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贫僧杀的。” 声音响亮优雅,没有丝毫畏怯,同时语调极为平常,所以尾岛佑平认为对方八成是在开玩笑,慢吞吞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您说什么?” “所以说,是贫僧杀的。” “您说杀……意思是?” “喏,就是倒在施主脚下的那具尸骸。” “尸、尸骸?这个吗?” 尾岛双手一挥,扔掉了手中的丁字拐,跳开似的远离了它。完全是大吃一惊的动作。因为如果就像出声的人所言,它真的是一具尸骸的话,那么尾岛之前等于是做出了极为冒渎的事。 在来人告知之前,尾岛用拐杖的尖端戳它,甚至用脚尖拨弄它,想要搞清楚阻挡去路的异物究竟是什么。 “不必惊讶……” 声音说,“生命结束的话,人也不过是具肉块。即使触碰,死亡也不会像疾病般传染开来。不管是践踏还是踢踹,都不会因此遭到恶报。没有必要如此忌讳吧。” “人?您刚才说人?那么这个——我刚才踏到的这个,是人的尸骸、人的尸体吗?” “没错……” 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有些拙涩,然而不一会儿又恢复成原本的语调。 “施主眼睛不方便吗?那么请容贫僧再次说明吧。方才施主用脚拨动的东西,是人的尸骸。话虽如此,也无须如此畏惧。而且,它已经成佛了[注]。”声音如此述说。 “就、就算您这么说,踩、踩了死者是会遭报应的。我、我……” “何须如此畏惧?这不是往生者,只是具尸骸。不,即便它是往生者,若已真正往生成佛,不过是被脚踩踏而已,也不会为此发怒的。” “您说的这是什么天打雷劈的话?” “施主不信贫僧所言?” “这么说的您,又是何人?” “如施主所见,只是名乞丐和尚……噢,我忘了施主看不见贫僧。贫僧虽然这样,也是名云水僧。” “您、您是个和尚?” “没错。” “那么,快来超度这个死者……” “所以说,那是贫僧所杀。” “师父的意思是,和尚杀了人吗?” “杀了人。” “怎么这么残忍……不、这、您……” 不知为何,尾岛仿佛苏醒过来似的放松双肩,微微仰起头向着僧人面孔的上方说:“您是在开玩笑的吧?” 僧人间不容发地回应:“施主为何作此想?” “您说是和尚,那么您已皈依佛门了吧。” “所言甚是,贫僧是佛门弟子。” “那么杀生应该是个大戒。如果因为我看不见,您就想吓唬我的话,这个玩笑也过头了些。就算您是个和尚,也请不要这样捉弄人。” “贫僧并未说笑。捉弄眼盲的施主,才是佛门弟子最不应为之事。在路况如此险恶的雪地里,施主的脚步却如此踏实,所以贫僧才未察觉。若是一开始就察觉,绝无此言。” 注:在日文中,死者、尸体也讳称为“佛”。此一双关语在本作品中具有关键作用。 “可是……” “若贫僧的话冒犯了施主,还请见谅。贫僧丝毫无意嘲弄施主双眼不便。得罪了。” 声音变得模糊,僧人垂下头来了。 “可、可是啊……” “可否请施主见谅?” “呃,不、不是这样的。这倒无关紧要。只、只是和尚杀人这种事,我一时实在无法相信。” “诚如施主所言,不杀生是佛祖之教诲。不,论到杀人,不仅是僧人,遵循此戒也是人之常伦。” “那么为什么……” “在那里的确实是人的尸骸。然而贫僧所杀,却非人哉。” “什么?” “贫僧说,贫僧没有杀人。” 僧人说完,沉默了片刻。 “师父的意思是这不是人吗?死在这里的不是人,换句话说,师父您制裁了十恶不赦的恶人?” “非也,非也。裁处世人,非僧人之职。况且那具尸骸并非什么恶人。正如方才施主所言,它是已往生成佛者。” “那倒奇怪了。” “它——没错,是牛。” “牛?您是说牛?” “没错。而它若是牛……” “若是牛?” “贫僧便是鼠。” 鼠,声音这么说。 “鼠?” “贫僧的牛破槛而出,捉住了一看,却非牛而是鼠。不对,不是这样呢。打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任何东西破槛而出。” “您是说槛吗?” “对,槛。牢牢紧闭的牢槛。不见、不闻、不语、不思,舍弃自我、舍弃所有、舍弃一切,俱皆成空,牢槛却依旧留存。槛中没有任何东西逃离,而且原本存在于槛中的,是鼠。” “槛中……有鼠?” “是鼠啊。” “鼠……” “施主明白吗?” “不明白。” “这么想想……” 僧人的口吻变得像在述怀。 “这么想想,贫僧离开故乡之后,行路迢远,却终究没能离开囚禁自己的牢槛。但是,那厮却轻易地破槛而出——轻而易举。逐牛、得牛、成牛,噢噢,对那厮而言,根本没有所谓的牢槛。贫僧是多么的不成熟啊。” “师、师父在说些什么啊?” “所以……” “所以您才把他杀了?……” “可以说是这样,也可以说不是这样。” “我不懂,完全不懂。我这种人不可能明白师父说的大道理。 双眼失明的我,连倒在这里的东西是什么都毫无头绪。师父说这是人的尸骸,还说杀了他的就是您自己。但是,师父又说您没有杀人,说您杀的是牛。如果师父杀的是牛,那么在这里的就应该是牛的尸骸;另外,这具尸骸若是人的尸体,那么就是师父杀了人。这是世间常理,不可歪曲之事。纵然变换再多的说法,事实就是事实。诡辩不可能扭曲真实。在这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虽说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然而我却无法加以确定。这么一来,和受到嘲弄根本没有两样。” “没什么,在那里的东西,就是施主所看到的东西。” “又出此过分之戏言。” “贫僧并未说笑。喏,施主不是已经看见了吗?” “什么?” “明眼之人所能够看见的,其程度有限。” 冷风穿过树林而来,拂上尾岛的后颈。 阴冷的空气徐徐笼罩住尾岛。 “世界就如同施主所见,那便是施主的世界。那么,无须介意贫僧之言。施主就这样接受自己所感觉到的即可。” 这……这不是什么牛。 当然,这事打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了。 沙沙──声音响起。 枝桠上的积雪掉落了。 僧人道:“施主害怕死亡吗?” “这……” “贫僧在问,施主害怕死亡吗?” “怕、怕啊。” “何故?” “嗯……” 感觉不到气息。 自己现在对话的对象……真的是人吗? 就算是人——也是……杀人凶手。 沙沙。 积雪落下了。 此时,尾岛总算客观地掌握到自己面对的不寻常状况。 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脚往后挪了一步。丢掉拐杖真是失策。他在大惊之余扔掉了拐杖,现在完全不晓得仅次于性命的宝贝手杖掉到哪里去了。在这种状况下胡乱地鲁莽行动,根本是有勇无谋。尾岛一边后退,一边用脚尖摸索拐杖的所在。 找不到拐杖。 锵——声音响起。 “贫僧方才以这把锡杖挥到那人的头上,那人死了。只是这样。 在那之前与之后,有任何改变吗?” “杀、杀人凶手……” 锵——声音再度响起。 “杀人凶手!” 尾岛尖叫。 接着他往后倒退了两三步。 僧人发出踏过雪地的声音,逼近尾岛。 锵、锵——锡杖发出声响。 尾岛的膝盖……软了。 他勉力支撑不瘫坐下去,右手往前伸出。 左手在背后摸索。然而手却只是抓过空气——背后什么都没有。 尾岛突地屈起身体,双手撑在雪地上,朝着僧人应在的方向伏首。 “饶、饶命,请饶命。小的只是个盲眼按摩师。这件事我没看到、没听到也不会说。请您饶了我这条小命吧。” 尾岛跪拜下去,一次又一次求饶。 冰冷的雪片沾在他的额头上。 但是尾岛求饶的方向,微妙地错开了僧人此时站立的实际位置。 沙沙——雪崩落了。 僧人“呵呵”笑了。 然后他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尾岛身体更加紧缩,像要把脸埋进雪中似的,抱住了头。 “用不着害怕,贫僧什么都不会做。喏,这样子身体会受寒着凉的。喏,快请起吧。” 僧人说着,走向尾岛,穿过他身旁,将插进原本似乎是草丛的雪堆里的拐杖拔出。 “虽云修证一等,吾尚未及。” 僧人无力地说。 “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 他接着呢喃道。 然后,僧人把拐杖塞进蜷伏在地的尾岛手中。 “所以,我并非可受施主如此跪拜的高僧。喏,不管是警局还是哪里都好,去吧。”僧人毅然决然地说。 尾岛从僧人手中一把抢过拐杖,连滚带爬——事实上他真的跌倒了好几次——浑身沾满了雪,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僧人凝然不动。 这件事是事后听闻的。 那一天……听说山已然一片雪白,虽然天气不甚晴朗,外头却颇为明亮。 或许是雪不规则地反射出微弱的日光之故。 山鸟呴呴啼叫。 值此寒冬,鸟依然会啼叫吗?今川雅澄坐在窗边一张相当舒适的椅子上,想着这类无关紧要的事。 窗户是落地式的玻璃窗,外头是一块类似平台的地方。今川原本打算一起床就去那里呼吸冰冷的户外空气,好驱赶睡意,但是因为太冷而作罢。而且光是坐在窗边冰冷彻骨的椅子上,眼睛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今川将视线从远方的群山移至前方的树林,然后转至平台。平台的地板和横木似乎因为长年暴露在风雪之中,已褪色发白,但或许是堆积在扶手上的雪太过亮白,这天看起来反而异样的漆黑。可能是因为濡湿的关系。 鼻头开始冰冷了。今川缓慢地起身,从铺木板的房间回到榻榻米的客房。 客房也冷得很。女佣方才已将暖和的床铺收拾妥当了,房间看起来空荡荡的。矮桌上放着泡好的茶,但是茶应该也凉了。 今川缩起肩膀,望进火盆,炭火熊熊地奋力燃烧着。 无奈这个房间以单人房来说,实在太过宽敞了。 为了让炭火烧得旺一点,今川把隔开两个房间的纸门也关上了。 亮度暗了下来。 即使如此,还是知道现在是早上,这让今川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坐上矮桌旁的和式椅,绢制的厚坐垫柔软极了。 “啊,好棒的椅子。”今川伸展双手,轻轻挥舞,自言自语地说。 当然没有人响应。 但是今川是明白这一点才出声的,他的声调完全是在打趣。 因为他很无聊。 ——今天可能也无事可做。 不,也有可能不会这样。尽管这么希望,但昨天就这么期待过了,与其最后落得一场空,倒不如一开始就死了心比较好。今川觉得不抱希望地等待,等着等着对方就出现的话,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他已经空等了五天。 虽然这是家老字号的旅馆,却地处遭大雪封闭的深山僻野,无法随意外出,就算离开旅馆,附近也没有可以寻访的名胜古迹。在此状况下,真正是无所事事。顶多只能泡泡温泉,享用料理,晚餐时喝喝小酒,然后就寝而已。旅馆的服务是一流的,当地所酿造的酒也有相当的水平,虽说是佳肴美酒,却也一成不变,吃个三天就腻了。澡堂以桧木打造,十分豪华,听说原本是个什么名泉,但是今川的目的并非泡汤疗养,总不能老是泡在温泉里。 今川是来做生意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住宿费与日俱增,利润也日渐减少了。 ——那个大概值多少钱呢? 今川看着壁龛里的挂轴,在心中估算。 只是以漆黑而强劲的笔触画上一个大大的圆罢了。今川难以判断这是墨迹[注一]还是画赞[注二]。 ——是禅画吗? 今川对书画类的东西不太擅长,对于书画的时代和主题也不甚明了。如果留有署名的收藏盒还好,但光是看,他完全无法判断其价值,顶多只能看出装裱的好坏。挂轴的侧边虽然有些脏污,但整体应该算是相当精致。可是不了解最重要的一点,即画本身的价值,也是枉然。今川又不是裱褙师,对裱褙估价也没有用。 今川托着腮帮子,更进一步注视挂轴。 思考的时候,今川会露出一种着实奇怪的表情。 在旁人看来,那完全就是忘我的状态。 即便不作此表情,今川这个人原本就生着一张独特的脸。 所有认识他的人,皆异口同声说只要见过他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他的长相就是如此奇特。 今川绝不肥胖,但是乍看之下却觉得他又矮又胖,说好听便是威严十足。最能够象征他的威严的,就是那个雄伟的酒桶鼻。鼻子上是一对硕大浑圆的眼睛,更上头则是有如蚰蜒[注三]般粗浓的眉毛。嘴唇略微松垮而厚实,围绕着它的胡须也同样浓密。但今川几乎没有下巴,而是从嘴唇下方画出平缓的曲线,就这样一路延伸到颈子。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过度宏伟,形成了一种十分夸张的长相。若是年逾不惑,应该会变成一副极为沉稳、韵味十足的大商人容貌,但是现在却只显得青涩。 在沉思当中,这张脸孔变得更加松弛了。 今川就这样过了十分钟。 注一:书画真迹,在日本特别指镰仓时代(一一八五~一三三三)至室町时代(一三三六~一五七三)的禅僧所留下的书画。 注二:中国的画赞指的是为人物画所做的文章,但在日本则不限人物画,绘画余白处的诗文皆称画赞,与禅宗一起自中国传入。 注三:一种节足动物,与蜈蚣同类,有十五对脚,呈黄黑色。 然而,终究还是看不出价钱。 今川接着给壁龛中的壶和眼前的矮桌之类的物品估价,却都无法作出确实的判断,最后他对这徒劳的游戏感到厌倦,走出了房间。 走廊被擦拭得光亮无比,窗外可以看见前庭。虽然还无法掌握旅馆的整体构造,但是他知道这座庭院并非楼下大厅面对的风雅中庭。景观完全不同。抵达旅馆的时候,今川应该经过前庭,却只对巨大的垃圾筒留下了印象。 今川蓦地回头。他看见装饰在走廊尽头处的壶,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而且昂贵。就算远远地看也知道。 ——信乐烧[注一]吧?不,是常滑烧[注二]。 与书画相比,陶瓷类算是今川比较擅长的。只是他无法估价。 光是说“好像很古旧”、“好像很贵”,门外汉也办得到。就算明白它的好,可无法换算成金钱就没有意义了。 今川雅澄是个初出茅庐的古董商,到现在都还无法信心十足地估价。 ——不过这应该是很不错的东西。 总而言之,这家旅馆——仙石楼中的一切什器,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今川虽然不懂,却这么判断。说起来,建筑物本身几乎就是个古物了。 今川走下楼梯,穿过走廊来到大厅。面对庭院的宽阔大厅里,一个老人孤零零地坐着。 景象与昨日简直如出一辙。这几天来已完全熟悉的老人,似乎依然和昨天一样,茫茫然地眺望着庭院。老人头顶完全光秃,轮廓是一团浑圆,所以若是逆光看去,真的无从分辨老人正面对着哪里。不过今川认为既然老人昨天是在看庭院,今天应该也是如此。 “早安。 ” “噢,是你啊。 ” 不出所料,老人正在看庭院。他看见今川,高兴地破颜微笑。 从外表看来,老人感觉已近七十,但是他似乎出人意表的年轻。硕果仅存的一些鬓发几乎全白了,与此相对,老人的容颜丰厚而且红润。 今川对这名老人很感兴趣。他看起来不像客人,却也不是旅馆员工。从他的口吻判断,也不像是旅馆老板。他只在日用浴衣上穿了一件棉袍,无所事事,就这么悠闲地待着。 “你……” 老人突然用倒了嗓的声音说,“你看起来不像是来泡温泉疗养的客人呢。恕我冒昧,你是来做什么的呢? ” 老人用独特的腔调问道。看样子,就像今川对老人抱有疑问一样,老人也对今川感到疑惑。 “哦,我是来做生意的,约好的客户却迟迟未现身。 ” “生意?何必约在这种箱根的深山里头谈生意呢?同样是箱根,也有许多交通方便的地方啊。像元箱根或是汤本——不,这一带的话,山脚下也有许多温泉旅馆啊。 ” “不,这里是对方指定的。他吩咐我在这里等待,所以像这样等了五天之久。 ” “干等了五天啊。指定这种地方作为商谈场所的客人虽然奇怪,注一:信乐烧是滋贺县信乐地方生产的陶器,质地粗糙,以赤褐色为多。室町时代以烧制茶器闻名。 注二:常滑烧指爱知县常滑市附近出产的陶器,于平安末期开窑,在镰仓时代达到鼎盛。风格朴拙,多生产大型生活用品。 跟那种人做生意的你也是半斤八两哪。反正不是什么寻常生意吧? ” “不寻常,极不寻常。吩咐我在这里等的,可是位和尚呢。 ” “和尚? ” “我在等一个和尚。如此罢了。 ” “如此罢了? ” “如此罢了。哈哈哈。 ” 今川以无意义的笑声结束话题,告诉老人自己的姓名与职业。 老人知道今川是个古董商后,有些不可思议地侧了侧头,报上名来:“我啊,名叫久远寺嘉亲。 ” 久远寺老人说他是这家旅馆的常客,战前几乎每年都来造访。 但若问他现在是否也还是客人,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他现在似乎是以“旅馆食客”这种奇妙的身份待在这里。 “说好听一点,是抛弃了都市的生活,但说穿了就是在东京待不下去了,形同放逐。与其说是隐居避世,更像是出奔京城,落荒而逃哪。”老人说着空虚地笑了。 然后他转向今川问道:“你没听说过我吗? ” 今川回答没听说过,老人便说“这样啊”,偏着头缩起下巴,简单地述说自己的身世。 久远寺老人原本是丰岛的一个开业医师,在某起事件中失去了家人,也无法再继续执业,于是将医院及财产悉数处理掉,几乎是被驱离似的离开了东京。久远寺老人不知何去何从,结果在此落脚,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月。 “说是场骚动,那的确是一场大骚动。话虽如此,也只占了报纸一小片篇幅。即使是影响我人生的重大事件,对世人来说也不过是起小事件罢了。不知道的人也很多吧。嗯,应该很多吧。 ” 老人呻吟似的说完,明白了似的点点头,更加缩起下巴,这次用吟诗般的口吻问:“你是个古董商啊?做很久了吗? ” “很短。 ” 今川自知这是个奇怪的回答,他一边难为情地笑着,一边坐到老人身旁。 老人拿起堆在身旁的柔软坐垫,在榻榻米上滑也似的推向今川。 今川跪坐在坐垫上,顿了一下后,开始述说自己的来历。 因为今川感觉老人的眼神在要求自己述说。 说到今川的老家,是代代制作莳绘[注一]的画师家族,而且是相当有来历的名门世家。父亲名唤十三代泉右卫门,而今川若是长男的话,将会继承十四代泉右卫门的名号。然而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今川因为是次男,没有继承这个古老的名号。 今川首先说明这件事。 要述说他成为古董商的时日尚浅,以及他成为古董商的经过,这是不可或缺的前言。但是今川完全没有加以说明,这话就显得极为唐突了。然而老人却没有吃惊的样子,反问:“十三代的话,相当古老了呢。 ” “呃,听说追本溯源的话,可以追溯到今川义元公[注二]。 ” 今川经常从祖父那里听说这件事。 今川的祖父当然就是十二代泉右卫门。但是今川总是不认真注一:莳绘是以漆描绘图案,再用金、银粉或色粉固定后加以研磨而成的工艺品,是日本的传统漆工艺。起源于奈良时代(七一○~七九四)。 注二:今川义元(一五一九~一五六○)为战国时代的武将,为骏河、远江、三河三国之守护诸侯,势力称霸东海。与武田信玄、北条氏康缔结姻亲关系,巩固其势力。在一五六○年率军前往京都途中遭织田信长突袭而战死。 听,所以并不是记得很清楚。因为并非继承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处于无须负责的立场,使得今川对于自己的家世毫无自觉;又或许是反正不会继承家业,即便听了也没有用的这种别扭的想法,使得他捂住了耳朵不愿去听。虽然不清楚究竟为何,总之无论祖先是今川义元还是武田信玄[注一],对今川而言都无所谓。只是论长相的话,流传于世的信玄像和自己还更像一点——今川的感想仅止于此。 无论如何,今川毫无疑问是与这个家族相关一族之成员。当然,今川本身认为这类所谓家世门第的怪物,在现代社会中除了形成障碍,并不会带来任何利益。事实上华族或士族[注二]之类的家族,现在也几乎都穷困潦倒,所以今川认为这番私见也未必是错的。 只是,今川的老家情况有些特殊。今川家身负传承技术与维护传统的使命。或许是拜此之赐,今川家才得以免于潦倒,延续至今;但是说到分家,情况又不同了。分家并没有基于历史及传统的使命感,完全丧失了志气,所以分家的人毫不例外地只知道仗势弄权,全都没了体统。分家的叔父似乎正是这种人,据说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屈就于别人底下做事。而这若在旧幕府时代也就罢了,在昭和时代,这种心态是不可能行得通的。结果搞得生计窘迫,正应了“人穷志短”这句话,转眼间便一败涂地,终于到了一文不名的地步。完全就是个典型的斜阳族。 