不过那是荒木町那里,这边是左门町。说到左门町,呜呜呜——,是阿岩的发源地才对吧?”木场模仿幽灵的手势说。 “前辈,《四谷怪谈》的故事是真的吗?”青木问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怎么会知道?”木场粗声粗气地回答。 听说在过去,四谷有一道门叫做四谷大木户。换言之,这附近是江户的终点——边界。木场听人说过,所以知道四谷怪谈里的薄情郎伊右卫门,是以守护江户边界的御先手组的一个同心(注三)作为原型。 现在四谷已经成了东京的中心,不再是边界了。围绕都市的边界早已重新划分。但是,木场觉得这个城镇即使历经祝融肆虐,却仍旧有些阴湿,是因为这片土地曾经是边界之故。 “城镇的面貌是瞬息万变的,但是气味和湿气长年浸染其中,是很难消失的吧……” 木场也这么觉得。 闇坂底下那一带,现在似乎已经换了个名字,但是过去它被称为谷町公园。这一带是个钵状洼地,地形也完全就是个谷町,据说在明治时期,是三大贫民区之一的贫民窟中心,就另一种意义来说,也算是一种深谷吧。 聚落本身似乎在明治末期完全消失殆尽了,但是听说在那之前,这里居住着满满地被社会称为下流阶层的各行各业人物。 城镇被烧得一干二净,废墟又形成另一个城镇。新的城镇没有过去的记忆,所以完全变了副模样。但是…… ——就像遗迹一样吧。 只要挖掘,就会显现出过去的面孔。 或许和居民、建筑物无关,那种东西一直都存在着。木场这么说,青木便答道:“那种想法不太好哟。” “果然不好吗?”木场说。 离开信浓町后,两人发现一处肮脏的小摊子,凑了过去。 他们喝了掺水的廉价酒。加热之后,就不晓得自己喝的究竟是什么,但还是能醉。 木场首先思考该思考些什么。 “木下他啊……”青木说,“……很讨厌娼妇吧。” “讨厌?” “去年夏天,红线取缔强化月被动员的时候,看那家伙杀气腾腾的。我是没问他详情,不过可能有什么理由吧。” “这样啊。” “唔,卖春这种事,从社会上的良知来看,确实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行为。既然我国是一个现代国家,能够没有这种事是最好的。” ——说这什么像学生一样的话。 “世上不可能全都只有良善的一面啊。废娼运动从明治时期起就实施了吧,你看那个运动结果怎么了?说起来,现在在红线区里工作的那些女人,大部分原本都是慰安妇吧?创立特殊慰安设施协会的是国家,而建立它的前身——东京料理饮食店工会的不就是警视厅吗?回溯历史的话,建立吉原的也是幕府啊。管他是大夫、流莺、新日本女性还是街娼,做的事都是一样的嘛。废止公娼,让她们沦为私娼,一旦变成自由买卖,就立刻争先恐后地加以取缔,这我实在不敢恭维。” “也是啦。我认识的人里面,有个在劳动省的妇女少年局工作的,他说今年将要对红线区工作的女性进行调查。据他说,在妓院工作的女人,战前绝大多数都来自东北的荒村。” “好像是吧。” “但是现在完全不同了,听说几乎都是来自都市。” “这有什么意义吗?” “就是受到农地解放跟战败影响啊。农村地带因为贫富差距没有过去那么严重,所以卖身的比例降低了。相反地,都市区域因为战败,失业人口大增。姑且不论卖春这个行为的道德是非,制造出卖春妇的,其实就是社会。所以……唔,就像前辈刚才说的,她们根本就是扭曲的社会所制造出来的受害者。” “受害者呀……” 木场虽然不懂艰深的道理,但他知道这番话没说错。同时他也认为这番言论虽然正确,却还是有些不对。 葫芦前岛那番根基于封建时代道德观的牢骚,以及青木所说的充满现代性的言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然而这两种言论都带给木场相同的印象,也就是…… ——只是表面话。 是表面话。两种意见都符合煞有介事的道理,若要评断是非的话,两者都没有错。因为道理上说得通,所以它们都是正论。 但是道理这种玩意儿,只要卖弄,怎么说都成。根据说出来的道理,白的也能说成黑的。换言之,自己原本相信是白的事物,换成另一个道理来看或许是黑的,所以这其实根本就无所谓。原本黑白就只存在于观念之中。世上既没有纯白也没有纯黑,全都是朦胧的灰——而这也只是木场如此深信罢了。 木场回想起模糊的景色。他在热酒的蒸气中,幻视到清晰浮现的白腿。 在协调、均一的模糊景色当中,它显得格外白皙,残像烙印在视网膜里。 ——也有纯白的东西嘛。 “喂,青木。”木场声调平板地呼叫部下,断断续续地低声说了起来。 无意义的密室。 川岛新造的影子。 还有证物…… 木场拿出墨镜。 青木有些目瞪口呆地说:“前辈,这很不妙耶,这可是现场遗留的证物啊。”“我明白。”木场不悦地应道,年轻刑警露出苦笑。 “前辈也真是学不乖哪。哎,现在的话还不要紧,但如果真凶不是平野而是大入道的话,事情可就有点不妙了。搞不好那副墨镜会成为关键证据。视情况,前辈又会被命令反省,不,这次你得有被惩戒免职的觉悟了。” “是啊。可是川岛……有可能是真凶吗?” “前辈,那个大入道还不一定就是川岛先生吧?” “光头又穿军服的巨汉可没那么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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