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兮衣兮 下午要注册了,一个上午忙得很快乐,大概觉得自己即将名分确立了罢。 这学期的注册依然严,当然也还是头发和裙子。我的头发复检了四次才通过,不过也不像往常一样抱怨教官,从来不知道自己为了当个高三学生能这么不计一切。班上头发复检纪录最高的据说是八次。 注完册,先陪小静去橘儿家拿画,然后再去师大旁的龙泉街吃伍仁圆仔冰。 三人安安恬恬地荡了一下午,也不多话,好像都有种过了今天就要赴死去了的味道。每回看到师大,总会想起小高一第一次逛师大时,有一对男孩女孩赤着脚躺在图书馆前的绿草坪上看书,女孩的长发在阳光中亮着,第一次我对长大投过羡慕的眼光,浮浮泛泛的就是。不过我不喜欢师大。虽然它没有政大辅大的树小墙新,却是一个太局促的学校了。 傍晚坐47回家,真鲜,火车站那儿竟有浓浓甜甜的玫瑰花香。车过信义路,伸手摘了片人行道上的翠绿樟脑树叶,有个中学小男孩在笑我,我也笑了,想到张爱玲在《天才梦》里的最后一段话,“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颠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然而我亦不担心,我是肖狗,合该生来就该是有一身跳蚤的。 绿兮衣兮 晚上小瀚宜阳打电话来,他们也是今天刚注完册,此刻两人都在宜阳家。聊了一晚上,讲了好多平常面对面时不敢说的话。宜阳的口气好稳好令人快乐,小瀚则是像个好好的老朋友。我记得与小瀚刚认识时,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冲得令人难受,后来才知道他单是对我这样子的,因为他在认识我之前听过一些我的恶闻,多半是关于小童的罢。第一次惊觉好女孩的名声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虽然一个外国神父曾经说过我是个nicegirl,当时以为既是神父说的,那么小虾当是品质保证,有正字标记的。 宜阳说,大考完后,三人一块儿去宜兰走一遭,尤其是夏天星空下田间小路的单车漫游,真是铁马咔咔响,银河步步近。我只去过一次宜兰,是去年夏天和猫咪去的,因为我们的好朋友瑞芬住在那儿。我常常想,宜兰的人们该有哪样一种胸襟啊!东边望去,是一片无垠绿色的兰阳平原,向西看,则又是层层高耸入云的中央山脉。我常想起去年夏天宜兰的金盈瀑布,山下有个大果园,小小的桂圆落得一地,瑞芬的妈妈说这种不起眼的小桂圆却是最甜的,我们就兜着裙子捡,大大凉凉的风中,猫咪的红头发飘得一天都是,褐色的眼珠闪呀闪,红嘴唇也被桂圆汁染得晶亮晶亮的,我都呆住了,却也不敢盯着她看。阴阴凉凉的桂圆树下,我想到世上千年在这儿只是一日,一个午后,一声划破天空的长长蝉鸣。 金盈瀑布快近源头的地方,有个长长陡陡的通天桥,是架在两面直的峭壁间的,走在桥上,会被水雾笼得一头一身,也不知道是瀑布溅的,还是太阳雨。到处都是白濛濛凉飕飕的,我们好像是下凡一游的仙人。 在宜兰的日子真是奇怪,不单是它干净宽敞得让人诧异的街道,不单是电影院的标价是分为小学、初中、高中和成人,也不单是闲闲的一个上午,我就把瑞芬家要吃一个夏天的整大瓶酸梅给吃个精光,而是,而是,总有一些什么吧…… 我和猫咪是搭凌晨四点的慢车离开宜兰的,说是想看看海上的日出,可是两人只顾着打瞌睡,再加上一个又一个长长黑黑的山洞,害得我们还昏头昏脑不知外头已是鲜亮的天光了。两人不甘心,就中途在基隆下车,这个夏天我和乔已跑了很几趟这里来看我们的两洞六,所以对海港一带还满熟。我当向导,要带猫咪去庙口大吃一顿小吃,走着走着,路旁的有些Bar还闪着霓虹灯,有些洋鬼船员就搂着个旗袍开高衩的长发中国女孩走在街上。那味道真是棒,让我想到《苏丝黄的世界》,那是个热闹的人世,我想对猫咪说,可是她眼睛竟流流离离地有些惧色,我就打住了。想到自己真是没民族大义,黄春明为了这桩事还先后写了《莎哟哪啦,再见》和《小寡妇》。猫咪穿着淡粉红色衣裙,我则是运动衫牛仔裤,所以就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猫咪此刻是个要人保护着的小女孩呢! 带猫咪去逛海港,带她到那个两洞六停过的码头,还有政教楼,还有黄崇宪的家。黄崇宪是我们那期海战营里唯一的北部男孩,他读的是附中,一上船就和乔两人大唱摇篮曲,不过我喜欢黄昏海面波光粼粼时,他依着船栏告诉我,他们是如何的跷课,跷到哪儿去玩,再指指远远的山边,那是他的老家,其实房子已经看不到了,两边都起了高楼。我和猫咪边走边唱歌,我还偶尔客串几首口哨,一会儿,下起毛毛雨,到处都是一片模糊,奇怪,我一向不喜欢雨,却老是在雨中走路,走个没完。 宜兰!宜兰!……明天要考数学,高三的第一场大仗。 清晨车上,听到一个小男童念道:“中国中国童子军,美国美国橡皮筋,英国英国大老鹰,……”想想也很有意思,二次大战后,不知出了多少有关的论著书籍,也不知花过多少政论家和史学家的心血,到头来却也不比小儿口中的话来得清楚又耐人寻味,爷爷说中国的渔樵闲话,“人多说中国人民的政治知识幼稚,又没有团结心,事实不然。世界上的民族中唯独中国人有渔樵闲话,打鱼采樵之辈于山边水边工作休息之时,亦讲述并慨叹前朝的英雄事迹……中国的一般百姓虽或缺少议会制度选举投票一类的知识,但是关心天下事,真正晓得什么是政治的。因为中国的百姓有周礼王制里与王官一体为政的王民的经验,还有后来历朝民间起兵的经验。 车停在东门小学,哇啦啦的一群男童打着笑着闹下车,口中却都念着,“中国中国童子军,美国美国橡皮……”听得我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想到爷爷说古来天下凡有大乱大变将来时,会有个绯衣小儿从荧惑星下凡到人间,唱着口诀,然后全天下的小孩也都跟绯衣小儿一齐唱,唱得荒郊野外的野风中也飘着他们细细纯净的歌声,每每我听到这儿,总是止不住地要站起身来踱几个步舒口气,也唯有中国有这种鬼魅得却依然有人的无限清意,真是大啊!数大就是美,我却一直以为,大的东西不一定美,但凡美的东西却一定都有个大义在里头的。 啊,今天真该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某人的数学考了个八十,不是盖的,打从高一第一次月考及格过一次外,到今天为止,我的数学都是在二三十分左右打转的。面对着高三,好像这会儿自己也生意盎然多了。 排了新座位,我左手边是卡洛,右边是爱笑的小苏,看看她们也要激动,因为她们即将是我共患难的好伙伴啊。 新的英文老师来了,黑黑实实的,一双眼睛又深又利,一看就把人给看穿了。我传张小纸条给卡洛,看他像不像薛尼鲍迪?卡洛点点头笑了。我很喜欢薛尼鲍迪。 晚上去台映看试片,一部是本土片《爱情长跑》,一部是泰勒演的《春回情断》。《爱情长跑》在本土片里要算是还不落俗套的了,大概是张永祥和陈耀圻的功劳吧,气氛蛮好的,不过就是邓光荣太糟太糟了,简直有些丑人多作怪。《春回情断》又让我低回不已,感情一定会淡掉的吗?多可怕!爸妈的朋友里,这个年龄的差不多婚姻都在闹问题,好不可怕,他们当初原都是山盟海誓过来的呀!每每我听过大人的纷纷纭纭后,总是忍不住打个寒噤跟妈妈说:“我决定我还是抱独身的好。”