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草小子卷一_浅草小子卷一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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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草小子——卷一

一成不变的纪念品商店。地摊小店。跟时代脱节的军服店。 挂着“真皮夹克”的招牌,一看即知是人造革的便宜货。 管它是尖头的鳄鱼皮靴还是高跟靴都堂而皇之地摆在店面正 中,招牌上写着:“面向年轻人,当今最时尚服装!”隔壁商店 的招贴却是“有肚围”。 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亲切,一种让我浑身放松的氛围。 我从小在旧城区长大,初中的时候还时常来这里玩耍。哥哥 第一次带我看的外国电影《碧血长天》[1],就是在浅草的大胜馆 电影院。 可是上了高中以后,我不再把浅草这样的地方放在眼里。在 我看来,这里不过是属于过去的街区。我迷恋的是新宿、池袋、 涩谷那样的地方。在那些地方我玩得乐不知返。 嬉皮、幻觉艺术、即兴艺术什么的,还有白粉和大麻,凡是 称得上新潮的东西,我都想尝试一番。我成天泡在一家叫作“风 月堂”的咖啡馆里,那里尽是些自称小说家,自称剧作家和自称 [1] The Longest Day 拍摄于1962 年的美国电影。 放浪诗人的家伙。还有所谓的存在主义者加上萨特研究家,前卫 摄影师加插图画家,广告策划人加电影导演。我跟这些家伙混在 一起,自以为是自称的疯癫族[1]。 空闲的时候,我在一家叫“维里吉格特”的爵士乐酒吧做侍 者,晚上就赖在酒肉朋友的宿舍里过夜。 正当1970 年安保斗争[2] 和东大学生运动[3] 告一段落的时候, 那些不知接下来该干什么的家伙成天彷徨在新宿街头。耐不住寂 寞的浪荡子们只好每天聚集在咖啡店里,不择对象地吹嘘着戏剧 学呀电影学呀作家论之类的话题。 然而,不管是哪一类话题我都觉得无法亲近,听起来都像是 些不着边际的谎话。 不管谈论的是多么了不得的事,回到家里,大家都是有着体 面的双亲(?!)以及美满家庭的人。说句怪话,他们全都是些徒 有其表说空话的临时浪荡子。 [1] フーテン,当时对游手好闲沉溺于颓废生活的年轻人的称呼。 [2] 1970 年日本民众为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而发起的反战和平运动。 [3] 1968 年以东京大学的学生组织“全共斗”为中心爆发的左翼学生运动。 在这里混完大学生活,然后就回老家继承建筑公司,继承米 店、酒铺。或者规规矩矩地做地产公司的接班人,又或是剪短了 头发变成上班族。总之将来自有去处,尽是些把保底牌藏在口袋 里的家伙。 跟我这样断然退学、穷途末路的人简直无法相提并论。那些 家伙们就算现在谈论着萨特、波伏娃什么的,等成了米店老板、 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以后,大约不会还一直谈论萨特。这样一想, 我开始对他们的空谈感到愤慨,觉得这一切实在愚蠢,以至于失 去了跟他们继续交往的兴趣。 其实,我也面对同样的问题。难道就这样一辈子浪荡下去? 难道此生都要在爵士乐酒吧当一名侍者?还有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呢?我难道连个理想都没有吗?难道没有一份需要我投入一生的 时间去做的工作吗?越想越觉得悲哀、无助、沮丧。 就在这时,我脑子里突然想到一件事。 “去浅草当一名艺人[1]。” [1] 日本的“艺人”是指专以滑稽搞笑的表演为业的演员。表演内容包括漫才、小 品、搞笑节目等等。 也不知这个主意是怎么冒出来的。不过既然想到了也没办法。 “与其思前想后不如先跳下去再说。”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就 无法再劝阻自己。 只有浅草。去浅草决一胜负。浅草就是一切。浅草在呼唤我! 满脑子装的都是浅草这两个字,我开始坐立不安。也许此时,我 内心里奔涌的,是曾经做过说书艺人的,已经不在人世的祖母的 血脉。虽然我还不太肯定…… 浅草六区的大道反射着刺眼的盛夏阳光。我走在大道上,满 怀着一种儿时曾体会过的兴奋心情,仿佛正要去上演一出恶作剧 一般。 然而,来到多年没有造访的六区大街,这里的冷清超出了我 的预想。“哎呀,怎么变得这么安静了!”跟仲见世、新仲见世 游人熙熙攘攘的繁华喧闹相比,这里静悄悄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六区闲逛的,只有无业游民和叫化子。尽是些今日有酒今日醉 的混混。 不过六区的剧场街虽然门可罗雀,风景仍旧一如往日。从新 10 仲见世往六区方向右拐,右边是罗希电影院。这里是外国电影的 首映影院。隔壁是专放国产旧片的常磐座剧院。这是?家早在大 正年间就上演过歌剧的老剧场。 还有外国电影三部连放的东京俱乐部。大正时代就开设的 电影院“电气馆”。电气馆也是日本首家上映有声电影的电影院。 专放外国色情电影的千代田馆电影院。绕到对面一条街,是上映 国产色情片的日本馆电影院。专门上演喜剧的松竹演艺场。松竹 电影公司的首映影院浅草松竹。然后是日活电影公司的歌舞厅, 隔壁则是观看曲艺表演的浅草演艺大厅。大厅楼上的脱衣舞剧场 名叫浅草法兰西座。隔着中映电影公司的游戏中心,又是一家老 字号的脱衣舞剧场——浅草摇滚座。犹如电影拍摄布景一般,近 三十家影剧场馆鳞次栉比地聚集在狭窄的六区大街上。 我毫不犹豫地走向上演喜剧的松竹演艺场。因为我想,要成 为一名喜剧演员,首先应当从演艺场开始。 “欢迎光临!马上开演,马上开演喽!传助剧团马上开演 喽!” 我从扯着嗓门拉客的大叔身边挤过,花一千块钱买票进了演 艺场。松竹演艺场是东京惟一一家专门上演所谓“色物”也就是 搞笑节目的剧场。节目包括小品、漫才[1]、喜剧短剧、魔术以及 杂耍。大宫敏光的传助剧场也在这里设了固定的席位。 进去一看,斯特雷德组合正在里边儿表演小品。他们是电视 上颇受欢迎的搭档。在演艺场里却不见他们表演喜剧小品,而是 缠着观众席里的大妈和老头儿讨笑,玩的不过是逗弄观众的把戏。 在我看来,这样的表演毫无魅力可言。 即便如此,为了把票钱值回来,我又听了听W. 埃斯的相声, 然后捺着性子看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滑稽乐队的表演,还有无聊 透顶的艺人漫谈,从头到尾都觉得憋闷。 从演艺场出来的时候,我问看门的大叔:“我想当艺人,要 怎么才能当上?” 大叔带着满脸“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 的神情说: “说是艺人,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当上的!” [1] 漫才是日本近代曲艺之一种,相当于中国的相声。 12 “那,那些人不都当上了?水平都那么低的。” “水平低?混蛋!要当上能上台的艺人可不简单!得先找各 路师父拜师学艺,修习很多年才能出师,出了师才有资格上台表 演。可得熬很多年哪!” 那些人也叫熬了很多年?要是换了我一个月就该出师了。 “那各路师父,大叔您,能帮我介绍一下吗?” “那怎么成! 像你这样的,每年不知要来几百、几千号人。 来了也都是些不中用的家伙。在这地方能叫座的,一万个人里头 出一个就不错啦!你以为那么容易可就大错特错喽。这个星期压 台的W 健治先生,人家可是尊贵得像神一样的师父!” 那也叫神?那可真是直叫人喊“讨厌!”的神。