那名叔父的儿子,也就是今川的堂兄弟或远房兄弟,为了东山再起而投入的行业,就是古董商。 尽管落魄,原本也是个望族,所以仓库里有堆积如山的古老宝物。堂兄弟一开始似乎是为了处理掉这些东西而将之出售,没想到这带来了相当丰厚的利益,堂兄弟食髓知味,最后便以此为业了。 或许也因为出身名门,堂兄弟对于古董似乎有着极为精确的鉴赏力。不仅如此,他还有做生意的天分,不多时便以鉴赏家的身份闯出了名号。一开始虽然只是个没有店面的投机商人,但两三年后,他便在青山开了一家很大的店铺。店名就叫“古董今川”。 本家大家族中的嫡系家庭——也就是今川的老家,当时似乎将堂兄弟的这个职业视如敝屣。因此为了该如何处置分家,在家族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纠纷。然而就在这期间,太平洋战争爆发,结果便不了了之,“古董今川”留了下来。 然后……堂兄弟在战场受了重伤复员回国,三年前过世了。分家的血脉断绝,只留下古董店,家族间再度引发了火爆的争执。今川厌恶那样的争执,于是毛遂自荐,要求由身为本家次男的自己继承那家店。 今川原以为众亲戚一定会群起围攻,大力反对,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任何反对声浪,没有一个人敢正面驳斥本家次男的提议。这是因为今川的父亲爽快应允之故,而今川并不了解父亲的想法究竟为何。 就这样,今川雅澄成了古董商。 店名也更改为“待古庵”。 今川继承了店铺后,就将店名中“今川”这个姓氏拿掉了,但注一:武田信玄(一五二一~一五七三)为战国时代武将,于一五四一年放逐其父,成为甲斐国国主,致力于内政,并侵略邻近诸国,与上杉谦信数度交战于川中岛。在西进途中,一五七二年于三方原之战大胜德川家康,却病逝于军中。 注二:明治以后,将旧有的武士阶级重编为华族、士族、卒族。于一九四七年新宪法实行时废止。 其中并没有太大的理由。 今川小时候的绰号叫做“大骨”,把它换成谐音的“待古”二字[注],是因为感觉这两个字与古董店似乎颇为匹配,并没有什么深奥的典故。今川觉得这样比较符合自己的风格,但客人看到那两个字,大多会自以为是地解释其义,恍然大悟。 今川并不会特地加以说明。 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今川总是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经营待古庵,却又有些冷眼地看着世间。 今年——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只是今川成为古董商的第二年。 久远寺老人似乎大为敬佩,今川说完后,他连连点头。 “可是也真难得令尊应允你呢。这不是说句我要离家经商,就能够轻易实现的事吧。说到本家的二少爷,在一族当中——该怎么说,地位也是很高的吧? ” “没那回事。长男与次男之间的差距,是天差地远的。我们家五个孩子全都是兄弟,但是地位却不是从长男开始,次男、三男、四男这样依序递减。长男是家长,在以前就等于是主公大人,次男以下全都是家臣,是臣子。 ” “是这样吗? ” “就是这样的。比如说——对,我们家流传着关于莳绘技法的秘诀,这个秘诀代代由家长继承,是一子相传的。只要家兄没有发生意外,我一生都不可能学到这个秘诀。差异就是这么大。 ” “那还真是过分。我说啊,那种拥有文化价值的技术,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不可以私自独占,应该公开才是。对了,世家望族的话,应该会有古书啊、秘传书之类的吧?你也不能读到这些东西吗? ” “那类东西全都是靠口传心授的,没有留下文字。 ” “这不是太不合理了吗?要是知晓的人遭遇了意外,那些技巧不就失传了吗? ” “可是,有些东西是无法用文字书写记录的吧?而且,或许正因为随时都有可能失传,才有价值也说不一定。搞不好那些秘诀其实无甚内容,只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所以才有价值。既然如此,那样也好。只是我没有继承它的资格,如此罢了。所以就算我离开家,做起生意,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 “原来如此哪,那真的是相当微妙的立场呢。嗯……” 老人说着,又“唔……” 地低吟。不知哪里令他介意,他思考了半晌后,明白了似的说:“我说你啊,很好。 ” 今川不懂什么东西很好而询问,老人眯起眼睛回答:“那种古老的陋习,还是早点抛弃的好。特别是早些离开家族这个玩意儿,真是做对了。你这个决断下得好,真是明智。 ” 今川有些吃惊,睁大了眼睛。 “不,我并不是抱着特别坚强的意志才这么做的。我只是不愿意处在那种半吊子的立场而已。 ” “你是指夹在传统与革新、家族与个人、名誉的束缚与无名誉的自由之间,这种意义上的半吊子吗? ” “不是的。看样子老先生把我的话给夸大了。我家虽然是世家望族,却也不是深受旧习束缚的家系;不仅如此,我们并非只要注:今川的绰号原文为machiko,并无汉字,与“待古”二字同音。译文取“待古”之谐音,译为“大骨”。 继承了名号,就能够保证一辈子顺遂。若是技术不好,也就到此为止了。既然继承了名号,就绝不能含糊行事、粗制滥造。本家的继承人就等于是师家,技艺绝不能够拙劣。为了继承家业,反倒必须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努力,精益求精,习得够资格当一名师傅的技术。所以长男反而会有更多的压力。幸好我并没有那样的压力。但是我是次男,发生万一的时候,我必须继承家业。换句话说,我必须学习基本的技术才行。那样一来,就算从事其他职业,也总是定不下心来。令人搞不清这究竟是轻松还是不轻松了。我说的是这种半吊子。 ” “是这种半吊子啊。 ” “是的。 ” “噢。 ” 老人这次伸出下巴说:“唔,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 但是老人接下来的问题十分突兀。 “我问个怪问题——那么你是不是对令尊或令兄有着不必要的自卑情结? ” 看样子久远寺老人的思维方式是今川所无法捉摸的。今川的发言,全都在老人的秃头里被他任意变换,成了偏离常轨的问题反问回来。问题产生、化为语言发出的过程,自然是依循着某种道理,但是今川不明白个中原理是什么。毕竟那些道理是基于老人的人生观或主义主张而生,而那实在不是今川所能够知晓的。 不过,对方的状况应该也相同。 亦即——彼此彼此。 所以,今川并未深思太多便回答老人:“唔,若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即使不论家世,家父也是个一流的莳绘师,我将家父视为一位艺术家,十分尊敬。家兄的技术也水平高超。我要达到他们两个人的境界,是非常困难的。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自卑感。 ” “哦? ” 老人张圆了嘴巴,“你这个人真老实呢。 ” “可是……” 今川继续说,“家父豪放不羁,家兄则个性温吞,所以我们家人的关系其实非常和睦,我也未曾与家父或家兄起过冲突。响亮的只有继承的名号,而那个名号也并非需要赌上人生去反抗的东西。我是个小人物,如此罢了。 ” “哎呀呀,我益发觉得你这个人太老实了。老实得令人吃惊。 ” 老人撅着嘴巴说完,接着说道:“虽然你这么说,但或许其实你是个大人物呢。喏,你的外表看起来就不是个泛泛之辈啊。 ” 老人大笑起来。 今川也跟着笑,内心却有些复杂。 确实,今川和父亲、兄长表面上关系良好,目前也没有恶化的征兆。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就像今川刚才说的,他尊敬父亲,对兄长也没有任何不满。如同老人所说,那番发言无疑是出自今川的真心。 但是,今川确实抱有自卑感。 而那种自卑感,绝非“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这点程度而已。 曾经,父亲这么批评今川的画。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这是当然的,没有人会想把画给画坏。想要画好哪里不对了? 那时,今川完全无法理解。 那个时候——今川还怀有一丝期待,认为继承家门的或许不是兄长,而会是自己。尽管他很清楚不可能撇下长男,让次男继承家业,却依然这么想,当中是有理由的。 今川从小就喜欢绘画,画出来的成品也都有着很不错的水平,他在内心预感到自己或许拥有“才能”这种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玩意儿。不——或许他是如此确信。 所以今川沉迷于习画当中,不只是日本画,也学习了西洋画的手法。另一方面,兄长似乎无法看出漆工艺与绘画之间的关联性,只知道憨直地模仿父亲的风格。在今川看来,兄长的画太过踏实,缺乏趣味,而且了无新意。 今川会认为自己将超越兄长,成为继承人,正是源于此。 莳绘不只是单纯的传统工艺。它是应该发扬到海外的日本艺术。 但是,自从奈良时代便不断地进步蜕变的莳绘,到了江户晚期却停下了脚步。明治过后,以至现代,它已经完全沦落为工艺品了。不能再这样下去。莳绘——可是艺术啊。 今川这么想。或许正因为他尊敬父亲,才会如此自以为是。 自己拥有技术,也有向学的决心,更有天分。即使继承十四代名号的是长男,今川家在另一种意义上也应该是需要自己的——今川还这么想。 可是今川这种接近确信的气概,却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父亲判定今川的技术完全不属于手巧的范畴。 画是用手拿笔画的。换句话说,不管再怎么画,都是仰赖手巧的技术,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今川不明白。 父亲还这么说。 ——莳绘师不是艺术家。你若打算继承家业,就别把心血浪费在无聊的事物上。 在今川的观念里,生产艺术的人才会被称为艺术家。对今川而言,莳绘是不折不扣的艺术。那么莳绘师不就等于是艺术家吗? 摸索新的道路,哪里不对了呢? 莳绘自平安时代(七九四~一一八五)确立研出莳绘[注一]的技法以来,在室町时代出现了追求更夸张表现的高莳绘,桃山时代(一五七三~一六○三)更创造出重装饰性的平莳绘技法,在此过程中也吸收了欧洲美术,开发出南蛮莳绘等崭新的样式。莳绘拥有因应时代、随时开发新风貌的历史。而这些样式,每一种都不曾绝灭,同时并存,进入江户时代以后,也诞生了本阿弥光悦[注二]以及尾形光琳[注三]等大师。 然而,莳绘如今却成了工艺品。 事实上,其他的流派在明治以后,也进行了各式各样的摸索与尝试。今川流自然也不能只是墨守传统。胸无凌云壮志,如何能够创造出艺术呢?将莳绘视为区区工艺品的看法,不正是堕落的原因吗? 今川这么说,结果引来父亲勃然大怒。今川慌忙辩解。 注一:研初莳绘是与高莳绘、平莳绘同为莳绘的基本技法之一,在平安时代前为主流。在以漆绘制的图案上撒上金粉或银粉,干燥后涂上黑漆,再以木炭研磨,使底下的图案透出来。 注二:本阿弥光悦(一五五八~一六三七)为江户初期的艺术家,生于以鉴定、研磨刀剑闻名的本阿弥家的分家。除了家业以外,光悦在书法上也被誉为“宽永三笔”之一,漆艺则于莳绘的领域开发出崭新风格,同时也精通陶艺、绘画、茶道等,是近世初期的美术工艺界的指导者。 注三:尾形光琳(一六五八~一七一六),江户中期的画家,初期学习狩野画派,后来倾倒于光悦、宗达等人的装饰画风,风格大胆而华丽。在莳绘与染织等工艺上也有卓越的贡献,作品被称为光琳风、光琳花纹。 因为父亲将今川的发言当成了嘲笑父亲的话。当然不是这样的。正因为今川尊敬父亲,也对父亲的作品有高度评价,才更不愿意遭到误解。今川所谓的堕落,是指莳绘本身的文化价值之堕落。 然而父亲是正确地理解了今川的意思,还为此发怒的。今川感到莫名其妙。这个时候,今川可能是生平第一次与父亲争辩起来,全都是年轻气盛所致。 父亲严厉地回答。 ——明治以后,为什么莳绘再也无法树立新样式,你明白吗? ——是因为讲究技巧,耽溺于细部的追求。 ——工艺品哪里不好了? ——莳绘师不是什么艺术家。 ——被称为艺术的终究是作品本身,而不是生产者。 ——如果不能单纯地去画、单纯地去做,——就别干了。 今川无法理解,这番话却刻骨铭心。 自此之后,今川学齐了基本技巧,然后不仅是莳绘,任何画都绝笔不画了。因为他认为自己一生都超越不了父亲,也赢不了兄长。这件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自卑感。 父亲的话他无论反复寻思多少遍,都只能够理解表面上的意味。但是他已经非常明白,那不是自己所能够企及的领域。 兄长在那之后,也踏实地进行修习,即便不及父亲,也能够制作出相当优秀的作品了。虽然一如既往,了无新意,但今川觉得那些作品非常了不起。兄长在技巧上也许劣于今川,但是他打从一开始就领悟了今川所不了解的某些东西。甚至连那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今川,果然还是不可能继承家业。 幸好自己是次男——现在的今川这么想。而他打从心底尊敬着父亲和兄长。家人之间的感情也很融洽。但是,这些全都是出于某种反动。尊敬的背后,是甩不掉的自卑;不必负责的立场带来的解放感背后,有着纠缠不清的失落感。所以——今川并不像老人说的冲撞了家庭或传统,反倒是落败这样的形容比较贴切。而且还不是决定性的落败,而是一种放弃或是扭曲。将这样的扭曲再一次加以扭曲,今川才勉强能够正直地活下来。 今川的半吊子,其实是这样的半吊子。 复杂的心境,其实是这样的心境。 今川心想这种事反正外人不会理解,只是配合老人干笑。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但久远寺老人看起来非常愉快。在笑声将歇止时,仿佛被笑声吸引过来似的,已经是熟面孔的女佣从走廊轻巧地探出头来。 “哎呀,医生和客人都在这里啊。哎呀呀,连个火都没有。我这就去拿火盆来。啊,早膳是否也在这里用呢? ” “哦,不麻烦的话,就这么办吧。我一直想要一边观赏庭院,一边用餐呢。幸好今天也没下雪。我说今川先生啊,如何? ” 今川说好。女佣笑了。 “哎,虽然医生这么说,不过这个时节,飘点小雪才更添风情呢。这么阴沉沉的,庭院看起来都黯淡了。 ” “这样吗? ” “是呀,而且虽然不好在客人面前这么说,不过老板他现在——该怎么说,完全没办法整理庭院,雪也就这么任由堆积了。 ” “无妨,无妨。反正我也不懂得欣赏庭院。 ” 老人夸张地挥挥手说。女佣苦笑,说“那么我立刻去准备”之后,离开了。久远寺老人目送着女佣的背影说:“今川先生,这里的老板跟你一样,也是什么的第几代,现在在住院呢。上一代在战争中过世,现任老板继承了旅馆。继承归继承了,但是他的身体孱弱,明明比我年轻得多,胃却虚弱不堪。他在年末得了胃溃疡,元旦时住了院。真是个惨兮兮的新年哪。老板娘也在旅馆和医院间来去奔波,一点都不得闲。你来得实在太不凑巧了。 ” 这么说来,自从第一天打过招呼后,今川就没有再见到老板娘的人影。 老人眺望着庭院。 今川被他的视线牵引似的,也望向庭院。 很棒的院落。 听到主人疏于照顾,若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来看,确实是缺乏照料。不过即使如此,这依然是座美轮美奂的庭院。首先,景观极为风雅。有池泉、有石灯笼、有假山,这些东西的配置令人叫绝。任由堆积的雪也不坏其风致,反而酝酿出十足的野趣。可能是因为原本的景致架构就很不错吧。 最重要的是,这座院子充满了活力。 今川认为这些活力应该是源自于树木。 池子旁靠近建筑物这边耸立着一棵大树。那是一棵大到不符合庭院规模的大树,显然破坏了庭院的均衡,但是它确实反而为庭院带来了广度与动力。它仿佛抗拒着被局限在这小小的格局当中。今川半下意识、半串场地说出心中所感:“好大的树呢。 ” “你说那棵柏树吗? ” “真的很大呢。 ” “不愧是古董商,慧眼过人。庭院就是要配柏树,不过那棵树似乎是天然的。根据上一代老板所言,那棵树好像比这栋建筑物要来得古老哪。所以这座园子是配合那棵树而建的。大到那种程度的话,一般都会加以砍伐,不过造这座庭院的一定是位高明的师傅吧。借由留下那棵树,使得整座园子活了起来——这也是我从上一代那里听说的。 ” 老人一面环顾庭院,一面解说。说慧眼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未必不恰当。 老人继续说道:“我说你啊,做的是那一行,又是出身那种世家,应该了解这些吧? ” “这些指的是哪些呢? ” “喏,就是风花雪月这类,什么侘啊寂[注]的……” “哦……” “我对这些不在行。该说是不识风趣还是不解风情?完全不懂。 就算观赏院子,也只知道,啊!有树,池子在那儿,里头有鱼,摆着石子。说到侘,指的是老东西,寂的话,是腐朽的东西。可是用这种方式理解的话啊……” “那样就对了。 ” 听到今川这么说,老人拍打膝盖说“这样啊,这样啊”,高兴无比。 说起来,今川自己也不甚明白。 “是贫僧杀的。” 声音响亮优雅,没有丝毫畏怯,同时语调极为平常,所以尾岛佑平认为对方八成是在开玩笑,慢吞吞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您说什么?” “所以说,是贫僧杀的。” “您说杀……意思是?” “喏,就是倒在施主脚下的那具尸骸。” “尸、尸骸?这个吗?” 尾岛双手一挥,扔掉了手中的丁字拐,跳开似的远离了它。完全是大吃一惊的动作。因为如果就像出声的人所言,它真的是一具尸骸的话,那么尾岛之前等于是做出了极为冒渎的事。 在来人告知之前,尾岛用拐杖的尖端戳它,甚至用脚尖拨弄它,想要搞清楚阻挡去路的异物究竟是什么。 “不必惊讶……” 声音说,“生命结束的话,人也不过是具肉块。即使触碰,死亡也不会像疾病般传染开来。不管是践踏还是踢踹,都不会因此遭到恶报。没有必要如此忌讳吧。” “人?您刚才说人?那么这个——我刚才踏到的这个,是人的尸骸、人的尸体吗?” “没错……” 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有些拙涩,然而不一会儿又恢复成原本的语调。 “施主眼睛不方便吗?那么请容贫僧再次说明吧。方才施主用脚拨动的东西,是人的尸骸。话虽如此,也无须如此畏惧。而且,它已经成佛了[注]。”声音如此述说。 “就、就算您这么说,踩、踩了死者是会遭报应的。我、我……” “何须如此畏惧?这不是往生者,只是具尸骸。不,即便它是往生者,若已真正往生成佛,不过是被脚踩踏而已,也不会为此发怒的。” “您说的这是什么天打雷劈的话?” “施主不信贫僧所言?” “这么说的您,又是何人?” “如施主所见,只是名乞丐和尚……噢,我忘了施主看不见贫僧。贫僧虽然这样,也是名云水僧。” “您、您是个和尚?” “没错。” “那么,快来超度这个死者……” “所以说,那是贫僧所杀。” “师父的意思是,和尚杀了人吗?” “杀了人。” “怎么这么残忍……不、这、您……” 不知为何,尾岛仿佛苏醒过来似的放松双肩,微微仰起头向着僧人面孔的上方说:“您是在开玩笑的吧?” 僧人间不容发地回应:“施主为何作此想?” “您说是和尚,那么您已皈依佛门了吧。” “所言甚是,贫僧是佛门弟子。” “那么杀生应该是个大戒。如果因为我看不见,您就想吓唬我的话,这个玩笑也过头了些。就算您是个和尚,也请不要这样捉弄人。” “贫僧并未说笑。捉弄眼盲的施主,才是佛门弟子最不应为之事。在路况如此险恶的雪地里,施主的脚步却如此踏实,所以贫僧才未察觉。若是一开始就察觉,绝无此言。” 注:在日文中,死者、尸体也讳称为“佛”。此一双关语在本作品中具有关键作用。 “可是……” “若贫僧的话冒犯了施主,还请见谅。贫僧丝毫无意嘲弄施主双眼不便。得罪了。” 声音变得模糊,僧人垂下头来了。 “可、可是啊……” “可否请施主见谅?” “呃,不、不是这样的。这倒无关紧要。只、只是和尚杀人这种事,我一时实在无法相信。” “诚如施主所言,不杀生是佛祖之教诲。不,论到杀人,不仅是僧人,遵循此戒也是人之常伦。” “那么为什么……” “在那里的确实是人的尸骸。然而贫僧所杀,却非人哉。” “什么?” “贫僧说,贫僧没有杀人。” 僧人说完,沉默了片刻。 “师父的意思是这不是人吗?