要不缓和一点:“要是一旦发现对方对你的感情稍微淡了,我一定要快快离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妈妈总是急急地说:“要有信心呀,也不尽然对不对?”我晓得妈妈是指她和爸爸的婚姻,可是我想到妈妈近来说过她有“失业”的感觉,因为三个孩子都大了,有自己的世界,爸爸又忙。而且爸爸也劝妈妈,这该是个事业恋和儿女恋的年龄,人不可能再如年轻时对男女爱情的那般执著了,我都知道呀,所以才真觉得可怕。有时发奇想,我要不断地离婚,不断地结婚,永远做人人都爱的新娘子。 回到家倒头就睡,今天没下雨,天气却凉凉的,等车看了会儿月亮,想东坡。今天是该死高三的第一日。 过一星期的高三生活,发觉生活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可怕呆板。相反的,我们学会了珍惜生活中的一点一滴,橘儿常常带一些糖果来,死党一人一颗,握在手里让人心头甜上半天,似乎联考的压力把我们不分彼此地凑成一堆患难与共的好伙伴。我喜欢这种生活,饱满而充实!每天清晨,吃着面包走红砖路,无愧地看着“总统府”,国文课时,偶尔从孟子身边跳脱会儿,聆听游泳池畔小高一小高二的笑声。数学课上,不妨从黑板上画着的椭圆形遥想吴老师说的窗外的芒果树,那一季的芒果该有多浑圆!那一季凤凰木的艳红不知该是如何嚣张!我愿意以全副的心力过好这一年,可能是最值得记忆的一年。 升完旗后缴点名单时,看阎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篮球场边的大树下,我过去拍拍她的肩膀,才没问她几句话,只见她眼泪就哗地爬了一脸,那么大个子的人!阎是我初三刚转到和平中学时认识的,人比我高上十来公分,可是两人也真好,珠算课堂上在打子母和,我们两个却合趴在一张桌上睡昏了头,惹得漂亮的珠算老师干瞪着眼也拿我们没法儿。阎一向照顾我,像照顾个肮脏调皮的小顽童,我常把她当做唠叨的妈妈,有时也把她当个高高英俊的男朋友,可是这会儿她竟哭得跟个娃娃一样,我只好一直摸她的头发,她有一头蓬蓬卷卷的黄黄头发。原来阎前一阵害了一场病,烧了几天,现在老觉得自己变得很笨,读着读着就要自怜掉泪,因为医生说这病不能再发,再发就要动手术了。阎愈说愈哭,原来是这样啊,真亏她当了十八年的O型人,怎么看事情看得那么迷糊呢?尽管自己陷在里头打转,劝了她好半天,上课号响,她快快地走回光复楼,我也快步跑回至善楼。 传纸条给橘儿和小静,叫她们今天放学和中饭时候,要“意外地”碰到阎,然后软劝硬骂地把她说一顿,我知道阎那种感觉的,这种时候一定要有人把她猛敲一棒醒醒。 下午的体育课是上土风舞,依然是我和乔教。卡罗索的音乐一响起,我简直是手足无措了,我对土风舞真是,不敢出门望月,怕它勾我相思,偏偏月进窗来,害我相思一夜!可是唱片里的男女正愉悦地唱道:“Wehavealotoffun!”是的,Wehavealotoffun!乔把我轻轻一带,我的裙子凌空一旋,一个下沉舞步,我自己都知道我们两个的身姿有多漂亮,可是我还是不敢抬头看乔盯着人似失了神的眼睛,也抓不住她汗湿了滑滑的肩,怎么会!土风舞的日子里,我曾一次次在日记上天人交战,好难受,很痛很痛,可是痛到心底又泛出一丝甜蜜来了,乔,乔,乔,我没要你们去得那么干净那么快,真恨理智啊,真恨,说服自己,我多愿做个茫然无知的小女孩,不要名,不要利,只要生生世世在乔的手中转出一个又一个阳光的夏天。 我的土风舞是乔一手带出来的。我们曾在摇荡不安的两洞六甲板上晃过《田纳西华尔兹》,霏霏细雨潮声中,美的事物是在梦中的。我们在淡海风雨的沙滩上跳过一曲《风流寡妇》,乔带我转一拍一旋的华尔兹,弄得我晕忽忽地笑倒在沙堆上。我们还在大雨滂沱的师大篮球场上跳探戈华尔兹,弄得师大土风舞社急着送我们精神奖和热姜汤,不过我们最引人的还是卡罗索,《拉丁美洲之夜》,《田纳西华尔兹》,《巴康之歌》,和新方形探戈的最后一个下沉舞姿。我尤其喜欢探戈的音乐,不光是其中有南欧的阳光,亚历山大的帝王气和七弦琴的乐声,它有一定的公式的,可是我却也百听不厌,音乐开始总是一个郁闷阴沉的午后,天空蓄势风暴,一对男子正在为他们的情人决斗,整个剑拔弩张的气氛提高到顶点时,就突地天地一片豁然开朗,阳光无尽地亮着,到处都是一片流丽的风情,顾不及关心那两个男子决斗的结果。 体育课上毕,走出活动中心地下厅,我又是一个好坚强好坚强的人了。眯起眼睛,太阳底下无新事,可是日月山川天天都给我一番新风景。 小静才一进教室,我就看到她红红的颊上一道伤痕,昨天没有的,我问她怎么了,她只管捂着小嘴笑个不停。老半天,还是橘儿接过了话,原来昨天放学后,橘儿在欣欣26路车上看到小静在红砖路上走,就把手伸出车窗送个飞吻喊再见,飞吻是死党平时在分手时通用的动作,小静正边走边热情地抛个吻回橘儿,没想到人就一头撞到路边的榕树干上去了,小小的事,我们可笑了好些天。 过几天要考垒球掷远,卡洛老是使不上劲,掷不远,放了学我们就换上黑灯笼裤练,练到天黑看不到球时才走。我好喜欢夜晚的学校,尤其至善楼前有个游泳池,情调更是棒,有着七里花香的空气,灯光倒映在水面晃荡晃荡着,我总喜欢倚在凉凉的石栏上,闭起眼睛,耳旁会响起好多柔柔的情调音乐,碎碎懒懒的钢琴,华丽迷人的小喇叭。我想起那个和卡洛走过台大旁的夏日雷雨午后,校园内裙裾飘飘的女孩儿,那是个遥远的梦,像夏天蓝空下艳红的凤凰木,我没见过的,但是我会想,想它迎风对我招摇着…… 凉凉的晚上,爷爷的山上不知如何了,枫红没有却可有些秋意?枫树和白色的小洋屋,还有宽宽净净的路和蓝眼睛,和天空上的东坡,我多想爷爷呀! 日子在流着了,而我真喜欢生活。上上课,头发一甩,正好跟橘儿打个照面,她用眼睛朝外勾勾,我知道,教室的左边窗外,是气象局的白色木头房子,绿色的小草地,就那么一个窗子一框,我们每每说道那景致根本是北欧,夏天的北欧罢,至善楼也是神仙洞府,可是又脆又亮,朗朗的是张骞的冷槎直到天上的银河的,而我们自己就是那在银河浣纱的织女星吗? 护理课,老师讲男女交往和婚姻,问到“你将来选择对象的条件是什么?”问到黄玫,黄玫说要是个有才气的男孩,玮玮则说要是个顶顶漂亮的男孩,全班全都笑起来了。玮玮是我们大家都喜欢的大娃娃,圆圆的脸,翘翘睫毛,一对广东人特有的深眼睛,全班第二高的人,却是长手长脚身子骨头也软,整个人就像个傀儡戏里的娃娃一样,她编得一手好壁报,也是学校跳高纪录的保持人。我记得高一练篮球时,队长看她个子高拉她来打中锋,可是玮玮的田径虽然样样行,篮球却是没怎么玩过,所以刚上场,一个单手射篮,只见球儿一点弧度都没有地直奔篮架后头去了。当场把我们笑得要死,只有她一人恨恨地跑到树下生闷气。 我们正宠宠地笑着玮玮,老师就叫班长起来答这个问题。糗糗的,我本想说我可是不结婚的,可是看护理老师的娃娃脸满是笑意地歪着头在等答案,她是个至心至意的心,我就答道:“那个人一定要能让我至死崇拜的。”这是有一度我之想当拿破仑的妻或情妇的理由。护理老师眨眨眼,委婉地说:“这是错误的观念。”原来她把这个崇拜解释作拜金了,这本不能怪她会错意,这个条件着实不是条件,条件是理性的,崇拜却完全是非理性的。 