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杉浦日向子醉谈百物语 高桥义夫 和杉浦日向子有过好几次同座而饮的机会。在新泻的酒坊主宅子里的大地炉前,在冈山小巷的居酒屋里,在山形荞麦店的坐席上,日向子手拈酒杯,柔柔浅笑。一升酒对她来说只是润润喉咙吧。她还没醉,我已经先醉了。渐渐地日向子小姐背后出现光芒,不久她似乎轻飘飘地浮起来,仿佛融入了身后的墙壁。在醉醺醺的日向子融进的那扇墙的另一边,一定延伸着黄昏的江户街道吧。日向子有自由穿梭于现代和江户两个时空的特异功能。 《百物语》在《小说新潮》一九八六年四月号到一九九三年二月号上连载,足足连载了八年,中间只有一次停载,休息了半年。八年可不短。杂志的那几页上,八年来一直刮着江户来的清风。这项工作凝聚了日向子的精魂。 对在同一舞台上演出拙劣舞蹈的某些小说来说,这真是件令人嫉妒的作品。在我还没有在《小说新潮》上发表作品的时候,可以放心地先翻开《百物语》那一页。确认了这件重要的工作正在进行中,不知不觉就心中充满欢乐。终于九十九个故事集成一册,全貌浮现,这件工作的独一无二性,更清晰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一九八二年七月开始在《迦罗》发表的《合葬》(一九八四年日本漫画协会赏优秀赏),见证了一位新的物语作者的诞生,扎实的时代考证令人啧啧称奇。和字符不同,图画情报量丰富,另一方面,也更为严格,不容糊弄。在我这个业余人士看来,初期的《合葬》,有着电影式的结构,让人感到与同时代的连环画有着类似性。也就是说,杉浦日向子这位作者是另一领域里的人,让我这个写小说的松了一口气。 我不能算是仔细研读了日向子的所有作品,依我的愚见,从《风流江户雀》(一九八八年文春漫画赏)到《百物语》,其间似乎发生了质的变化。 考证之后,并未停步。但这种变化自然自在,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准是在大家不知不觉之间,日向子去了趟江户,拿到了往来通行证。作品属于哪一类体裁,正儿八经研究这个问题煞风景,但追究其古代亲缘,我想会找到恋川春町 和山东京传 的黄表纸。独一无二的工作,也就是说作者成为一个世界的创始人,《百物语》宣告了日向子流黄表纸的诞生。其他人要模仿,就要先行礼拜师。 《百物语》全篇没有鲜明强烈的色香,一种对那个世界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成为全篇淡淡的基调。每个故事都既亲切又恐怖。人心底古老的积淀,与这种亲切而又恐怖的感觉发生共鸣。还有不常出门的少女对外界的恐惧,瞬间在纸门背后一闪而过。作为男性,我不禁怦然心动。 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感想,不能强加于读者。长篇大论摆道理不好。式亭三马 先生在《一盅绮言》中说,摆道理是一种“喝醉了就爱发牢骚的酒癖”,爱摆道理的人不能当酒友。为好作品所陶醉,像日向子一样微微笑就好。 《百物语》无疑是怪谈,但却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平静气息。讲的是死亡、变身的故事,却亲切胜于恐怖,那是因为,妖怪们并非从另一个世界以暴力的姿态出现,而是自然地与人类共存。所以,妖怪们现身时,会注意到不要惊吓人类,脸上带着歉意。 例如《阿七》(之十一)中变成鸡的果蔬铺阿七的脸,很是谦和;《盂兰盆节》(之三十)中变成老鼠的母亲,仔细想想是很恐怖的故事,但看了图上的脸却是另一种感受。 另一方面,人类了解和妖怪相处的方法,本所二目那位仓库中住着各种各样妖怪的数原医生家的姑娘们,“好好守规矩”,就能安心睡觉(之十《数原家的仓库》上)。生活在气氛诡异的房子里,因为妖怪“不会害人,顶多把小孩吓哭”,于是“像跟正常人说话一样跟它打招呼,它就会满意地离去” (之七十五《生人来访二话》)。 看来江户的人们对妖怪很敏感,因此在应对方法上很留意,装作若无其事。想来日向子也是个胆小鬼,不知不觉掌握了对付妖怪的窍门。 《百物语》的开头,以退休隐居的老太爷叫来园丁讲故事开始,九十九个故事中,老太爷或出现或隐身,是串起全篇的线索。这位老太爷,其实是日向子的化身。 日向子确实过起了退休隐居的生活,让人佩服她的先见之明。不拘泥于道理,省掉论证,今后日本会变成退休隐居的国家,人和国家,都过上悠闲的生活。没能退休隐居的人,要忙忙碌碌过着辛苦的生活。 仿效松尾芭蕉 自称老翁,在现代人认为的盛年时就退休隐居,不得不说是先见之明。日向子已经宣布了封笔。 那么,也许《百物语》成为绝响,日向子流黄表纸要去书库找了。虽然可惜,但她本人如此坚决,也没有办法。粉丝们要把这本文库本当做纪念珍藏一生。 百物语到九十九话完结,讲出第一百个故事会出现妖怪。这最后一个故事,日向子为大家深深藏在了心底。 虽说已经封笔,她本人也有可能成为一件作品。想来今后她会深入体味隐居的奥妙,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一九九五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