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如故——7

餐厅房门打开的时候，沙罗正托着下巴坐在桌旁，一边吸着香烟，一边喝着掺了水的威士忌。 门打开后，探进头来的是穿着睡衣的桐人。 “还没睡啊？都三点了！”桐人说道。 “唉，怎么也睡不着……”沙罗用疲惫的声音回答道，“你怎么也没睡啊？” “我起来上厕所，看到这里有亮光，就过来看看。” 桐人打着哈欠走进餐厅，拉出一把椅子，坐在母亲的对面。 “酒和安眠药不能一起喝！”桐人担心地说道。 “药吃完了，明天必须去医院了。” “还是不吃药就睡不着吗？” “最近倒也不是……” “因为优太？” “嗯？”沙罗将吸到一半的烟在烟灰缸里拧灭，看着大儿子的脸。 “妈妈睡不着，是因为优太吗？” “……” “听说他在书店偷书被抓住了，是吗？” “谁说的？”沙罗吃惊地盯着儿子的脸。 “优太说的！” “优太告诉你的？” 桐人点了点头。 “坏话的事情也说了？” “坏话？谁的？” “没……没什么。”沙罗慌忙否认道，然后轻声嘀咕了几句，“他明明对我说，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哥哥，可他自己……” “别背着我藏秘密好吧！” “不是这样的。我怕你知道后，他又会闷闷不乐，所以就……” “也是，那家伙真是个胆小鬼啊。”桐人扑哧笑出声来，然后坚决地说道，“优太的事情您就不要担心了，我想他应该不会再偷东西了！” “我也希望啊。” “没关系的！他是傻不是坏，如果他真想偷东西，就不会在被发现的时候，还对店长不依不饶了。”桐人说完笑了笑，“换作是我，偷东西被发现了就立马好好道歉。他要是问我为什么偷东西，我就边哭边说，爸爸失业了，妈妈得了重病躺在医院，家里没钱给我买参考书，但我又想好好学习，只能出此下策，以后我决不再这样了，我会自己打工挣钱买书的！” “……” “这样说的话，他们就不会报警了。如果运气好遇上心地善良的店员，说不定马上就原谅我了。虽说现在已经没人因为这样的理由偷东西了，但他连这样的说辞都想不出来，真是个小笨蛋。” “这样的小聪明还是没有的好！” “我明明提醒过他，让他偷初二的参考书，可他偷成了初一的……”桐人暗自嘀咕道。 “你刚才说什么？” “是我啊。”桐人毫不发憷地说道。 “什么是你？” “哦，那个游戏啊，是我提出要和他打赌的。” “……” “他跟妈妈说的是和班里的朋友打的赌吧？不是的，是和我打的赌。我对优太说，从那家书店偷出一本参考书，然后再还回去，成功的话，我就给他五千日元。” 沙罗听后哑口无言，惊讶地注视着桐人。 “别这么看我！”桐人被母亲看得有些发毛。 “我本来只是想和他开个玩笑，没想到他当真了！他对我说想买游戏软件，我想逗逗他就随口开了个玩笑，结果他真的去做了。真是个小笨蛋啊！” “……为什么？”沙罗终于开口说道，“为什么他要对我说谎？为什么说是和同学打的赌？” “这个嘛，应该是出于他特有的正义感吧！不想让妈妈担心——如果妈妈知道作为好学生的我也是这次盗窃的密谋者的话，一定会很受打击吧。也许他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没把实情告诉您的。” 沙罗下意识地拿出一根烟并点燃，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虽然桐人对这一举动有些不满，但他只是用责备的目光望着母亲，没再说什么。 沙罗一口一口地抽着烟，似乎忘记了自己正坐在儿子的面前。 “妈妈。”桐人有些不耐烦地打破了沉寂。 “嗯？”沙罗如梦初醒般地看着儿子。 “我们做的事情真就那么坏吗？”桐人用明亮的双眸直直地盯着母亲问道，“坏到让妈妈如此反应？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打算偷走任何东西，为什么非要觉得这样做是罪过呢？” “他们差点儿就把警察叫来了！这还不算坏吗？” “那是因为他违反了社会的规则不是吗？是的，优太的确打算不通过收银台就把商品带出商店。从社会规则的角度来看，就算他准备事后立刻还回去，他的这一行为也等同于‘偷盗’。但是，我想说的并不是社会规则的问题，而是内心的问题！” “内心的问题？” “有没有违反内心道德准则的问题。” “……” “妈妈不是基督教徒吗？” “……” “基督教中有一条戒律是‘不可偷盗’。” “这是摩西十诫中的一条教义，并不是耶稣基督说的……” “但是，耶稣在山上说教时曾肯定地说过，他不是包括摩西十诫在内的所有律法的批判者和破坏者，而是继承者和发扬者。因为当时的犹太人（包括律法学者在内）不再遵守摩西十诫，扰乱了社会秩序和风气，为了让他们继续遵守教义，耶稣才特意这么说的。这样一来，摩西十诫也就原封不动地成了耶稣基督的教义。” “……” “我觉得这里的‘不可偷盗’中的‘偷盗’二字并不是一般所说的盗窃之意。” “你啊……”沙罗似乎想说点儿什么。 “不管怎样，基督教徒是绝不能偷别人东西的。如果基督教徒偷了别人的东西，且不提法律和社会规则，他们首先就违反了基督教义。但优太的行为是否违反了这条戒律呢？” “等一下等一下，我可不想在大半夜和你来一场宗教论战。”