补完习在兴隆路等47,月亮很大,风又大,我想起了高中联考刚过的那个夏天,在后山冈上对着自己的影子唱“FlyMetotheMoon”时的情景,其中有句……Letmeplayamongthestars……这会儿我则要吟一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后天是中秋了,地上的年岁,其实也差不多。不知天父可爱吃最没文化的凤梨月饼? 前两天写信干扰了阵小瀚,小瀚回信来说,既然我们都不能理智地各奔他方,所以就干脆来组织一个“三剑客”的小会,三剑客者,一笔逞英豪,三笔垄断天下也。 月亮升得高高圆圆时,小瀚、宜阳、小虾三人坐在法院旁庭园花坛边聊天。桂花冷冷香香的,月色亮亮白白,我没戴眼镜,但看得见宜阳浴在月光里的黑影,他们真是少年啊!我想到徐锡麟的夜骑危墙观星象,那真是一个绝对的美好。 一个晚上我都乖乖托着下巴看他们谈文学,谈杜斯妥也夫斯基、谈川端,我也不听,只一次次地心底发誓,士为知己者死,我不那么伟大坚毅的,我只是要一直守着我的朋友们,直到他们一个个的离去。 今天是中秋了,白天却依然是热燥燥的。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和橘儿、小静走过敬学堂斜前头的洗手池又好好冰了一番。洗完膀子还是忍不住顺手捞了一把水朝橘儿的颈子灌去。“好啊!看我怎么弄你!”橘儿一边笑着骂着一边压紧水龙头口朝我喷水,溅得我衣服裙子都湿了,小静在一旁只管叫停战,橘儿要歇手了,我却是舍不得,因为发觉自己好久没这么年轻过了。 小高一时候,有事没事我们就爱跑来打水仗,湿得淋淋漓漓也不管。一回和猫咪正大战方酣,却猛听得在一旁等路过的两个教官说道:“水有这么好玩啊!”我和猫咪很不好意思地停了手,讷讷地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两个教官也不多话,笑盈盈走过去了。那是第一次我觉到教官也是人,也是好人,而且是极亲极好的人,像妈妈吧,虽然老要管我们,唠叨没完,可是她们是爱我们的,做到这样的教官也是要有极大的福气的。有些教官就不那么幸运了,她们一开始就抱着学生是要跟她们捣蛋的,所以有时学生的无意小错,她们却会认为是学生处心积虑为对付她们而来的,这种日子过起来大家都很苦。我还记得一回早上我忘了夹发夹上学,才刚进得校门被一个教官劈头斥了句:“也不知道检点!”那一整日我都过得很难过,甚至想到这个日子我是不要过了,因为我对不起爸爸妈妈,我枉负了他们教养我的这十多年。有的教官就很好,她不会像押解办犯一样地把人拘在一堆,讲些伤人自尊心的话,她会说:“晚上还是别熬太晚,早点睡,第二天才做得了事呀!”那一天我会过得好快乐,觉得世上除了父母,还有一个人那么疼你,那么真要你好,而我发誓真的要做个好学生,如同一向要为爸爸妈妈做个好孩子。教官对学生的心是最最重要的了。 傍晚正跟爸爸在院子里锯养兰花的蛇木,宜阳打电话来。奇怪,一向稳稳的宜阳今天的话很是语无伦次,想,是中秋了罢,是个诗人捞月的日子。电话中隐隐听得到小喇叭的乐声,问问宜阳,原来他正在听《霍夫曼船歌》,难怪他也要激动。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和乔才跑过一趟台中,还由我们认识的两个男孩带去台中公园划船,台中公园的晚上最是叫人要做梦,整个城市的灯光都在墨黑的水面上晃荡着,想到威尼斯的夜晚,想到岁月在那个地方是没有时间的,但是这一切我是不会对正坐在我面前划着桨的张说,我只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哼着《霍夫曼船歌》,竖琴奏的。 张是夏天时在海上认识的,也是第一个带我跳华尔兹的男孩子,我虽不是个纯纯情情的小女孩,但是这一点我是永远不忘记的。其实我是很喜欢听张说话的,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嘴唇薄薄的,还有一个高高的鼻子和宽宽的高额头,相貌很好;虽然他说的东西都是我老早就知道的,但是我还是爱听,爱听他真真实实地说那些他从打架悟得的道理。有时他正说得神采飞扬,会突然收住口,咧嘴笑,嘴角尖尖的,觉得我是个好乖好纯的小孩子,他也这样觉得,因为他总揉揉我的头发:“不说了,说了你不懂的。”那天晚上,张牵着我的手荡了大半个台中市,我只安静地听他说话,等他时速九十公里的摩托车载我回乔的亲戚家时,我也没说一句话,没说我想了整晚的《霍夫曼船歌》,因为他是真的不会懂,真的不能懂。高高挺挺的椰子树,迎着夜风沙沙地作响,我看着张跨上摩托车,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知道他是真的走了,像我们去年夏天在两洞六上老爱潇洒地说着的话,我是海上过客…… 晚上正在看电视长片,《巨人》,真可惜泰勒那时的脸蛋还没圆起来,看着没那种夺人的艳。妹妹说,后山上有人在唱《燕子》,我快快跑到后院门口张望,小山岗上有一点红火星,有人在抽烟,是……宜阳。 聊聊,我想到《巨人》里年轻的泰勒,想到前些时电影里老丑的泰勒,想到那天看完《春回情断》后的感觉,我突然地跟宜阳说,婚姻这桩事是太残酷可怕了。宜阳急急地说,千万不要对感情失望,再大的彩虹可有露珠的饱满浑圆?没有了爱,可如何过冬?宜阳也有张薄薄的唇,笑起来嘴角尖尖的,我甩甩头发,仰起脸,大大圆圆的月亮正是中天,照得整个小山岗亮亮清清的,是秋天了,秋天大大的凉风还要起好一阵子,我可管不得冬天的,冬天时候,我只要一床暖被子,一本好书,爸爸妈妈,天父,我管不得其他事的。但是宜阳,我是但愿天父爱他,因为他是那么那么的好,是宜兰的阳光,远远暖暖地笼着人。然而我会想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未尝瓦的后头就没有从绚烂归于平淡的玉,或许发起疯,我会憧憬那绿色无垠的兰阳平原。或许罢…… 贝蒂台风来袭,但是一早我仍然整齐地穿着军训服去学校,外头恁大的风雨,我想是会停课的,不过突然我极想重温孩子时候在台风天玩一遭后到学校,又知道捞了个意外假日的喜悦。 好可惜,台北某些地方的排水太良好了,从家里到学校竟然找不到一个水坑踩踩。走在介寿路上时,就已看到纷纷回家的同学,但是我仍继续往前走,我记得学校大门口一定得摆些砖头垫脚的。远远就看到小静,她正一人愣愣地在仰脸看台风,小小的嘴微微张开,死党里数小静最孩子气,有时大伙儿好端端地走在黄昏的路上,她会猛地向前冲两步顿一下脚,把路上停着的麻雀给哗地吓回电线上去。 明天要考英文介系词的讲义,我拉了小静回家好顺便逼自己念念。可是两人沿路采购零食回家后,又忍不住趴在楼上的窗台上看后山上的台风,漫山的相思林子给大风掀得一滚一滚的,是个可怕的绿色海洋。 两人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头也昏沉沉的了,拿张报纸找电影广告,一会儿,我和小静很有默契地顶着大风雨跑去看《吓破胆》。看完电影,两人都很凄惶,想到背后老是有一双看似坦白纯洁的撒旦的眼睛。小静不敢单独一人回永和,我更不敢,因为家对面的山上都是佳城。两人又原班人马地杀回家了。 放学后和卡洛、小静去学校后头的绿墙里吃冰,刚考完试,风又大,总觉得该有些什么事发生才对的。