死在这里的不是人,换句话说,师父您制裁了十恶不赦的恶人?” “非也,非也。裁处世人,非僧人之职。况且那具尸骸并非什么恶人。正如方才施主所言,它是已往生成佛者。” “那倒奇怪了。” “它——没错,是牛。” “牛?您是说牛?” “没错。而它若是牛……” “若是牛?” “贫僧便是鼠。” 鼠,声音这么说。 “鼠?” “贫僧的牛破槛而出,捉住了一看,却非牛而是鼠。不对,不是这样呢。打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任何东西破槛而出。” “您是说槛吗?” “对,槛。牢牢紧闭的牢槛。不见、不闻、不语、不思,舍弃自我、舍弃所有、舍弃一切,俱皆成空,牢槛却依旧留存。槛中没有任何东西逃离,而且原本存在于槛中的,是鼠。” “槛中……有鼠?” “是鼠啊。” “鼠……” “施主明白吗?” “不明白。” “这么想想……” 僧人的口吻变得像在述怀。 “这么想想,贫僧离开故乡之后,行路迢远,却终究没能离开囚禁自己的牢槛。但是,那厮却轻易地破槛而出——轻而易举。逐牛、得牛、成牛,噢噢,对那厮而言,根本没有所谓的牢槛。贫僧是多么的不成熟啊。” “师、师父在说些什么啊?” “所以……” “所以您才把他杀了?……” “可以说是这样,也可以说不是这样。” “我不懂,完全不懂。我这种人不可能明白师父说的大道理。 双眼失明的我,连倒在这里的东西是什么都毫无头绪。师父说这是人的尸骸,还说杀了他的就是您自己。但是,师父又说您没有杀人,说您杀的是牛。如果师父杀的是牛,那么在这里的就应该是牛的尸骸;另外,这具尸骸若是人的尸体,那么就是师父杀了人。这是世间常理,不可歪曲之事。纵然变换再多的说法,事实就是事实。诡辩不可能扭曲真实。在这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虽说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然而我却无法加以确定。这么一来,和受到嘲弄根本没有两样。” “没什么,在那里的东西,就是施主所看到的东西。” “又出此过分之戏言。” “贫僧并未说笑。喏,施主不是已经看见了吗?” “什么?” “明眼之人所能够看见的,其程度有限。” 冷风穿过树林而来,拂上尾岛的后颈。 阴冷的空气徐徐笼罩住尾岛。 “世界就如同施主所见,那便是施主的世界。那么,无须介意贫僧之言。施主就这样接受自己所感觉到的即可。” 这……这不是什么牛。 当然,这事打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了。 沙沙──声音响起。 枝桠上的积雪掉落了。 僧人道:“施主害怕死亡吗?” “这……” “贫僧在问,施主害怕死亡吗?” “怕、怕啊。” “何故?” “嗯……” 感觉不到气息。 自己现在对话的对象……真的是人吗? 就算是人——也是……杀人凶手。 沙沙。 积雪落下了。 此时,尾岛总算客观地掌握到自己面对的不寻常状况。 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脚往后挪了一步。丢掉拐杖真是失策。他在大惊之余扔掉了拐杖,现在完全不晓得仅次于性命的宝贝手杖掉到哪里去了。在这种状况下胡乱地鲁莽行动,根本是有勇无谋。尾岛一边后退,一边用脚尖摸索拐杖的所在。 找不到拐杖。 锵——声音响起。 “贫僧方才以这把锡杖挥到那人的头上,那人死了。只是这样。 在那之前与之后,有任何改变吗?” “杀、杀人凶手……” 锵——声音再度响起。 “杀人凶手!” 尾岛尖叫。 接着他往后倒退了两三步。 僧人发出踏过雪地的声音,逼近尾岛。 锵、锵——锡杖发出声响。 尾岛的膝盖……软了。 他勉力支撑不瘫坐下去,右手往前伸出。 左手在背后摸索。然而手却只是抓过空气——背后什么都没有。 尾岛突地屈起身体,双手撑在雪地上,朝着僧人应在的方向伏首。 “饶、饶命,请饶命。小的只是个盲眼按摩师。这件事我没看到、没听到也不会说。请您饶了我这条小命吧。” 尾岛跪拜下去,一次又一次求饶。 冰冷的雪片沾在他的额头上。 但是尾岛求饶的方向,微妙地错开了僧人此时站立的实际位置。 沙沙——雪崩落了。 僧人“呵呵”笑了。 然后他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尾岛身体更加紧缩,像要把脸埋进雪中似的,抱住了头。 “用不着害怕,贫僧什么都不会做。喏,这样子身体会受寒着凉的。喏,快请起吧。” 僧人说着,走向尾岛,穿过他身旁,将插进原本似乎是草丛的雪堆里的拐杖拔出。 “虽云修证一等,吾尚未及。” 僧人无力地说。 “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 他接着呢喃道。 然后,僧人把拐杖塞进蜷伏在地的尾岛手中。 “所以,我并非可受施主如此跪拜的高僧。喏,不管是警局还是哪里都好,去吧。”僧人毅然决然地说。 尾岛从僧人手中一把抢过拐杖,连滚带爬——事实上他真的跌倒了好几次——浑身沾满了雪,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僧人凝然不动。 这件事是事后听闻的。 那一天……听说山已然一片雪白,虽然天气不甚晴朗,外头却颇为明亮。 或许是雪不规则地反射出微弱的日光之故。 山鸟呴呴啼叫。 值此寒冬,鸟依然会啼叫吗?今川雅澄坐在窗边一张相当舒适的椅子上,想着这类无关紧要的事。 窗户是落地式的玻璃窗,外头是一块类似平台的地方。今川原本打算一起床就去那里呼吸冰冷的户外空气,好驱赶睡意,但是因为太冷而作罢。而且光是坐在窗边冰冷彻骨的椅子上,眼睛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今川将视线从远方的群山移至前方的树林,然后转至平台。平台的地板和横木似乎因为长年暴露在风雪之中,已褪色发白,但或许是堆积在扶手上的雪太过亮白,这天看起来反而异样的漆黑。可能是因为濡湿的关系。 鼻头开始冰冷了。今川缓慢地起身,从铺木板的房间回到榻榻米的客房。 客房也冷得很。女佣方才已将暖和的床铺收拾妥当了,房间看起来空荡荡的。矮桌上放着泡好的茶,但是茶应该也凉了。 今川缩起肩膀,望进火盆,炭火熊熊地奋力燃烧着。 无奈这个房间以单人房来说,实在太过宽敞了。 为了让炭火烧得旺一点,今川把隔开两个房间的纸门也关上了。 亮度暗了下来。 即使如此,还是知道现在是早上,这让今川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坐上矮桌旁的和式椅,绢制的厚坐垫柔软极了。 “啊,好棒的椅子。”今川伸展双手,轻轻挥舞,自言自语地说。 当然没有人响应。 但是今川是明白这一点才出声的,他的声调完全是在打趣。 因为他很无聊。 ——今天可能也无事可做。 不,也有可能不会这样。尽管这么希望,但昨天就这么期待过了,与其最后落得一场空,倒不如一开始就死了心比较好。今川觉得不抱希望地等待,等着等着对方就出现的话,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他已经空等了五天。 虽然这是家老字号的旅馆,却地处遭大雪封闭的深山僻野,无法随意外出,就算离开旅馆,附近也没有可以寻访的名胜古迹。在此状况下,真正是无所事事。顶多只能泡泡温泉,享用料理,晚餐时喝喝小酒,然后就寝而已。旅馆的服务是一流的,当地所酿造的酒也有相当的水平,虽说是佳肴美酒,却也一成不变,吃个三天就腻了。澡堂以桧木打造,十分豪华,听说原本是个什么名泉,但是今川的目的并非泡汤疗养,总不能老是泡在温泉里。 今川是来做生意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住宿费与日俱增,利润也日渐减少了。 ——那个大概值多少钱呢? 今川看着壁龛里的挂轴,在心中估算。 只是以漆黑而强劲的笔触画上一个大大的圆罢了。今川难以判断这是墨迹[注一]还是画赞[注二]。 ——是禅画吗? 今川对书画类的东西不太擅长,对于书画的时代和主题也不甚明了。如果留有署名的收藏盒还好,但光是看,他完全无法判断其价值,顶多只能看出装裱的好坏。挂轴的侧边虽然有些脏污,但整体应该算是相当精致。可是不了解最重要的一点,即画本身的价值,也是枉然。今川又不是裱褙师,对裱褙估价也没有用。 今川托着腮帮子,更进一步注视挂轴。 思考的时候,今川会露出一种着实奇怪的表情。 在旁人看来,那完全就是忘我的状态。 即便不作此表情,今川这个人原本就生着一张独特的脸。 所有认识他的人,皆异口同声说只要见过他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他的长相就是如此奇特。 今川绝不肥胖,但是乍看之下却觉得他又矮又胖,说好听便是威严十足。最能够象征他的威严的,就是那个雄伟的酒桶鼻。鼻子上是一对硕大浑圆的眼睛,更上头则是有如蚰蜒[注三]般粗浓的眉毛。嘴唇略微松垮而厚实,围绕着它的胡须也同样浓密。但今川几乎没有下巴,而是从嘴唇下方画出平缓的曲线,就这样一路延伸到颈子。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过度宏伟,形成了一种十分夸张的长相。若是年逾不惑,应该会变成一副极为沉稳、韵味十足的大商人容貌,但是现在却只显得青涩。 在沉思当中,这张脸孔变得更加松弛了。 今川就这样过了十分钟。 注一:书画真迹,在日本特别指镰仓时代(一一八五~一三三三)至室町时代(一三三六~一五七三)的禅僧所留下的书画。 注二:中国的画赞指的是为人物画所做的文章,但在日本则不限人物画,绘画余白处的诗文皆称画赞,与禅宗一起自中国传入。 注三:一种节足动物,与蜈蚣同类,有十五对脚,呈黄黑色。 然而,终究还是看不出价钱。 今川接着给壁龛中的壶和眼前的矮桌之类的物品估价,却都无法作出确实的判断,最后他对这徒劳的游戏感到厌倦,走出了房间。 走廊被擦拭得光亮无比,窗外可以看见前庭。虽然还无法掌握旅馆的整体构造,但是他知道这座庭院并非楼下大厅面对的风雅中庭。景观完全不同。抵达旅馆的时候,今川应该经过前庭,却只对巨大的垃圾筒留下了印象。 今川蓦地回头。他看见装饰在走廊尽头处的壶,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而且昂贵。就算远远地看也知道。 ——信乐烧[注一]吧?不,是常滑烧[注二]。 与书画相比,陶瓷类算是今川比较擅长的。只是他无法估价。 光是说“好像很古旧”、“好像很贵”,门外汉也办得到。就算明白它的好,可无法换算成金钱就没有意义了。 今川雅澄是个初出茅庐的古董商,到现在都还无法信心十足地估价。 ——不过这应该是很不错的东西。 总而言之,这家旅馆——仙石楼中的一切什器,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今川虽然不懂,却这么判断。说起来,建筑物本身几乎就是个古物了。 今川走下楼梯,穿过走廊来到大厅。面对庭院的宽阔大厅里,一个老人孤零零地坐着。 景象与昨日简直如出一辙。这几天来已完全熟悉的老人,似乎依然和昨天一样,茫茫然地眺望着庭院。老人头顶完全光秃,轮廓是一团浑圆,所以若是逆光看去,真的无从分辨老人正面对着哪里。不过今川认为既然老人昨天是在看庭院,今天应该也是如此。 “早安。 ” “噢,是你啊。 ” 不出所料,老人正在看庭院。他看见今川,高兴地破颜微笑。 从外表看来,老人感觉已近七十,但是他似乎出人意表的年轻。硕果仅存的一些鬓发几乎全白了,与此相对,老人的容颜丰厚而且红润。 今川对这名老人很感兴趣。他看起来不像客人,却也不是旅馆员工。从他的口吻判断,也不像是旅馆老板。他只在日用浴衣上穿了一件棉袍,无所事事,就这么悠闲地待着。 “你……” 老人突然用倒了嗓的声音说,“你看起来不像是来泡温泉疗养的客人呢。恕我冒昧,你是来做什么的呢? ” 老人用独特的腔调问道。看样子,就像今川对老人抱有疑问一样,老人也对今川感到疑惑。 “哦,我是来做生意的,约好的客户却迟迟未现身。 ” “生意?何必约在这种箱根的深山里头谈生意呢?同样是箱根,也有许多交通方便的地方啊。像元箱根或是汤本——不,这一带的话,山脚下也有许多温泉旅馆啊。 ” “不,这里是对方指定的。他吩咐我在这里等待,所以像这样等了五天之久。 ” “干等了五天啊。指定这种地方作为商谈场所的客人虽然奇怪,注一:信乐烧是滋贺县信乐地方生产的陶器,质地粗糙,以赤褐色为多。室町时代以烧制茶器闻名。 注二:常滑烧指爱知县常滑市附近出产的陶器,于平安末期开窑,在镰仓时代达到鼎盛。风格朴拙,多生产大型生活用品。 跟那种人做生意的你也是半斤八两哪。反正不是什么寻常生意吧? ” “不寻常,极不寻常。吩咐我在这里等的,可是位和尚呢。 ” “和尚? ” “我在等一个和尚。如此罢了。 ” “如此罢了? ” “如此罢了。哈哈哈。 ” 今川以无意义的笑声结束话题,告诉老人自己的姓名与职业。 老人知道今川是个古董商后,有些不可思议地侧了侧头,报上名来:“我啊,名叫久远寺嘉亲。 ” 久远寺老人说他是这家旅馆的常客,战前几乎每年都来造访。 但若问他现在是否也还是客人,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他现在似乎是以“旅馆食客”这种奇妙的身份待在这里。 “说好听一点,是抛弃了都市的生活,但说穿了就是在东京待不下去了,形同放逐。与其说是隐居避世,更像是出奔京城,落荒而逃哪。”老人说着空虚地笑了。 然后他转向今川问道:“你没听说过我吗? ” 今川回答没听说过,老人便说“这样啊”,偏着头缩起下巴,简单地述说自己的身世。 久远寺老人原本是丰岛的一个开业医师,在某起事件中失去了家人,也无法再继续执业,于是将医院及财产悉数处理掉,几乎是被驱离似的离开了东京。久远寺老人不知何去何从,结果在此落脚,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月。 “说是场骚动,那的确是一场大骚动。话虽如此,也只占了报纸一小片篇幅。即使是影响我人生的重大事件,对世人来说也不过是起小事件罢了。不知道的人也很多吧。嗯,应该很多吧。 ” 老人呻吟似的说完,明白了似的点点头,更加缩起下巴,这次用吟诗般的口吻问:“你是个古董商啊?做很久了吗? ” “很短。 ” 今川自知这是个奇怪的回答,他一边难为情地笑着,一边坐到老人身旁。 老人拿起堆在身旁的柔软坐垫,在榻榻米上滑也似的推向今川。 今川跪坐在坐垫上,顿了一下后,开始述说自己的来历。 因为今川感觉老人的眼神在要求自己述说。 说到今川的老家,是代代制作莳绘[注一]的画师家族,而且是相当有来历的名门世家。父亲名唤十三代泉右卫门,而今川若是长男的话,将会继承十四代泉右卫门的名号。然而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今川因为是次男,没有继承这个古老的名号。 今川首先说明这件事。 要述说他成为古董商的时日尚浅,以及他成为古董商的经过,这是不可或缺的前言。但是今川完全没有加以说明,这话就显得极为唐突了。然而老人却没有吃惊的样子,反问:“十三代的话,相当古老了呢。 ” “呃,听说追本溯源的话,可以追溯到今川义元公[注二]。 ” 今川经常从祖父那里听说这件事。 今川的祖父当然就是十二代泉右卫门。但是今川总是不认真注一:莳绘是以漆描绘图案,再用金、银粉或色粉固定后加以研磨而成的工艺品,是日本的传统漆工艺。起源于奈良时代(七一○~七九四)。 注二:今川义元(一五一九~一五六○)为战国时代的武将,为骏河、远江、三河三国之守护诸侯,势力称霸东海。与武田信玄、北条氏康缔结姻亲关系,巩固其势力。在一五六○年率军前往京都途中遭织田信长突袭而战死。 听,所以并不是记得很清楚。因为并非继承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处于无须负责的立场,使得今川对于自己的家世毫无自觉;又或许是反正不会继承家业,即便听了也没有用的这种别扭的想法,使得他捂住了耳朵不愿去听。虽然不清楚究竟为何,总之无论祖先是今川义元还是武田信玄[注一],对今川而言都无所谓。只是论长相的话,流传于世的信玄像和自己还更像一点——今川的感想仅止于此。 无论如何,今川毫无疑问是与这个家族相关一族之成员。当然,今川本身认为这类所谓家世门第的怪物,在现代社会中除了形成障碍,并不会带来任何利益。事实上华族或士族[注二]之类的家族,现在也几乎都穷困潦倒,所以今川认为这番私见也未必是错的。 只是,今川的老家情况有些特殊。今川家身负传承技术与维护传统的使命。或许是拜此之赐,今川家才得以免于潦倒,延续至今;但是说到分家,情况又不同了。分家并没有基于历史及传统的使命感,完全丧失了志气,所以分家的人毫不例外地只知道仗势弄权,全都没了体统。分家的叔父似乎正是这种人,据说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屈就于别人底下做事。而这若在旧幕府时代也就罢了,在昭和时代,这种心态是不可能行得通的。结果搞得生计窘迫,正应了“人穷志短”这句话,转眼间便一败涂地,终于到了一文不名的地步。完全就是个典型的斜阳族。 那名叔父的儿子,也就是今川的堂兄弟或远房兄弟,为了东山再起而投入的行业,就是古董商。 尽管落魄,原本也是个望族,所以仓库里有堆积如山的古老宝物。堂兄弟一开始似乎是为了处理掉这些东西而将之出售,没想到这带来了相当丰厚的利益,堂兄弟食髓知味,最后便以此为业了。 或许也因为出身名门,堂兄弟对于古董似乎有着极为精确的鉴赏力。不仅如此,他还有做生意的天分,不多时便以鉴赏家的身份闯出了名号。一开始虽然只是个没有店面的投机商人,但两三年后,他便在青山开了一家很大的店铺。店名就叫“古董今川”。 本家大家族中的嫡系家庭——也就是今川的老家,当时似乎将堂兄弟的这个职业视如敝屣。因此为了该如何处置分家,在家族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纠纷。然而就在这期间,太平洋战争爆发,结果便不了了之,“古董今川”留了下来。 然后……堂兄弟在战场受了重伤复员回国,三年前过世了。分家的血脉断绝,只留下古董店,家族间再度引发了火爆的争执。今川厌恶那样的争执,于是毛遂自荐,要求由身为本家次男的自己继承那家店。 今川原以为众亲戚一定会群起围攻,大力反对,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任何反对声浪,没有一个人敢正面驳斥本家次男的提议。这是因为今川的父亲爽快应允之故,而今川并不了解父亲的想法究竟为何。 就这样,今川雅澄成了古董商。 店名也更改为“待古庵”。 今川继承了店铺后,就将店名中“今川”这个姓氏拿掉了,但注一:武田信玄(一五二一~一五七三)为战国时代武将,于一五四一年放逐其父,成为甲斐国国主,致力于内政,并侵略邻近诸国,与上杉谦信数度交战于川中岛。在西进途中,一五七二年于三方原之战大胜德川家康,却病逝于军中。 注二:明治以后,将旧有的武士阶级重编为华族、士族、卒族。于一九四七年新宪法实行时废止。 其中并没有太大的理由。 今川小时候的绰号叫做“大骨”,把它换成谐音的“待古”二字[注],是因为感觉这两个字与古董店似乎颇为匹配,并没有什么深奥的典故。今川觉得这样比较符合自己的风格,但客人看到那两个字,大多会自以为是地解释其义,恍然大悟。 今川并不会特地加以说明。 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今川总是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经营待古庵,却又有些冷眼地看着世间。 今年——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只是今川成为古董商的第二年。 久远寺老人似乎大为敬佩,今川说完后,他连连点头。 “可是也真难得令尊应允你呢。这不是说句我要离家经商,就能够轻易实现的事吧。说到本家的二少爷,在一族当中——该怎么说,地位也是很高的吧? ” “没那回事。长男与次男之间的差距,是天差地远的。我们家五个孩子全都是兄弟,但是地位却不是从长男开始,次男、三男、四男这样依序递减。长男是家长,在以前就等于是主公大人,次男以下全都是家臣,是臣子。 ” “是这样吗? ” “就是这样的。比如说——对,我们家流传着关于莳绘技法的秘诀,这个秘诀代代由家长继承,是一子相传的。