就那水平? “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哪怕您就帮我说句好话也行啊!” “不成!说不成就是不成!不——成,不成!不成!不成! 不——成!” 看来,这大叔很爱说“不成”两个字。不论什么,都是不成 不成不成不——成的,活像个撒泼的小孩。我死了心,接着在六 区大街上晃荡。 13 我走到六区大街的中段,瞥见街边立着浅草法兰西座的招 牌: 关东关西群星汇聚·梦幻脱衣舞现场热演中! 小品出演:深见千三郎暨众多新秀演员 我漫不经心地望着招牌,隐隐约约地想起几年前似乎曾在摇 滚座剧场看过一个叫深见千三郎的演员的戏。 这么说,这个叫深见千三郎的仍在浅草法兰西座剧场登台表 演。看来,脱衣舞剧场里也有喜剧表演。虽然不太体面,原来喜 剧艺人也可以活跃在脱衣舞剧场啊。这也不赖呀。反正只要能当 上艺人,在哪里当都一样。不,也许法兰西座脱衣舞秀的幕间小 品,会比在松竹演艺场更有意思。 我不再犹豫。拔腿直奔浅草法兰西座的入口处。接待我的是 一个姓冢原的检票员大妈。后来听说大妈是冢原卜传[1] 的后裔, [1] 冢原卜传(1489—1571),日本室町时代的剑客,新当流剑术的创始人。 14 曾在大阪做过艺人。表演就叫冢原卜传秀。就像街边艺人一样, 丈夫表演武打动作、切腹自杀之类,大妈就站在一旁讲解来招揽 观众。 “我来,是想当喜剧演员……” 听我这么说,大妈轻笑一声:“嗯,喜剧演员。最近常常有 你这样的人找上门来。这里年轻人已经够多的啦。你愿不愿意在 当喜剧演员之前先做做开电梯的?我们倒是正缺个开电梯的,大 妈这就可以帮你跟东洋兴业说情。你先开着电梯,然后大妈再把 这里的座长深见千三郎介绍给你怎么样?就这么说定了吧!” “开电梯的工作?” “不服气吗?” “也不是不服气。问题是,不能当艺人吗?” “那就看你的本事喽。这里的年轻人都是前台后台地干活儿, 然后才轮到上台表演。刚来就让你上台是不可能的。那还不如让 大妈帮你求情来得快。行了,行了,就开电梯吧!” “嗯。” “就做做看?好!那大妈这就到楼上去跟主管打声招呼。” 15 “明天来上班吧!”就这样,检票大妈帮我向东洋兴业的人 说了情,三下五除二地把事情搞定了。我就像中了狐狸的魔障一 般,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只想起来说: “谢谢大妈!从明天起请多关照。” 这在我已经是很郑重的道谢。 “哎呀,真是太好啦!正好,给你个前练习的机会。你顺 便帮我把剧场门外、一楼到四楼的楼梯,还有电梯里头都打扫 打扫!” “啊?” “嗯!真是太好啦!” 大妈笑嘻嘻地说着,一边把扫帚和撮箕递到我手里。 第二天起,我作为浅草法兰西座剧场的一员开始了工作。 一旦工作定了下来,老剧场林立的六区娱乐街好像一下子都 变成了我的。 六区尽头关根烧卖店的肉香,米饼店烤米饼的香味,烧酒酒 家熬猪肚的香味,还有醉鬼们身上散发的廉价酒的味道,流浪汉 随地撒的尿臭。还有就像什么东西腐烂掉,让人一闻就想呕吐的 16 熏鱼臭。这些气味包裹着整个浅草,所有气味好像都属于了我。 我回来了。不对,是这片街区,一直在等着我的到来。奶奶 的!怎么到头来,会是这样!折腾了那么久,我要能早点儿想到 该多好!我以前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呢?白白晃荡了多少地方?真 他妈混账! 我独自一人,心潮起伏地走在黄昏的浅草六区。 17 拜师学艺 直接请求仰慕已久的深见千三郎收我为弟子 浅草法兰西座剧场的电梯男孩。 这就是我初来浅草时暂时的头衔。如果要再装模作样一点的 话,就是:志愿当喜剧演员的电梯男孩。 法兰西座剧场每天开门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我得在两个小 时之前的十点钟来到剧场,把电梯和门厅里外打扫干净。 浅草法兰西座剧场的房子正好位于六区大街的中段。讽刺的 是,跟剧场隔街相望的是六区派出所。剧场是一幢四层楼,一楼 是同属东洋兴业公司经营的上演传统曲艺的浅草演艺大厅。林家 三平、圆乐、志朝等被称为四天王的落语[1] 大师们高挂着大招牌 [1] 落语:起源于江户时代的传统曲艺,类似于中国的单口相声。表演者身着 和服,执折扇,正坐于木几前表演。 在这里表演。 我的工作,是要在上午来到剧场,把一楼售票口到四楼检票 口的楼梯用扫帚扫过,再用湿拖布仔仔细细擦干净。打扫完毕以 后直到晚上九点半剧场关门,我都得一直站在电梯里,专门为上 下四楼的客人服务。 “你能来,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要不然我上下两头,一忙起来, 可真叫手忙脚乱。我这把年纪,要打扫一楼到四楼,简直骨头都 要散架了呢!” 检票的冢原大妈越感谢我,我越觉得上了她的当。不过,且 不说是做什么工作,从今天起,我就是浅草法兰西座的一员了。 不管哪个朋友问起,我都可以自豪地说:“我这次进的,是 浅草法兰西座!” 毕竟,是名震浅草的法兰西座哦!渥美清、长门勇[1] 这些著 名的喜剧演员,都是从这个剧场出道的。 这样一想,扫地算什么呢。每天电梯上上下下的单调乏味, [1] 渥美清(1928—1996),著名喜剧演员。曾主演系列电影《寅次郎的故事》。 长门勇(1932— ),著名演员。至今仍作为个性派演员活跃于电影电视界。 19 也不觉得辛苦。甚至还很开心。早上,气势十足地涌进电梯的是 来后台上妆的舞女们,一同来的,还有未来的喜剧明星们。 其中也有年纪老大不小的舞女,但她们每天早晨总是朝气蓬 勃地跟我打招呼:“早上好——”中午见到,晚上见到,不管在 哪里见到,即便是对新来乍到的我,她们都彬彬有礼地问候:“早 上好——”每个舞女都给人一种“我是法兰西座的舞女”式的自 豪感,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踏实。 我好像也受了她们的感染,不由地挺起了胸膛。舞女们的问 候给我的是一份欣喜。 当然,如果要拿她们跟银座的日剧音乐剧歌舞厅的舞女相比, 不论是相貌还是舞姿大概都不及人家一个脚趾头,但从背负着浅 草的艺术传统这一点来讲,无论哪一个舞女都满怀着自豪。 每天早上来上班的人当中,有一个个子不高却很威严的半老 男人。他总是带着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来乘电梯。皮包拿在手里, 格子西服配花哨的领带。脚上是擦得锃亮的皮鞋。锐利的目光直 视前方。就那样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地走进电梯。 我大声地问候:“早安!” 20 回答只是“嗯”的一声,就没了动静。一进电梯,只见他马 上转过身面朝电梯门,直到电梯抵达四楼都纹丝不动地沉默着。 发型是全部往后梳的飞机头。扑鼻而来的是发蜡和淡淡的化妆品 的味道。感觉他像个吓人的黑道大哥。但衣着又比黑道讲究得多。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却想不起来了。 要是他愿意再多说几句话该多好!我这样想着,每天一见他 走进电梯就喊: “早安!” “嗯。” 回答还是只有这一个字。大概是这里的什么人物吧。到底是 谁呢?他的衣服有时是双排扣的西装,有时是窄脚的曼波裤。看 起来有点儿像黑社会老大,但又没有黑道人物那种土里土气的做 派,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品位。打扮确实老派,却没有过时的 感觉。不,仔细看甚至可以说很潇洒、大气。说不定人家的感觉 比我们年轻人还要新潮。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在电梯里遇见几次之后,我时常会有一种忍不住想跟那人搭 话的冲动。