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钟声敲响了。 挑选举行婚礼仪式的会场时,我之所以会选择这里,原因之一就是中庭的那座礼拜堂。我看了县里所有别具特色的婚礼会场,就数这儿的礼拜堂最大、最宽敞。 我想起了婚礼展销会上,入场的模特新郎在唱诗班的簇拥下前行的夸张步态。女朋友高兴得欢蹦乱跳,我却眉头紧皱,因为觉得有些夸张。这简直是出洋相,滑稽至极。用于宣传的模拟婚礼结束后,与我们商谈的策划人说可以将那场表演去掉,于是我拜托他务必删掉这个表演。 今天是大吉大利的休息日。 我把帽子重新压低,一手拎着旅行包下了车。也许是因为现在既不是出席婚礼的正点,也不是前来准备婚礼的正点,空旷的第二停车场里空无一人。客人也许都把车停在正面的第一停车场了吧。 我绕过酒店大楼,朝后门走去,礼拜堂映入眼帘。 这可不是展销会上的假货。本以为会有一对真正的新人并肩走出来,结果只是钟声响了一下,周围一片寂静。我看了下时间,离婚礼开始还早。今天第一对夫妇的婚礼大概还要一个多小时后才能开始。我松了口气,看了眼手表。 我们这些来客向展销会那天看到的假新郎、假新娘的头顶撒花。来往于客人之间的展销会工作人员拿着篮子,里面放着各种颜色的干燥花瓣。女朋友惊呼“好浪漫啊”,我却意兴阑珊。 在正式场合,这些散落的花瓣八成会在客人离去后被迅速打扫干净,收拾妥当,以便举行下一场婚礼。花瓣被井然有序地扫到簸箕里,沾满沙尘,最后扔进垃圾袋。真扫兴。 我竖起上衣衣领,屏住呼吸弯下腰。该走了。 距离我们的婚礼和新娘入场,还有很充裕的时间。然而,我的心情无法平静。 听说有很多夫妇在婚礼当天入籍。碰巧的是,上个月刚好是女朋友的生日。因为我爱忘事,所以她想把两个纪念日集中到一起。她说这样一来,生日也是结婚纪念日,可谓双喜临门,既浪漫,又能在当天专心于婚礼准备,和父母也能待得久些,岂不是好事连连吗?她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语气却是不容分说。 “我明白。”我对她说。闻言,她笑逐颜开地说了句“谢谢”。接着,她的脸上露出了坏笑。 “嗯,虽然生日也算一喜,不过你知道吗?对于新娘来说,这‘双喜临门’指的是另一个含义。” “另一个含义?” “就是先孕后婚呀,最近好像也叫奉子成婚,这个确实也算是一喜。要知道,有的人想要孩子还生不了呢。孩子可是天赐之物啊!” “难道你⋯⋯” 我急忙探出身子。 我们希望要三个孩子。当我俩谈到婚姻和家庭问题时,她总说她的梦想是先将头两个孩子连续生下,生完后过几年再生老三,花时间和金钱好好呵护他们,培养他们。 她不理我的心情,兀自把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娇滴滴地低声说:“讨厌啦,人家还没怀上呢,陆雄爸爸。没事,我会按顺序来的。我爸本来血压就高,要是在婚礼前告诉他这事儿,他非昏过去不可。陆雄,谢谢你把避孕措施做得这么到位。婚礼之后,你就可以不戴那个了。” 最后那句话是她在我耳边低声说的。她比我小十岁左右,呼出的气息中夹杂着桃汁的味道。离腐烂尚早的桃子在熟透时的气味和口感最浓厚,甜腻的果肉也变得松散。她呼出的气息令我联想到了那个味道。 桃子是贵和子的最爱。以前每逢周末,她常去桃子的产地采摘。我用那辆被人讽刺为“飞车党”的爱车载着她奔驰在高速路上。刚摘得的桃子犹如其他食物,清脆爽口,果肉很硬,甜度却非常合适,令我惊讶不已。 “要我喂你吗?” 贵和子说道。她的祖父在山梨务农,她从小就吃桃。贵和子一边羞怯地拿手帕轻轻擦去滴落的汁水,一边笑着对我说:“这种硬度能享受一天,还是两天?非此产地的桃,我是绝对吃不下的。”明明是她自己领路、带我去的产地,最后却向我道谢,谢我带她去了那里。 我俯下身,像是要驱走回忆。 新娘将于四点半入场。 事不宜迟。 我们的婚礼是晚场。预计五点开始接待宾客,五点半举行仪式,六点半开始婚宴,九点半结束。 在此之前,我以宾客身份参加的婚礼大多是在上午或午后时段举行。听说人们好像都倾心于那个时段,也因为如果婚礼结束得太晚,就不好送路远的客人回去了。 当初商谈时,本来今天预订已满,我们的婚礼无法再加进去。 “因为日子太好,是个黄道吉日嘛。” 策划人仁科说道。此人年纪比我稍小,三十过半。戴着粗框眼镜,涂满发胶的头发梳到了后面。他很和蔼,言谈亲切有礼,微笑却如皱纹般附在脸上,令我感觉不到他的心意。既无诚意,又不值得信赖,让人觉得一切都是在例行公事。 “太可惜了,我一直渴望在晚间举行婚礼呢。” 女朋友希望在傍晚时段举办婚礼。听说之前亲友在这儿举办婚礼时,在婚礼高潮有焰火表演。她说坐在面向窗户的席位,近距离观赏在夜空中绽放的焰火,别提多感动了。别人劝她选择其他房间的话也能订上晚间婚礼,不过那样就没法在窗前观赏焰火了,因此她执意要选黄金房间。 “本来这家爱尔麦蒂就是首选,就因为你非要到其他会场转悠,才没订上的!”我挨了她一通狠批,“你一个大男人,干吗对会场这么挑剔?我朋友里的那些夫妇,都是男的对女的言听计从。” 她晃了晃那本厚重的结婚信息杂志,里面刊登着索然无味的宣传广告。随后,她眉飞色舞地大声朗读起一篇写着“过来人的经验谈”的报道。