走到红砖路的尽头,看到宜阳,他递给我一封信和一本愁予的诗集,天很清明,小静在一旁鬼鬼地笑,我想到中秋晚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然而我也但愿它是很久以前的事,因为我要一人爽爽朗朗地活着,除了小静、卡洛、橘儿、邓、猫咪、小苏、小鬼。 第一次月考终于完了,真的感觉不出这次考得到底是好还是坏,不过这一个月来是真的用功了,每天回家都有看书,而且看得很快乐,这样也就好了。 明天是卡洛的生日,拣着今天刚考完试逛了一个傍晚。最后在金金买了一块大理石嵌铜的纸镇,但愿卡洛永远不要忘记她的十八岁,好好的一年。或许这学期和卡洛坐一起的关系罢,和她亲得多了。我喜欢卡洛,但怕橘儿在一旁的眼光,我知道橘儿的占有欲一向强,她不希望任何一个死党会脱出向心力切线出去,但是我是不会的,我不敢看橘儿的眼光,我只是要朋友啊!好好好好的朋友,卡洛。 晚上去台映看试片,《奇迹》和《雌雄大盗》。《奇迹》真是烂透了,都是罗杰摩尔害的,他实在太自恋狂了,把整个片子的气氛搞得糟极。《雌雄大盗》却是真好,BonnieandClyde,虽然描述三十年代初期美利坚的混乱时候,但却也是一个大的新气象,让我想到一篇文章里说,约略是这样:当我还是个女学生的时候,我很喜欢美利坚这个国家,因为初抵这个国度,到处的人们都是爱好正义自由,一切的事物也都在健康蓬勃地发展着…… 有时乱的时代是比治的时代要来得伟大和应当的。读历史的时候,常常会有这种想法,只是理不出头绪。后来读到爷爷说到大自然的五大基本法则中间的阴阳变化法则时,方才突然明了,爷爷是这般说的: 阴阳是先有阳,后有阴。阳是反,阴是阳之演绎,顺以成正。物之初是反,世界文明人的祖先是不假素粒子的知识亦直感得之,故其历史的开始,传统多是因为叛天,如日本《古事记》是须佐男命反乱了日照大神的高天原,被放逐下来,却开创了日本国的。而佛经里阿修罗与天诤,与《旧约·创世记》里夏娃叛了神的描写,则渐渐有点忘失了本来的意义了。而把来理论学问化的则是老子的“反者道之动”。《西游记》始于孙悟空的大闹天宫,李太白是天上犯了规则的谪仙。中国历史是从大反乱后女娲补天开始。 从阴阳到男女,现在的女权运动高涨,我想到吕秀莲的新书《为何我空手而回》,那是一本糟糕的书,看完后,叫人替吕秀莲着急,你到底要做什么?到底基本是因着什么?像现在的高梓、赵丽莲,她们一生没有提过一次女权,但是她们真是做出了女性最好的懿范,不由得每一个人都会去敬爱她们——每一个人,不管男性还是女性。薇薇夫人和何怀硕都曾经评过吕秀莲的书和文章,但话都说不清,只有爷爷的话最打得准……现在争着说要扩张女权,青年变得男女中性化,这乃是生物进化史的倒退。原始生物无性别,亦能繁殖。进化了才有性别,是先有雌。有几种低等生物只有雌,没有雄,但是亦能生殖。再进化才出现了雄,其始是雌大雄小,如白蚁雌的身体比雄的大六十倍……可是雄有变异力,发展得快,进化到禽兽,譬如雄鸡,体格毛羽威仪都追过雌鸡。到了人类,更是要由男人来开创天下了。照这一段历史看来,有雌雄并非为了生殖,而是为了变异,生物的进化是系于发展个性的变异能力。雄的任务是变异力大,能促进子孙的优良化与创造性。所以各民族的祖先都尊男卑女,譬如说天尊地卑,父母是尊亲属,小孩是卑亲属,并无权利观念在内。 吕秀莲要看看《易经》与《礼记》,其中有说男女乃阴阳之理和室家仪范,世界上他无其比。因为“世界上各民族多说女人是罪恶,不洁的,唯独《礼记》与日本的《古事记》里没有女人罪恶不洁,而唯独说要男先女后。本来是男女有别才好,男人是光,女人是颜色。” 吕秀莲跟我一样,也要好好好好地用功一番。 礼拜完了跟爸妈去吃徐州砂锅,吃完再和小静、橘儿、邓去植物园看中西画展。大伙儿好久没有为一个特定的目的去玩了,可惜下午是个小雨天,否则一个艳阳天又该替我们刻上怎样的一幅十月心灵的版画。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们站在圆山桥上看再春游泳池旁的溜冰场,场子灰亮灰亮,而且宽宽敞敞的,整个天地也是,一个系着条长至膝盖的红围巾的男孩子在溜花式,旋着旋着,人就像根小火柴棒,点着了的,在黑暗中亮成一朵非洲凤仙。圆山桥上的风拍拍作响,我只想搂紧在一旁跳着脚喊冷的小静,一千年。 晚上宜阳打电话来,聊了两个钟头的雪雪。放下电话,只觉得好奇怪、好认生,他们好像是大人,大人的事情小虾都不懂。宜阳是歌德、是雪莱、是拜伦,我只是个玩躲猫猫的小孩,忽然好像和他离得好远好远,好冷清可怕。我怕宜阳。 这几天早上都在金瓯商职下,慢慢地荡在信义路上,我真的喜欢在这种天气走在红砖路上,太阳懒一些没关系,有树就好,高高的树,风一起,哗啦啦,大大的墨绿叶子,像梧桐,想的。香榭大道旁的法国梧桐。这是一个值得活的世界,十八世纪中的,法国的,拿破仑怀中的。 今天无来由地想跷课,也不觉得罪恶,就跷了。躲在光复楼的练琴室里看英文,却是心浮浮的,书读不下,琴也不想碰,对着窗子发了半天痴,才发觉是秋天了,很凉很干又有太阳,高一高二的就在窗外的“总统府”广场上练排字,彩色板子的生活像才不远,我又要兴奋了,激动得要站起来踱几个方步,我最喜欢十月了,那是一个只有中国人会真正了解的感觉。 十月的时候,学校附近一片生气,到处都是一片旗海和牌楼。 妈妈今天去韩国日本赛网球了,要去好些天,从今天起,我天天都要回家烧饭,不过也只能做蛋炒饭蛋花汤。我还得接妈妈的一切事,好让爸爸没有后顾之忧的写文章看书。高三的生活什么都好,除了不能放手写东西,不能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守爸爸妈妈。每每才中饭时候,就开始想家了,想到家里的晚饭是如何如何,猫儿狗儿又是怎样等我回家领他们爬山去。我常常想,一年的天伦重要,还是四年的凤凰城。我的凤凰城指的是台大,因为我每爱在台大的椰林道上吹口哨,吹《当我到达凤凰城时》,其实我对大学生活一直没有什么概念的,也许那是个可以自由在的读书,成天荡红砖路,日日在家陪爸妈老死的日子罢。 我从海上来 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 你问我海上的事儿 我仰天笑了…… 下面呢?且不念了,也不当念,留着晚上做个飞上青天的梦罢。 放了学,和小静去蒋老师那儿补数学,顺便要把宜阳上回借我的《最后一场电影》还他。走在南昌街上,小静吵着要看这本书,奈她不过,就翻了几个精彩的地方给她看。小静也不看路,直捧着书看,害我只好搀着她走。走到公卖局时,正好毛毛站在那儿等台北客运,他看了看我们走着的模样和小静捧的书,摇摇头笑道:“也不知道装纯洁点!” 这学期我和小静依然在蒋老师这里补数学,其实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还要补,累了一天,就到这儿来打瞌睡,本来两人都坐第一排,可是怕睡相给老师瞧得太清楚,就一回一回地偷偷搬家,搬到最后一排了,却是每个盹醒,仍然看到蒋老师烁亮的眼睛。 或许是为咸面包来补的罢,我们在找理由。补习教室的对门有家面包店,每天傍晚都会出香死人的热面包。我和小静有一口气吃了六个的纪录,一人六个。或许是为蒋老师罢,我暗想。蒋老师有个很好的相貌和好听的声音,因为像小三,但是我最爱的是他画满黑板的什么玫瑰线、心脏线、螺线后,还能笑笑闲闲地放下麦克风,传本颜真卿的字帖给我们看。我不懂字。但知道它是好的,我不了解蒋老师,但也知道他是好的,不过他这会儿在讲台上笑看我们,眼睛中有一些嘲讽,很好看的,我却又认生。 