可是,他浑身散发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氛又让 21 人望而却步,我终于没能鼓起勇气主动搭腔。 有一天,把那人送上四楼折回来之后,我就向冢原大妈打听: “那个,跟黑社会老大似的,看着叫人心里发毛的人是谁呀?” “你这个傻小子说什么胡话哟!那是这里的座长深见千三 郎!” 啊?那个人?我过去在摇滚座看过他表演,好像不是那样呀。 怎么会!我以为他个子很高呢。原来深见千三郎是个小个子啊。 我记得他长相很滑稽的,怎么变会得那么吓人呢?我不是看走眼 了吧? 毫不夸张地说,我吃惊得怀疑是自己的眼睛看错了人。 “我说大妈!能不能求您把我介绍给深见千三郎师父?您不 是答应过,我做了电梯男孩您就帮我介绍的吗?大妈!拜托啦! 冢原卜传的曾孙大妈!” “说得也是。咱们是说好的。行啊,等明天早上师父一来, 我就问问看。不过,师父答不答应我可保证不了哦。你也看见了, 深见师父可是个倔脾气,可不会那么轻易就能让人搭上话的!你 可得给我做好思想准备!” 第二天早上。我满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剧场。跟往常一样在 开场前两个小时开始工作,把一楼到四楼的楼梯拿拖布拖了两遍, 再用抹布把电梯里仔细抹过,在门口洒了水,比平时更加用心地 把地板擦亮。然后,就开始等待深见千三郎师父的到来。 舞女们来了,年轻的喜剧演员们也进了剧场。距开场刚好还 有三十分钟的时候,六区大街上传来深见千三郎师父“嚓、嚓” 的皮鞋声。他今天穿的是仿詹姆斯·卡格尼[1] 的条纹双排扣西服, 手里提着常用的深棕色提包,挺着胸,脸微微上仰。师父风度翩 翩地登场了。 六区大街上往来的电影院老板,曲艺场的掌柜,还有演艺场 主管。相熟的裁缝店师父,咖啡馆的妈妈桑。凡有人打招呼,师 父都报以微笑和问候。 师父在法兰西座剧场前止步,稍稍环顾脚下,再顿了顿脚, 才走进门来。我的心开始狂跳不止。我几乎担心我“嘭、嘭”的 心跳声已经大到让整个六区的人都听到了。 [1] 詹姆斯·卡格尼(James Cagney)(1899—1986),美国影星。 23 一看师父进了门,我就傻傻地大声问候:“早上好!”自己 都听得出声音高得有些失控。 然而师父的回应跟往常一样,只是“嗯”了一声。 趁着师父走进电梯之前,我赶紧给冢原大妈使眼色。大妈很 夸张地点着下巴回答我“知道了!”一边从检票口闪出来,赶到 电梯口。 “哟,师父您来了。今天天气不错啊!” “嗯。” 这是在说啥呢?这老太婆!我几乎要晕倒在电梯前。 “噢,不对,管他天气好不好呢。其实啊,这孩子呀,对, 就是不久前刚来的这个小年轻。他无论如何都想拜您为师,说是 想当喜剧演员!” “嗯。谁?” 师父一瞟眼,朝着像根棍子一样直挺挺地站在电梯旁的我这 边看了看。 “谁怎么着?” 师父没看我,又问了一遍。 24 “是,是我。我以前在摇滚座剧场看过您演的戏。我想当喜 剧演员。请您收我为弟子吧!” “喜剧演员?怎么这么没志气!” “不成吗?” “什么成不成的,你年纪轻轻,怎么尽想些没出息的事!别 啰嗦了!给我开电梯!” “知道了!不过,我还是不死心。” “年轻人,你应该趁现在,做点儿有用的事。” “那,可以让我看您的表演吗?” “看不看是你的事。” 师父说完,消失在化妆间门后,只在电梯里留下一丝发蜡的 气味。 他这是什么话?明明自己就是艺人,还说什么喜剧演员没出 息,最好不要当。这人到底怎么想的?有年轻人慕名而来,难道 还不高兴吗? 我可不会遇到点儿挫折就轻言放弃,我不是那么没志气的 人。倒不如说,直接跟师父表白了心迹之后,我的心情反而畅 25 快了许多,甚至开始斗志昂扬起来。我不是为了抱着一线希望 等你答应才赖在这里当开电梯的!这也很有趣嘛!就当是我跟 师父较劲好了。 从第二天起,一到脱衣舞秀的幕间小品时间,我就托冢原大 妈代我看电梯。就这样,我开始每天站在观众席后面观看深见师 父演戏。 如我多年前亲眼所见,深见千三郎现场表演的逗笑技术仍然 保持着强烈的感染力,压倒了观众,也赢来响亮的笑声。 要说师父的逗笑技术,既不说瞎话,也不阿谀讨好观众,靠 的是巧妙的剧情令观众发笑。不需要插科打诨、拙劣的俏皮话或 华丽的词句这类表面的小伎俩来逗笑,而是以表现角色的窘境和 心理来取得滑稽的效果。说是喜剧小品,其实跟严肃正统的戏剧 没有什么不同。 剧情步步推进的速度和节奏感,敏锐的新意和时代感,即便 是看似陈旧的台词,也被赋予了新意而绝不让人感到乏味。所以, 舞台上的师父看起来竟显得比演对手戏的年轻弟子还要潇洒很多 很多倍。 26 真不愧是深见千三郎!这才是深见千三郎!师父真棒!比起 松竹演艺场,这里的小品真是有趣得多。我的眼光没错啊! 之后过去几天。我趁师父来乘电梯的时候,再次恳求他收我 做弟子。 “师父!无论如何,我都想当演员。我来这里不是只为了开 好电梯把地扫干净。因为可以当喜剧演员,我才咬着牙当了开电 梯的。” 深见师父跟平日一样,还是那副沉默着专心听人讲话的样子, 然后点头说: “嗯。像你这样的,找上门来的可不少。不过真正当上艺人 的我还没见过。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上学。不过中途退了学……” “上学?初中吗?” “不,是大学。” “大学?!混账!怎么会有好好的大学不上要来当喜剧演员 的家伙?你算了吧。为了将来的前途,你给我回大学好好念书去! 总而言之,喜剧演员这行当不是单靠努力就做得来的。这行当靠 27 的是天赋,懂不懂?天赋就是一切!” “知道了。” “知道什么?答得倒是简单!那我问问你,有什么可以露一 手的?” “露一手?” “我是问你有没有学过什么可以表演的东西?” “没有,什么都没学过。” “没有!那你还敢说想当艺人?你还真有胆量。听着,艺人 上台之前,要学的东西多着呢!要头脑聪明,要了解人情世故, 踢踏舞什么舞的也得会跳,还要能唱歌,还要懂音乐。不是光背 背台词就能行的。你会音乐什么的吗?” “嗯。我喜欢听爵士乐。” “喜欢听有什么用?喜剧演员得有人来看、来听。只会当观 众怎么成!不学会点儿什么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师父手拿着提包,在电梯前当场给我跳了几个舞 步。 是踢踏舞。虽然穿的是普通皮鞋,深见千三郎的舞步看起来 28 实在是灵动矫健。 “嗵、嗵、嘡!嗵、嗵、嘡!嘭嗵嘭、嘡、嘡!” “嗵、嗵、嘡!嗵、嗵、嘡!嘭嗵嘭、嘡、嘡!” 踏着鲜明的节奏,轻快的皮鞋声响彻了整个楼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太帅了!正宗的踢踏舞!我愣在那里,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要学的就是这种本事。然后,才轮得到上台表演。” “啊,嗯!明天我就去上踢踏舞学习班。” “那倒没必要。我教你吧。先给你一个星期时间,就练我刚 才的舞步。” “知道了!” “嗯。” 师父说完,转眼消失在化妆间门后,只把飞机头上发蜡的余 香留在了电梯间里。 “嗵、嗵、嘡!嗵、嗵、嘡!嘭嗵嘭、嘡、嘡!” “嗵、嗵、嘡!嗵、嗵、嘡!嘭嗵嘭、嘡、嘡!”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不管是早晚扫地的时候,还是在乘 29 着客人的电梯里,甚至在来剧场的路上,我都拼命“嗵、嗵、嘡! 嗵、嗵、嘡!嘭嗵嘭、嘡、嘡!”地练习着师父教给我的舞步。 师父每天早上进剧场前就看我跳一段踢踏舞。一个舞步学会 了,就再教下一个。 每学一个新舞步,我就一个人在电梯里周而复始地练习。 30 第一次登台 第一次登台是人妖的角色 浅草的秋天一晃而过。我在法兰西座的生活就快三个月了。 “要是没地方住,你就住后台化妆间吧。稍候再帮你找间公 寓。” 有了深见师父的许可,我开始了住后台化妆间的生活。 