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教室外面的老樱树开始长出漂亮的新叶。有一天午休的时候,小稔看见俊介站在窗际正望着新叶发呆,就走到他身旁说: “俊介同学,你喝酒怎么样咧?” “怎么样咧,什么意思呀?” “你喝酒吗?” 俊介把视线从新叶转向小稔,不胜感慨地说道: “这地方的口音怎么跟少根筋似的?” “啊?有这事吗?” “把‘谢谢’说成‘细细’,‘去不去’说成‘气必气’,‘喝酒吗’说成‘呼几吗’,不都少根筋吗?” 俊介说着,不禁微微一笑。 “所以我才说少根筋嘛。” 小稔因为自己的口音突然遭到嘲笑,渐渐板起了脸。俊介这一笑,他才和缓过来。 “……说的还挺风趣咧。” “你刚才问我喝不喝酒,我对这个可是很在行呢。” “在行”什么的,俊介用了个故作老练的词。 “如果你想用酒来打败我,那你可就大大地失算喽。” “真、真的吗?” 小稔慌忙向俊介解释说,如他所知,家里是开饭馆的,自己刚好私吞了三瓶酒,藏在屋里杂志堆后面,所以想请他去喝酒。 “三瓶?唉,也比没有强啊。” 俊介说着,点了点头。小稔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画了详细的地图,并补充道:从后面的小路进来,迎面就有一个采光的亮窗。到时请往窗户上扔石子为号。 那天晚上,小稔又从厨房偷拿了一瓶酒,刚回房间,就听到亮窗的玻璃发出“啪!”的声响。 “是俊介吗?我这就把窗户挪开。没想到你来这么早啊。” 说着取下窗户,只见锛儿头的疙瘩脸、哟嗨的胡子脸,还有杰纳瑞的痘痘脸一个接一个的挤了进来。 “小稔,你这个喜新厌旧的混蛋。” 哟嗨在老地方即壁柜的被窝里一骨碌躺下,顺手从小稔手里夺过酒瓶。 “你小子,这阵子干吗成天跟在俊介后头?” 哟嗨把酒瓶对着嘴灌了三四口,然后忍着呛把酒瓶递给了坐在楼梯上的杰纳瑞。 “你这家伙真是太没骨气咧。” 杰纳瑞嘴里责备着小稔,一边仰面朝天张开嘴,提起酒瓶就往里倒。虽做足了大男人豪饮的架势,但还是立刻露出了马脚,被呛得死去活来。杰纳瑞用手背擦拭了嘴角,又把酒瓶传给盘着腿坐在书桌上的锛儿头。 锛儿头大概是喝惯了,酒瓶直接往嘴里灌也没被呛住,然后他放下酒瓶说: “俊介可是把多香子姐姐从我们身边夺走的混蛋咧!” 说着把酒瓶递还给小稔。酒瓶在三人之间巡回一周后,差不多已经空了。 “你们这喝法可真够浪费的。” 小稔把瓶口对着左手掌心甩了甩,舔着掌心,忽然想起来似的对三人说: “啊、对了。我还没跟你们说起那事儿呢。” “俊介才不是多香子姐姐的男人呢。是弟弟……” “真的吗?” 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真的真的。我直接从多香子姐姐那里听说的,绝对没错咧。” 太好了!三人再次异口同声地叫道。接着小稔把不久前从父亲那里听来的那段关于渡部中尉与名妓川村静香的恋爱悲剧讲述了一遍。顺便又补充道: “……俊介转学来我们学校,是因为今年春天他母亲病死了。也就是说,他父亲打仗的时候战死了,这次母亲病死,他成了孤身一人。于是同父异母的姐姐多香子收留了他。” 这是从饭馆端盘子的大婶们那里收集到的最新信息。 “那家伙给人印象虽然不好,看来也是个苦孩子咧。” 小稔刚说完,就听到锛儿头嚷嚷: “疼死咧!谁呀?谁朝我扔石头了?” 锛儿头转身向窗外张望,那迟缓动作与他那足球队名边锋的身份很不相称。