那阵子中西名画展正是热门话题,我最记得是蒋老师撇着嘴笑道:“这个张大千根本是胡扯!溥儒才是真的。”不过我是真的喜欢他。 八点台映有试片,我就先留在学校看书。跑到钢琴教室去,读读却又觉得不对,因为自己的影子浮在窗玻璃上,窗外的台北市一时不知哪儿去了。想着想着觉得背后有双纯洁的眼睛,不过是撒旦的。真该死,自从那个台风天和小静看了《吓破胆》后,一到晚上就觉得可怕,看到门就觉得可怕,一身冷汗跑到晚间自习忠班教室去,里头的人就多了,我喘口气,看着大亮的日光灯下在伏案念书的同学,真觉得恍如隔世。 阎坐在窗边读,我跑到她后头的空位坐下,传张小纸条,问问她最近的情况。阎一晓得是我,赶忙回头来哇啦啦地打开话匣子。原来经过一阵死党的软硬兼施,她现在感觉很正常了,想到前些时的杞人忧天,自己都觉好笑。 一个晚上阎都在讲群,群是一个建中高三的男孩子,阎对他的佩服真正可说是五体投地,可是阎又老不甘心自己在那人前头矮一截。群是一八几的个子。阎不停地说他的功课有多好,脑子有多聪明,他们星期天晚上是如何骑单车到松山机场前头看彩色喷泉……听着听着我不禁气愤起来,因为突然间我是不要眼前的阎了,我要的阎是跟我海阔天空地聊天的阎,我多不愿意发现我的朋友有一天也开始他啊他的,她们终是要走的,不过不要这么快,也不能这么快。 今天看的电影是《偶然》,苏菲亚罗兰和波顿的,奇怪,他们的感情怎么会那么不美,猥琐?不是一样是爱情吗?我不懂了,也不想懂。 波顿懊丧的神情让我想到小童,不过波顿要肮脏得多,小童是个干净而且爱跳舞的男孩子。 看完电影,和爸爸一路吃回来,吃完了整条汉口街二段还不够,到隔条街去。开封街也是死党常来的地方,鱿鱼羹啊鱼酥羹什么的也老吃不腻。十点半多了,我两手插在黑外套口袋里和爸爸荡在灯火阑珊的中华路上。火车要来了,平交道上叮叮当当的警戒铃声,过堂风一吹,还是冷。我和爸爸打了个寒战。我们都在想正在日本赛球的妈妈了。 今天不去补习了,因为我们要去体育场听葛里翰牧师的讲道。死党里,就我和猫咪、小静是基督徒,猫咪蒙天父大恩,是个好好乖乖自自然然的女孩,处处都在替天父做见证,小静也蛮好,我就差了,往往人家一晓得我是基督徒时,总会张大着嘴和眼睛:“什么!你是!”我总是窘极了,在天国里,我大约是个成天打破杯盘闯祸倒毛的顽童。 我们先到南京东路的小苏家去叨扰了一顿晚饭。小苏家很漂亮,大大的,干净又整齐,像她的人一样。吃过饭,下起小雨了,我们站在后院走廊上赏——赏夜晚吧。对楼的灯光恍惚,是一个男孩拥着女孩的身影,众人只好糗糗地进得屋里来。 一会儿,众说纷纭,邓说他们在kiss,小苏也赞成,因为她常常看到。 “你们在说什么?说给人家听。”小鬼甩着水从洗手间走出来。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这会儿是邓逗她。 “不说就不说,反正我也听到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打气的。”大家哗地哄笑成一堆,只留小鬼一人傻愣愣地站在门口,眨着黑眼睛茫茫然地看着我们。 葛里翰布道的气氛真是好,我们坐在烂泥堆中,淋着雨,也管不得其他了,根本不会管。濛濛的雨丝在水银灯下飘着,人们的雨伞在摇荡着,诗班在献诗,那种众人敬慕专一的歌音升到极高极高的天庭去了。我仰起脸,天空被水银灯映得紫沉沉的,真的是天鹅绒的。雨水落在睫毛上,变成了很多很多的色彩,是虹,是天父与我们立永约之誓的虹。我抓紧了小静,别过头去,猫咪唱着诗对我一笑,我都呆了,都是好多年没再见过的笑,沉到人的心底去了。眼睛热燥燥,我用力眨了眨眼睛。 回家换了睡衣上床,才想到今天是这个秋天里我第一次到体育场去,也没觉着什么。奇怪起过了秋风的呀!可是我竟没像年年秋天一样,迫切地要去体育场,去看秋天,去找找我的根,或许这一季秋天里还有一点什么罢,一点其他不一样的东西。 我慢慢地合上眼睛,笑了。梦里,天父白衣飘飘地带我凌空一飞,飞到那高高阔阔的宝蓝星空里去了。 妈妈说,一整个下午有人在后山冈上唱歌,大大的雨也不管。唱什么歌?《燕子》。噢……我知道一定是宜阳,但是我不愿意去想。再一次告诉自己,我是个男孩儿,一直就是,将来也还会是。 星期六是个阳光的日子,可是最后一堂数学先生考排列组合考得我难过死了,一下对自己又好没信心了。 小鬼昨天没来上课,今天也没来。放了学死党赶忙打电话去她家,是她祖父接的,原来小鬼昨天上午急性盲肠炎,下午送到医院,晚上就动好手术了,现在人还在中兴医院。小鬼没有事了,平静的生活中这也算是个小刺激,大伙儿不禁兴匆匆地杀到永兴去看小鬼。 小鬼一看到我们时还有些怯生生的,我没见过她穿睡衣躺在床上的模样,也算是、算是个素面相见罢。不过才没过一会儿,她就不老实了,翻下床来搬这弄那的,还在床下的字纸桶里半天摸弄出一团纱布,“猜是什么?”打开来,黑糊糊的,“……”“我的盲肠。”众人掩面,只剩下小鬼一人笑吟吟的。我记得小鬼一向是看到只小虫宝宝也会麻住的。 小鬼央着护士小姐送我们到三楼电梯门口,阳光艳艳地透过窗玻璃照在我们身上,小鬼的睡衣短短的,很夏天,露出一段长长匀匀的腿,我想到她躺在床上啃苹果的模样,她真是在度假啊,迈阿密的棕榈泉海滩。电梯里,死党们不禁都开始在对自己的盲肠动脑筋了。 走出医院就顺便去了小静家玩。其实小静的家在苗栗,这里是她和几个一起从苗栗来的同学合租的,空空乱乱的,我是头一次来,不晓得娇娇贵贵的小静是怎么度过这两年的。我翻了翻小静的书桌,到处都是英文字典,大的小的,尤其是袖珍字典更是多,原来小静每一发誓用功就买字典。跟小静同房间的是芳吟,平班的,是小静在苗栗建台中学时的好朋友,我一直也很喜欢她,白白的脸,很甜的笑,像个柔柔静静的日本女孩,她此刻正在书桌上忙,我知道她是个很用功的女孩,就叫小静小声些说话,可是一会儿芳吟也跟我们搭话,还拿刚才正在忙着的东西给我看,是好多个娃娃像呢,我吃了一惊,原一直以为她在默书,或者画螺线。她说,那是她妹妹写信来要她画的新娘子。芳吟又甜甜地笑着,像个小小的女孩儿,她是个有妹妹的人哪! 傍晚去东南亚看《凤凰谷》,其实看了卡斯脱后就实在不看也罢,又是脱埃唐纳荷的,国语片里的邓光荣罢。可是我和小静还是一心一意地去看,还买站票,两人再一块儿坐在楼上的阶梯上看,吃着花生糖。 电影果然跟预料的一样糟,我和小静怏怏地走出东南亚,外头已是天黑了。两人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就走罢,向前走。我又想到那个和卡洛看完《畸恋》的夏日雷雨午后,想到要摒开一切去生活,过那种吃饭、睡觉、爱情、阳光的生活,过她们十七岁女孩该过的生活,不过我更想到有汉唐秋香的华冈山上,爷爷啜口茶对我说:“李世民十八岁就打了天下。” 焦急啊,我爱李世民,我爱那杖策谒天子的魏徵,我要做李世民,我要做魏徵。中国啊!中国!你可叫我把你怎么好? 跟小静坐〇南,小静才刚在公馆下车,就有个男孩径朝这儿走来,直直站在我跟前,我没戴眼镜,想,这人真是放肆!好半天,噢……是宜阳,拿了乐谱和诗。宜阳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才走。看了他的诗,也在想最近想的一些问题,好像我又要有那种逃开的倾向了,实在怕人家走近一点。 家里没人在,进了黑黑的客厅,半天也摸不着电灯开关,黑漆漆的好可怕。