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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成渣——橄榄成渣

“老周,上午我买菜的时候,看见木材加工厂要请个看门的。你去试试,看看能不能应聘上!” “我不去。我是画画的,我看不了门。” “你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想饿死我们娘儿俩?” “反正我不去看门。” “你再不出去找班上,我们就离!” “我不离,要离你离!” “一个人我离不了,两样你必须选一样。要么出去找班上,要么离婚,你选一样。” 老周不说话,他把两只手抱着膝盖,坐在靠背椅上,一前一后地晃,眼睛谁也不看,一副欠揍的样子。他的老婆张红霞把菜拿到门口去择,被老周放在画架前的小板凳绊了一下,小板凳是拿纺织厂缠线的卷轴做的。张红霞奋起一脚把小板凳踢开,小板凳在地上以它自身为半径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上。张红霞骂骂咧咧地坐在平房的门口:“画你妈!你妈,你就是个祸害呀,你怎么不死噢!怎么不关死你噢?”屋子里老周又坐在小板凳上,他把身子往后欠伸了一下,用手在油画布上拭了一下:“嗯,还不行,油还没干。”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把头从屋里伸出来对他老婆说:“中午吃什么?”他老婆回他:“吃屎!”老周缩回头,悻悻地对我说:“你看!你看!没文化的女人就是这样。” 我跟老周认识有好多年。他刚从劳改农场回来,就跟我认识了。那时他有一头愤怒的头发,刀条子脸,咀嚼肌相当发达。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珠子鼓鼓着。穿一身厂里的劳动布工作服,翻毛的劳保鞋。他说他是画油画的,刚坐了三年牢,才放出来不久。他把衣服撸到肩膀上,把胳膊伸给我看,说:“但我现在有的是劲,真的!我一拳能把你打飞了,要不要试试!”“不要试,我信!”他的胳膊上隆起许多坚硬的小肉块,一块一块活活地在动。 我问他放出来有什么打算。他说没什么打算,过去天天在外面闯祸,让老婆、孩子担了不少心。现在工作也没了,自己找个事情做做,赚点钱养家。他问我现在有什么生意能做。我说实在不行,你办个班呗,教高考的特长生画素描,维持生活不成问题呀!你是工艺美院的毕业生,好不好有块牌子扛着。你把你的毕业证复印一张,然后拿个框子一框,挂起来就能招生。 老周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屋,二十来平方米的样子,把里面粉刷粉刷就开张了。生意不错,画一个半小时交十块钱。他在林立的画架中穿行,不时把一个孩子的手掸开:“哎!这样不行,不是这样画的,你的线怎么排的?”白天老周在那里教人画画,晚上就跑到我那里非要跟我谈文学和哲学。我身边的人叫我别搭理他,说他脑子不好,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开了没有半年,老周的美术补习班黄了。因为他上课的时候,不仅教些画画知识,还教孩子们一些无法无天的道理。老周站在前面的讲台上,像一个五四青年一样,唯缺一条可以向后甩的大围巾。他伸出两只手,抖动着,摊开着,指着:“华北都放不下一张书桌啦!”或者装作一个小丑,蜷在椅子上。区里面查他的办学资格证,让家长把孩子领走,不领走以后不给考试。老周自己也不想教了,他对我感叹道:“现在这些孩子太功利了,画画不是出于单纯对美的爱,一来就问考国美怎么画,考工艺美院怎么怎么画,太他妈投机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说美术培训班黄了,你靠什么吃饭?回头你老婆又找你干仗。他说要走了,不在这里待了,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我问到哪里去,他说广州一间画廊请他去画画。我问是画“行画”吗,他点点头,险些垂下泪来。我安慰他画“行画”的空闲时间里,还能画些别的!他冲我吼:“你不懂!画‘行画’会把手画坏的。”然后扭头走了,身后留下一股汗味,老周的身上老有那么一股汗味,冬天都有。哎!属于阴虚火旺类的体质。 老周的老婆在一个街道工厂当会计。据她自己说,原先不知道脾气多好,在单位跟人不笑就不说话,从没跟人红过脸,生生让老周这个王八蛋坏了一生修行,现在每天光想着骂人,光想着跟人打架,恨不能杀几个人才快活。