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光——3

华族的年轻人之间，似乎交往还相当频繁。在自己家里举行各种聚会呀，受到别人的邀请呀，或者去华族会馆呀等等，都会有交流。虽然不去外面的世界，但在他们的圈子里，却似乎像一个大家族一样关系亲密。 有川小姐家里不久就要举办一个赏樱游园会。这是每年都要举行的例行活动，每当那个时候，宽阔的庭园同时又是一个相亲的场所。好像是在说到这个游园会的时候，哪家的少爷对八重子小姐说：“嗯，那也就是一个Vanity Fair 吧。” 乖乖地承认不知道可是件令人气不打一处来的事情，所以就装出一副微笑的样子应付了过去。英语的话也不必自己动脑筋，问花小姐就行。如此这般，问题就到了我这儿。 虽然是问一声家庭教师就能解决的事儿，可是如果是什么让人脸红的事就糟了，所以就下问于我这个比千金小姐们或许多多少少要懂些世故的人了。 我仓促地答道： “‘Vanity’就是虚荣啊。‘Fair’呢，有公正的意思……还有博览会的意思。” “这样啊。” 有一个词突然闪过脑海。“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叫‘浮华世界’、‘名利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如果说对游园会作这样的比方，那实在是一种充满嘲讽的说法，活 脱脱的就是华族少爷的口吻。 我对八重子小姐说回家后再查一查，然后出了有川府。 回到家，换了衣服来到客厅，正好看到雅吉哥哥躺在沙发上听着克莱斯勒——不是汽车，而是小提琴，小提琴大师弗里茨• 克莱斯勒的唱片。大学正放春假。 “在认真学习吗？” “啊，虽然身体躺在沙发上，脑子却在高速运转呢。高深的哲学……” 哥哥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头继续道： “正在这里形成。” “真想瞧一瞧呢。” “高深着呢——高深，明白吗？高不可攀，深不可测。哪是你的眼睛看得明白的？” 《爱的忧伤》那甜美的旋律回荡着。关东大地震的那年，也就是九年前，小提琴大师克莱斯勒来到日本，在帝国剧场举行了演奏会。妈妈带着上小学的雅吉哥哥去听了演奏会，雅吉哥哥对此一直引以为傲。妈妈常说，要是再过两三年的话，也会带上英子去的。 总而言之，哥哥因为早出生，经验和知识比我丰富。 “哎，我想问点事情。”“啥事？”哥哥一边用手指打着拍子一边说。“什么是《名利场》？”“——喂，你连这个也知道啊？” 给哥哥说得有些懊恼，于是摇着还躺在那里的哥哥的肩膀说：“快告诉我！” 雅吉哥哥被我摇得身体直晃悠，连话也说不顺溜了：“那是——英国的——小说啊。是一个叫——萨克雷的人——写的。” “什么？”“一个叫萨克雷的作家。哈哈哈。” 哥哥是文科生，而且自己也在写老是写不完的剧本。“我听说过的。”“真的吗？——哦，萨克雷鼻子太大，看起来都有点歪了。” 这话让我感到意外。“咦，你怎么知道的？”“其实啊，前几天……” 哥哥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由得探出了身子。“在资生堂茶室，我们一起喝过茶。——喂，喂，住手！别闹了！”“那你快说呀！你可真是费事。” “《我是猫》里写着呢，里面提到‘萨克雷的鼻子’。” “……原来如此。” 夏目漱石的作品，我的同学也经常看。少女小说和夏目漱石是女生经常捧在手里的双璧。夏目漱石的《哥儿》我也看过。“不过‘名利场’这个词本身并不是萨克雷先生发明的，好像另有出 处。但是，这个词开始广为人知，是在萨克雷使用之后。你听说过—— 应该说看到过吧。” “什么？” “因为家里有那本书啊。打开图书室的门，在门后面的那个书架的 上方。” 这真是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呢。 “谢啦。我找找看。作为感谢，我告诉你一个消息。电影广告看 了吗？” “报纸啊——没，今天的还没看。” “田中绢代的新片，倒是挺适合哥哥的呢。” “是吗？你报纸倒是经常看呐。” 哥哥朝站起身来对我说道：“——妈妈说啊，女孩子家报纸还是少看为好。” 我们家里称呼“爸爸、妈妈”。我上学后才知道，这在皇室里头， 则称作“OMOUSAMA、OTATASAMA”。大声称呼父亲的时候，“OMOUSAMA、OMOUSAMA”的呼叫声听起来就像在说“思考的样子、思考的样子”。 在王公贵族家庭，那称呼是“ODEISAMA、OTAASAMA”。像我们这样的武士家庭，似乎本来应该叫“OTOTOSAMA、OTATASAMA”的。当然，像那些做外交官什么的长期在西欧生活的家庭，甚至还有叫“爹地、妈咪”的。 “咦，为什么？” “最近不是常有怪里怪气的事件发生吗？比如玉之井的碎尸杀人案之类。不利于妇女儿童的教育嘛。” “啊，那个事件呀。人们在询问侦探作家‘真相如何’呢。” “其实问了也是白问。侦探小说那是纸上谈兵呐。” “那倒也是啊。” “就是问弓原姑父，作为检察官，因职业关系什么也不能说；而作为侦探小说家，大概又会笑而不答——无可奉告吧。” 弓原姑父就是大美人姑姑的夫君弓原太郎子爵，东京地方法院的检察官。大概是用脑过度的缘故吧，年轻时就头发比较少，取而代之的是蓄着一口卓别林式的胡须。 弓原姑父文笔很好，经常有杂志社什么的请他写一些与犯罪有关的随笔。有一次，因为在文章里说“一方面也出于工作上的兴趣，经常看英美的侦探小说”，于是马上就有一家叫《新青年》的杂志，来请他写一个短篇，说是要搞一个“名人名士侦探小说特辑”。 虽然不乏让作家代笔自己只出借一个名字的人，但弓原姑父却兴致勃勃地自己动手写了起来。华族写侦探小说——加上这种意外性，姑父的小说似乎颇受好评。打那以后，姑父断断续续地发表了一些作品。 大概是由于姑父夫妇没有孩子的缘故吧，所以对我特别宠爱。不过，每次我恳求姑父说“让我读一读姑父写的书吧”，姑父却总是温和地笑着说：“对我们小英来说还早了点啊。” “——要是问姑父，大概就那个态度吧。” 我拿来放在钢琴上的报纸，若无其事地摆放在哥哥面前。由松竹电影公司发行的田中绢代的新片叫《哥哥这个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