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肉西瓜 天晓得,我居然肯等巴士一路晃回家!二十八路公车不到天堂,专走南港区工厂地带,那些铁皮厂房、起重机、怪手、货运大卡车,在白牙齿般灯光下,让我起了脑浆四溢、血喷电线杆的恐惧。所以,不是故意不肯节俭地搭巴士,是这条路的缘故。 人生的路我也这么偏执,不走自己不喜欢的,不跟不喜欢的人走。就算原以为风光旎旖,到了半途景色如土,我也要另寻他路。"下车,快!"司机拿剪子咬我的车票一口,要命的铁齿。 离家尚有一小截。站牌旁,屏东妇人在搭着的帆布棚里卖西瓜。木架上陈列四排剖半的,像从小到大的红脸关公;棚内青皮西瓜堆积如山--这真是恍惚,像清末民初刚剃了辫子就去了脑袋瓜的中国老百姓。总之,提了四分之一个西瓜,看来舒服些,半弯红月嵌着晒黑了脸的星粒。 我那样摸黑地走有点想唱歌,随口哼几曲穿出巷子,撞见一弯银澹澹的月。"你真像西瓜皮,看,我替你赎回了肉!"我对月亮说,决定坐在小公园里啃西瓜。黑夜淹没行人、草树,我随地吐籽让它黑个够。温热的西瓜含在嘴里有点像害了病的少女的腥甜肉味,我在吃我自己。 回得了头与回不了头的路上都得自噬,啃到西瓜见皮为止。 总之,我吃完西瓜,抹了嘴,走人,又恢复两手空空。 十二片柚叶 农历正月,阿嬷依照乡俗携着全家大小衣服,专程到苏澳一家老庙"祭命宫"祈福。回家后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你今年运途不好,出外小心车厄,莫近病丧……"我一面看电视一面随口问:"要不然会怎样?"阿嬷生气了:"还问!"一副守口如瓶、倔强的模样。 我忙着工作,成天在外奔波,早把运途之说淡忘。有时夜归,妈妈从床上起身,替我热饭菜,问些外面的好坏,我一面吃饭随口把好好坏坏都说了。人生跟天气一样,雨天打伞,晴天遮阳,我吃饱睡倒,明天再说。妈妈却都记住了。 她特地再回宜兰祈福,带回十二片柚叶、一道平安符,要我立刻洗脸净手脚。神明吩咐的,如此才能无病无灾平安过今年。妈妈亲自为我安排洗澡;十二片柚叶油绿得像慈爱之神的庇佑,平安符烧成灰烬覆在叶片上,从此灾厄化尘化土。"还要阴阳水!"妈妈说。我以为什么水呢,原来是半缸热水半缸冷水。我心里想:"待会儿跳下去,成了柚叶胡椒煮牛肉汤(我属牛)!"不免笑出来。妈妈瞪我:"还不快洗!"一缸子世态炎凉。 我躺在澡盆里看飘浮的柚叶与符灰,仿佛看到半生劳碌里绿色的爱与黑色的灭。想起母亲在大热天为我到处寻柚树、摘柚叶,自觉不配享有恩爱。当澡盆里多了一滴人泪、柚香萦绕肌肤之后,我欢喜地起身,却发觉黑灰吹拂不去,黏了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