她一边择菜一边说:“他也不管家。每天往那个画架子前一坐,跟个死人一样。油瓶倒了,都不带扶的。现在街上西红柿、黄瓜卖多少钱一斤,你问问他可知道?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孩子小,他又被关进去了,我一个人要带孩子,还要照顾两个老人。不放心他,节假日抽了时间还要到劳改农场去看他,给他带点吃的,他那时瘦得跟鬼一样。他要是那个长心的,你出来了,也不要你发多大财,平平安安的,开个小店,就是帮人家看个门,或者搞搞卫生什么的。现在孩子上高中了,哪一样不得花钱?油画布那么贵,颜色那么贵。我跟他说,实在想画,我们接个活,帮人家工地画围墙,又过了画瘾,又能挣几个钱。你不知道哦,我跟他一说,他气得要杀人,不是我跑得快,差点让他掐死了。”说着用手背抹起眼睛。 老周跟他老婆的关系就像一个快散了架的支前独轮车,看着看着要倒了,但老是不倒,还是往前推着,碾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碾进二十一世纪。进了二十一世纪,张红霞那个街道小厂也倒闭了!前几年她在外面帮人代账,维持一家生活。有一次我看到他们女儿,都上安徽大学了,穿着一双鞋面有洞的运动鞋,怡然自得地跟着她妈妈逛街。我问张红霞:“老周现在在忙什么?”张红霞说:“他还不是老样子!在搞什么装置,我也看不懂。你哪天到我们那里去玩?你现在老也不上我们那里去了!”我说:“你回去跟老周说,星期五我去看他。叫他别到外面去。”我问她:“你现在还在帮人代账吗?”老周的女儿在一边说:“我妈也在画画!”老周老婆脸上一红说:“别听她瞎说!我是画着玩的。” 其实老周的老婆画了好几年了。她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她想:老周你个王八蛋,你会画,会糟践东西,打量着我不会呀!就你张嘴立体主义、波普主义,画的是个什么嘛?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要败家也不能你一个败,都有份。要不过了,要完蛋一起完蛋吧!她也画,学着老周的样子在木框上绷油画布,学着调油画颜料。她画她家附近的菜场,画一地的菜皮,画捆着的鸡鸭,画龙虾摊上的醉鬼,画肉案上的猪肉,画傍晚在公园里打麻将的老头老太太,画买回来的胡萝卜、鸡蛋,还有包头菜、葡萄,都丑拙得可笑。但她生意很好,画不愁销路,而且价格比老周画的卖得高得多。这几年一直都是张红霞画画维持着这个家,这个事情让老周相当地欲哭无泪。当别人试图跟他讨论他老婆的画时,他会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语气说:“她呀!她就画着玩玩的!”如果你想看,他会装着去找,翻了一会,他会走过来说:“都卖掉了啦!商业嘛,啊!就是这样的。”他们工作室的墙上都是老周没有卖掉的画,墙角也堆了好些。有的时候没有画布了,他老婆会在他的画上覆盖一层颜料,然后就直接在老周的画上重新画一张画。反正堆着也是堆着,权当是废物利用。 这几年老周脾气好多了。他在一边抽着烟,看着他老婆穿着一条长围裙,用刀把油彩刮上去,他很麻木,全无感情地看着自己的画,似乎画子不是他画的一样。我说:“我见到你女儿了,长成大姑娘了,好乖!”他说:“也犟!”他努努嘴,小声地说:“跟她妈一样!”老周说:“大学毕业我们准备送她出国,现在我想通了!真通了!那时候傻×了。好好学习,找个机会直接出去不就得了,费那个事!年轻,有天下之志。我觉得现在年轻人比我那时候精明一万倍也不止。你看看我这辈子走多大弯路啊!” 再过几年,老周和他老婆都信教了。老周的女儿也到澳大利亚念书去了。傍晚的时候,阳光从旧厂房的窗子里射进来,他们在那里租了一间工作室。阳光在墙壁上切出一个一个方块,光影中有万千的尘螨在跳动。远处传来打桩机咣当、咣当的响声。老周的老婆把穿在身上的蓝布罩衫解下来,衣服上全是斑驳的颜色。她疲惫地把手摊在膝盖上,手心向上:“老周,我们唱支歌吧!”老周把手合好,放在胸前,以浑厚的男中音颤颤唱道:“你若不压橄榄成渣,它就不能出油;你若不投葡萄入榨,它就不能变成酒;你若不炼哪哒成膏,它就不流芬芳——每一次打击都是真利益!” “阿门!” “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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