只要家兄没有发生意外,我一生都不可能学到这个秘诀。差异就是这么大。 ” “那还真是过分。我说啊,那种拥有文化价值的技术,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不可以私自独占,应该公开才是。对了,世家望族的话,应该会有古书啊、秘传书之类的吧?你也不能读到这些东西吗? ” “那类东西全都是靠口传心授的,没有留下文字。 ” “这不是太不合理了吗?要是知晓的人遭遇了意外,那些技巧不就失传了吗? ” “可是,有些东西是无法用文字书写记录的吧?而且,或许正因为随时都有可能失传,才有价值也说不一定。搞不好那些秘诀其实无甚内容,只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所以才有价值。既然如此,那样也好。只是我没有继承它的资格,如此罢了。所以就算我离开家,做起生意,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 “原来如此哪,那真的是相当微妙的立场呢。嗯……” 老人说着,又“唔……” 地低吟。不知哪里令他介意,他思考了半晌后,明白了似的说:“我说你啊,很好。 ” 今川不懂什么东西很好而询问,老人眯起眼睛回答:“那种古老的陋习,还是早点抛弃的好。特别是早些离开家族这个玩意儿,真是做对了。你这个决断下得好,真是明智。 ” 今川有些吃惊,睁大了眼睛。 “不,我并不是抱着特别坚强的意志才这么做的。我只是不愿意处在那种半吊子的立场而已。 ” “你是指夹在传统与革新、家族与个人、名誉的束缚与无名誉的自由之间,这种意义上的半吊子吗? ” “不是的。看样子老先生把我的话给夸大了。我家虽然是世家望族,却也不是深受旧习束缚的家系;不仅如此,我们并非只要注:今川的绰号原文为machiko,并无汉字,与“待古”二字同音。译文取“待古”之谐音,译为“大骨”。 继承了名号,就能够保证一辈子顺遂。若是技术不好,也就到此为止了。既然继承了名号,就绝不能含糊行事、粗制滥造。本家的继承人就等于是师家,技艺绝不能够拙劣。为了继承家业,反倒必须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努力,精益求精,习得够资格当一名师傅的技术。所以长男反而会有更多的压力。幸好我并没有那样的压力。但是我是次男,发生万一的时候,我必须继承家业。换句话说,我必须学习基本的技术才行。那样一来,就算从事其他职业,也总是定不下心来。令人搞不清这究竟是轻松还是不轻松了。我说的是这种半吊子。 ” “是这种半吊子啊。 ” “是的。 ” “噢。 ” 老人这次伸出下巴说:“唔,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 但是老人接下来的问题十分突兀。 “我问个怪问题——那么你是不是对令尊或令兄有着不必要的自卑情结? ” 看样子久远寺老人的思维方式是今川所无法捉摸的。今川的发言,全都在老人的秃头里被他任意变换,成了偏离常轨的问题反问回来。问题产生、化为语言发出的过程,自然是依循着某种道理,但是今川不明白个中原理是什么。毕竟那些道理是基于老人的人生观或主义主张而生,而那实在不是今川所能够知晓的。 不过,对方的状况应该也相同。 亦即——彼此彼此。 所以,今川并未深思太多便回答老人:“唔,若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即使不论家世,家父也是个一流的莳绘师,我将家父视为一位艺术家,十分尊敬。家兄的技术也水平高超。我要达到他们两个人的境界,是非常困难的。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自卑感。 ” “哦? ” 老人张圆了嘴巴,“你这个人真老实呢。 ” “可是……” 今川继续说,“家父豪放不羁,家兄则个性温吞,所以我们家人的关系其实非常和睦,我也未曾与家父或家兄起过冲突。响亮的只有继承的名号,而那个名号也并非需要赌上人生去反抗的东西。我是个小人物,如此罢了。 ” “哎呀呀,我益发觉得你这个人太老实了。老实得令人吃惊。 ” 老人撅着嘴巴说完,接着说道:“虽然你这么说,但或许其实你是个大人物呢。喏,你的外表看起来就不是个泛泛之辈啊。 ” 老人大笑起来。 今川也跟着笑,内心却有些复杂。 确实,今川和父亲、兄长表面上关系良好,目前也没有恶化的征兆。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就像今川刚才说的,他尊敬父亲,对兄长也没有任何不满。如同老人所说,那番发言无疑是出自今川的真心。 但是,今川确实抱有自卑感。 而那种自卑感,绝非“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这点程度而已。 曾经,父亲这么批评今川的画。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这是当然的,没有人会想把画给画坏。想要画好哪里不对了? 那时,今川完全无法理解。 那个时候——今川还怀有一丝期待,认为继承家门的或许不是兄长,而会是自己。尽管他很清楚不可能撇下长男,让次男继承家业,却依然这么想,当中是有理由的。 今川从小就喜欢绘画,画出来的成品也都有着很不错的水平,他在内心预感到自己或许拥有“才能”这种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玩意儿。不——或许他是如此确信。 所以今川沉迷于习画当中,不只是日本画,也学习了西洋画的手法。另一方面,兄长似乎无法看出漆工艺与绘画之间的关联性,只知道憨直地模仿父亲的风格。在今川看来,兄长的画太过踏实,缺乏趣味,而且了无新意。 今川会认为自己将超越兄长,成为继承人,正是源于此。 莳绘不只是单纯的传统工艺。它是应该发扬到海外的日本艺术。 但是,自从奈良时代便不断地进步蜕变的莳绘,到了江户晚期却停下了脚步。明治过后,以至现代,它已经完全沦落为工艺品了。不能再这样下去。莳绘——可是艺术啊。 今川这么想。或许正因为他尊敬父亲,才会如此自以为是。 自己拥有技术,也有向学的决心,更有天分。即使继承十四代名号的是长男,今川家在另一种意义上也应该是需要自己的——今川还这么想。 可是今川这种接近确信的气概,却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父亲判定今川的技术完全不属于手巧的范畴。 画是用手拿笔画的。换句话说,不管再怎么画,都是仰赖手巧的技术,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今川不明白。 父亲还这么说。 ——莳绘师不是艺术家。你若打算继承家业,就别把心血浪费在无聊的事物上。 在今川的观念里,生产艺术的人才会被称为艺术家。对今川而言,莳绘是不折不扣的艺术。那么莳绘师不就等于是艺术家吗? 摸索新的道路,哪里不对了呢? 莳绘自平安时代(七九四~一一八五)确立研出莳绘[注一]的技法以来,在室町时代出现了追求更夸张表现的高莳绘,桃山时代(一五七三~一六○三)更创造出重装饰性的平莳绘技法,在此过程中也吸收了欧洲美术,开发出南蛮莳绘等崭新的样式。莳绘拥有因应时代、随时开发新风貌的历史。而这些样式,每一种都不曾绝灭,同时并存,进入江户时代以后,也诞生了本阿弥光悦[注二]以及尾形光琳[注三]等大师。 然而,莳绘如今却成了工艺品。 事实上,其他的流派在明治以后,也进行了各式各样的摸索与尝试。今川流自然也不能只是墨守传统。胸无凌云壮志,如何能够创造出艺术呢?将莳绘视为区区工艺品的看法,不正是堕落的原因吗? 今川这么说,结果引来父亲勃然大怒。今川慌忙辩解。 注一:研初莳绘是与高莳绘、平莳绘同为莳绘的基本技法之一,在平安时代前为主流。在以漆绘制的图案上撒上金粉或银粉,干燥后涂上黑漆,再以木炭研磨,使底下的图案透出来。 注二:本阿弥光悦(一五五八~一六三七)为江户初期的艺术家,生于以鉴定、研磨刀剑闻名的本阿弥家的分家。除了家业以外,光悦在书法上也被誉为“宽永三笔”之一,漆艺则于莳绘的领域开发出崭新风格,同时也精通陶艺、绘画、茶道等,是近世初期的美术工艺界的指导者。 注三:尾形光琳(一六五八~一七一六),江户中期的画家,初期学习狩野画派,后来倾倒于光悦、宗达等人的装饰画风,风格大胆而华丽。在莳绘与染织等工艺上也有卓越的贡献,作品被称为光琳风、光琳花纹。 因为父亲将今川的发言当成了嘲笑父亲的话。当然不是这样的。正因为今川尊敬父亲,也对父亲的作品有高度评价,才更不愿意遭到误解。今川所谓的堕落,是指莳绘本身的文化价值之堕落。 然而父亲是正确地理解了今川的意思,还为此发怒的。今川感到莫名其妙。这个时候,今川可能是生平第一次与父亲争辩起来,全都是年轻气盛所致。 父亲严厉地回答。 ——明治以后,为什么莳绘再也无法树立新样式,你明白吗? ——是因为讲究技巧,耽溺于细部的追求。 ——工艺品哪里不好了? ——莳绘师不是什么艺术家。 ——被称为艺术的终究是作品本身,而不是生产者。 ——如果不能单纯地去画、单纯地去做,——就别干了。 今川无法理解,这番话却刻骨铭心。 自此之后,今川学齐了基本技巧,然后不仅是莳绘,任何画都绝笔不画了。因为他认为自己一生都超越不了父亲,也赢不了兄长。这件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自卑感。 父亲的话他无论反复寻思多少遍,都只能够理解表面上的意味。但是他已经非常明白,那不是自己所能够企及的领域。 兄长在那之后,也踏实地进行修习,即便不及父亲,也能够制作出相当优秀的作品了。虽然一如既往,了无新意,但今川觉得那些作品非常了不起。兄长在技巧上也许劣于今川,但是他打从一开始就领悟了今川所不了解的某些东西。甚至连那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今川,果然还是不可能继承家业。 幸好自己是次男——现在的今川这么想。而他打从心底尊敬着父亲和兄长。家人之间的感情也很融洽。但是,这些全都是出于某种反动。尊敬的背后,是甩不掉的自卑;不必负责的立场带来的解放感背后,有着纠缠不清的失落感。所以——今川并不像老人说的冲撞了家庭或传统,反倒是落败这样的形容比较贴切。而且还不是决定性的落败,而是一种放弃或是扭曲。将这样的扭曲再一次加以扭曲,今川才勉强能够正直地活下来。 今川的半吊子,其实是这样的半吊子。 复杂的心境,其实是这样的心境。 今川心想这种事反正外人不会理解,只是配合老人干笑。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但久远寺老人看起来非常愉快。在笑声将歇止时,仿佛被笑声吸引过来似的,已经是熟面孔的女佣从走廊轻巧地探出头来。 “哎呀,医生和客人都在这里啊。哎呀呀,连个火都没有。我这就去拿火盆来。啊,早膳是否也在这里用呢? ” “哦,不麻烦的话,就这么办吧。我一直想要一边观赏庭院,一边用餐呢。幸好今天也没下雪。我说今川先生啊,如何? ” 今川说好。女佣笑了。 “哎,虽然医生这么说,不过这个时节,飘点小雪才更添风情呢。这么阴沉沉的,庭院看起来都黯淡了。 ” “这样吗? ” “是呀,而且虽然不好在客人面前这么说,不过老板他现在——该怎么说,完全没办法整理庭院,雪也就这么任由堆积了。 ” “无妨,无妨。反正我也不懂得欣赏庭院。 ” 老人夸张地挥挥手说。女佣苦笑,说“那么我立刻去准备”之后,离开了。久远寺老人目送着女佣的背影说:“今川先生,这里的老板跟你一样,也是什么的第几代,现在在住院呢。上一代在战争中过世,现任老板继承了旅馆。继承归继承了,但是他的身体孱弱,明明比我年轻得多,胃却虚弱不堪。他在年末得了胃溃疡,元旦时住了院。真是个惨兮兮的新年哪。老板娘也在旅馆和医院间来去奔波,一点都不得闲。你来得实在太不凑巧了。 ” 这么说来,自从第一天打过招呼后,今川就没有再见到老板娘的人影。 老人眺望着庭院。 今川被他的视线牵引似的,也望向庭院。 很棒的院落。 听到主人疏于照顾,若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来看,确实是缺乏照料。不过即使如此,这依然是座美轮美奂的庭院。首先,景观极为风雅。有池泉、有石灯笼、有假山,这些东西的配置令人叫绝。任由堆积的雪也不坏其风致,反而酝酿出十足的野趣。可能是因为原本的景致架构就很不错吧。 最重要的是,这座院子充满了活力。 今川认为这些活力应该是源自于树木。 池子旁靠近建筑物这边耸立着一棵大树。那是一棵大到不符合庭院规模的大树,显然破坏了庭院的均衡,但是它确实反而为庭院带来了广度与动力。它仿佛抗拒着被局限在这小小的格局当中。今川半下意识、半串场地说出心中所感:“好大的树呢。 ” “你说那棵柏树吗? ” “真的很大呢。 ” “不愧是古董商,慧眼过人。庭院就是要配柏树,不过那棵树似乎是天然的。根据上一代老板所言,那棵树好像比这栋建筑物要来得古老哪。所以这座园子是配合那棵树而建的。大到那种程度的话,一般都会加以砍伐,不过造这座庭院的一定是位高明的师傅吧。借由留下那棵树,使得整座园子活了起来——这也是我从上一代那里听说的。 ” 老人一面环顾庭院,一面解说。说慧眼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未必不恰当。 老人继续说道:“我说你啊,做的是那一行,又是出身那种世家,应该了解这些吧? ” “这些指的是哪些呢? ” “喏,就是风花雪月这类,什么侘啊寂[注]的……” “哦……” “我对这些不在行。该说是不识风趣还是不解风情?完全不懂。 就算观赏院子,也只知道,啊!有树,池子在那儿,里头有鱼,摆着石子。说到侘,指的是老东西,寂的话,是腐朽的东西。可是用这种方式理解的话啊……” “那样就对了。 ” 听到今川这么说,老人拍打膝盖说“这样啊,这样啊”,高兴无比。 说起来,今川自己也不甚明白。 “几十年来,我就这么活了过来,脑袋里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 一加一当然是等于二,但是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二其实也是形形色注:“侘”(wabi)是日本中世至近世的茶道及文学中的一种概念,表示闲寂的风趣。“寂”(sabi)则是由松尾芭蕉所确立的一种俳谐概念,指的是静寂、枯淡之意。 色,就这么活到了这把岁数。这就是我的界限。可是啊,来到这里之后,像这样无为地望着庭院,我却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了解了,真是奇妙哪。 ” “哦……” 我也一样——今川没有这么附和。 今川也是自以为了解,但这经常是不确实的。就是因为想要证明这种暧昧不明究竟是什么,凡人才会渴望不必要的知识。这座庭院是什么时代的什么样式、这种配置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就算诵经似的这么念上一大串,也不能够证明自己了解了什么。只是知道,而不明白。这种时候,知识或许反倒成了一种妨碍。 古董也一样。今川现在虽然会去学习古董的历史样式,但是他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所谓古董的真正价值。之所以没有估价的自信,即起因于此。 不过其他古董商是真的明白何谓古董而操此业的吗?这又难说了。古董商不是古董爱好者,不了解这些也不成问题。既然是生意,比起赏玩古董,知道行情与趋势更重要。只是今川觉得光靠这些来估价,总令他有些厌恶。 可是今川也认为,若是自己能够了解的话,或许就不会对父亲和兄长感到自卑了。 因此若是不论知识的有无,今川与眼前这名自认为不识风趣的老人其实是同类。今川刚才的发言,也只是看到那棵大树而说出口,他根本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觉得了解——不是比较重要吗? ” 所以今川这么回答。 “觉得了解是什么意思? ” 老人问,“意思是这么觉得比较重要吗? ” “是的,不牵强附会才是正确的态度吧。 ” “原来如此啊……” 老人不甚服气地说,一瞬间沉思起来。 “可是啊,今川,就算再怎么觉得了解,那也只是错觉而已。 ” “错觉吗? ” “噢。你看啊,那个——不是有假山吗?那个东西啊,这里的老板说它是真的山。但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堆土罢了。老板说,这叫做比拟。我是觉得很美。形状很漂亮,很有均衡感——我是用这种角度在看的。但是就算叫我把比拟的事物当成真的,我也没办法。石头就是石头,沙子就是沙子。以前我去京都慈照寺[注]的时候,也觉得那里的庭院的……” “银沙滩和向月台吗? ” “对对对。竟然能用沙子做出那么漂亮的造型,我是非常佩服,但是我佩服的是那种美感。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别的了。 ” “哦。 ” “因为我是个医生啊,又不能用比拟来动手术。 ” “哦……” “所以这座庭院也是,到底好在哪里,其实我并不懂。可是也不觉得它不好。 ” “这样就行了。 ” 不这样认为的话,今川就撑不下去了。 “这样就行了呀? ” 老人咏唱似的说。 沙沙——声音响起。 注:俗称银阁寺,室町幕府八代将军足利义政所建,开山祖师为梦窗疎石,为东山文化代表性的临济宗寺院。 树上的积雪掉落了。 “或许吧。这里我也来过好几次了,却完全不记得以前曾经看过什么庭院。听说秋景其实才是最棒的。像这样,对面的山上整片红叶……” 老人指向庭院背景的山峦。 庭院被像是篱笆的东西区隔开来——不过它也被雪埋没了——对面高上一段,那里已经是山了。后面只是一片连绵的山峦。 “听说有月亮的话,景致会更美。 ” 今川想像了一下明月高挂山顶的情景,却只浮现出单纯的山与月的简陋构图,立刻中止了想像。 此时——今川雅澄看见了一样极为奇妙的东西。 山中立着一个人偶。 刘海像童女般齐剪成一排。 远远地也看得见那双漆黑浑圆的眼睛。 那是——市松人偶[注]。 树木的漆黑、雪景的皓白之中,立着一个市松人偶。 华丽地穿着一身艳红的长袖和服。 与荒山风景格格不入。宛如水墨画中点了一抹朱红,画面极不安定。事实上,周边几乎是一片灰色调,拥有色彩的只有那个人偶。 人偶以空虚的视线望着这里。并不是在看今川与老人。若要说的话,感觉像是在眺望整栋建筑物。人偶的瞳眸本来就没有焦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 是不好的预感吗? 一股极为不祥的感觉自下腹泉涌而出,今川冻住了似的全身僵直。不知何故,他非常不安。真是奇怪。 好大。 那个市松人偶大得异常。今川与人偶相距如此遥远,却还能够看见的话,那么它的尺寸几乎与人类无异了。怎么可能会有等身大的市松人偶? “怎么了? ” 久远寺老人出声唤道,今川暂时回过神来,瞬间从人偶身上移开了视线。 “啊——” 就在这短暂的一刹那,人偶消失了。与其说是消失,倒不如说是走掉了。今川好像看到了一截和服的长袖子扫过树荫,不过或许只是他眼花了。 “是幻觉吗? ” “噢,你是说那位姑娘吗? ” “姑娘? ” “是穿着长袖和服的姑娘吧?站在那里。 ” “姑娘?那是人吗? ” “怎么,难道你以为是妖物吗? ” 今川不以为那是妖物,只是不觉得那是生物。但冷静想想,这是非常符合一般常识的结论。积雪覆盖的深山中,怎么可能会摆着什么等身大的市松人偶——虽然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寻常了。 注:头与手脚为木制,身体为布制,可更换衣物的一种人偶。女人偶植发,男人偶的头发则是画的。也称京人偶、东人偶。 原来是人。 就算是人,这种深山中……“你在想,怎么会有人穿着长袖和服出现在这种深山是吧?哈哈哈,这也难怪。我一开始也以为眼花看错了。 ” “嗯,没错。 ” 这种乖违就是不快的根源。而且雪山与长袖和服这样的组合,在背离常识这一点上,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今川才会把它误认为人偶,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是住在这一带的姑娘,有一点那个……” 老人用中指戳戳自己的秃头。 “脑子有问题? ” “嗯,似乎有一点迟缓,只是好像也没到太严重的地步。不,搞不好只是看起来这样,其实是正常的——嗯,身为医生的我不可以未经诊断,只凭印象就下判断。惟独这种事啊,是不能够用‘觉得了解’这种说法带过的。不过,这一带的人也都说她好像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衣服四处游荡,也没见过她开口说话。很不寻常。 ” “可是老先生,你说她住在这附近,但这一带并没有人家啊。 ” “是没有呢。 ” “我前来这里的途中曾经过村落,但就算是最近的地方,也有相当的距离。那个姑娘从那么远的地方,穿着那身衣服,晃晃悠悠地爬到这么偏僻的山里头来吗?如果那个姑娘——那是个女孩子对吧? ” “是女孩。 ” “如果她是一个智能略有障碍的姑娘,那就更……” “不,今川,你这话说得不对。你是想说危险吧?我也认为放任她四处游荡很危险,但是她就像字面上说的,是栖息在这座山里头。我不知道是哪里,但是她是从比这里还要偏僻的山里过来的。 ” “更偏僻的山里?自己一个人吗? ” “自己一个人没办法生活吧?据旅馆老板说,她可能是居住在这上面的寺院里头。只是女性禁制[注一]的禅寺里居然有个穿长袖和服的女子,那可真是意想不到的道成寺[注二]哪。不过其实她好像是寺男[注三]的女儿还是孙女。而那个寺男好像也有相当的年纪了,他是住在寺院里呢,还是在哪里盖了小屋居住,完全没有人知道。所以或许那真是魔性之物——山中魔女也说不定呢。 ” “哦——这么说的话,她不是爬上来,而是下山喽? ” “应该是这样吧。话说回来,那个姑娘在看些什么呢?难道在看这棵柏树吗? ” 老人再度望向巨大的柏树。从大厅这里,别说是树木整体,连它枝叶伸展的形状都看不见。只能够看见被御寒用的稻草包裹住的粗大树干。今川住宿的房间在二楼,但是现在身处的有大厅的建筑物是平房,这棵树的枝叶一定长在比屋顶更高的地方。 “这么说来……” 老人突然把视线从粗大的树干转向今川。“你刚才说你和和尚约在这里吧。那个和尚是这后面的——明慧寺的和尚吗? ” “是的,我是被明慧寺的僧侣叫来的。这么说的话,刚才提到注一:为了避免妨碍僧侣修行,禁止女性进入寺院道场等区域的规定。高野山、比叡山等地直至明治初年仍在执行。 注二:自安珍、清姬传说改编而成的能剧、歌舞伎作品。内容为少女清姬被爱慕的僧侣安珍抛弃,大怒之下化身为蛇,在道城寺里将安珍连同铜钟一并烧死。 注三:在寺院负责杂务的仆役。 的寺院——疑似长袖和服姑娘居住的寺院,就是那座明慧寺吗? ” “就是明慧寺。 ” “这样啊。唔,其实我正打算今天若还是没有人来的话,就过去看看呢。老先生知道那座明慧寺吗? ” “什么知道不知道,从这里能够去的,也只有那座寺院了。我上个月也曾动念想去参观……哎,还是别去吧。别去的好。 ” “有那么远吗? ” “夏天不算什么,但是现在不行。因为得在陡峭的雪径走一个小时以上,我在中途就放弃了。 ” 老人说完,深深地收起下巴。 沙沙——雪落下了。 今川感觉第五天也将空等。 此时,方才的女佣端来火盆,接着送来早膳。今川觉得昨天比起前天、今天比起昨天,早饭的时间越来越晚了。住了五天就会变成这样吗?或者是因为老板住院,人手不足呢?今川望着膳食,想着这些事。 “很忙吗? ” 今川问道,女佣以和刚才相同的表情苦笑。 “不。说起来丢脸,其实闲得发慌哪。像今天,就只有两位。听说从去年开始,大众流行起泡温泉,但我们这儿却乏人问津……” “门可罗雀到布谷筑巢哀哀的地步吗?的确看报纸什么的,上面都写着国民生活逐渐有了余裕。像这个新年,听说其他的温泉旅馆都客满了。 ” 趁着女佣在盛装味噌汤的空当,久远寺老人揶揄似的这么接着说。 女佣以近似羞赧的动作抬起头来,瞪了老人一眼说:“讨厌啦医生,明知道还这样讲。 ” 好像真的很闲。今川来的那一天还有四五个客人,不过似乎也都在这四天当中回去了。 “对了,阿鹭,应该还有一位女客吧?昨天白天一个人踏雪而来。我一直没瞧见她,总不会连她也回去了吧? ” “那位客人啊……” 被老人称做阿鹭的女佣表情顿时暗了下来。 “很令人担心呢。我为了收拾床铺而前去打扰时,那位客人说她一大早身体就不太舒服,还说希望能换个房间,所以刚才请她搬到旧馆这边来了,可是她还是卧床不起。 ” “怎么,感冒吗? ” “好像也不是。我问要不要请医生,客人却说不必。对了,医生,可以请您去瞧瞧吗? ” “我是外科的。不管这个,重点是那个客人该不会是来寻短的吧?年轻女子只身到这种地方来,太奇怪了。她的模样也不寻常,脸色很苍白。今川,你看到她了吗? ” 今川不记得。 在他回答“不知道”之前,阿鹭说了:“什么嘛,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一点您甭担心。客人说,她的同伴不久就会来了。其实他们原本是预定三个人一起来的,却临时生变。 ” “总算有得忙,不是挺好的吗?不过话说回来,她在这种时节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做什么呢? ” “您这个食客真是越来越失礼了。什么叫做这种鬼地方? ” “可是啊阿鹭,现在的年轻妇女不时兴什么泡汤疗养吧?也不可能独自一个人来观光。哎,慢一点跟上来的八成是老头子老太婆吧? ” “不对,听说是东京出版社的人哟。好像有事要拜访明慧寺。 要去明慧寺的话,最好就是住在我们这里喽。 ” 阿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望向今川。 “哎呀,都是医生净说些多余的事,害我在客人面前失了分寸,多嘴长舌起来了。客人,不好意思在您用餐中失礼了。 ” 的确,今川错失了开始用餐的契机,却不觉得被打扰。反倒想多听一些。 “我无所谓的。话说回来,关于明慧寺……” 今川完全没有任何客户的情报。 换句话说,他对明慧寺一无所知。 阿鹭发出“啊? ” 的诧异声,“明慧寺怎么了吗? ” “它和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 “不,完全没关系。只是——我们这儿的年代很久远了,但明慧寺的年代还要早得多。而且因为位于那种深山,檀家[注]——我想应该是檀家吧,要前往参拜的人,都一定会在我们这儿留宿。还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们要去明慧寺时,也多住宿在这里。可是,那也是战前的事了。中日战争以后,客人渐渐减少,战争结束后就几乎再也无人造访了。 ” “竟然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来访,那座明慧寺的地位有那么高吗? ” “你啊,跟人家约在这里,竟然对对方一无所知? ” 久远寺老人咽下饭粒,把嘴唇噘得像章鱼般问道。 “呃,完全不知。我连它的宗派都不晓得。 ” “应该是禅宗吧。可是仔细想想,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为什么会约在这里见面呢? ” “哦,其实是我前几年过世的堂兄弟在战前与那座明慧寺的和尚有过交易。只是对方似乎不晓得我的堂兄弟已经过世,在年底寄了一封信过来。我写明了目前的状况,回信给对方,结果收到了一封指定日期与地点的信。 ” “对方指定的地点,就是这家仙石楼吗? ” “是的。看样子我的堂兄弟以前也曾在这里与那位和尚进行买卖。请教一下,我的堂兄弟应该在这里住宿过两三次,你还记得吗? ” 阿鹭愣了一下。 久远寺老人似乎总算明白今川的状况了。他请教今川的堂兄弟之名,再次询问阿鹭记不记得这个名字。 “是姓今川的先生对吧? ” 女佣纳闷地偏着头。 “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记得了——对了,我去看看过去的住宿账本好了。 ” 阿鹭想到的瞬间,突然露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连招呼都马马虎虎,就往柜台跑去。 “阿鹭她啊,在现在的女佣当中是最老资格的,就是嘴巴不牢靠,又爱凑热闹,是惟一美中不足之处。我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注:原意为施主,指隶属于特定寺院的世俗信徒,死后埋葬于寺院墓地,并世袭相续地维持该寺院的经济。 候就认识她了,她不管长到几岁,人就是沉稳不下来哪。 ” 老人伸长了脖子,望着阿鹭离去的方向说,接着出声嚼起腌菜来。明明是他煽风点火的,却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雪又落下来了。 今川陷入回想。 这的确是件离奇之事。 和尚一开始寄来的书简当中写道: 此番欲出让之物异于以往,为不世出之神品也。 当然,店主感到一头雾水。首先,他不知道堂兄弟与和尚之间的关系,至于青山的古董店与箱根寺院之间会有什么关联,他更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所以他打算说明堂兄弟已死,店主已更迭之事,婉拒和尚。 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今川翻阅过去的账簿,想法稍微改变了。 从那名和尚手中购得之物,全都以高得惊人的价格卖出了。收购金额虽然也相当可观,但是当中有些物品卖出了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价钱。而且尽管价格昂贵,那些物品全都脱售一空。可见物品之珍奇。 今川动心了。不是金钱欲,而是想拜见和尚说的远胜于过去任何一个物件的神品。所以他立刻写信,过年之后很快地收到了回信。和尚以流丽的毛笔字,和今川约在这家仙石楼。 和尚名叫……“那个把你找来的和尚叫什么来着? ” 久远寺老人吃完饭,一面喝着自己倒的茶,一面以悠哉的口吻询问。 “哦,他叫小坂了稔。 ” “了稔?哦,好像有这样的名字吧。 ” “老先生认识他吗? ” “不认识不认识,”老人挥挥手。“叫这种名字的和尚多得是。 那里啊——是啊,听说也有不少和尚呢。根据我听说的,好像有三四十人吧。 ” “有那么多吗? ” 今川以为顶多只有两三个人。 “刚才阿鹭不也说了吗?以前还有高僧大老远跑来拜访呢。 ” “哦……” “我在将近二十年前,曾经与要去明慧寺的和尚一行人共同留宿在这儿。其中一位和尚的打扮看起来真的地位非凡哟。袈裟金光闪闪,服装也华丽无比,光是随从的小和尚就有好几十个。听说那和尚在日本的佛教界可是屈指可数的有名人物。我是个医生,完全不懂宗教,不知道他是曹洞宗还是临济宗的,反正有人告诉我说,比起那个看起来很了不起的和尚,明慧寺的和尚们地位还要高得多。 ” “这样啊? ” “是啊。有名无名和地位高低似乎并不是对等的。明慧寺可是历史悠久哪。 ” 这和今川对明慧寺的想像相去甚远,他以为那顶多是一座小山寺罢了。事前也曾向别人打听,却没有人知道这座寺院。 就在今川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柜台传来了声音。 好像是阿鹭的声音。 “在吵些什么啊?客人还在吃饭呢。就算是闲暇,这样子可是会让老字号旅馆的名号蒙羞的。 ” 久远寺老人慵懒地站起身来,好像要去看看情况。今川还剩下烫山菜没吃,打算继续坐着吃完。 老人带着阿鹭,很快就回来了。戴眼镜的掌柜跟在后面,他一看到今川,便慌忙行礼。 “是老鼠,有老鼠,一定是老鼠。 ” “医生,虽然您这么说,但是我打从十五岁来到这里,到今年已经做了十九年的女佣了呢。这种事我还是头一遭碰见。对吧,掌柜的? ” “嗯。我不敢说连一只也没有,但这里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鼠害。我到今年已经干了二十四年……”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你们老得快要可以媲美这家旅馆了。可是这肯定是老鼠干的。知道吗?不可以小看老鼠。那玩意儿只要肚子饿,什么都啃。我忘了是什么时候了,曾经有个母亲抱着婴儿,几近疯狂地冲到我这儿来。仔细一看,婴儿浑身是血,天可怜见的,鼻子竟然不见了。我急忙治疗,总算保住了婴儿一命,调查后发现,原来是老鼠干的好事。饥肠辘辘的老鼠爬下天花板,把小婴儿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鼻子给……” 老人说到这里,注意到今川,吞回了后面的话。 “噢!这真是失礼了。 ” 接着他回过头去,交互望着掌柜和阿鹭,大声地说:“啊啊! 因为今川在这里,所以你们才坚称没有老鼠是吧?啊,我真是太疏忽了。掌柜跟女佣不可能在吃饭的客人面前说有老鼠出现嘛。 ” “久远寺医生,您说的虽然没错,但是这种事真的从未发生过。 如果就像您说的,那是老鼠干的,那就是在昨天左右突然冒出了大量的老鼠,这……” 掌柜显得有些狼狈。 今川按捺不住,放下筷子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介意,请你们告诉我吧。 ” “呃,就是……厨房的食材不见了……” 掌柜补充阿鹭的回答似的接着说:“敝楼的料理也是我们的骄傲,每餐都从外面采购刚好客人人数的新鲜食材料理,但是今天早上,厨子一不注意,早餐用的鱼竟然……” “他们说不见了。”久远寺老人如此作结。 所以早膳才会上得迟了。早膳里没有鱼,所以应该是去筹措替代的食材了吧。 今川还是老样子,说出内心想到的:“鱼的话,是猫偷的吧。 ” “客人,这种深山里更不会有猫。 ” “哦……” “鱼的事无关紧要,今川,问题是这个。阿鹭要去查你堂兄弟的事,结果,喏……” 老人甩着疑似老旧记录账本的东西。两三张纸屑在空中飞舞。 看样子,账本变得像破布般残缺不堪了。 “我也是刚才看到的,柜台的柜子里被弄得乱七八糟,乱成一团。先祖代代毫无间断记录下来、弥足珍贵的住宿账本,也成了这副德性。 ” 老人说得简单,但是掌柜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老人说的住宿账本,应该也不是这一两天才有的。说到自江户时代开业至今的老字号旅馆的住宿账本,几乎具有文化价值了吧。几乎是古董了。而这一切全都发生在老板和老板娘不在的时候。 今川有些同情掌柜。 “喏,猫才不会干出这种事。所以我就说了,这是老鼠干的。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嘛。到底还有什么会干出这种事? ” 久远寺老人自信满满地说完,再次坐回膳食前。阿鹭确认料理大致用完,开始收拾。 掌柜好一阵子不知所措,最后转向今川:“不好意思惊动客人了。 ” 他说完这些就离开了。 阿鹭一副依旧无法释然的模样,只是好几次对今川投以歉疚的眼神。然后她悄声说了:“客人,真对不起。可是刚才的事……” 她想请今川保密。听说最近旅馆的卫生管理变得非常严格,若是孳生鼠害的传闻被保健所得知,一定会引来不少麻烦。而且不好的风评会让客人退避三舍。 “哦,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招待得很好,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 “谢谢您。可是,您不觉得那个……有点诡异吗? ” 久远寺老人开始大口抽起烟来:“哪里诡异了? ” 他一边瞥着阿鹭收拾的动作,一边说道。 “对不对,今川?我说阿鹭啊,你们女人动不动就爱把不可思议挂在嘴上,但是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什么东西消失,账本被咬,就像今川说的,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 ” 因为先前说了这不是什么大事,今川也只能点头同意,但其实他并不认为这是稀松平常的事。这算是离奇、奇异的怪事吧。 阿鹭收拾完餐具之后,大厅变得异常寂静。 老人露出有些沉浸在感慨中般意味深长的表情,再次眺望庭院。今川无法揣度老人的心情,一样望着庭院。 沙沙——积雪落下。 细雪飞散。 “你会下围棋吗? ” 老人唐突地问。 今川说也不是不会,久远寺老人厚实的一张脸便笑得皱成一团,一边说“很好,很好”,一边站了起来,片刻之后,不晓得从哪里拿了一个大棋盘回来了。 “那么,可以向你讨教一局吗? ” 就这样不知怎么的,今川便在观赏风雅庭院的大厅里注视起棋盘来了。 今川并不喜欢围棋或将棋[注]之类的游戏。 即使如此,这几天的无聊生活还是让今川专注在棋局上。所以虽然功力不佳,却也下得颇为尽兴。 对局当中,老人频频呢喃“典当的东西是千两”、“鼬鼠堆土” 等意义不明的谚语。今川觉得一一追问没完没了,便闭口不语,不过那似乎是围棋的术语。 中午以前下完了一局,今川输了。久远寺老人喜不自胜。 “噢,这是今年第一次认真下棋哪。老板住院以后,我就没了下棋的对象。女佣们没一个会下棋,厨子又忙,而且他是有班有点的,下班就回去了。掌柜的住在这里,晚上可以下个两三局,可是那家伙下的棋简直枯燥无味。啊,下得真是爽快极了。 ” 注:以吃掉对方的王将为目的的棋盘游戏。源于印度,由遣唐使从中国传入日本。特点为可将吃掉的棋作为自军使用。 “可是以我为对手,老先生会觉得不过瘾吧?我是个门外汉。 和棋艺笨拙的人下棋,岂不更加无趣? ” “没那回事。下围棋是有手筋[注一]的,是有布局定式这种玩意儿的。对方这么下,我就这么挡。被这么挡,就这么打回去。方法是一定的。所以要读到下下下一步棋路——不,还要再读到更进一步的棋路才行。能够读到哪里,便是分出胜负的关键。所以像掌柜那种只知道一点定式的半吊子下法,是最无趣的。看着范本,自己一个人练习是无妨啦。可是啊……” “可是? ” “跟你这种门外汉下棋,我完全捉摸不出棋路。 ” “因为我的下法不会跟定式一样。 ”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今川连半个围棋的定式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围棋是把对方围起来就赢了。 “没错,没错。我完全不了解你为什么会把棋下在这种地方。 若说是因为你棋艺拙劣,也就这样了,不过一旦怀疑起或许你别有企图,就会变得深奥无比。所以我也得使出我所知道的一切招数来应付。顺道一问,你是用什么心态来放下棋子的? ” “把对方的棋子包围起来。 ” “是吧。这样就好。嗯,我的确是拥有知识,但是那也全都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包围棋子而累积的知识。小聪明的智慧,有时候是赢不了求胜的气势的。不,这也不能说是求胜的气势。该怎么说呢? ” “可是我输了。 ” “嗯。但是啊今川,要是……” 老人用手指抚摸着棋盘的四角形边缘。“要是这个棋盘的格子再各多一格,刚才的棋局就是你赢了。 ” “哪有这种事? ” “怎么没有?十九格乘十九格,这只不过是个规矩罢了。刚才你的棋是二十乘二十,各多一格呢。 ” “可是三百六十一格就是围棋的全世界啊。超过这个数目的话,不仅是违反规则,更是否定了围棋,不是吗? ” “是啊。我以前也一直这么认为,现在依然这么想。只是,我一直在这个棋盘上度过我的人生。就像你说的,这个藩篱就是我的全世界。然而棋子却给下在这种地方,让我的人生一败涂地。 ” 老人把一颗棋子放在榻榻米上。 “什么? ” “这路棋没办法看出来吧?也是会有这种事的。 ” 今川无法想像老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事,不过他非常了解,那必定是大大撼动了他人生观的事件。的确,棋子被下在榻榻米上,任谁都无法招架。就算今川再怎么不谙围棋,也不会把棋子下在那种地方。 ——榻榻米上的棋子。 今川想起了一个人。是他从军时代的长官。那个人聪明绝顶,同时也是怪人一个。 今川曾是海军,出征到南方战线。就是那时候的回忆。 ——不过那是将棋。 不是围棋而是将棋。 战地里没有任何娱乐,所以将棋、花牌[注二]之类的游戏大受注一:围棋术语,指棋局中最佳的下法。 注二:一种纸牌游戏,纸牌上画有各种花卉,点数依图案不同,共有四十八张。 欢迎。 以军人而言,那名长官十分优秀,在各种比赛中也总是无往不利。尽管如此,他做事情却总是三分钟热度,对于既有的将棋也很快就厌倦了。他一玩腻,就会自行创造新的将棋规则。每到那种时候,部下就会被命令陪他玩,被当成实验台,来试验新规则的有效性。