化妆间正好位于舞台后方,跟舞台同一层楼的有两间。从走 道两头的楼梯上去的二楼有三间。舞台的楼下(从整幢楼来说是 三楼)还有一间。给我住的就是楼下化妆间。 楼下的化妆间大约有六叠[1] 大。平时好像不大有人来,空荡 荡地寒气逼人。破旧的墙壁上污迹斑斑。昏暗的荧光灯,受潮的 榻榻米,房间角落里是一摊藏污纳垢,脏到发亮的被褥,看着都 [1] 日式房间的面积单位。六叠即六块榻榻米大小。面积约十平方米。 觉得硌人,估计从来没有被人叠起来过。勉强有个算是窗子的东 西,窗框已经被锈住了,拖或拉,它都纹丝不动。从隔壁楼的弹 子房传来的是海军进行曲嘈杂的音乐声。 我没有丝毫的不满。想到过去曾有众多的舞女及艺人们在这 个房间生活过,我甚至不禁生出些莫名的感慨来。从墙上、被子 上的污迹散发出的廉价香水味也不是那么叫人讨厌。我在这间屋 子里躺下,站立了一整天的身体终于得到了休息,我一觉睡到了 天亮。 每天电梯里的踢踏舞练习,我也认真地坚持了下来。我总是 很快就能记住舞步,每次都让深见师父目瞪口呆。 “这就可以了。我会的舞步都教给你了。还想往下学的话, 可以找个舞蹈训练班继续学。” “您是说我可以去上踢踏舞的课了吗?” 别看深见师父看似严厉,满脸固执的样子,其实是个处处替 人着想的好心大叔啊! 而且,等待着我的幸事还不止这一桩。 一天上午,我跟往常一样站在一楼电梯口迎接来客,深见师 32 父竟特地从四楼的化妆间走到一楼来找我。 “快去叫检票的大妈来替你,然后马上到我化妆间来一下。” “什么?” “阿明那小子突然请假不来了。他也不早点儿打招呼,事到 临头才打电话来请假。混账东西!肯定赶不上演小品的时间了。 那小子明天就得给我走人!你!给我替一下阿明的角色。你不是 想登台吗?” “明白!不过,真的是今天立刻就要上台表演吗?” “那还用说!人妖的角色。小品《耍流氓》。看过吧?” “看过。从观众席上,看过好多次了。” “嗯。那就快做准备吧!” “知道了。” 我连忙冲到四楼小卖店的大妈那里,说明了情况,请她帮我 照管电梯。小卖店的大妈跟平时一样爽快地答应了。原先当过艺 人的冢原大妈听说我要上台演小品,也打心眼儿里替我高兴,还 鼓励我说:“太棒啦!你一定要努力好好演哪!” 然后我直奔后台而去。师父的化妆间位于舞台后面,一进过 33 道儿的左手边。这儿也是六叠大的房间,里头还摆着电视和冰箱。 进门跨上榻榻米,沿着左边的墙壁是化妆台,里头的坐席上 摆着一张矮桌。师父就坐在桌前的座椅上,正等着我。 “师父,我来了。” “嗯。服装挂在那边。就穿那套。人妖的。这边有化妆用具, 快化妆吧!我一边帮你过一遍小品的情节。” “知道了。” 我把衣架上挂着的大花连衣裙取下来,脱光衣服把裙子套在 身上。 然后照着师父的指示在化妆台前坐下来开始化妆。刚化了一 半,师父突然冲我大吼: “混账!你小子化了张什么脸!” “啊?” 我凑到化妆台前仔细打量了映在镜子里的自己。深蓝的眼影, 漆黑的眼线,脸蛋像个傻大姐一样抹得通红,嘴上的口红涂得超 出了唇线。 “你说这是张什么脸嘛!” 34 师父再次大吼。 “呃,我是想,演小品嘛,就应该画个可笑的模样。看起来 很奇怪吗?” “混账东西!给我全部擦干净!你这叫脸吗?喂!你名字叫 什么来着?” “北野武。” “北野武。嗯,那就叫小武好了。小武啊!你,是不是误解 了什么?因为是小品就得弄个可笑的模样,想着要演滑稽戏就把 脸画成那样?混账东西!脑子进水了啊你。” “嗯,我确实想得太复杂了。” “混——账,你还回嘴?小武你给我听着,要想逗别人笑, 不是靠模样、动作之类的外形来逗乐。艺人得靠技艺来逗笑,靠 的是技艺!” “噢。” “给我听好了!那些外形可笑的家伙,你到街上走走看, 满街都是!如果能靠外形讨笑就完事的话,那去找个丑八怪来 不就得了?还要你演员干什么?混小子!怎么连这点儿道理 35 都不懂?” “我知道了。” “以后再也别指望用可笑的模样来蒙混观众。事情可不是你 想像的那样。演员化妆应该先想,人妖的话就照人妖的样子来扮。 化起妆来要让人觉得现实里的确有这样的人妖才行。真正的人妖, 即便长相难看也不会在脸上乱画一气,而是为了让自己更美才化 的妆。小武!你给我用女人的爱美之心来化这个妆!明白吗?” 我慌忙卸了原先的妆,然后一边揣摩着人妖的心理,一边仔 仔细细地给自己浓妆艳抹起来。可是,脸盘子摆在那里,怎么涂 抹?也抹不出个漂亮的人妖来。师父看到我重新涂过的脸,也没 有再说什么。 化好妆,接下来就是剧情梗概。小品《耍流氓》在浅草法 兰西座剧场上演的约十部作品中,算是故事情节最简单最温和 的一部。 出场人物也只有两个以兄弟相称的小阿飞、一个过路的年轻 女孩再加一个人妖总共四个人。深见千太郎饰演年长阿飞。饰演 年少阿飞的是师兄高山三太。年轻女孩由舞女雷米池田客串。人 36 妖就是我。 故事情节很简单。想女人想得发疯的两个阿飞,为了编造跟 过路女孩搭讪的借口,就让其中一个假装耍流氓,企图制造一个 英雄救美的骗局。 两个小阿飞轮流扮演流氓的角色。一个先调戏女孩,另一个 就假装伸张正义地跳出来,把流氓赶跑,救出女孩。女孩感恩, 自然觉得跟伸张正义的“勇士”喝杯茶也没什么。得手的话,就 可以趁机把女孩约到酒店开房间。 首先轮到年少阿飞扮流氓。年长阿飞就假装英雄救美骗取女 孩的信任。可惜诡计被女孩一眼识破,两人的计划泡汤。没办法 只好另找猎物。这时出场的就是我演的人妖。 师父一个人把所有的情节从头到尾演了一遍给我看。然后又 教我台词以及走台的位置。 高山师兄和舞女雷米池田已经做好准备在化妆间外等待开 演。法兰西座的演出是前半部四人后半部三人一共七个舞女上台 表演。前半部分的四个舞女表演完之后,中场休息时就轮到小品 开演。 37 “怎么样?清楚了吧?雷米说台词的时候不要紧张。小武你 准备好了没有?” “师父!我……” 我一时慌了神。因为我虽然记住了故事情节,却没弄明白哪 些话才是我的台词。 “师父,我,我该说什么台词呢?” “台词?” “哦,你的人妖台词啊。你——没有台词。随便说点儿什么 就行。看情况,随口编总会吧?你不是看过阿明的表演吗?他的 台词也都是瞎编的。‘大哥,调戏我吧!’之类,瞎说就成!” 随口编?师父呀!我今天第一次上台怎么就遇上这么胡闹 的! “不过,你得记住了,你一出场,我们都大喊着救命逃走, 然后你得跟在后面追,这戏才笑得起来。好了,好了,雷米和小 武都到舞台右侧站好,准备出场!” 于是我们乖乖地绕到舞台右侧。 “小武没事儿!一上场自然就会有办法的。” 38 皮肤浅黑的冲绳女孩雷米不停地给我打气。她才刚满二十岁。 看起来跟我一般大。她为了当演员曾经想拜喜剧演员清川虹子为 师,却没能如愿。最后身不由己地做了脱衣舞女。因为这个原因, 要论演戏演得好,其他舞女的确没法跟她比。 舞台上,前半部的最后一个舞女泽香织正手拿一个洋娃娃遮 在两腿间,灵巧地舞动着身体,阴毛欲隐还现。台下观众都恨不 得把头伸到泽香织两腿中间去似的,死死盯着关键部位,却总也 没能捕捉到目标。 当时在千叶、埼玉那些小地方的舞场里,有一种露真格的脱 衣舞,可以让观众随便看舞女的私处,甚至流行一种称之为“入碰、 出碰”的脱衣舞秀,允许观众往舞女两腿之间塞东西取乐。而浅 草法兰西座剧场比起那些乡下的脱衣舞场落后了五六年。连舞女 的阴毛都不让看。也许正因为这样,观众总是很少。 由于是中午第一场,可以容纳两百人的剧场里,只有靠近半 圆前台的前排座位上坐了十多个观众。 “小武,差不多了!” 泽香织跳完舞,朝着观众席鞠了一躬后退了场。转瞬间整个 39 舞台被刺眼的灯光照亮了。 轮到小品了。深见千三郎师父和高山师兄不容间发地从舞台 左侧上场。 “唉!最近缺女人缺得,小肚子都涨得快要往外冒了!” “大哥,我也一样啊!跟您说吧!连撒尿的时候都担心会一 起喷出来!” “喷出来什么?” “这还用说吗?就是那个头尖尖的,带个小尾巴的东西呀。 越积越多,您给想想办法吧!这里到吉原也不远,您时不时也带 小弟去土耳其浴室过过瘾嘛!” “蠢货!大哥要有钱,还不自己先去。就是因为没有,才这 么受罪的呀!” “能不能想想办法呢?” 