看样子酒劲已经上来了。 “……是小稔吗?” 街灯微弱的灯光下,俊介正抬头张望。亮窗没镶玻璃,所以俊介扔的那颗用作暗号的石头打中了锛儿头。小稔推开锛儿头,把头伸出窗外。 “俊介,用窗子下头的那个垃圾箱做踏板爬上来吧。” “其他还有谁在啊?” “嗯。不过全都是你见过的人咧。快上来,上来吧!” 俊介有短短一瞬的踌躇,随即便脚踩着垃圾箱,脑袋和肩膀先钻进了窗口。小稔和锛儿头连忙合力把他拉上来。 “进出这窗口需要一点窍门。不过很快就会习惯的。” 小稔说着,往堆着杂志的那层楼梯的角落里一伸手,取出三瓶酒,并把其中一瓶递给了俊介。 “给,痛痛快快喝吧!” 俊介也不言谢,一口气把酒喝干了。哟嗨他们已经喝多了,再加上从小稔那里听说俊介与多香子的关系,都消除了戒心。他们乐颠颠地起哄道:好!帅!真行啊!就在这时,只听外头有人朝这边喊: “哎呀呀,嗨呀呀,你们偷喝酒,喝得醉醺醺,我去告老师咧。” 那声音连说带唱。 一个又像少女又像少妇的姑娘,站在街灯下正仰望这边。脸还是娃娃脸,身体却已经是大人。尤其那河豚般凸出的腹部更充分地证明她已完全成人。 “你在那里瞎晃悠什么呢?” 小稔用的是教训的语气。 “八津子,晚上别贪玩,会挨你爹爹骂的。” 一听这话,姑娘突然露出惧怕的神情,像个纸糊的玩具似的一摆一摆地晃着脑袋,消失在街灯的光晕之外。 “那是谁呀?” 俊介也不知在向谁提问。 “是我们的小学同学。家里开脆饼店的。这里有点毛病。” 小稔说着敲了敲脑袋。 “哦。她好像怀孕了……” “被谁睡了呗。” 锛儿头的声音里含着愤怒。 “有的家伙实在太缺德。一定是说了什么好听的骗姑娘跟他睡了。” 一行清泪从锛儿头的眼角流下来。看着锛儿头的泪痕,小稔想:这家伙将来也许是个善哭的人。 “看肚子鼓起来的程度,怀了该有六个月了。” 杰纳瑞做出不愧为医生子女的诊断。 “对,就是六个月没错。” “六个月的话,也就是在过年那会儿怀上的咧。” 哟嗨扳指算道。 “嗯。确实是过年的时候。不知是在哪里睡的,但无非不就是哪里的窝棚或野地里。一定很冷吧。” “如果是我干的,我一定会负责到底。” 小稔一说,三人都用力点头。 *** 战败后的数年间,我从初中升入高中的那段时间里,在日本列岛,大致有以下三类成年人。 第一类人认为,“我们成年人犯了错误。必须把我们的错误向孩子们说明,然后再把国家的未来交付给他们。” 第二类人表面上老老实实,心里却想:“我们不可能犯错。但如今身在盟军管理之下,现在说也没用。暂且低声下气,静等复权的机会吧。” 第三类人每天瞪大了眼睛,只想着着“今天怎么填饱肚子。”当时大多数成年人都属于第三类人。 庆幸的是,我就学的仙台的高中老师们几乎都是属于第一类人的成年人。对孩子们的声音,他们给予了认真的倾听。 以我为例,高二的时候,我曾要求说:“期末考我要考法语。”因为我英语成绩不太理想,于是想凭着从初中时代就开始学习的法语来获取分数。然而在我们的高中,英语是第一外语,德语是第二外语,却没有法语课。“学校没有开设的科目,你却想要考试,到底想干什么?”通常的话,我的要求一定会以遭到这样的呵斥而告终。然而我的老师们已然决心无论何事都为学生着想。他们从东北大学法语文学专业请来助教,为我制作了考题。多亏了他们,我的法语成绩得了全校第一。考生只我一人,全校第一是理所当然的事。严格说来,也许应当说“是第一名也是最后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