我想到这个十七岁生日时橘儿写给我的信:“好快啊!我们一个接一个,都遇上了十七大关,天心也十七岁了。想想真担心,日子过得那么快,我们也老得很快啊!其实老了也没关系,我们再一起去养老院聊天,谈橄榄、牛角、枫叶、士林的吃,说不定我们那时都很有钱可去吃个痛快……领了稿费别忘了龙泉街的牛肉面。永远都别忘了我们相处的这一串日子里的点点滴滴哦……P.S.另外要找个好男孩,好好地用情。把橘儿这片枫叶送给他。”橘儿信里附寄了一片暗紫的枫叶,约莫是去年冬天我们在阳明山上拾的,用个洛韶山庄的信封装着,信封背后是洛韶山庄之歌: 看!那边绿树青山风景宛如画。 溪水洛洛,韶光年华,白璧无瑕。 朋友们,齐欢乐,这是青年之家。 我在想橘儿的话,要找个好男孩,好好地用情,把橘儿这片枫叶送给他。拍达一声按到开关了,室内豁然大亮,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只有我一个,一个男儿在。拿起报纸,我要把橘儿的话给忘掉,虽然她是真爱我。 连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三民主义先生停了手里扇个不停的报纸,穿了一身黑色西装,里头是大翻领的花衬衫,还没进教室,同学就开始起哄了,还夹些口哨声。三民主义先生只镇定地在讲台上笑着,好半天,顾左右而言他地道:“各位同学,天凉了。”三民主义先生姓江,中字的音同曹操的字一样,他虽长得并不好看,却也有三国人物的风流,和羽扇纶巾。我和卡洛总爱讨论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很,很colorful,不过高级很多。 至善楼左边窗口的楼下是学校校工们的宿舍,小小的庭院却什么植物都有。在刚搬到至善楼时,我和卡洛就已注意到院子里才采过的葡萄架上有一串苟延残喘暗熟的绿葡萄,绿沉沉的都才只绿豆一般大。这两天天一凉,葡萄们都颗颗浑圆晶莹莹来了,十一月了呢。今天计划好了,放完学,和我卡洛、橘儿留在学校,等同学差不多走尽了,我们就要展开行动。 我们爬过窗子到外头的小阳台上,先随便找了根乱七八糟的竹子,捞啊捞的,连葡萄都碰不到。后来只好惊动隔壁乐班的同学,向她们借了一根擦天窗的长鸡毛掸子,橘儿和卡洛抱着我,我探身去用它捞,这会儿碰到了,不过鸡毛掸的杆子太细太软,怎么都使不上力。最后卡洛把班旗的旗杆拿来,捞了半天,又太重了,拿不住,三人忙得七手八脚,正停下来喘口气休息,才发现对面整栋气象局的所有职员都正在探头睁眼地看着这里,也不知看了多久,真羞煞人也! 我们正不知道该赶快爬进教室还是再接再厉时,底下被我们惊动了的校工已经一伸手摘下那串葡萄了。我气急得喊不出话。卡洛早爬进教室,跑下楼帮我追去了。一会儿,卡洛捧着好大一串葡萄进来,校工送的,还洗过了,真是开心极了!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卡洛、橘儿怕酸,吃几颗就算了,就剩我一人连皮和籽子也不吐地吞着,不知自己发了什么馋痨疯。 “寒假我带枣子给你们吃好不好?我家果园的。”在前头读书的雪云,被我们吵得无可奈何地放下课本转过头来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葡萄汁流了我一手,雪云一向跟我们不熟,圆圆脸蛋,乖乖甜甜,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但是这会儿我知道她懂,我也懂,因为我们都不说话,笑了。 明天是十一月十二日,放假,今晚就轻松地躺在床上随手抓本书看,看的是《三面夏娃》,这部书拍成的电影我很早以前就看过,是珍妮华德演的,印象极深,这会儿看着看着,不禁悚然想到自己,我是否也是三面夏娃?在父母面前一个面貌,在橘儿死党面前一个面貌,在男孩面前又一个面貌,却是一点都不勉强的,就是那样活得很分开,又怡然,好不可怕。这会儿在看书的又不知道是哪个我了,拿笔的呢?快快停住,你! 小瀚说,秋天了,上山去吧,我们就上山。是个有着好奢侈的蓝的艳阳天,我们坐在阳明山的后山公园的老树荫下,看晴天飘雨,听隆隆水声,小瀚和宜阳正在辩人的真假。慢慢地,眼皮好重好重,四周有濛濛凉凉的雾气,这里是神仙洞府,飘飘忽忽间,我看到有三个少年围坐在一块巨石旁,两个男孩是在濠水边的庄周、惠施,女孩呢,或许是蝴蝶罢。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我喜欢阳光中看到他们,小瀚和宜阳,那是年轻,是真正的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不过这会儿我是不说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或许年老时,我会真找个男孩一起坐在炉火边,因为我常常想起宜阳的话,没有了爱,可如何过冬?不过那是年老时候的事,年老时候的事。 傍晚,我们走长长的中山北路回家,路上我仍然不多话,只看小瀚说:他妈的这是一条走国际路线的路!我亦不难过,也不想解释,走过上岛,我知道那七棵迎风招摇的椰子树里有我和橘儿、小静,君知否南国的遥远的梦,走在长长没尽头的红砖路上,我知道每一块红色的方砖里有我们如何如何的誓言。 小瀚、宜阳陪我等47,三人累惨惨地倚在墙上。车来了,小瀚拍拍我的肩,我懂得那意思的,因为他们说过,男孩子给男孩子打气时就是这般不说话地单拍拍肩膀。我上车了,车上灯光浑浑黄黄的,面前还有好长一段日子等着过哪,然而我亦不惊心,只抢了个司机旁边的包厢坐,坐定了下来,车引擎吭啊啊地响着,又要上路了。 今天发了好些科这次月考的考卷,好难过,都比预料的少了好多,尤其数学差卡洛一差就是三十来分,突然又丧气得很。或许上回月考拿了个全蓝的成绩单回家,自己又觉得比高一高二时用功得多了,就松懈掉了。还有那破数学,真不知要如何收拾这烂摊子,奇怪现在的数学先生和补习的蒋老师教得这么好,我却是愈发地不去读,太任性了,以后还是该留在学校读的,免得一回家就被家的温情给缠死了。 最后一堂课老师开会,我就和小静去荡。先到金陵一口气吃了四个热起司,刚刚出炉的。然后再逛城中市场。我最喜欢到市场了,从小就喜欢,看菜摊上种种刺激犯冲的色彩,翠绿的白菜叫紫油油的茄子配着,正绿的空心菜旁是一堆红艳艳的辣椒,不过到底是大自然的色,看着也不会要人想去当色盲。我也最喜欢站在小吃摊旁看店主人忙得热闹,每到市场里,才会真觉着什么是和乐升平。走过新东阳,两人又站在门口闻了好一会儿炒肉松,今天还是那个爱穿短裙的小姐镇守在柜台上,所以小静也不能重施故技:“小姐这肉松是咸的还是甜的?”然后抓一小撮尝尝。 死党中,我最喜欢和小静一起荡,因为不管我怎么提议,小静总说随便,然后什么都由着我。有时才进了补习教室,瞧瞧外头的天色太好,就又背起书包吭登吭登地走下四层楼,小静也不多问,两人一起到植物园看荷花,静静地看一下午,也许打瞌睡,要不到植物园后头的狗鸟店去。鸟店有只爱说话的八哥,不过说的都是闽南语,我们也听不懂。我和小静都喜欢狼狗和牧羊犬,碰到狗店正巧有的话,我们又要玩上好半天。其实我和小静真正熟起来是在高一下刚开学的时候,那几天奇冷,报上说七星山下雪了,招兵买马了一上午,只有我和小静拣着那天是星期三小周末,两人死活不顾地杀上山去。