丈夫对准备工作漠不关心,两人边吵架边巩固关系,直到婚礼当天——她专挑此类报道念给我听。 “唉,你还没到这种程度。虽然在挑选演出和礼服上确实有些心不在焉、事不关己,可对会场的挑选倒是慎之又慎啊。” “这关系到钱,当然要慎重啦。” “嗯,所以我要感谢你最终能选择这么贵的地方。我爱你。” 婚礼的市价大约是一场三百万日元。爱尔麦蒂确实比市价要贵。中庭的草坪面积宽广,花朵和其他植物也打理得细致入微,很有旅游胜地之风。建在那儿的礼拜堂也经常用于拍摄电视剧等活动,东京和其他县的来客络绎不绝。 因此,我压根儿就没想到真能在十一月这个旺季订上。我俩甚至商量过,既然被拒绝了一次,那就跳过这个倒霉的十一月,来年再办婚礼和结婚也无妨。 我们准备重新考虑其他婚礼场地。既然如此,索性把县内所有婚礼会场一个不落地看一遍。不光县内,找个理由看看其他县的高原胜地的会场也没关系。我俩都休息的良辰吉日大多与婚礼展销会的预订合不上,只能花时间一点一点碰。我感觉我俩好像正在进行着有些另类的约会。反正我们是可能会一次抛出三百万日元的上宾,因此我们前去的会场都把我们奉为贵宾,态度恭敬有加,让我心情很爽。还有以特别低的价格就能吃到的酒店餐厅的试吃大餐、免费供应的咖啡、试饮葡萄酒和香槟等。若能白白享受这些,我真想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 三个月前,这场另类约会被打断了。 “实不相瞒,您希望预订的十一月二十二日晚间时段,原来的客人取消了预约。” 对方联系我时,我碰巧正因工作在开车,没能接听手机。去展销会时,策划人让我们填写的单子上有新郎和新娘二人的联系方式栏。“要抓紧啊。”——服务周到的酒店也刻不容缓地给她打了电话。至于我这边,则未能留言。 “陆雄,酒店给我打电话了。我已经答复他们了。高兴死我了!简直跟做梦一样。” 我愣愣地听着她在电话中的声音。 “答复?什么意思?咱们不是不在今年办了吗?” “我当时留了个心眼儿,跟他们说如果我们当初希望的十一月有了空缺的话,请告诉我们一声。不过,事到如今居然取消了预订,那对夫妻该不是取消婚约了吧?” 她的声音很兴奋,继而故意发出“嘿嘿嘿”的笑声:“管他呢,我们真是太走运啦。” “没关系吧?本来定的就是十一月,你有一次不是还把日程告诉了朋友吗?从现在起还有三个月呢,加紧准备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她又说道。 “且慢,你一个人突然就把所有的事决定了,这不是在胡闹吗?” “这不是咱们一起决定的吗?” 她很倔强,毫不退让。电话里的声音冷冷的: “今天你好像要出外勤,所以没法跟你商量。我提前下班去了酒店。合同已经签了,定金也付了。三个月前取消的话,需要支付取消金。这点在当初说明时你也听见了吧?三个月的期限已满,所以从现在起定金就退不了了。” 见我不回话,之前冷漠的声势稍稍缓和了些。“陆雄?”她像是要试探我的情绪,娇声问道,变回了以往的语调。 “不行吗?我实在太高兴了。一度不得不放弃的时间和地点居然都空了出来,这一定是天意。我觉得是神明指引我们要这么做。” 她原本就过于看重和相信占卜之类的东西。有位收取高额报酬的著名占卜师曾对我们说今年适合结婚,于是从初春时起她就坐立不安。正因为这样,当她首次在我耳边提到“结婚”二字时,我就意识到这婚是不能不结了。如果拒绝,兴许她会立即提出分手,于是我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定金多少钱?” “三十万。” 我险些咋舌,最后强忍着说了句: “好厉害呀,居然攒了这么多钱。” “嘿嘿,你太小瞧当今女孩攒钱的本事了。这笔定金我可以全额支付。之后的费用,我爸他们说可以由你和我父母平摊——陆雄,你在听吗?” 那个令我联想到纤细的手足、形状优美的乳房、甘甜的气息和耳语喘息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冲击着我的耳膜。我甚至能想象到她的表情。我深知美女那与生俱来的翻眼看人有着怎样的效果。不过,我这个光听声音就能让人有此感觉的未婚妻则更甚。 “你讨厌结婚?你有恐婚症吗?你不是说像我这么可爱的女孩还是头一次见到吗?难道是我误会了?” 我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三十万。后面的费用将与她的父母平摊。 我又头痛起来。要考虑的问题堆积如山。管他三七二十一呢,真想把这些问题通通丢掉。我差点儿吐露真话—— 贵和子才是我的真命天女。 一旦撒手,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是我的救命女神,因此我绝不能离开她。二十多岁时,我曾手足无措。是贵和子将我的绝望像棉花糖一样捞走,用粉唇轻轻舔舐干净。我仿佛全身过电般地成了她的俘虏。 那时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今生只爱她一人。 这份情义至今也不会改变——可是,我现在竟要跟别人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