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光——2

“可是，开车是很危险的啊。而且，有身份的人要是出个事故什么的，马上就会上报纸。前些时候，什么地方的警察局长的座车……”园田说。 “我知道。是撞了一个突然跑出来的男子吧。” “正是。从开车的一方来看，没头没脑地突然冒出个人来倒也真是让人受不了。” “可是，不应该撞了人逃跑啊。而且，后来的辩解也离谱。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故，不过当时因为我坐在后排座位上睡觉，所以不知道怎么回事——是这么说的吧？” “是的。”“亏他说得出口！” 渐渐地，路上的行人、树木和房屋看上去都像是变成了一幅幅剪影。当有川府那长长的围墙进入眼帘的时候，浮云和天空的界限也像是用水墨晕开了似的分不清了。 园田用粗大的嗓门说道： “已经有先客了。”这时恰巧有一辆车打着车灯进入了有川府的大门。坐在我旁边的阿芳问道： “那是什么车子？”只是在昏暗中远远地看了一眼，能看出来吗？我想。可园田不愧是 专职司机，他答道：“是克莱斯勒。” “会是谁呢？” 也许园田在学校正门前等我放学时经常看到那辆车，而且司机之间在等候时也会聊聊天，所以园田或许知道是谁的车。“光这么看一眼，我也不清楚……” 穿过大门，又在行道树之间行驶了一会儿，终于到了停车门廊。园田敏捷地下车打开车门。等候着的有川府的人打着灯笼照着我的脚下，地面上映出一片圆形的亮光。 “请当心脚下。” 阿芳确认了一下我的长袖和服有没有凌乱之后，就从那里直接去了随从休息室。园田则把别克开往停车处。 今天因为是女孩子们传统的偶人节宴会，所以要去的是有川府的日本馆。各主要路口都燃起了篝火，指示着通往日本馆的路线。 坐着克莱斯勒来的客人，原来是桐原侯爵家的道子小姐。这位道子小姐还带着个助手，助手给她打开了车门。 从车上下来的道子小姐，用她那瓜子脸上看上去总是有些瞌睡的眼睛，向我打着招呼说： “晚上好。” “晚上好。”我回应道。 篝火堆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木头烧焦的气味从一下子变得浓重起来的夜色中飘来。 虽然是庆祝桃花节，但是因为是推迟了一个月在四月份举行的，所以桐原小姐和我都穿着绘有樱花图案的长袖和服。桐原小姐的是吉野山的樱花，我的是从下摆朦胧的紫色渐变到盛开的樱花。 在我家里，庆祝偶人节是在新历三月三日举行的。在这昭和盛世，那才是自然而然的吧。可是有川府却不同，四月三日邀请成年宾客，今天，也就是四日才是八重子小姐当主人的孩子们的宴会。 而桐原小姐家里则内容更丰富了，三日、四日两天分批邀请众多宾客，举行盛大的宴会。如果说春季游园会是正式的公事性活动的话，那么偶人节主要是邀请各界名士呀，各国大使馆的夫人、小姐。五日才是桐原家姐妹邀请朋友的日子。 大名华族家的偶人节宴会似乎大多安排在四月份。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四月里气候转暖，客人容易聚集的缘故吧。 我稍稍退后一步让开路，桐原小姐说了声“不好意思”后走在前面。 桐原小姐和我都各有一盏灯笼给照着路，灯笼沿着切割成几何形的石块铺设的石板路为我们指引着。 因为今晚这座大宅院关掉了电源，所以黑夜显得更加深沉，各处燃起的篝火，像是在撕裂着一团团黑暗似的，发出艳丽的亮光。在跃动的火光映照下，栽种在一小片灌木丛中的雪柳显得分外洁白、灿烂。 这篝火，还有那点亮的石灯笼，要不是这种时候，是难得一见的。我不禁有一种恍如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偶人陈列台的感觉，连那窸窣的脚步声，自己听来都觉得有些神秘。 八重子小姐在日本馆的玄关迎接客人。长长的走廊里、榻榻米的宴会厅里，像撒上了大颗大颗的星星似的，摇曳着日式宫灯的烛光。 宽大的宴会厅的三边都铺上了红毡毯，就像帝室博物馆的展览一样，上面排放着估计是历代公主玩赏过的好几组女孩节偶人。光是摆放这些偶人，也够费一番力气的吧。 不过，据说桐原小姐家的大宅院里，还有专门负责开关防风雨套窗的人。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开始开窗，中间吃了顿午饭又连续花上好几个小时，等全部打开的时候已经暮色将至，缓口气又马上要关窗了。诸侯大名做什么都是大手笔。 在我观赏着偶人的时间里，八重子小姐邀请的朋友们陆陆续续地到达了。 眼睛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后，偶人脸部的细微之处也都能看得清楚了。记得小时候，我对那些用来衬托偶人的各种偶人节用具的精致的工艺，比对偶人本身还感兴趣。而此刻，我却突然觉得，摆满三面墙脚的偶人们，正用小巧伶俐的眼睛注视着我。 ——那个偶人的脸长得像双叶山。说到双叶山啊，五月份学校组织的旅游好像是要去榛名山呢。那可是不一样的山呐。去年我们去哪儿了？野田呀，我们不是参观了酱油厂吗？原来看了酱油厂啊，讨厌——穿着五颜六色长袖和服的女孩们进行着诸如此类天真愉快的交谈，把偌大的宴会厅都烘托得亮堂了起来。看到我沉思不语的样子，作为主人的八重子小姐，把她那长得有些像松鼠的脸凑近我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在想，这些偶人，到现在大概已经观察过很多很多女孩了。” “哎哟……花小姐你可真有意思。我从来没想到过被偶人看着呢。” 那些有着久远历史的偶人，大概从几百年前开始就一直观察着人世的变迁吧。对它们来说，面前的我们，也只不过是眼前流过的无数女孩交织成的画卷中的一个场景——转过放映机镜头的胶片上转瞬即逝的影像而已吧。 我们坐到了偶人节料理前，朱漆酒杯里斟上了甜白酒。从那宛如盛着一片彩霞的樱花篮里，摘下一朵浮在酒杯里。这里也没有用桃花。对武士门第来说，也许樱花更为合适。 在日式宫灯略显浓稠的灯光下，朱漆的颜色反射着美丽的光泽，偶 双叶山，相扑力士双叶山定次（1912~1968）。榛名山，群马县中部二重式火山，中央火山口有榛名富士和榛名湖。野田，千叶县西北部地名，江户时代以来的酱油产地。 人节的甜白酒柔和地浮在其中，那小小的白色水面上漂浮着一朵樱花。这看惯的春之花，采下一朵仔细观看的话，实在是一件精妙的工艺品。宴会结束后，在送我到玄关的途中，八重子小姐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凑近我快言快语地问道：“哎，花小姐，‘Vanity Fair’是什么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