我们没到过七星山,所以只好跟着路上的人群走,两人的衣服都单,脸给冻得红扑扑的,这才突然发现小静人很好看,像邵氏的何莉莉。一路上,老碰到下山的人们,都叫我们回头,因为真要上去的话一定是天黑了。可是我们也不管,两人很有默契地埋头赶路,只是碰到下山的车子时会急得跺脚叫。因为但凡大大小小的车顶上都堆着笑嘻嘻的雪人,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拿我们的雪!最后雪是看到了,而且两人都抱了一大袋,等车回台北的人多,我们抱着雪直打战,打了一晚上,心中只想着回家给爸爸看,爸爸好多年没看到雪了。 我和小静算是共过“患难”的朋友呢。 离补习班的时间还早,两人又继续乱荡,荡到一家中药店。我一向最喜欢到中药店,不光是因为它总有一股阴凉涩香的味道,我喜欢看看小海马干,咖啡色的灵芝草,药酒里头的全蛇,快成人精了的人参,截成薄片片的鹿茸。到了中药店总不怕东问西问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然后负着手,踱着方步慢慢地看,中药店的老板脾气都特别好,大概时间到了这里都蹑着脚尖走罢。 两人好不容易荡到南昌街,正倚在面包店门口吃第三个咸面包,有个男孩在我面前来回荡了两次,我戴上眼镜,打个照面,原来是李周!中横的好伙伴。冬天的时候,我和乔走中横去,一回中饭的时候,我想跳到小石墙上坐着休息,却是身上衣服太厚,背包太重,跳了两次人还在原地,这时李周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撑着我的膀子一举,我就好好地坐在小石墙上了。就这般才认识李周,却也不觉得他唐突,因为他的举动很像哥哥,后来知道他果然有五个妹妹。在洛韶的时候,我们聊到很晚,大概是真觉得溪水洛洛,韶光易逝,李周聊的也都是爬山骑单车摘果子的事,但是他说起来又与小童不一样,我很喜欢看他说话时候脸上的神采,真就是个健康的男孩,我要的那种哥哥。我在天祥的粉蓝溪水上看过李周,在青梅树下看过李周,在《拉丁美洲之夜》的舞步中也看过李周,但就是没在灰灰闷闷的台北市,所以不想说话,只想跟他说声再见。李周瘦了,李周也高三了,而且终究不是我哥哥。 今天补习只补到七点就下课了,因为明天成功的要月考,他们要求提早回家KK书。我和小静也不想回家,坐坐〇南,中途又在台大下了车,晃晃荡荡进得校园,两人也不说话,但是椰子树哗啦啦地响着,我知道小静也在想些什么,於梨华的《焰》里头,莫迪看着夜晚椰林道对修慧说:“发誓我一辈子都爱死这个学校!” 我们都叫物理老师红小姐,因为她爱红色,爱穿得一身红,红色的衣服不说,红短靴,红皮包,红宝石戒指,红发夹,连那手指甲也漆成了红色,真是能红的地方都红了。我们都喜欢她的课,听她漫漫地从南京老家讲起,然后一会儿就把我们带进一个奇妙伟大的世界里去,让人一下就和牛顿、爱因斯坦平起平坐起来。 没什么事,最近很像大陆气候,干干爽爽,早晚都凉得紧,中午却有好舒服的太阳。卡洛和我也不约而同地戴围巾了,而且两人的围巾都是同一个味道,毛呢子的,我的是暗混混的绿色灰色交杂,她的则是可口的咖啡奶黄一块儿。卡洛送了我一张她在南海路看坦克时照的相,是我躲在植物园的铁栏里替她拍的,卡洛神气地站在坦克前,很有种兵气,我很喜欢的,就像我的一条牛仔裤,后头有些金属环环什么的,走起路来总是铿铿价响,让人想到孙夫人房内设兵,而玄德心常凛凛。卡洛在相片背后写了两行字,ToMissouri小虾FromCambridge卡洛。我们发过誓的,我要读新闻,她读政治,而且卡洛很小就打定主意将来要读剑桥,那么自然我就读密苏里了,两人将来要好好地做些事。 做完礼拜就去学校念书。外头的操场热闹得要命,校庆快到了,她们大约是在练大队接力吧,操场上跑道的白线好鲜明,我突然放下书,跑到光复楼二楼那个我和猫咪的“往日情怀”的窗口去看,依然什么都没变,可是我却没什么感觉了,大约天候太冷了罢。 下午在校门口会了小静、橘儿,本来我们准备今天杀到阳明山赶看枫红的,可是天变了,而且飘些雨,三人就改去活动中心看青商会主办的民谣歌曲比赛。我一直坚持等到完了才走,不光是因为我爱听他们唱,我尤其喜欢女孩甜甜懒懒的嗓子、长长飘飘的头发,两手闲闲地插在牛仔裙的口袋里,男孩在一旁抱着吉他,闭着眼,会想到三剑客,小瀚和宜阳,而且想到小瀚的话,眼前自是一片好景!告诉小静,大学里,我一定要狠狠地谈它几桩恋爱。 体育课,上土风舞,张老师这会儿放的音乐是《星与花》,是个女孩儿要当陀螺的舞,乔记不清该如何带,就让张老师带。一个转完又一个转,我瞥见乔在一旁的神色,想到一回我和小童走过重庆南路,正巧碰到在书店门口看书的乔,小童说,乔的神色正是斜柯西北眄。是不是当下我该语卿且勿眄呢?……不知道啊。 张老师是学校有名的体育老师,不知道是因为他的严,还是因为他的相貌。他的相貌很好的,像西方人,毛发很浓,轮廓深,眼睛又黑又亮,不过他常给我种很奇怪的感觉,有时好像很深沉,有时又真真浅薄,因为他爱与班上同学斗嘴,虽然大都是他有理,不过还是很不妥的。我想到寇监督的话,一个人的行事不与他的身份相称,就是卑贱。但是张老师还是个很好的老师的,而且舞带得也不错。 天人交战了一整天,放了学还是忍不住背起书包和橘儿、小静去吃金陵,逛城中市场,且待明天留校读书罢。不过逛着逛着我又想去那家中药店了,还好橘儿晓以大义,明天还有好几科要考呢,三人才怏怏地走到重庆南路等车去。 晚上草草看完书,就躺在沙发上听爸爸吹箫,吹的是《阳关三叠》,真是牵牵密密的无了时,一会儿宜阳打电话来,爸爸接的,我想到《阳关三叠》的回回返返,也好不可怕,就装睡,爸爸挂上电话,说,宜阳问你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含义……困了,累了。 做了个梦,我在一个干凉淡绿淡紫的世界里,先是宜阳、小瀚和我坐在阳光的草地上野餐,是个英格兰的春日,然后他们赛马去,我的丈夫,是个很强很强的人,他在看个红衣服的女孩,后来我一人在池边怅怅地唱起一首小夜曲,“Likeagoldendream”……一会儿他还是回来了,骑在一匹高高的白马上,弯下身来环住我的肩,像白瑞德一样。 今天果真留在学校读书,效果之好的,八点就回家了,下了47,看到一天闪烁的星星,想到前两天才在《读者文摘》看到的一篇文章,说十二月的夜空是最璀璨的。这时忽然好希望宜阳在身边,他会认好多星星的,指给我看,喏,那是猎户星,猎人脚头的那颗挺亮的是天狼星,天犬星座的α星,再过来点是双子星,那团濛濛淡淡的则是七仙女……我也要指给宜阳看,那头大大亮亮的七颗是北斗,由天上迤迤逦逦到我们家后院的柳树上了。 下午全校要练校庆开幕式,中饭有两个钟头空档,小媛说要带我们探险去。小媛是斗六来的外地生,性子刚烈,三天两头就见她搬家找房子,“又拆伙儿了”,她指的是和房东。小媛在班上一直是个很奇怪的角色,有人很烦她,不喜欢她,也有人能跟她处得好,疯疯癫癫的一淘玩,我是后者。每每只要一和她在一起,两人就要止不住地耍宝,我也有烦她不过的时候,可是只要她叫声朱小喵,我又拿她不过了,小媛常说我像只才睡醒的猫咪。她喜欢唱歌,而且唱得好,以前在中学时是学校合唱团的指挥,舞跳得也很好的,芭蕾舞,而且有一双长长漂亮的腿。两人纠缠了一年,结论是进了大学后一定都要参加国剧社,而且拣丑角演。 