沙罗头疼似的用一只手撑住额头，“再说，就算我是基督教徒，你们俩又不是，所以这些和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吧。” “但是，”桐人急切地又问了一遍，“优太真的犯下基督教义中所说的‘偷盗’罪了吗？” “……” “就算他心里没打算偷东西，但是从结果来看，他的行为已经构成了偷盗，对吧？”桐人严肃地追问道。 “的确如此。” “我认为，”桐人断然说道，“优太虽然违背了社会规则，但他并没有犯‘偷盗’罪。所以，妈妈不要担心了，因为优太的内心并没有变肮脏。” “肮脏？”沙罗吃惊地抬起头。 “犯过罪的人的内心会渐渐变得肮脏，所以在审判的最后一天，肮脏至极的罪人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圣经》上是这么写的。” “你在读《圣经》？” “是啊，就好像在看神话故事或古典小说一样。因为欧美的电影或小说常常以《圣经》中的小故事为主题，所以读读《圣经》不但有助于理解，还能加深乐趣。比如约翰•斯坦贝克的《伊甸园之东》等等。” “这样啊……” “可是，《圣经》这种书是越读越让人弄不明白，到处都是矛盾，缺乏一致性。举个例子说，有时，我会觉得耶稣是一个彻底的和平主义者，因为他说‘爱汝之敌’；可有时，耶稣又说，‘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带来和平，而是为了挑起纷争。任何不愿接受我的教义的人，都会被视为敌人。’这又让我觉得他根本不是什么和平主义者。《圣经》真让人捉摸不透，也许这是耶稣死后，他的门徒妄加揣测地解释了教义的缘故吧！”说到这里，桐人笑了笑，“如果耶稣坐着时光机来到现代社会，明明自己曾百般告诫‘不可崇拜偶像’，但教徒们却对着钉在十字架上、只穿着一条裤衩的自己顶礼膜拜。他看到此情此景，应该会被活活气死吧。” “……” “啊，我并不是在说基督教的坏话。当然，《圣经》中也有许多至理名言。”桐人稍显慌张地解释完，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对了，我的名字真的不是来源于基督教吗？” “嗯？” “优太告诉我的。他说，我的名字来源于妈妈非常喜欢的桐树花，这是真的吗？” “嗯嗯……” “这太让我高兴了！” “高兴？” “是的，耶稣可是能与释迦穆尼相提并论的世界级圣人。如果我的名字来源于圣人耶稣，稍有一些名不副实，压力就会很大。而且，这个名字还常常被同学们取笑。所以，听说事实并非如此，真是太高兴了。说实话，之前我一直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可是今后，应该会喜欢上的。” “这样啊……” “对了，妈妈喜欢的桐树花，是在妈妈的老家看到的吗？”桐人再次提出了问题。 “是在老家的附近。” “妈妈的老家在哪里？东京？” “不，是地方。”沙罗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地方是哪里？” “……” “我听说，妈妈小的时候因为一个事故失去了亲人，到底是什么事故？”桐人继续问道。 “事故就是事故！”沙罗敷衍道。 “我问的是什么事故，是车祸吗？” 为了打断连连发问的儿子，沙罗一边看表一边说道：“都凌晨三点半了，你还不睡吗？再不睡，明早该起不来了。” “哎呀，真晚了，明早还要去晨练呢，我赶紧去睡了。” 说完，桐人便匆忙从椅子上站起来，留下一句“晚安”后朝餐厅门口走去。他走到门口时，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微笑着说道：“优太那家伙，对起名的事情有些不满。他说我的名字中寄托了妈妈更深的感情。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谁都会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充满期待。这小子，总喜欢把事情往坏处想。” “……” “妈妈。” “什么事？” “我不反对你。” “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我不反对你再婚。” “……” “爸爸已经去世三年了，你现在再嫁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不希望妈妈的后半生全用在我们兄弟俩身上。” “桐人……” “虽然优太似乎有些反对，但他还小，不懂事。我一点儿都不介意，藤堂叔叔也好其他人也好，只要是妈妈喜欢的，我都不反对。”桐人说完后，再次向母亲道了一声晚安，然后走出了餐厅。 沙罗听着大儿子上楼的脚步声，晃了晃水杯。杯里的冰块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她将冰水送入口中，并深深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