小品就这么开始了。观众席上静悄悄的没有反应。我的出场 时间是在师父演的年长阿飞引诱女孩失败之后。 虽说是第一次上台,我却冷静得有些不可思议。只是给人妖 准备的高跟鞋太小,脚趾疼得我站都站不直。 40 高山演的年少阿飞下了场。接下?就该我上场了。 师父从舞台左侧的幕后一打出“上”的手势,我当即使出浑 身的解数,摆出人妖的婀娜身姿走上台去。 可是,脚下却不听使唤,怎么走都藏不住男人的八字脚。观 众席传来了扑哧的笑声。 我也注意到,我出场的那一瞬间,师父脸上的表情突然转阴。 “混账!出场的位置错了!你小子应该是在大街上走,要从 靠近观众的幕布后面走出来!不对!站的位置错了!” 师父跟我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打机关枪似的骂了我一气。 他的声音像提词人一样低低的,台上听得到,台下却无人察觉。 没头没脑地挨了骂,我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师父却已经开始 高声说自己的台词。 “小姐,您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嗯?” 去哪儿?这台词刚才讲解剧情的时候没有哇! “往哪儿去?嗯……” “混账!哪儿都行啊!给我随便答一个!” “买、买东西去。” “买什么呀?” “是啊,买什么呢?” “嗯?” “买什么都成!叫你随便答一个!” “当然,是去买衣服喽。” “噢,买什么衣服呀?” 奶奶的。师父怎么尽说些剧本里没有的台词! “裙,裙子。” “给老子看看裙子底下有什么!不听话可没有好下场!” “流——氓——” 依照原先说好的顺序,师父这时向我扑来。然后高山演的年 少阿飞就跳出来,几下子就把师父扮演的流氓打跑了。 “哎呀,小妹妹,刚才好险哪!” 就是这里。人妖开始了反击。接下来的台词我都得现编。 “讨厌!小混蛋!好不容易才有个找上门来的男人,让你多 管闲事!这下好了,你说怎么办?算了算了!那就跟你凑合一下 42 吧。陪我到旅馆开房间去!” 虽说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台词居然脱口而出。 “真他妈恶心!什么玩意儿?这家伙原来是个人妖!” “哎,人妖有什么不好?你特意跳出来搭救我,难道不是因 为你也好这口?” “开什么玩笑!我跟人妖可没有瓜葛。喂!大哥!救命啊!” “小弟,给我站住!我,我也可以让你干的呀。” 高山被我追得东逃西窜,舞台上灯光转暗。 反响虽远远谈不上哄堂大笑,但观众席上确实传来了笑声。 对第一次上台的我,这已经令我相当满足了。看来我总是很 善于面对困境。越是紧急情况,胆子越大,正可谓天不怕地不怕。 看看老子的本事!终于把观众逗笑了!我不会是天才吧?我得意 洋洋地回到了化妆间。 可是,进了化妆间我却发现师父好像不大高兴。他冲着正用 卸妆油擦脸的我说: “听着!今天第一次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不过你人一上台, 就得给我随机应变!小品的演出可长可短,每次要根据演出的具 43 体情况调节。我在台上给你找碴儿,你就得明白这是要拖时间! 还有,小品这东西,没有舞台装置、布景什么的,可是你演的时 候,得依着情节发展,在脑子里盖房子、砌墙、挂招牌、竖电线 杆子!你懂不懂?小武!” “我懂了!” “懂了,就快回去开你的电梯!” 师父说完一扭头,目光移到报纸上去了。 对师父在舞台上新添的台词,我还很满足地以为自己应对得 很充分。哪想最后却只给我那么点儿意见。 回到电梯口,冢原大妈很担心地问这问那。 “总算得了点儿笑声。” 我一边回答她,一边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冢原大妈“太 好了、太好了”地说个不停,我内心最想知道的却是师父对我真 正的评价。 44 时机到来 晋升主持人。当演员的时机到来 十一月。酉日庙会[1] 的季节到了。 这一年有三个酉日,按俗话说这样的年份冬天特别冷且多火 灾。 也许真是这样,这年浅草的冬天异常的冷。特别是行人稀少 的六区大街跟别的街道相比,让人感觉是整个浅草最冷的地方。 一到晚上,从电影院和剧场楼房的空隙间吹过来的风冷得让人不 堪忍受。从剧场开门到关门,我一整天都得站在门外,对我来说, 六区大街上吹过的寒风尤为冰冷彻骨。 我第一次上台的表现,始终没有得到师父的评价。是好,还 [1] 位于东京下谷的鹫神社的传统节日。每年十一月的酉日举行。十一月因年而异 有两至三个酉日。依次称为一酉、二酉、三酉。庙会当天有热闹的集市,集市 的范围也包括浅草一带。 是坏?接下来的日子,再没有人来找我上台表演。 且不说上台,不晓得是谁起的头,不知不觉中,师兄们竟然 开始议论我,说:“小武阴沉沉的,那副样子肯定不适合演喜剧。” 我心里不服气。我承认我没有奶油小生的长相,不过,就算高山 师兄有张喜剧演员的脸,他那口北陆[1] 腔不也改都改不过来吗? 再说阿明师兄,性格那么散漫,似乎还很瞧不起师父,也不像个 有恒心的人。全是些靠不住的家伙! 还有那个偶尔来帮忙的名叫二郎的小子也一样。满口东北腔。 以前看过他在摇滚座的表演,的确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不过, 他那点儿噱头可没人搭理。上台的时候也只不过是重复一下师父 教的台词,根本没有自己的独创。 我从剧场下了班,就到千束町的鹫神社看酉日庙会去了。隐 约记得小时候好像被谁领着来过,但什么印象都没留下。 朝着鹫神社的方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像蚂蚁的行列一般源源 不断地走来。一头从地铁田原町车站到国际剧场,另一头是浅草 [1] 指位于日本中西部日本海沿岸的石川、富山等县一带。 46 寺后面从言问街到千束街。 怎么会这样?哪来的这么多人?人山人海,怎么就不往六区 那边去呢?这过节为的什么呢?我穿过言问街,顺着国际大街往 三轮方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愤愤不平起来。 直通鹫神社的大道两旁,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各种露天小店。 烤章鱼,饴糖。薄荷桂皮,蜂窝糖,糖人儿,瓶中花。烤乌鱼, 乌鱼干。卖的几乎全是吃的。 奶奶的!这天上地下的差别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人山人 海,六区那边却人影都没有,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再怎么说六 区虽然衰退,也不至于这么惨啊! 渐渐的,我开始不能忍受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地走下去。我半 道儿一转身,迈步往相反方向的六区剧场走去。 吃碗拉面睡觉算了。我从千束街走到水瓢街,一路物色着拉 面店。忽然看到深见师父正从剧场方向朝这边走来。师父家就在 穿过水瓢街,顺着我刚才走过来的千束街拐进去的地方。所以, 师父出现在这条商店街上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但我在毫无思想准 备的情况下还是吃了一惊。 47 师父在常穿的那件条纹西服外披了件雨衣,脚步看起来比平 日要轻快许多。可能是因为喝了一点儿酒的缘故。师父总是在剧 场关门前三十分钟收拾东西走人。大概是在回家的路上顺路到哪 里去喝了两盅。 师父看到我,就朝着这边走过来,还故意把鞋底踩得“喀嚓、 喀嚓、喀嚓”响。人群中,师父的个子仍然显得很矮小。 “什么呀!这不是小武嘛!