今川曾经被迫一起下“三人将棋”、“格数四倍将棋”,甚至是“王只能用王吃的将棋”等,悉数落败。明知道规则不一样,他就是会不由自主地用一般的常理去思考。是老人说的藩篱妨碍了他。 不过打听之下,今川才知道自己被迫参加的还算好的,其他好像还有简直不像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恐怖规则。不过无论如何,皆无人胜得过创始者。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他是个没有藩篱的人吗? 仿佛发出“到此为止”的指示似的,雪落下了。 今川望向庭院。看起来比早上荒废了许多,因为雪一点一滴地开始融化了。太阳略微射入,外头的气温可能也稍微上升了一些。 附着于玻璃窗上的雪几乎都消融了。惟有大树雄姿英发,丝毫未变。 “很大的一棵树吧? ” 那是阿鹭的声音。 这也是听来的事。 ——好像早晨。 据说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空气清净无比。 冷得浑身瑟缩。 同时安静极了。 时刻早已过了正午,也就是下午。尽管如此,却给人一种恰如清晨的印象,大部分要归因于这座冬季山峰的清冽吧。 四周是一片如诗如画的雪景。 在这幅画中,两名与画景不太搭调的人踩着冻结的雪径,默默地走着。 其中一名是个青年。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型且沉甸甸的硬铝合金箱子,同时背了一个巨大的三脚架,所以走在上坡的雪径上,是相当严酷的粗活。但是青年的表情并不痛苦,全身紧紧包裹着御寒服装,整个人神清气爽。 青年名叫鸟口守彦。 鸟口心情绝佳。 虽说是为了工作,但旅行能够散心。 单单远离都会的喧嚣,呼吸山里的空气,就让他觉得很棒了。 原本担忧的坏天气也撑了过来,景色比想像中的更美丽,而且接下来没有工作。今天纯粹只是进行移动,工作明天才开始。再来只等着泡泡温泉,吃个酒足饭饱后倒头大睡就成。再加上他是为了工作而来,也不需要担心荷包。一想到可以在住宿的地方尽情享受,他就有如置身极乐天国。 但是,鸟口的好心情并不全是因为美景、天候或待遇所赐。当然也不是因为他戴着社长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治疗肩膀酸痛的念术首饰”。 好心情的理由就走在鸟口前方。 纤细娇小,乍看之下像个少年。但是这是由于服装与发型之故,仔细一看,那是个英气焕发的美人,当然是一名女子。 她名叫中禅寺敦子。 鸟口很喜欢她。 这与迷恋不同。若要说的话,是憧憬。 简直像小孩子找借口似的,这种说法实在叫人难为情极了,但是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词了。都多大年纪了,装什么纯情?——鸟口经常被上司这么调侃,但是鸟口也只能说这是误会。 说起来,鸟口并没有那么晚熟,所以并非没有那一类的对象。 只是对于敦子,他没办法有那种遐想。不,他觉得不可以有那种遐想。鸟口无法把敦子视为恋爱的对象。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面对敦子都会以极为健康的形式显露出来,结果仅能形容为“对她有好感”,而且还会觉得这样就足够了。这也是敦子的魅力所在。 这世上存在着超越男女框架,依然能够惬意地相处的人。 敦子就是这种人。 此外,尽管敦子为人如此,但最让鸟口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还是她对于工作的执着。 敦子是杂志《稀谭月报》的女记者,非常能干。与她天真浪漫的外貌相反,她是个聪明活泼的才女,也是个精明干练的编辑。 这趟不太适合画景的旅程,其实是一次采访旅行。 鸟口背着一整套照相器材这样的笨重行李,陪伴敦子同来——就是这样的场面。 但是鸟口并不是敦子的同事,也不是摄影师。说起来应该是同行才对。 鸟口原本是一本幸存至今的糟粕杂志[注]《实录犯罪》的编辑记者。 使用“原本”这样过去式的说法,并不是因为他辞掉工作,或是公司倒了,而是因为杂志没有持续出版之故。然而杂志也并未废刊,包括经营者在内只有三个人,目前一致的见解是长期休刊。不过前景不看好,上一期出版之后,已经过了半年以上。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人感到悲观。这是鸟口的公司——赤井书房的社风。 然而不管社风再怎么积极乐观,也不能无视倒闭、失业等悲观的未来。没有出版物的出版公司当然不会有收入。所以现在赤井书房等于是靠着出版编辑以外的业务在支撑着。其中之一便是照片摄影。鸟口原本就矢志成为一名摄影师,以往《实录犯罪》杂志当中刊登的照片,全都是社内自行取得的。如果自家出版社没有杂志,那么就帮其他出版社的杂志拍照片吧——他抱着这样的想法。 就在前天,敦子的公司——稀谭舍的专属摄影师由于过度操劳而病倒,仓促地向赤井书房请求援助。 鸟口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可是天气状况十分不凑巧。 大雪不止,出发延迟了一日。 雪似乎一直下到清晨时分。今早离开东京时,坏天气似乎总算过去,虽然仍旧乌云笼罩,但雪已经停了。 然而目的地是山上。虽说距离不是很远,但东京的天气状况并不能作为判断基准。加上山中天气易变,预定行程极有可能因天候注:日本战后一时蔚为风潮的三流杂志类型,内容多以腥膻八卦的不实报道为主。由于杂志社经常遭取缔而倒闭,如同用糟粕酿造的劣酒般,几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 不顺而变更。亦有可能为了等待放晴而延长逗留时日。若是那样,鸟口也不以为意,甚至反倒希望如此……但是,据说他有那么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过眼前的景色丝毫不逊于登山电车车窗外的雪景,走出车站仰头一看,天空正徐徐恢复蓝天,这个时候,鸟口早上怀有的些许担忧已经烟消云散了。 ——好像早晨。 因此这个时候,他有了这样的印象。 鸟口有些喜孜孜地跟在敦子后面走着。 鸟口早已习惯粗活了,而且他觉得在山里活动反倒舒服。 “冷得……” 鸟口用没出息的声音说,“呼吸困难呢。 ” 每一吸气,鼻孔内侧就感到一阵冰冷。 敦子没有回头,略微仰望地回答:“可是空气很清新,头脑变得好清爽。 ” 呼出来的气一片雾白。 “哎,对于吸了满肚子都市漆黑空气的黑心肝的我来说,这种清凉令人呼吸困难呢。这种健全状态比较适合敦子小姐。 ” “你在说些什么啊?如果鸟口先生是黑心肝的话,我哥哥该怎么办?那他不就是黑到无法形容了? ” “哈哈哈,京极师傅的确很黑。不过他是衣服黑,我是心肝黑……” 敦子有个年纪相差悬殊的哥哥,名叫秋彦,鸟口也曾经受到他诸多关照。 他在中野经营一家叫做“京极堂”的旧书店,鸟口称他为京极师傅,也是由于其店名。那位京极堂店东不仅是个旧书商,还是位神主[注];从事这两样工作之余,同时也是个替人驱鬼除魔的祈祷师,是个奇特的人物。当他进行这类特殊工作时,行头是一身时代错乱到了极点的漆黑便装和服。敦子揶揄的应该是他那身黑衣打扮。 “因为我老是拍摄一些残酷至极的犯罪照片呢。虽然衣服就如你看到的是白的,但是我的身心老早就染得一片漆黑了。 ” 敦子总算回过头来笑着说:“鸟口先生,虽然你这么说,但这次要请你拍摄的可是这片清新之地哟。而且是我推荐你的,请别忘了我的立场。别看中村总编辑那副模样,他对照片可是很挑剔的。 ” “这点我非常明白。就算我的心肝是黑的,镜片也是透明的,不要紧的。而且照片也不是用念力来拍摄的,请放一百个心吧。 ” 这次的采访地点是一座寺院。鸟口为了满足敦子的期待,想尽可能拍出清净而庄严的照片。虽然他这么想,但是不管再怎么鼓足干劲,照片这玩意儿也只能拍出事物原有的模样。若是没办法拍出清净庄严的照片,那就是拍摄对象的问题了。 鸟口这么看开了。 鸟儿呴呴啼叫。 接着传来啪啪的振翅声。 树上的雪发出沙沙细响,落了下来。 鸟口踩着刚在雪地上形成的小脚印前进,那是敦子的脚印。放下脚时,身体便往下一沉。这条路并未被人踩实。敦子的前方可能甚至连被踩得模糊的脚印都没有。好像是一条无人行经的小径。 “不过这真是一条险路呢。我听说箱根的交通最近变得相当便利注:原本专指神社中神职者之长,今用以泛指神职者。 了,没想到也有未蒙受其惠的地方啊。这简直就是个险阻之地嘛。 ” “什么险阻之地,鸟口先生,以前的人来这里也都是要走的啊。 箱根被称做天下之险,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我们在大平台下车后,不是才走没多久吗? ” “走是没什么问题,我说的是这条路。就算那是家老字号旅馆,怎么能叫客人走这种兽径到温泉旅馆呢?我们来此之前也有不少还算可以的道路,而且不是听说老国道也开始修缮、整修了吗? ” “说的也是……” 敦子没有回头,仰望上方。 “前年小田急电铁直接延伸到箱根汤本,同一时间,骏豆巴士好像也开到小田原来了——各方为自身利益纠缠不清,现在好像甚至被称为第二次箱根山交通大战呢。可是观光据点还是沿着街道[注]发展的温泉旅馆跟芦之湖吧?除此之外这一带什么都没有,所以与纷争无关。 ” “什么都没有?可是敦子小姐,听说那家叫什么仙石楼的,不是一家历史悠久的旅馆吗?那座寺院的规模不是也很大吗?就算成为观光景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呀。 ” “很困难,”敦子说,“仙石楼和其他的疗养所或旅馆不同,拥有独特的历史背景。它好像是在江户晚期建立的,但是与箱根的驿站相去甚远,也偏离了旧街道。而且距离箱根七汤和其他村落都很远不是吗?一直到大正时代左右,好像都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这家旅馆。就连现在,知道仙石楼的人似乎也不多。 ” “哦,就像大财主或特权阶级御用的会员制俱乐部吗?这么说来,他们也没有在马路边揽客呢。 ” 小田原车站的揽客活动非常惊人喔——上司妹尾不知对鸟口这么说了多少遍。 当然,这是为了招揽到箱根一带游览、泡温泉的客人。揽客者身穿呢绒外套,足蹬皮鞋,戴着宣传自家店名的醒目帽子和臂章,大声招呼,据说景象非常壮观。不过妹尾拜访箱根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横跨战时战后这贫穷的时代,现在状况已大幅改变了吧。 鸟口下车的车站不在小田原,不过也没有看见那一类揽客者。 “而且现在时期也不对。”敦子说。的确,现在不是避暑的季节。“再说这两三天天气也不好。不过仙石楼似乎是只靠常客维持经营的旅馆,据说战争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打击。开战以后,就算是大财主,也不会想来休养吧。 ” “唔,不愿意对老百姓广开门户,现在总算尝到苦果了吧。不过老百姓这几年来更加无法出门旅行什么的,也是一样吧。 ” “而且……” 敦子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右转。一直光看着脚底的鸟口慌忙停步。 “明天要去的寺院,不是寻常寺院哦。 ” “啥? ” “那里似乎不是寻常寺院,所以才无法成为观光寺院吧。 ” “不是寻常寺院——敦子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妖怪寺院之类的吧? ” “不是的。是一般的寺院,只是……” 敦子在这里顿了一下,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默不作声。圆睁的眼睛中透露出些许动摇之色。 注:这里的街道指的是箱根街道,是江户时代制定的五条交通要道之一。 “你怎么……” 锵——声音响起。 不是自然之声。 鸟口将注视敦子脸庞的视线焦点移向她的背后。敦子也同时慢慢转过身,把脸转向鸟口视线的方向——他们的去向。 锵——声音再度响起。 无法承受积雪重量的枝桠像拱桥般左右垂下,宛如白色的隧道。 一个人影,穿过那条隧道似的,出现在眼前。 不,那不是人影。是真正的影子,一团黑影。 它让人觉得那完全就是一条影子。 一团漆黑。 影子自积雪的兽径走了过来——至少在鸟口眼中看起来如此。 不是因为与雪的皓白对比才显得黑。当然它是纯白中的暗色,因此看起来格外漆黑,但是……那其实是个黑衣人。 是个僧侣。 网代笠[注一]与袈裟行李[注二],络子[注三]与缁衣[注四]。 一名云水僧自山上踏雪而来。“锵”的声音,便是锡杖所发出来的声响。 那名僧人体格健壮,身材高大。虽看不见被斗笠遮住的脸,但是从他的动作和体格来判断,看得出是一名年轻的僧侣。 僧人注意到挡住去路的两名奇特旅人,停下脚步,稍微抬起深深覆在头上的斗笠。 “啊。 ” 敦子好像注意到僧人的动作,反射性地短呼一声,退开身子。 鸟口慌忙避向左侧,但左边是一片积雪,让他踉跄了一下。所幸没有跌倒,但下半身大半都沾上了雪。 因为路面狭窄,有一方必须避开,才能继续往前进。鸟口轻拍仍在出神的敦子的肩膀,催促她同样移向左边。 看到两人的动作,僧人主动避往小径一旁,说:“失礼,两位先请。 ” 声音非常嘹亮,果然很年轻。 “啊。呃,谢谢。抱歉。”敦子说,略微点头致意后,小跑步穿过僧人旁边。鸟口也跟了上去。 但错身而过后,敦子立刻转向僧人,又让鸟口没了去路,再次一个踉跄到路边去,最后甚至像拨开堆积成山的雪似的绕到敦子背后。 僧人从斗笠底下望着这一幕,待鸟口站定后,深深行礼。 举手投足间高贵优雅,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修行者就是这样吗?鸟口莫名地佩服起来。 “请问……” 敦子叫住抬起头来准备离去的僧人,“恕我冒昧,请问您是明慧寺的大师吗? ” 僧人把斗笠抬得比方才更高,说道:“很遗憾,并不是。贫僧是个四处行脚的修行者,行云流水,居无定所。 ” 如同鸟口的推测,斗笠底下是一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从他弹注一:一种以细竹编成的斗笠。现今多为禅僧或巡礼者所戴。 注二:云水僧行脚时,将袈裟、经文等装入箱中,以布巾包裹后用绳子绑扎,背于身上的行李。 注三:络子为禅宗所使用的一种单边有环的袈裟。 注四:僧侣所穿的黑色僧衣。 性的肌肤、紧实的嘴唇、神采奕奕的瞳眸来看,顶多年近三十——鸟口不必要地品评起对方来。 青年僧人再次行礼,循着鸟口及敦子踩出来的漫长足迹离去。 僧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前,敦子一动也不动。 鸟口也隔着敦子的肩膀目送僧人。 总觉得情况变得不大对劲。 “怎么了,突然发呆? ” “咦?哦,对不起。 ” 经鸟口这么问,敦子转过身来,钻过鸟口的视线似的再次走到他前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然后她用有些疲倦的口吻说:“我好像完全被周围的气氛给吞噬了,这场面好得太过分了。 ” 鸟口非常明白那种心情。云水僧完美地融入雪山,他们宛如在欣赏一幅挂轴,如此完美地融合在景色中。然而就算把这些因素考虑进去,敦子刚才的态度还是一点都不像她。鸟口有些在意。所以他一边像追着主人跑的忠犬似的跟在敦子后面,一边试着说些无聊的俏皮话。俏皮话是鸟口的拿手好戏。 “竟然对和尚看得着迷,一点都不像敦子小姐呢。不过那个和尚真是个美男子,害我担心起敦子小姐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了。哥哥是神主,男朋友是和尚的话,这实在是太惨了。不过婚丧喜庆的时候倒是很方便啦。 ”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真是的。 ” 敦子头也不回,用一种受不了他的别扭口吻说道,甩头快步走去。 道歉也蛮奇怪的,于是鸟口默默地跟上去。 沙——沙——,传来积雪崩落的声音。 鸟口始终从敦子背后搭讪,所以无法连敦子的表情变化都掌握到。如果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羞红了脸倒还好,但也可能真的动怒。 玩笑话鸟口一年到头都在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敦子面前开这一类的玩笑。 结果,鸟口由于突然出现的和尚以及自己愚蠢的俏皮话,最后终究没能在路上探听到明天即将拜访的寺院为何不是寻常寺院。 两人暂时无声默默地前进。 只有踏雪的声音持续着。 沉默的旅程似乎不适合鸟口。 自我约束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他还是开口了。 “这么说来,听说那个叫什么的书籍部的人不是先到旅馆去了吗……” 鸟口记得在搭电车的时候,听说这次采访的发起人会早一步抵达当地。他到现在才想起来。 “几十年来,我就这么活了过来,脑袋里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 一加一当然是等于二,但是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二其实也是形形色注:“侘”(wabi)是日本中世至近世的茶道及文学中的一种概念,表示闲寂的风趣。“寂”(sabi)则是由松尾芭蕉所确立的一种俳谐概念,指的是静寂、枯淡之意。 色,就这么活到了这把岁数。这就是我的界限。可是啊,来到这里之后,像这样无为地望着庭院,我却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了解了,真是奇妙哪。 ” “哦……” 我也一样——今川没有这么附和。 今川也是自以为了解,但这经常是不确实的。就是因为想要证明这种暧昧不明究竟是什么,凡人才会渴望不必要的知识。这座庭院是什么时代的什么样式、这种配置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就算诵经似的这么念上一大串,也不能够证明自己了解了什么。只是知道,而不明白。这种时候,知识或许反倒成了一种妨碍。 古董也一样。今川现在虽然会去学习古董的历史样式,但是他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所谓古董的真正价值。之所以没有估价的自信,即起因于此。 不过其他古董商是真的明白何谓古董而操此业的吗?这又难说了。古董商不是古董爱好者,不了解这些也不成问题。既然是生意,比起赏玩古董,知道行情与趋势更重要。只是今川觉得光靠这些来估价,总令他有些厌恶。 可是今川也认为,若是自己能够了解的话,或许就不会对父亲和兄长感到自卑了。 因此若是不论知识的有无,今川与眼前这名自认为不识风趣的老人其实是同类。今川刚才的发言,也只是看到那棵大树而说出口,他根本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觉得了解——不是比较重要吗? ” 所以今川这么回答。 “觉得了解是什么意思? ” 老人问,“意思是这么觉得比较重要吗? ” “是的,不牵强附会才是正确的态度吧。 ” “原来如此啊……” 老人不甚服气地说,一瞬间沉思起来。 “可是啊,今川,就算再怎么觉得了解,那也只是错觉而已。 ” “错觉吗? ” “噢。你看啊,那个——不是有假山吗?那个东西啊,这里的老板说它是真的山。但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堆土罢了。老板说,这叫做比拟。我是觉得很美。形状很漂亮,很有均衡感——我是用这种角度在看的。但是就算叫我把比拟的事物当成真的,我也没办法。石头就是石头,沙子就是沙子。以前我去京都慈照寺[注]的时候,也觉得那里的庭院的……” “银沙滩和向月台吗? ” “对对对。竟然能用沙子做出那么漂亮的造型,我是非常佩服,但是我佩服的是那种美感。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别的了。 ” “哦。 ” “因为我是个医生啊,又不能用比拟来动手术。 ” “哦……” “所以这座庭院也是,到底好在哪里,其实我并不懂。可是也不觉得它不好。 ” “这样就行了。 ” 不这样认为的话,今川就撑不下去了。 “这样就行了呀? ” 老人咏唱似的说。 沙沙——声音响起。 注:俗称银阁寺,室町幕府八代将军足利义政所建,开山祖师为梦窗疎石,为东山文化代表性的临济宗寺院。 树上的积雪掉落了。 “或许吧。这里我也来过好几次了,却完全不记得以前曾经看过什么庭院。听说秋景其实才是最棒的。像这样,对面的山上整片红叶……” 老人指向庭院背景的山峦。 庭院被像是篱笆的东西区隔开来——不过它也被雪埋没了——对面高上一段,那里已经是山了。后面只是一片连绵的山峦。 “听说有月亮的话,景致会更美。 ” 今川想像了一下明月高挂山顶的情景,却只浮现出单纯的山与月的简陋构图,立刻中止了想像。 此时——今川雅澄看见了一样极为奇妙的东西。 山中立着一个人偶。 刘海像童女般齐剪成一排。 远远地也看得见那双漆黑浑圆的眼睛。 那是——市松人偶[注]。 树木的漆黑、雪景的皓白之中,立着一个市松人偶。 华丽地穿着一身艳红的长袖和服。 与荒山风景格格不入。宛如水墨画中点了一抹朱红,画面极不安定。事实上,周边几乎是一片灰色调,拥有色彩的只有那个人偶。 人偶以空虚的视线望着这里。并不是在看今川与老人。若要说的话,感觉像是在眺望整栋建筑物。人偶的瞳眸本来就没有焦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 是不好的预感吗? 一股极为不祥的感觉自下腹泉涌而出,今川冻住了似的全身僵直。不知何故,他非常不安。真是奇怪。 好大。 那个市松人偶大得异常。今川与人偶相距如此遥远,却还能够看见的话,那么它的尺寸几乎与人类无异了。怎么可能会有等身大的市松人偶? “怎么了? ” 久远寺老人出声唤道,今川暂时回过神来,瞬间从人偶身上移开了视线。 “啊——” 就在这短暂的一刹那,人偶消失了。与其说是消失,倒不如说是走掉了。今川好像看到了一截和服的长袖子扫过树荫,不过或许只是他眼花了。 “是幻觉吗? ” “噢,你是说那位姑娘吗? ” “姑娘? ” “是穿着长袖和服的姑娘吧?站在那里。 ” “姑娘?那是人吗? ” “怎么,难道你以为是妖物吗? ” 今川不以为那是妖物,只是不觉得那是生物。但冷静想想,这是非常符合一般常识的结论。积雪覆盖的深山中,怎么可能会摆着什么等身大的市松人偶——虽然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寻常了。 注:头与手脚为木制,身体为布制,可更换衣物的一种人偶。女人偶植发,男人偶的头发则是画的。也称京人偶、东人偶。 原来是人。 就算是人,这种深山中……“你在想,怎么会有人穿着长袖和服出现在这种深山是吧?哈哈哈,这也难怪。我一开始也以为眼花看错了。 ” “嗯,没错。 ” 这种乖违就是不快的根源。而且雪山与长袖和服这样的组合,在背离常识这一点上,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今川才会把它误认为人偶,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是住在这一带的姑娘,有一点那个……” 老人用中指戳戳自己的秃头。 “脑子有问题? ” “嗯,似乎有一点迟缓,只是好像也没到太严重的地步。不,搞不好只是看起来这样,其实是正常的——嗯,身为医生的我不可以未经诊断,只凭印象就下判断。惟独这种事啊,是不能够用‘觉得了解’这种说法带过的。不过,这一带的人也都说她好像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衣服四处游荡,也没见过她开口说话。很不寻常。 ” “可是老先生,你说她住在这附近,但这一带并没有人家啊。 ” “是没有呢。 ” “我前来这里的途中曾经过村落,但就算是最近的地方,也有相当的距离。那个姑娘从那么远的地方,穿着那身衣服,晃晃悠悠地爬到这么偏僻的山里头来吗?如果那个姑娘——那是个女孩子对吧? ” “是女孩。 ” “如果她是一个智能略有障碍的姑娘,那就更……” “不,今川,你这话说得不对。你是想说危险吧?我也认为放任她四处游荡很危险,但是她就像字面上说的,是栖息在这座山里头。我不知道是哪里,但是她是从比这里还要偏僻的山里过来的。 ” “更偏僻的山里?自己一个人吗? ” “自己一个人没办法生活吧?据旅馆老板说,她可能是居住在这上面的寺院里头。只是女性禁制[注一]的禅寺里居然有个穿长袖和服的女子,那可真是意想不到的道成寺[注二]哪。不过其实她好像是寺男[注三]的女儿还是孙女。而那个寺男好像也有相当的年纪了,他是住在寺院里呢,还是在哪里盖了小屋居住,完全没有人知道。所以或许那真是魔性之物——山中魔女也说不定呢。 ” “哦——这么说的话,她不是爬上来,而是下山喽? ” “应该是这样吧。话说回来,那个姑娘在看些什么呢?难道在看这棵柏树吗? ” 老人再度望向巨大的柏树。从大厅这里,别说是树木整体,连它枝叶伸展的形状都看不见。只能够看见被御寒用的稻草包裹住的粗大树干。今川住宿的房间在二楼,但是现在身处的有大厅的建筑物是平房,这棵树的枝叶一定长在比屋顶更高的地方。 “这么说来……” 老人突然把视线从粗大的树干转向今川。“你刚才说你和和尚约在这里吧。那个和尚是这后面的——明慧寺的和尚吗? ” “是的,我是被明慧寺的僧侣叫来的。这么说的话,刚才提到注一:为了避免妨碍僧侣修行,禁止女性进入寺院道场等区域的规定。高野山、比叡山等地直至明治初年仍在执行。 注二:自安珍、清姬传说改编而成的能剧、歌舞伎作品。内容为少女清姬被爱慕的僧侣安珍抛弃,大怒之下化身为蛇,在道城寺里将安珍连同铜钟一并烧死。 注三:在寺院负责杂务的仆役。 的寺院——疑似长袖和服姑娘居住的寺院,就是那座明慧寺吗? ” “就是明慧寺。 ” “这样啊。唔,其实我正打算今天若还是没有人来的话,就过去看看呢。老先生知道那座明慧寺吗? ” “什么知道不知道,从这里能够去的,也只有那座寺院了。我上个月也曾动念想去参观……哎,还是别去吧。别去的好。 ” “有那么远吗? ” “夏天不算什么,但是现在不行。因为得在陡峭的雪径走一个小时以上,我在中途就放弃了。 ” 老人说完,深深地收起下巴。 沙沙——雪落下了。 今川感觉第五天也将空等。 此时,方才的女佣端来火盆,接着送来早膳。今川觉得昨天比起前天、今天比起昨天,早饭的时间越来越晚了。住了五天就会变成这样吗?或者是因为老板住院,人手不足呢?今川望着膳食,想着这些事。 “很忙吗? ” 今川问道,女佣以和刚才相同的表情苦笑。 “不。说起来丢脸,其实闲得发慌哪。像今天,就只有两位。听说从去年开始,大众流行起泡温泉,但我们这儿却乏人问津……” “门可罗雀到布谷筑巢哀哀的地步吗?的确看报纸什么的,上面都写着国民生活逐渐有了余裕。像这个新年,听说其他的温泉旅馆都客满了。 ” 趁着女佣在盛装味噌汤的空当,久远寺老人揶揄似的这么接着说。 女佣以近似羞赧的动作抬起头来,瞪了老人一眼说:“讨厌啦医生,明知道还这样讲。 ” 好像真的很闲。今川来的那一天还有四五个客人,不过似乎也都在这四天当中回去了。 “对了,阿鹭,应该还有一位女客吧?昨天白天一个人踏雪而来。我一直没瞧见她,总不会连她也回去了吧? ” “那位客人啊……” 被老人称做阿鹭的女佣表情顿时暗了下来。 “很令人担心呢。我为了收拾床铺而前去打扰时,那位客人说她一大早身体就不太舒服,还说希望能换个房间,所以刚才请她搬到旧馆这边来了,可是她还是卧床不起。 ” “怎么,感冒吗? ” “好像也不是。我问要不要请医生,客人却说不必。对了,医生,可以请您去瞧瞧吗? ” “我是外科的。不管这个,重点是那个客人该不会是来寻短的吧?年轻女子只身到这种地方来,太奇怪了。她的模样也不寻常,脸色很苍白。今川,你看到她了吗? ” 今川不记得。 在他回答“不知道”之前,阿鹭说了:“什么嘛,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一点您甭担心。客人说,她的同伴不久就会来了。其实他们原本是预定三个人一起来的,却临时生变。 ” “总算有得忙,不是挺好的吗?不过话说回来,她在这种时节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做什么呢? ” “您这个食客真是越来越失礼了。什么叫做这种鬼地方? ” “可是啊阿鹭,现在的年轻妇女不时兴什么泡汤疗养吧?也不可能独自一个人来观光。哎,慢一点跟上来的八成是老头子老太婆吧? ” “不对,听说是东京出版社的人哟。好像有事要拜访明慧寺。 要去明慧寺的话,最好就是住在我们这里喽。 ” 阿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望向今川。 “哎呀,都是医生净说些多余的事,害我在客人面前失了分寸,多嘴长舌起来了。客人,不好意思在您用餐中失礼了。 ” 的确,今川错失了开始用餐的契机,却不觉得被打扰。反倒想多听一些。 “我无所谓的。话说回来,关于明慧寺……” 今川完全没有任何客户的情报。 换句话说,他对明慧寺一无所知。 阿鹭发出“啊? ” 的诧异声,“明慧寺怎么了吗? ” “它和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 “不,完全没关系。只是——我们这儿的年代很久远了,但明慧寺的年代还要早得多。而且因为位于那种深山,檀家[注]——我想应该是檀家吧,要前往参拜的人,都一定会在我们这儿留宿。还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们要去明慧寺时,也多住宿在这里。可是,那也是战前的事了。中日战争以后,客人渐渐减少,战争结束后就几乎再也无人造访了。 ” “竟然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来访,那座明慧寺的地位有那么高吗? ” “你啊,跟人家约在这里,竟然对对方一无所知? ” 久远寺老人咽下饭粒,把嘴唇噘得像章鱼般问道。 “呃,完全不知。我连它的宗派都不晓得。 ” “应该是禅宗吧。可是仔细想想,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为什么会约在这里见面呢? ” “哦,其实是我前几年过世的堂兄弟在战前与那座明慧寺的和尚有过交易。只是对方似乎不晓得我的堂兄弟已经过世,在年底寄了一封信过来。我写明了目前的状况,回信给对方,结果收到了一封指定日期与地点的信。 ” “对方指定的地点,就是这家仙石楼吗? ” “是的。看样子我的堂兄弟以前也曾在这里与那位和尚进行买卖。请教一下,我的堂兄弟应该在这里住宿过两三次,你还记得吗? ” 阿鹭愣了一下。 久远寺老人似乎总算明白今川的状况了。他请教今川的堂兄弟之名,再次询问阿鹭记不记得这个名字。 “是姓今川的先生对吧? ” 女佣纳闷地偏着头。 “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记得了——对了,我去看看过去的住宿账本好了。 ” 阿鹭想到的瞬间,突然露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连招呼都马马虎虎,就往柜台跑去。 “阿鹭她啊,在现在的女佣当中是最老资格的,就是嘴巴不牢靠,又爱凑热闹,是惟一美中不足之处。我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注:原意为施主,指隶属于特定寺院的世俗信徒,死后埋葬于寺院墓地,并世袭相续地维持该寺院的经济。 候就认识她了,她不管长到几岁,人就是沉稳不下来哪。 ” 老人伸长了脖子,望着阿鹭离去的方向说,接着出声嚼起腌菜来。明明是他煽风点火的,却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雪又落下来了。 今川陷入回想。 这的确是件离奇之事。 和尚一开始寄来的书简当中写道: 此番欲出让之物异于以往,为不世出之神品也。 当然,店主感到一头雾水。首先,他不知道堂兄弟与和尚之间的关系,至于青山的古董店与箱根寺院之间会有什么关联,他更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所以他打算说明堂兄弟已死,店主已更迭之事,婉拒和尚。 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今川翻阅过去的账簿,想法稍微改变了。 从那名和尚手中购得之物,全都以高得惊人的价格卖出了。收购金额虽然也相当可观,但是当中有些物品卖出了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价钱。而且尽管价格昂贵,那些物品全都脱售一空。可见物品之珍奇。 今川动心了。不是金钱欲,而是想拜见和尚说的远胜于过去任何一个物件的神品。所以他立刻写信,过年之后很快地收到了回信。和尚以流丽的毛笔字,和今川约在这家仙石楼。 和尚名叫……“那个把你找来的和尚叫什么来着? ” 久远寺老人吃完饭,一面喝着自己倒的茶,一面以悠哉的口吻询问。 “哦,他叫小坂了稔。 ” “了稔?哦,好像有这样的名字吧。 ” “老先生认识他吗? ” “不认识不认识,”老人挥挥手。“叫这种名字的和尚多得是。 那里啊——是啊,听说也有不少和尚呢。根据我听说的,好像有三四十人吧。 ” “有那么多吗? ” 今川以为顶多只有两三个人。 “刚才阿鹭不也说了吗?以前还有高僧大老远跑来拜访呢。 ” “哦……” “我在将近二十年前,曾经与要去明慧寺的和尚一行人共同留宿在这儿。其中一位和尚的打扮看起来真的地位非凡哟。袈裟金光闪闪,服装也华丽无比,光是随从的小和尚就有好几十个。听说那和尚在日本的佛教界可是屈指可数的有名人物。我是个医生,完全不懂宗教,不知道他是曹洞宗还是临济宗的,反正有人告诉我说,比起那个看起来很了不起的和尚,明慧寺的和尚们地位还要高得多。 ” “这样啊? ” “是啊。有名无名和地位高低似乎并不是对等的。明慧寺可是历史悠久哪。 ” 这和今川对明慧寺的想像相去甚远,他以为那顶多是一座小山寺罢了。事前也曾向别人打听,却没有人知道这座寺院。 就在今川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柜台传来了声音。 好像是阿鹭的声音。 “在吵些什么啊?客人还在吃饭呢。就算是闲暇,这样子可是会让老字号旅馆的名号蒙羞的。 ” 久远寺老人慵懒地站起身来,好像要去看看情况。今川还剩下烫山菜没吃,打算继续坐着吃完。 老人带着阿鹭,很快就回来了。戴眼镜的掌柜跟在后面,他一看到今川,便慌忙行礼。 “是老鼠,有老鼠,一定是老鼠。 ” “医生,虽然您这么说,但是我打从十五岁来到这里,到今年已经做了十九年的女佣了呢。这种事我还是头一遭碰见。对吧,掌柜的? ” “嗯。我不敢说连一只也没有,但这里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鼠害。我到今年已经干了二十四年……”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你们老得快要可以媲美这家旅馆了。可是这肯定是老鼠干的。知道吗?不可以小看老鼠。那玩意儿只要肚子饿,什么都啃。我忘了是什么时候了,曾经有个母亲抱着婴儿,几近疯狂地冲到我这儿来。仔细一看,婴儿浑身是血,天可怜见的,鼻子竟然不见了。我急忙治疗,总算保住了婴儿一命,调查后发现,原来是老鼠干的好事。饥肠辘辘的老鼠爬下天花板,把小婴儿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鼻子给……” 老人说到这里,注意到今川,吞回了后面的话。 “噢!这真是失礼了。 ” 接着他回过头去,交互望着掌柜和阿鹭,大声地说:“啊啊! 因为今川在这里,所以你们才坚称没有老鼠是吧?啊,我真是太疏忽了。掌柜跟女佣不可能在吃饭的客人面前说有老鼠出现嘛。 ” “久远寺医生,您说的虽然没错,但是这种事真的从未发生过。 如果就像您说的,那是老鼠干的,那就是在昨天左右突然冒出了大量的老鼠,这……” 掌柜显得有些狼狈。 今川按捺不住,放下筷子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介意,请你们告诉我吧。 ” “呃,就是……厨房的食材不见了……” 掌柜补充阿鹭的回答似的接着说:“敝楼的料理也是我们的骄傲,每餐都从外面采购刚好客人人数的新鲜食材料理,但是今天早上,厨子一不注意,早餐用的鱼竟然……” “他们说不见了。”久远寺老人如此作结。 所以早膳才会上得迟了。早膳里没有鱼,所以应该是去筹措替代的食材了吧。 今川还是老样子,说出内心想到的:“鱼的话,是猫偷的吧。 ” “客人,这种深山里更不会有猫。 ” “哦……” “鱼的事无关紧要,今川,问题是这个。阿鹭要去查你堂兄弟的事,结果,喏……” 老人甩着疑似老旧记录账本的东西。两三张纸屑在空中飞舞。 看样子,账本变得像破布般残缺不堪了。 “我也是刚才看到的,柜台的柜子里被弄得乱七八糟,乱成一团。先祖代代毫无间断记录下来、弥足珍贵的住宿账本,也成了这副德性。 ” 老人说得简单,但是掌柜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老人说的住宿账本,应该也不是这一两天才有的。说到自江户时代开业至今的老字号旅馆的住宿账本,几乎具有文化价值了吧。几乎是古董了。而这一切全都发生在老板和老板娘不在的时候。 今川有些同情掌柜。 “喏,猫才不会干出这种事。所以我就说了,这是老鼠干的。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嘛。到底还有什么会干出这种事? ” 久远寺老人自信满满地说完,再次坐回膳食前。阿鹭确认料理大致用完,开始收拾。 掌柜好一阵子不知所措,最后转向今川:“不好意思惊动客人了。 ” 他说完这些就离开了。 阿鹭一副依旧无法释然的模样,只是好几次对今川投以歉疚的眼神。然后她悄声说了:“客人,真对不起。可是刚才的事……” 她想请今川保密。听说最近旅馆的卫生管理变得非常严格,若是孳生鼠害的传闻被保健所得知,一定会引来不少麻烦。而且不好的风评会让客人退避三舍。 “哦,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招待得很好,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 “谢谢您。可是,您不觉得那个……有点诡异吗? ” 久远寺老人开始大口抽起烟来:“哪里诡异了? ” 他一边瞥着阿鹭收拾的动作,一边说道。 “对不对,今川?我说阿鹭啊,你们女人动不动就爱把不可思议挂在嘴上,但是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什么东西消失,账本被咬,就像今川说的,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 ” 因为先前说了这不是什么大事,今川也只能点头同意,但其实他并不认为这是稀松平常的事。这算是离奇、奇异的怪事吧。 阿鹭收拾完餐具之后,大厅变得异常寂静。 老人露出有些沉浸在感慨中般意味深长的表情,再次眺望庭院。今川无法揣度老人的心情,一样望着庭院。 沙沙——积雪落下。 细雪飞散。 “你会下围棋吗? ” 老人唐突地问。 今川说也不是不会,久远寺老人厚实的一张脸便笑得皱成一团,一边说“很好,很好”,一边站了起来,片刻之后,不晓得从哪里拿了一个大棋盘回来了。 “那么,可以向你讨教一局吗? ” 就这样不知怎么的,今川便在观赏风雅庭院的大厅里注视起棋盘来了。 今川并不喜欢围棋或将棋[注]之类的游戏。 即使如此,这几天的无聊生活还是让今川专注在棋局上。所以虽然功力不佳,却也下得颇为尽兴。 对局当中,老人频频呢喃“典当的东西是千两”、“鼬鼠堆土” 等意义不明的谚语。今川觉得一一追问没完没了,便闭口不语,不过那似乎是围棋的术语。 中午以前下完了一局,今川输了。久远寺老人喜不自胜。 “噢,这是今年第一次认真下棋哪。老板住院以后,我就没了下棋的对象。女佣们没一个会下棋,厨子又忙,而且他是有班有点的,下班就回去了。掌柜的住在这里,晚上可以下个两三局,可是那家伙下的棋简直枯燥无味。啊,下得真是爽快极了。 ” 注:以吃掉对方的王将为目的的棋盘游戏。源于印度,由遣唐使从中国传入日本。特点为可将吃掉的棋作为自军使用。 “可是以我为对手,老先生会觉得不过瘾吧?我是个门外汉。 和棋艺笨拙的人下棋,岂不更加无趣? ” “没那回事。下围棋是有手筋[注一]的,是有布局定式这种玩意儿的。对方这么下,我就这么挡。被这么挡,就这么打回去。方法是一定的。所以要读到下下下一步棋路——不,还要再读到更进一步的棋路才行。能够读到哪里,便是分出胜负的关键。所以像掌柜那种只知道一点定式的半吊子下法,是最无趣的。看着范本,自己一个人练习是无妨啦。可是啊……” “可是? ” “跟你这种门外汉下棋,我完全捉摸不出棋路。 ” “因为我的下法不会跟定式一样。 ”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今川连半个围棋的定式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围棋是把对方围起来就赢了。 “没错,没错。我完全不了解你为什么会把棋下在这种地方。 若说是因为你棋艺拙劣,也就这样了,不过一旦怀疑起或许你别有企图,就会变得深奥无比。所以我也得使出我所知道的一切招数来应付。顺道一问,你是用什么心态来放下棋子的? ” “把对方的棋子包围起来。 ” “是吧。这样就好。嗯,我的确是拥有知识,但是那也全都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包围棋子而累积的知识。小聪明的智慧,有时候是赢不了求胜的气势的。不,这也不能说是求胜的气势。该怎么说呢? ” “可是我输了。 ” “嗯。但是啊今川,要是……” 老人用手指抚摸着棋盘的四角形边缘。“要是这个棋盘的格子再各多一格,刚才的棋局就是你赢了。 ” “哪有这种事? ” “怎么没有?十九格乘十九格,这只不过是个规矩罢了。刚才你的棋是二十乘二十,各多一格呢。 ” “可是三百六十一格就是围棋的全世界啊。超过这个数目的话,不仅是违反规则,更是否定了围棋,不是吗? ” “是啊。我以前也一直这么认为,现在依然这么想。只是,我一直在这个棋盘上度过我的人生。就像你说的,这个藩篱就是我的全世界。然而棋子却给下在这种地方,让我的人生一败涂地。 ” 老人把一颗棋子放在榻榻米上。 “什么? ” “这路棋没办法看出来吧?也是会有这种事的。 ” 今川无法想像老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事,不过他非常了解,那必定是大大撼动了他人生观的事件。的确,棋子被下在榻榻米上,任谁都无法招架。就算今川再怎么不谙围棋,也不会把棋子下在那种地方。 ——榻榻米上的棋子。 今川想起了一个人。是他从军时代的长官。那个人聪明绝顶,同时也是怪人一个。 今川曾是海军,出征到南方战线。就是那时候的回忆。 ——不过那是将棋。 不是围棋而是将棋。 战地里没有任何娱乐,所以将棋、花牌[注二]之类的游戏大受注一:围棋术语,指棋局中最佳的下法。 注二:一种纸牌游戏,纸牌上画有各种花卉,点数依图案不同,共有四十八张。 欢迎。 以军人而言,那名长官十分优秀,在各种比赛中也总是无往不利。尽管如此,他做事情却总是三分钟热度,对于既有的将棋也很快就厌倦了。他一玩腻,就会自行创造新的将棋规则。每到那种时候,部下就会被命令陪他玩,被当成实验台,来试验新规则的有效性。今川曾经被迫一起下“三人将棋”、“格数四倍将棋”,甚至是“王只能用王吃的将棋”等,悉数落败。明知道规则不一样,他就是会不由自主地用一般的常理去思考。是老人说的藩篱妨碍了他。 不过打听之下,今川才知道自己被迫参加的还算好的,其他好像还有简直不像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恐怖规则。不过无论如何,皆无人胜得过创始者。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他是个没有藩篱的人吗? 仿佛发出“到此为止”的指示似的,雪落下了。 今川望向庭院。看起来比早上荒废了许多,因为雪一点一滴地开始融化了。太阳略微射入,外头的气温可能也稍微上升了一些。 附着于玻璃窗上的雪几乎都消融了。惟有大树雄姿英发,丝毫未变。 “很大的一棵树吧? ” 那是阿鹭的声音。 这也是听来的事。 ——好像早晨。 据说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空气清净无比。 冷得浑身瑟缩。 同时安静极了。 时刻早已过了正午,也就是下午。尽管如此,却给人一种恰如清晨的印象,大部分要归因于这座冬季山峰的清冽吧。 四周是一片如诗如画的雪景。 在这幅画中,两名与画景不太搭调的人踩着冻结的雪径,默默地走着。 其中一名是个青年。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型且沉甸甸的硬铝合金箱子,同时背了一个巨大的三脚架,所以走在上坡的雪径上,是相当严酷的粗活。但是青年的表情并不痛苦,全身紧紧包裹着御寒服装,整个人神清气爽。 青年名叫鸟口守彦。 鸟口心情绝佳。 虽说是为了工作,但旅行能够散心。 单单远离都会的喧嚣,呼吸山里的空气,就让他觉得很棒了。 原本担忧的坏天气也撑了过来,景色比想像中的更美丽,而且接下来没有工作。今天纯粹只是进行移动,工作明天才开始。再来只等着泡泡温泉,吃个酒足饭饱后倒头大睡就成。再加上他是为了工作而来,也不需要担心荷包。一想到可以在住宿的地方尽情享受,他就有如置身极乐天国。 但是,鸟口的好心情并不全是因为美景、天候或待遇所赐。当然也不是因为他戴着社长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治疗肩膀酸痛的念术首饰”。 好心情的理由就走在鸟口前方。 纤细娇小,乍看之下像个少年。但是这是由于服装与发型之故,仔细一看,那是个英气焕发的美人,当然是一名女子。 她名叫中禅寺敦子。 鸟口很喜欢她。 这与迷恋不同。若要说的话,是憧憬。 简直像小孩子找借口似的,这种说法实在叫人难为情极了,但是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词了。都多大年纪了,装什么纯情?——鸟口经常被上司这么调侃,但是鸟口也只能说这是误会。 说起来,鸟口并没有那么晚熟,所以并非没有那一类的对象。 只是对于敦子,他没办法有那种遐想。不,他觉得不可以有那种遐想。鸟口无法把敦子视为恋爱的对象。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面对敦子都会以极为健康的形式显露出来,结果仅能形容为“对她有好感”,而且还会觉得这样就足够了。这也是敦子的魅力所在。 这世上存在着超越男女框架,依然能够惬意地相处的人。 敦子就是这种人。 此外,尽管敦子为人如此,但最让鸟口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还是她对于工作的执着。 敦子是杂志《稀谭月报》的女记者,非常能干。与她天真浪漫的外貌相反,她是个聪明活泼的才女,也是个精明干练的编辑。 这趟不太适合画景的旅程,其实是一次采访旅行。 鸟口背着一整套照相器材这样的笨重行李,陪伴敦子同来——就是这样的场面。 但是鸟口并不是敦子的同事,也不是摄影师。说起来应该是同行才对。 鸟口原本是一本幸存至今的糟粕杂志[注]《实录犯罪》的编辑记者。 使用“原本”这样过去式的说法,并不是因为他辞掉工作,或是公司倒了,而是因为杂志没有持续出版之故。然而杂志也并未废刊,包括经营者在内只有三个人,目前一致的见解是长期休刊。不过前景不看好,上一期出版之后,已经过了半年以上。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人感到悲观。这是鸟口的公司——赤井书房的社风。 然而不管社风再怎么积极乐观,也不能无视倒闭、失业等悲观的未来。没有出版物的出版公司当然不会有收入。所以现在赤井书房等于是靠着出版编辑以外的业务在支撑着。其中之一便是照片摄影。鸟口原本就矢志成为一名摄影师,以往《实录犯罪》杂志当中刊登的照片,全都是社内自行取得的。如果自家出版社没有杂志,那么就帮其他出版社的杂志拍照片吧——他抱着这样的想法。 就在前天,敦子的公司——稀谭舍的专属摄影师由于过度操劳而病倒,仓促地向赤井书房请求援助。 鸟口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可是天气状况十分不凑巧。 大雪不止,出发延迟了一日。 雪似乎一直下到清晨时分。今早离开东京时,坏天气似乎总算过去,虽然仍旧乌云笼罩,但雪已经停了。 然而目的地是山上。虽说距离不是很远,但东京的天气状况并不能作为判断基准。加上山中天气易变,预定行程极有可能因天候注:日本战后一时蔚为风潮的三流杂志类型,内容多以腥膻八卦的不实报道为主。由于杂志社经常遭取缔而倒闭,如同用糟粕酿造的劣酒般,几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 不顺而变更。亦有可能为了等待放晴而延长逗留时日。若是那样,鸟口也不以为意,甚至反倒希望如此……但是,据说他有那么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过眼前的景色丝毫不逊于登山电车车窗外的雪景,走出车站仰头一看,天空正徐徐恢复蓝天,这个时候,鸟口早上怀有的些许担忧已经烟消云散了。 ——好像早晨。 因此这个时候,他有了这样的印象。 鸟口有些喜孜孜地跟在敦子后面走着。 鸟口早已习惯粗活了,而且他觉得在山里活动反倒舒服。 “冷得……” 鸟口用没出息的声音说,“呼吸困难呢。 ” 每一吸气,鼻孔内侧就感到一阵冰冷。 敦子没有回头,略微仰望地回答:“可是空气很清新,头脑变得好清爽。 ” 呼出来的气一片雾白。 “哎,对于吸了满肚子都市漆黑空气的黑心肝的我来说,这种清凉令人呼吸困难呢。这种健全状态比较适合敦子小姐。 ” “你在说些什么啊?如果鸟口先生是黑心肝的话,我哥哥该怎么办?那他不就是黑到无法形容了? ” “哈哈哈,京极师傅的确很黑。不过他是衣服黑,我是心肝黑……” 敦子有个年纪相差悬殊的哥哥,名叫秋彦,鸟口也曾经受到他诸多关照。 他在中野经营一家叫做“京极堂”的旧书店,鸟口称他为京极师傅,也是由于其店名。那位京极堂店东不仅是个旧书商,还是位神主[注];从事这两样工作之余,同时也是个替人驱鬼除魔的祈祷师,是个奇特的人物。当他进行这类特殊工作时,行头是一身时代错乱到了极点的漆黑便装和服。敦子揶揄的应该是他那身黑衣打扮。 “因为我老是拍摄一些残酷至极的犯罪照片呢。虽然衣服就如你看到的是白的,但是我的身心老早就染得一片漆黑了。 ” 敦子总算回过头来笑着说:“鸟口先生,虽然你这么说,但这次要请你拍摄的可是这片清新之地哟。而且是我推荐你的,请别忘了我的立场。别看中村总编辑那副模样,他对照片可是很挑剔的。 ” “这点我非常明白。就算我的心肝是黑的,镜片也是透明的,不要紧的。而且照片也不是用念力来拍摄的,请放一百个心吧。 ” 这次的采访地点是一座寺院。鸟口为了满足敦子的期待,想尽可能拍出清净而庄严的照片。虽然他这么想,但是不管再怎么鼓足干劲,照片这玩意儿也只能拍出事物原有的模样。若是没办法拍出清净庄严的照片,那就是拍摄对象的问题了。 鸟口这么看开了。 鸟儿呴呴啼叫。 接着传来啪啪的振翅声。 树上的雪发出沙沙细响,落了下来。 鸟口踩着刚在雪地上形成的小脚印前进,那是敦子的脚印。放下脚时,身体便往下一沉。这条路并未被人踩实。敦子的前方可能甚至连被踩得模糊的脚印都没有。好像是一条无人行经的小径。 “不过这真是一条险路呢。我听说箱根的交通最近变得相当便利注:原本专指神社中神职者之长,今用以泛指神职者。 了,没想到也有未蒙受其惠的地方啊。这简直就是个险阻之地嘛。 ” “什么险阻之地,鸟口先生,以前的人来这里也都是要走的啊。 箱根被称做天下之险,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我们在大平台下车后,不是才走没多久吗? ” “走是没什么问题,我说的是这条路。就算那是家老字号旅馆,怎么能叫客人走这种兽径到温泉旅馆呢?我们来此之前也有不少还算可以的道路,而且不是听说老国道也开始修缮、整修了吗? ” “说的也是……” 敦子没有回头,仰望上方。 “前年小田急电铁直接延伸到箱根汤本,同一时间,骏豆巴士好像也开到小田原来了——各方为自身利益纠缠不清,现在好像甚至被称为第二次箱根山交通大战呢。可是观光据点还是沿着街道[注]发展的温泉旅馆跟芦之湖吧?除此之外这一带什么都没有,所以与纷争无关。 ” “什么都没有?可是敦子小姐,听说那家叫什么仙石楼的,不是一家历史悠久的旅馆吗?那座寺院的规模不是也很大吗?就算成为观光景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呀。 ” “很困难,”敦子说,“仙石楼和其他的疗养所或旅馆不同,拥有独特的历史背景。它好像是在江户晚期建立的,但是与箱根的驿站相去甚远,也偏离了旧街道。而且距离箱根七汤和其他村落都很远不是吗?一直到大正时代左右,好像都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这家旅馆。就连现在,知道仙石楼的人似乎也不多。 ” “哦,就像大财主或特权阶级御用的会员制俱乐部吗?这么说来,他们也没有在马路边揽客呢。 ” 小田原车站的揽客活动非常惊人喔——上司妹尾不知对鸟口这么说了多少遍。 当然,这是为了招揽到箱根一带游览、泡温泉的客人。揽客者身穿呢绒外套,足蹬皮鞋,戴着宣传自家店名的醒目帽子和臂章,大声招呼,据说景象非常壮观。不过妹尾拜访箱根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横跨战时战后这贫穷的时代,现在状况已大幅改变了吧。 鸟口下车的车站不在小田原,不过也没有看见那一类揽客者。 “而且现在时期也不对。”敦子说。的确,现在不是避暑的季节。“再说这两三天天气也不好。不过仙石楼似乎是只靠常客维持经营的旅馆,据说战争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打击。开战以后,就算是大财主,也不会想来休养吧。 ” “唔,不愿意对老百姓广开门户,现在总算尝到苦果了吧。不过老百姓这几年来更加无法出门旅行什么的,也是一样吧。 ” “而且……” 敦子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右转。一直光看着脚底的鸟口慌忙停步。 “明天要去的寺院,不是寻常寺院哦。 ” “啥? ” “那里似乎不是寻常寺院,所以才无法成为观光寺院吧。 ” “不是寻常寺院——敦子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妖怪寺院之类的吧? ” “不是的。是一般的寺院,只是……” 敦子在这里顿了一下,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默不作声。圆睁的眼睛中透露出些许动摇之色。 注:这里的街道指的是箱根街道,是江户时代制定的五条交通要道之一。 “你怎么……” 锵——声音响起。 不是自然之声。 鸟口将注视敦子脸庞的视线焦点移向她的背后。敦子也同时慢慢转过身,把脸转向鸟口视线的方向——他们的去向。 锵——声音再度响起。 无法承受积雪重量的枝桠像拱桥般左右垂下,宛如白色的隧道。 一个人影,穿过那条隧道似的,出现在眼前。 不,那不是人影。是真正的影子,一团黑影。 它让人觉得那完全就是一条影子。 一团漆黑。 影子自积雪的兽径走了过来——至少在鸟口眼中看起来如此。 不是因为与雪的皓白对比才显得黑。当然它是纯白中的暗色,因此看起来格外漆黑,但是……那其实是个黑衣人。 是个僧侣。 网代笠[注一]与袈裟行李[注二],络子[注三]与缁衣[注四]。 一名云水僧自山上踏雪而来。“锵”的声音,便是锡杖所发出来的声响。 那名僧人体格健壮,身材高大。虽看不见被斗笠遮住的脸,但是从他的动作和体格来判断,看得出是一名年轻的僧侣。 僧人注意到挡住去路的两名奇特旅人,停下脚步,稍微抬起深深覆在头上的斗笠。 “啊。 ” 敦子好像注意到僧人的动作,反射性地短呼一声,退开身子。 鸟口慌忙避向左侧,但左边是一片积雪,让他踉跄了一下。所幸没有跌倒,但下半身大半都沾上了雪。 因为路面狭窄,有一方必须避开,才能继续往前进。鸟口轻拍仍在出神的敦子的肩膀,催促她同样移向左边。 看到两人的动作,僧人主动避往小径一旁,说:“失礼,两位先请。 ” 声音非常嘹亮,果然很年轻。 “啊。呃,谢谢。抱歉。”敦子说,略微点头致意后,小跑步穿过僧人旁边。鸟口也跟了上去。 但错身而过后,敦子立刻转向僧人,又让鸟口没了去路,再次一个踉跄到路边去,最后甚至像拨开堆积成山的雪似的绕到敦子背后。 僧人从斗笠底下望着这一幕,待鸟口站定后,深深行礼。 举手投足间高贵优雅,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修行者就是这样吗?鸟口莫名地佩服起来。 “请问……” 敦子叫住抬起头来准备离去的僧人,“恕我冒昧,请问您是明慧寺的大师吗? ” 僧人把斗笠抬得比方才更高,说道:“很遗憾,并不是。贫僧是个四处行脚的修行者,行云流水,居无定所。 ” 如同鸟口的推测,斗笠底下是一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从他弹注一:一种以细竹编成的斗笠。现今多为禅僧或巡礼者所戴。 注二:云水僧行脚时,将袈裟、经文等装入箱中,以布巾包裹后用绳子绑扎,背于身上的行李。 注三:络子为禅宗所使用的一种单边有环的袈裟。 注四:僧侣所穿的黑色僧衣。 性的肌肤、紧实的嘴唇、神采奕奕的瞳眸来看,顶多年近三十——鸟口不必要地品评起对方来。 青年僧人再次行礼,循着鸟口及敦子踩出来的漫长足迹离去。 僧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前,敦子一动也不动。 鸟口也隔着敦子的肩膀目送僧人。 总觉得情况变得不大对劲。 “怎么了,突然发呆? ” “咦?哦,对不起。 ” 经鸟口这么问,敦子转过身来,钻过鸟口的视线似的再次走到他前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然后她用有些疲倦的口吻说:“我好像完全被周围的气氛给吞噬了,这场面好得太过分了。 ” 鸟口非常明白那种心情。云水僧完美地融入雪山,他们宛如在欣赏一幅挂轴,如此完美地融合在景色中。然而就算把这些因素考虑进去,敦子刚才的态度还是一点都不像她。鸟口有些在意。所以他一边像追着主人跑的忠犬似的跟在敦子后面,一边试着说些无聊的俏皮话。俏皮话是鸟口的拿手好戏。 “竟然对和尚看得着迷,一点都不像敦子小姐呢。不过那个和尚真是个美男子,害我担心起敦子小姐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了。哥哥是神主,男朋友是和尚的话,这实在是太惨了。不过婚丧喜庆的时候倒是很方便啦。 ”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真是的。 ” 敦子头也不回,用一种受不了他的别扭口吻说道,甩头快步走去。 道歉也蛮奇怪的,于是鸟口默默地跟上去。 沙——沙——,传来积雪崩落的声音。 鸟口始终从敦子背后搭讪,所以无法连敦子的表情变化都掌握到。如果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羞红了脸倒还好,但也可能真的动怒。 玩笑话鸟口一年到头都在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敦子面前开这一类的玩笑。 结果,鸟口由于突然出现的和尚以及自己愚蠢的俏皮话,最后终究没能在路上探听到明天即将拜访的寺院为何不是寻常寺院。 两人暂时无声默默地前进。 只有踏雪的声音持续着。 沉默的旅程似乎不适合鸟口。 自我约束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他还是开口了。 “这么说来,听说那个叫什么的书籍部的人不是先到旅馆去了吗……” 鸟口记得在搭电车的时候,听说这次采访的发起人会早一步抵达当地。他到现在才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