混账小子,一个人走在这里看什 么呢?逛庙会?傻小子!还装得人模狗样的!” “嗯。不好意思。” “什么好不好意思的!怎么愁眉苦脸的?难道是刚做了什么 坏事回来?” “没,没有。怎么敢。” “小子,肚子饿了?” “嗯。” “想吃什么?” “正想找间拉面馆。” “傻小子!咱不吃那么寒碜的东西。跟我来。” 48 说着,师父朝着千束街快步走去。我只好再一转身,去追赶 师父“喀嚓、喀嚓、喀嚓、喀嚓”的皮鞋声。我跟着师父来到一 家位于千束街入口处,名叫德寿司的小巧的寿司店。师父像是这 间店的常客。 “师父请!” 寿司店老板一见深见师父进门就高声问好。看来在这一带通 用的是“师父”这个尊称。虽然店门前的路直通举行庙会的鹫神社, 熙熙攘攘的,但店里却空荡荡的。看样子是间只做熟客生意的店。 “给我来套跟平时一样的。” “好嘞!” “你,来点儿什么?” “噢。要乌鱼和章鱼什么的。” “傻小子!那些东西怎么吃呀!艺人应该吃更好的!点更好 的!” “呃,我还是……” “老板,不好意思,能不能再卷一套跟我同样的寿司给他? “ !金枪鱼和鳟鱼子,鲍鱼和赤贝,还有鲷鱼!” 49 跟师父同样的寿司摆在了我面前。是店里最贵的一套。 “快吃,快吃!客气什么!” “过意不去,这么高级的寿司!” “还客气什么!傻小子!你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吧?你家是做 什么的?” “在足立开油漆店的。” “还真是穷人家的孩子。管他呢。吃!” 寿司好吃极了,是正宗的江户口味。再喝下师父给叫的啤酒, 我感觉很久没有享过这样的口福了。连肚子里的肠胃都受宠若惊 地蠕动起来。 “说起来,你的电梯开得怎么样了?” “也没有怎么样。努力干活就是了。” “有意思吗?” “没什么意思不意思的。” 师父盯着前方的寿司柜台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而是师父对我第一次上台的评价。我不是想听师父的赞扬,而是 想知道师父到底觉得我有多大的天赋,今后能不能有发展。但我 50 却没有勇气当面询问师父。 “踢踏舞还在练吗?” “嗯。我想到外面去接着学,但是没有时间。” 也许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师父突然开始了一个奇怪的话题。 “小武呀,你知道阿明吧。那家伙不知从哪儿找了个搭档, 说是要辞了剧场的工作到松竹演艺场去登台表演。那个混蛋叫花 子。以他那点儿实力怎么能跟人合作说漫才?能说出什么玩艺儿 来?再等十年都还嫌早呢!” “……” “绝活儿都没一个,威风什么呢!我怎么没有早开除那混账 东西!说什么师父请让我辞职吧,混蛋叫花子!要走人只管走。 照顾了他那么些年,恩将仇报的家伙!以后他别想再进剧场的 门!” 不知为什么,师父突然变得醉醺醺的。嘴里不停地骂着“混 账东西、混蛋叫花子”什么的,跟刚才那个自信满满的霸气师父 简直判若两人,我觉得我看到的好像是另一个深见千三郎。 “别客气,吃吧!吃!吃!”师父性急的催促让我失去了控制, 51 我不知吃下了多少份寿司,吃到肚子都圆了。 出了店门,行人们熙熙攘攘地从我们面前走过。很多人肩上 扛着竹耙[1],手上还提着庙会集市上买的各种土特产品。 “回剧场早点睡吧!别忘了注意防火。” “知道了。谢谢师父的款待。” “嗯。” 临别的时候,师父拉住我的手说了声“拿着!”就往我手里 塞钱。松开手一看,是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千圆钞票。 师父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迈出步子,渐渐消失在象潟町的灯 火里。师父的背影看上去很落寞。 两三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师父终于又把我叫到了化妆间。 跟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师父斜靠着坐在屋里头的座椅上, 高山师兄和二郎则正坐在化妆台前。 “师父,我来了。” “嗯。跟你明说吧,从今天起,阿明那家伙不来了。我开除他了。 [1] 酉日庙会的竹耙比用作农具的竹耙小巧,上面装饰有宝船,金银钱币等,是酉 日庙会必不可少的吉祥物。 52 不听劝告,我们就只好请他走人。所以呢,小武,你,从今天起 就来做主持人。” “啊?” “是主持人!舞台表演的事就跟高山和二郎商量着办。” “那,电梯那边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混账!再叫冢原大妈来干不就完了!重要的 是舞台表演知道不?” “那,我就……” “太好了!那小武接下来就可以争取当正式演员了。”高山师 兄说。 太棒了!怎么着?哈哈哈!从今天起我就是演员了。我高兴 得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但在师父和师兄们面前又不好意思。我 只能低着头,细细咀嚼内心的喜悦。 “你发什么呆呀!赶快做主持的准备吧!再过三十分钟就要 开演了呀!” “知,知道了。” “高山,小武才来,接下来这段时间小品就一直演《耍流 53 氓》吧。” 主持人,是从过去浅草法兰西座剧团设有文艺部的时代起就 有的职位。从舞台统筹到主持节目,可以说主持人是掌握剧场中 枢环节的最重要的职位。 昭和三十二、三年,渥美清还在浅草法兰西座当喜剧演员的 时候,在文艺部担任主持人的是后来成为作家的井上厦。 主持人的工作要拉幕、调整节目时间、确认舞女们的出场时 间以及通知舞女上场,帮舞女们收拾脱下来的衣服,安放小道具 和准备各种装置,甚至还要伺候舞女,被她们来回使唤。总之台 前台后的所有杂事都得一肩挑。不论是繁忙的程度还是工作的重 要性,跟开电梯的活儿相比可谓天差地别。 “各位早上好!我叫小武,从今天开始担任主持人的工作。 请多多关照。” 首先第一件事就是到舞女们的各个化妆间去问候一声。高山 师兄带着我,我们把舞女们的四个化妆间都转了一遍。 “噢,这不是开电梯的小伙子嘛!好好加油干哦!” “知道了。” 54 “哟,还很年轻啊。听说你想当演员,我老公年轻的时候也 当过喜剧演员哦。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做了。给咱们收拾裤衩的活 儿就拜托喽!啊哈,哈,哈,哈!” 舞女们的化妆间不论哪一间都在一进门的地方挂着花哨的服 装。黑色的晚礼服,带亮片的大红裙,配着羽毛的纯白长裙。和 服则花哨得像艺妓的一样。都是些颜色式样五花八门的演出服装。 沿墙壁安装的化妆台上,贴着一张张长方形的小纸板,上面 写着“凯伊茜”、“松原美保”、“梅莉泷川”等舞女的名字。镜子 前的化妆桌上,粉红、乳白、橙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化妆用 具摆得满满当当。 舞女们在化妆间里,有身上穿睡衣的,短裤配T 恤的,还 有穿和服单衣的。有的人在专心读漫画杂志和周刊杂志,有的人 在睡午觉,还有的在一旁默默地吃东西,总之各人都是一副随心 所欲的样子,那气氛就好像待在自己家里一样。 各个化妆间都打过招呼之后,又到二楼观众席后头的照明室 去问候。在那里等待开演的是轮流负责照明和舞台效果的两位大 叔。两个人一看即知是典型的幕后技术人员,身上有一种不同寻 55 常的威严。一副不会因为我这个新来的年轻主持人而有所动的样 子。 终于,自今天起我就是主持人了。从此我可以做跟表演直接 相关的工作。也可以作为正式的演员上台表演了。虽然有点儿对 不住冢原大妈,但我终于可以不用去开电梯了。奶奶的,我一定 要干出个名堂来!这样想着,我不由激动得浑身发抖。 十二点整。依照高山师兄的指示,通知照明室前台准备就绪 之后,我按下了舞台左侧的开幕铃。 “嘟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刺耳的电铃声响彻整个剧场。 “各位观众大家好。我们浅草法兰西座为您献上的,荟萃关 东关西群星的梦幻脱衣舞秀现在开演!请您尽情欣赏!” 高山师兄事先录在磁带里的开场白从音箱中播出,打头阵的 第一支伴奏曲奏响了。我紧张地用双手缓缓地拉开了舞台的幕布。 56 舞女的宠爱 舞女志川亚矢对我宠爱有加 对我这个新来的主持人另眼相待的,是一个名叫志川亚矢的 舞女。 志川姐年纪大约三十五六的样子,是深见师父的不知第几 任太太。她生在长野县的穷人家,身不由己地做了舞女。沦落 为舞女的经历可以说是再典型不过的典型。当上舞女之后,她 不仅要负担父母兄弟的生活,连游手好闲的妹妹妹夫之类的亲 戚都靠着她。 来剧场的时候,志川姐喜欢找个理由把我叫到化妆间,用各 种吃食招待我。这次说做了便当你吃吧!下次说叫了“天正”的 炸虾大碗盖饭你吃吧!再下次又说是刚端来的拉面你吃吧!或是 从三平超市买来的糖果你吃吧!总之志川姐一看到我,就好像给 动物园的猴子喂食一样,总想让我吃点儿什么。 而我的确也是像志川姐所担心的那样,总是饿着肚子。虽说 从开电梯的荣升为主持人,但工钱只涨了五百圆。工作一整天日 薪只不过一千五百圆而已。早上到法兰西座斜对门的咖啡店“博 朗蒂”吃一顿二百五十圆的早餐吐司,中午在欧佩拉鞋店后面一 间叫“一八”的立食荞麦店买一碗一百圆的天妇罗荞麦对付一下, 还要买烟,晚上喝几杯兑了汽水和果汁的烧酒,工钱就花得一干 二净。所以我成天饿着肚子,活像一只干瘦的野狗。 志川姐给什么,我就吃什么。吃呀吃,吃个天昏地暗。即使 这样身体还是没有要长胖的迹象,目光变得愈加锐利,饥饿感总 也驱之不去。 志川姐呢,给干瘦的野狗喂了食,自然要随时随地随意地使 唤它。她旁若无人地大喊一声“小——武!”我就得随叫随到。 “小——武!” “哎——” 听到呼唤,我很不情愿地从舞台左侧的主持台奔向志川姐的 化妆间。 “怎么怪声怪调的?叫你,你赶快来就是了。” 58 “我这不是来了嘛。” “这个星期上演蜡烛秀,所以小武,快帮我跑个腿,去把蜡 烛买回来。稻荷町那边的佛龛店就有卖的。要供大佛的那种粗 的噢!” 看这架势,好像我当的不是深见千三郎的徒弟,而是志川姐 的徒弟一样。 不过,志川姐的蜡烛秀也不容易。要演一个过着禁欲生活的 尼姑。情节是这样的:一个尼姑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开始一个 人偷偷地自慰。继而用蜡烛的火苗来寻求更强烈的刺激,终于沉 迷其中不能自拔。 在一片黑暗中,扮成尼姑的舞女拿着一支点着的蜡烛独自 陶醉在自慰里。这样的表演足够刺激,准定能把观众的兴致煽 动起来。 然而志川姐的表演却不是那么回事儿。性格毛躁的志川姐不 但没能使看客兴奋起来,反而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每当从熔化的蜡烛上落下的烛泪滴到她赤裸的胸脯上,志川 姐就会大叫起来: 59 “嘶!烫,烫,烫,烫死我了!” 她一边在台上东倒西歪地舞着,一边向站在舞台一侧主持人 席上的我求救。 “志川姐你蜡烛拿得太近了。再离远一些。再往上举一点儿 不好吗?” 可是,志川姐的胸脯已经被烫得红肿起来。 “小武啊!这可不行!身上烫伤了可怎么表演呢?下周咱们 演别的节目吧!对了,演入浴秀吧。入浴秀还可以随兴喝酒。小 武!快去买三升酒来!” 这下我又得跑去买酒。 志川姐的入浴秀我只看过一次。志川姐梳着岛田髻,扮成艺 伎的模样坐在木浴盆里,然后请观众上台来帮她搓背,或是穿上 浴衣向客人劝酒。说真的,打扮成艺伎的志川姐像模像样,就算 到浅草象潟去正式接客也不会输给真正的艺伎。志川姐自己也知 道这一点,所以很少跳洋式舞蹈,而是更多地选择表演日本舞。 表演的首日到了。在剧场,每十天就轮到一次首日。但对于 刚刚开始做主持人的我来说,这天早晨忙乱得就像着了火一样。 60 深见师父一进剧场,我们一群演员兼主持人立刻到师父的化 妆间集合。 “这一周参加表演的舞女和往常一样,专属的四位,特邀的 三位,共七位。舞蹈中间夹二十分钟的小品。高山,你注意安排 时间。” “知道了。” “小武,这个拿去发。” 师父把预先印好的十天内舞女们预定表演的香盘(节目表) 递给我。香盘上写着:第一、凯伊茜。第二,雷米池田。第三, 浅吹纯。第四,泽香织。小品《耍流氓》。第五,志川亚矢。第六, 梅丽八木。第七,松原美保。其中凯伊茜、雷米池田、志川亚矢、 松原美保四位是专属法兰西座的舞女。 还是新手的我拿了香盘,贴在了化妆间外的走道以及各个化 妆间的入口处。同时也送到了照明室和主管办公室。 高山师兄和二郎的工作则是到各个舞女的化妆间,把她们在 接下来的十天里要表演的节目的伴奏唱片收集起来,同时确认各 人的演出时间、服装、编舞,等等。 因为是表演的第一天,舞女们之间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无论哪一间化妆间都叽叽喳喳地充满了活力。 我刚回到舞台一侧的主持人席上,就听到志川姐催命一样地 大叫“小武——小武——”志川姐的化妆间在师父隔壁,是个四 人共用的大房间。 “小武,我的入浴秀要请你帮个忙,没问题吧?那儿有个酒壶, 把酒给我倒满了,准备好酒杯。弄好以后到后面的水房,用那儿 的茶壶给我烧上水。等我一出场,你就把澡盆拿出来,倒上兑好 的洗澡水。知道吧?” 志川姐这样那样地嘱咐着,抹上了厚厚的脂粉的脸光溜溜的, 已经完全认不出是谁的脸了。 “新手主持人,你就让志川姐好好地把你磨炼成人吧!” 打趣我的,是坐在一旁的化妆台前给裙子纫边儿的泽香织。 “就是嘛,我好心要教给他主持人的工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小武他还一脸不服气呢!” “没有啊!我没有脸上不服气呀!” “那,你干吗苦着个脸?嗯?” 62 “因为,我来法兰西座又不是来当主持人的。” “那你要当什么?演员吗?口气很大嘛。‘演员、演员’的, 你以为这口饭是靠谁才吃上的?难道不是靠我们这些舞女吗?舞 女肯脱光,肯让客人看私处,这钱才赚得到不是吗?喂!小武。 你想给我回嘴还得再等十年!要不然啊,小武!就靠你们演员那 点儿本事,你看客人来还是不来?你有本事就让人说浅草法兰西 座的小品比脱衣舞好看!要是能做到咱也服了你!” 真拿她没办法。志川姐的话,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首日的表演终于拉开了帷幕。但今天的客人依然不过是二十 个人左右。高山师兄按响开演的电铃,拉开幕布。只见身穿大红 色晚礼服的凯伊茜款款走上台去。那身红礼服是向乐于助人的浅 吹姐借的演出服。凯伊是三个月前刚刚当上舞女的进修生。舞蹈 动作是上一次表演结束后请编舞的田村仁老师传授的,舞起来就 像还在排练似的生硬,蹑手蹑脚地放不开。 每个舞女在台上表演的时间大约是二十分钟。按唱片来算的 话就是放五到六支歌的时间。无论哪个舞女都是第一、二支曲子 用慢歌作开头,向客人展示完自己的舞姿之后,才伴随着第三支 63 曲子的轻快节奏开始脱衣服。她们的表演几乎都是照这个模式来。 第四支曲子又再回到缓慢的音乐以营造气氛,到终曲已是脱 得一丝不挂,最后在欢快奔放的音乐中结束表演。 对于伴奏的音乐,舞女们各自有不同的喜好。有的舞女只放 演歌[1],有的则是偶像歌星一边倒。或者摇滚、R&B;、流行曲样 样来得,有的舞女干脆舞得好像自己置身于迪斯科舞厅一样。 凯伊茜脚上踩着一双跟高得几乎穿不上的高跟鞋,笨手笨 脚地舞着,活像在做广播体操。好不容易到了第三曲她才把胸 罩摘下来。她的动作是那么生硬,观众席上喝倒彩和鼓倒掌的 声音此起彼伏。凯伊跳完后一扭一扭地慢慢退到了舞台左侧主 持台的一旁。 “劳驾!这个帮我拿一下喽。” 凯伊临下台前,把脱下的衣服扔在一个澡堂脱衣间常见的那 种篮子里。主持人的工作也包括把舞女脱下的衣物送到后台她的 化妆台前。这个活儿通常叫做“搬裤衩”。也就是说,主持人不 [1] 又叫艳歌。用日本传统的民族唱法演唱的流行歌曲。 64 单要搬演出服,连舞女的裤衩也得一并送到。怪不得志川姐要说, 主持人挣的就是给舞女搬裤衩的工资。 雷米池田、浅吹纯、泽香织她们依顺序上台表演完,接下来 就到我们表演小品的时间了。高山师兄和二郎已经在做上台的准 备。我还是那个人妖的角色。这个星期师父仍然不登台。只有高 山师兄、二郎和我三个人上台表演。 “喂,小武!小品后面接下来就轮到志川姐的入浴秀,所以 你别忘了小品一演完就把水烧上,准备好水盆。” 啊?差点儿忘了。高山师兄这么一提醒我才慌张起来。我急 急忙忙跑到水房,用一个大茶壶装满水放到煤气灶上,把火呼呼 地开到了最大。又拿出澡盆,装了酒的酒壶也一并准备好。然后 还有汗巾和浴巾。总算一切准备就绪了。 我飞跑回化妆间,穿上人妖的服装后开始给自己化妆。大概 是有些不放心,已经打扮成艺伎模样的志川姐,仿佛刚刚才走出 青楼一般,风姿绰约地出现在我的化妆间前。 “小武,热水没问题吧?” “没问题!已经烧上了。接下来有二十分钟的小品,我看时 65 间足够啦。” “拜托啦!小品演完趁着舞台转暗的时候,赶快帮我把酒和 澡盆放到台上去。不过啊,小武的人妖模样怎么化妆都好像走在 水瓢街上的土老冒,真是越看越吓人哪!都是你那个八字脚害 的!不能想想办法吗?还有那个狗熊一样的腿毛!” “哈哈!” “唉,你就先笑着吧。至少你的台词功夫还不错。” “谢谢姐,我会努力。” “好了好了,不用那么咬牙切齿的。肚子饿得快。” 志川姐打趣完,咯咯笑着回自己的化妆间去了。 这天,小品《耍流氓》比平日赢得了更多的笑声。因为深见 师父没有出场,我们可以放得开一些。高山师兄和二郎的即兴台 词一句接一句地直往外冒。 看到别人把观众逗笑,自己也会不甘人后,现场表演就是这 样。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又是现编台词又是拼命逗乐,我们 硬是把小品演得延长了十分钟。 在观众的爆笑和掌声中舞台转暗,我一退场,还来不及把人 66 妖的服装换下来就开始忙着准备志川姐的入浴秀。 煤气灶上,沸腾的热水已经把茶壶盖儿顶得砰砰响。我把澡 盆搬到没有灯光一片黑暗的舞台上,再把茶壶里的开水一股脑儿 地倒了进去。昏暗中都看得见澡盆上蒸腾的水汽。我慌忙往澡盆 里掺冷水。 准备好酒,再确认浴巾和汗巾也放好了,我才向等在舞台左 侧的志川姐做了个一切就绪的手势。负责照明和舞台效果的人在 确认我离开舞台之后,开始播放志川姐登台的第一支曲子。 艺伎装扮的志川姐艳丽地登场了。观众席上好像来了一群志 川姐的粉丝,一时间四处响起欢快的口哨声。 第一、二支曲子志川姐表演了宴席式的日本舞,趁客人看得 兴起时,又走下观众席去,再次掀起一片欢声。志川姐选中观众 席第一排的一个上班族打扮的男人,抓住他的手,把他请到台上。 这个头顶微秃的中年上班族腼腆地站在台上,被志川姐引导 着帮她宽衣解带起来。接下来他还可以在台上一边欣赏志川姐的 裸体一边协助她入浴。 志川姐舞到身上一丝不挂的时候,就在身前挡块汗巾,一边 67 摆出婀娜的姿势缓缓地把脚伸向澡盆。就在这时—— “呲!呲嘶、呲嘶、烫!烫——呀,烫死了!” 赤身裸体的志川姐惨叫着跳开了。然后又一边舞蹈一边蹲下 来,伸出手试探水温。过了一会儿,她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往澡 盆伸出一只脚,立刻又“呲嘶、呲嘶”地缩了回去。照理说我已 经加了足够的冷水呀! 志川姐再次裹上绯红色的底裙,一边跳舞一边围着澡盆打转。 伸一只脚进去试探一下又舞几下,再试探再舞,在澡盆周围转来 转去好像怎么也不见热水变凉似的。那个被拉到台上来的上班族 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尴尬地被晾在那里。 志川姐终于忍无可忍,她一边舞一边朝着舞台右侧走来,还 没来得及换下人妖服装的我正等在幕后。 “小武!你个混账东西!我可不是那个被煮了滚锅的五右卫 门[1] 啊!我皮肤像猫皮一样怕烫,你还放那么烫的水!快拿冷水 来!冷水!快!笨蛋!” [1] 传说中的有名盗贼。最后被烫死在滚锅中。 68 “知,知道了!” 我就那么身穿人妖衣裙,跌跌撞撞地拿了脸盆去打水。志川 姐接过脸盆,舞蹈着过去把水倒进澡盆里。然后又舞蹈着回到我 这边来。就这样我一盆又一盆地把水递给了志川姐。舞台上只听 见往澡盆里倒水的“哗哗”声。 志川姐头顶着岛田髻的假发,前胸赤裸,只在腰上围了一条 底裙,没完没了地舞蹈着往澡盆里加水。那样子活像是在着了火 的温泉浴室救火一般。那个微秃的上班族终于失去了耐?,一转 身头也不回地擅自走下台去了。看着舞台上的情形,台下的观众 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直到刚才,观众席上传来的还只是压得很低的笑声,不知不 觉间变成了 “加水!加水!快倒水进去啊!”的助威声。大伙 儿一边喊一边笑得东倒西歪。 更糟糕的是,终于等到澡盆里的热水调到了适合的温度,志 川姐扑通跳进澡盆的时候,台上响起了终曲的音乐。最后一曲应 该是与台下观众互动的舞蹈。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时间坐在澡 盆里请观众帮忙搓背了。要紧的是到台前逗观众开心。 69 志川姐计划好的风情万种的入浴秀就这样砸了锅。表演一结 束,我就被叫到了志川姐的化妆间。 “小武!你让我表演得真精彩呀!” “姐!实在是对不住您了。不过观众好像很开心。” “混账东西!我又不是演小品。我要那么些笑声跟掌声做什 么?‘烫!啊烫!’地在澡盆边打转儿,你当我是火石山的狸 子[1] 啊?” “嘻,嘻,呵呵呵呵呵!” 跟志川姐同屋的舞女们都低着头拼命地忍着,生怕笑出声来。 志川姐板着脸看了她们一眼。但是一旦笑出声来就再也忍不住了。 “小武,你是不是还没弄明白呀?你以为你到底是靠谁吃上 饭的?” “是靠的姐姐您。” “不是要你一直记着。是要你知道有这么回事儿!不过小武 啊,今天我的舞真的那么受欢迎吗?” [1] 民间故事かちかち山。狸子害死了老婆婆,兔子为老婆婆报仇,用火烧、水淹 等办法把狸子折磨至死。 70 “那可不是!整个观众席都笑翻天了。” “噢。啊哈哈哈哈。在那种情况下都能把观众逗笑,姐姐我 也称得上浅草艺人喽。好嘞,今天我做了一大锅杂烩粥,小武你 也来吃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志川姐的抱怨就这样结束了。之后我还饱饱地吃了她一顿烫 得我几乎嘴里起泡的杂烩粥。 71 师父的演技 深见师父的精彩演技令我五体投地 我在舞台上卖力地表演小品,师父在一旁看在眼里。有事没 事的时候,就教给我很多演戏的窍门。 关于我的演技是好是赖,师父却未曾说过一个字。我只知道 他已经暗自认可我了。 师父十六岁的时候就组建了自己的剧团,从北海道、东北一 直巡演到夏威夷,深见千三郎的大名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 说他现在安于脱衣舞剧场的座长兼喜剧演员的地位,但在师父心 目中,自己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浅草轻喜剧演员深见千三郎。 资历如此的师父,对新来乍到连轻喜剧是啥都还没弄清楚的 傻小子的表演自然是不置一词。深见师父的真心话一定是:“你 小子那叫花子的把戏,谁稀罕!凑什么近乎,离我远点儿!” 师父在台上演戏的心情也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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