小媛现在寄居在中山南路和信义路夹着的那个大村子,就是正打算建中正纪念堂的地方,房子快要拆了,小媛房东的隔壁是陈诚以前的家,是个已经荒废了的大院落,小媛老早就说要带我去探险的。 草草吃过中饭,我和小媛、橘儿、小静就大军开拔了。正午冬阳下寂静的院落,给我一种马克吐温笔下密西西比河童年的味道,此刻我要当那顽童汤姆沙耶呢。房子里头很大也很阴,客厅中间有个塑像,却是奇怪,塑像的一部分还是很新很湿的呢,好像才有人做着匆匆地离开这儿一样,我们不禁阵阵起着鸡皮疙瘩,想到背后有双纯洁的眼睛……再往里走,有一间面向庭院的廊屋,外头的庭院真是荒烟蔓草,一些牵牛花还钻过窗缝爬进屋内的地板上了,还有白白的阳光也趴在地板上,真是静,我发觉大家都故意地大声地说话,说完也还是静,更静了,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 正想打道回府,小静嘘了一声,张大了眼睛说,刚刚有个身影闪过去,橘儿也急急地说老早就听到过有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突的四人转头就跑,没命地跑,要命我殿后! 纱门一重又一重,乒乒乓乓不知有几百年,终于跑到外头的太阳地上了,四人相顾大笑起来,还喘着气,脸颊都红晕晕的。啊!有一天我一定要写下一篇冬阳下的故事,起头要这样,那年冬天…… 晚上去台映看试片,《基督山恩仇记》,很不好,不光是我一向讨厌李察张伯伦,这是个太老式的电影了。另一部是彼德奥图的,MurphysWar,要表达的东西是不错,就是表现太糟了,看得我和妹妹恹恹的,两人大吃一场去做补偿,我吃了三碗的蚵仔面线,今天不知怎么会这么累,想,或许是天暖暖的,有些五月天的味道,或许是因为昨天宜阳信里的那句话,好女孩,好久没有人叫我好女孩了,我连兴奋也不记得是怎么一件事了。 一整天就歪在沙发上,昏天黑地地看了三个长片,《费城故事》、《金石情》、《陌生人之恋》,看了《陌》觉得很激动,乱昏昏地起个念头,将来若被婚姻烦不过,干脆就嫁个头脑简单粗枝大叶的人好了,现在实在太怕细细密密的东西,的人,我但愿全天下的人都缄口不提人生,生命。今天真是个累坏人的日子了。 明天是校庆了,所以一整天大家都疯疯癫癫浮得很。 晚上和小静去中山堂听台北市爱乐合唱团的演唱会,爸爸、姊姊、妹妹也去了,因为妈妈是爱乐的团员。节目分两部分,前半是韩德尔的圣乐,后半则都是POP,我尤其喜欢看妈妈唱POP时,圆脸尖下巴的娃娃脸在众人里一点一笑的,脸颊红扑扑的,怎么都看不出妈妈的年龄是任一个团员的两倍。妈妈爱唱歌,能参加一个好的合唱团一直是她的心愿。今年夏天的时候,妈妈在报上看到爱乐招考新团员的消息,鼓了好大的勇气才发狠心去,还拉我一起助阵去。考试的时候,妈妈老想打退堂鼓,因为,他们都那么年轻!爱乐是几个大专学生完全凭兴趣创办和苦心经营的,参加的人大都是还在念书的,还好我一直拽着妈妈没让她逃成。 考试的自选曲妈妈选的是《嘉陵江上》:“那一天,敌人打到了我的故乡,我便失去了我的家园、家人和牛羊。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音起低了,妈妈开着眼专注地唱着,是种沉吟的味道,我看了很想哭。妈妈的童年是在台湾日据时代,孩子时候无知,最恶毒的骂人话不外是,你是罗斯福!你是宋美龄!可是这样的环境出来的妈妈,她那种爱心和信心常让我都汗颜。妈妈的爱心信心是无名目的,她总说,我们山东老家这样我们山东老家那样。每回一家人走在阳光的路上去做礼拜时,妈妈总会走两步蹦一步地说,将来回老家后,我们也要这样子带爷爷奶奶做礼拜去,做完礼拜再去大吃一场,妈妈从来不想爷爷奶奶已经九十多岁了。 校庆,和天气一样的是金风淅淅,白露冷冷。 猫咪是仪队,我们拥在场边叫她,她趁着变队形时对我们皱了一下鼻子,但是人笑得不很开朗,我知道这是她们最后一次的表演了,以后就要交给高二的,是会怅怅的,连我都会。我记得猫咪第一次穿上仪队制服的情形,去年十二月六日,猫咪穿得挺挺的,很好看,我笑说要送丈夫上战场,猫咪说她要唱《年轻的兵》,两人匆匆乱笑了一场,猫咪就走了,亮亮的白色靴子咔咔地敲响在光复楼的长廊上,我倚在教室门口看她,真觉得自己是个年轻的妻子。 猫咪我背一首太白的诗给你听:“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顾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堆……”猫咪,我们是十七岁。 小鬼带了相机来,死党一串人就到处照,真有些离别的味道了。照到法院前头,有个卖棉花糖的小贩,我们一人要一支,等着大家拿齐了一块儿照相,可是风太大了,糖化得快,等最后猫咪也拿到时,我和小静的棉花糖已被风吹成一支空棒子了。小鬼也哭丧着脸,她的棍子上头只颤巍巍地挂着一小团灰棉絮了。照完相,我还是舔了舔,只觉到竹棒子的涩涩青青,糖汁都黏到手上去了,好不惆怅。 傍晚和卡洛和她的弟弟政宏去新声看《牢狱风云》。政宏我已经看过几回,建中高一的学生,长得比卡洛要秀气,总是静静不说话,后来想想,大约是卡洛家的女权太嚣张了,卡洛家的女孩不是读法就是攻政,而且个个都是独断独行的O型,不过我相信政宏还是个很能掌握自己的男孩,看得出的。 也不知道电影好不好,因为中途打瞌睡打打睡着了。最近人老是累累的,不禁有些担心自己身体,我的肝不太好,这两天开始吃药,糟糕这药的副作用就是想睡,再加上寡人有疾——见了床就睡,搞不好高三这一年就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了。卡洛的身体更糟,小毛病特别多,胃不好,头到了每天下午就要有偏头痛,而且卡洛的皮肤是书里说的吹弹得破,常常从教室门口走到座位上,手就给桌角打掉一块皮,也不见血,卡洛还说,好好玩。 晚上我们去体育馆看西班牙孤儿马戏团表演,我们的位子是在场子里,看是比谁都看得清楚,人却也给贝斯鼓声震昏了头,可是气氛是真好,热闹又紧凑。最后他们每一个团员都拿一朵红玫瑰献给观众,有两个男孩也走向前递了朵给我和卡洛,我很喜欢他们的相貌,有人曾经说过西班牙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人种,我不知道,只觉得西方人但凡是黑发黑眼的都好看,女明星里的伊丽沙白泰勒、娜妲丽华、安玛格丽特就是。 回到家,接到李周寄来的一片枫叶,不大,红通通的很完整,我把它迎着日光灯看,想它在阳光下的样子,写完日记,把玫瑰和枫叶都给夹进去,关上一个浓浓愁愁的,的梦。 早上一家人去做礼拜,在车站碰到小瀚,就拉他一道去。再祷告一次,愿天父保守小瀚,他是十分十分需要您的人。 做完礼拜去和平东路吃牛肉面和红油抄手,真给辣坏了。 晚上看长片,《雨中行》,褒曼和安东尼昆的,奇怪安东尼昆给我的感觉好像是宜阳,尤其那种深挚解人的笑,看了会难过,是个有着凉凉太阳的春日,然而我想起那圆桌武士蓝思洛对亚瑟王皇后唱的歌,依稀是这样,总有一天我得离开你,不能在明媚的春日,也不能在夜莺啼叫的夏夜,不能在萧索的秋天,更不能在寒冷的冬日……宜阳叫我感伤。 天冷得气死人了!但愿太阳早早出来,让我好好地生活、读书。 又起晚了,不去上课了。这两天都是这样,旷课也不管,成天跟爸爸坐在电暖炉边,爸爸写稿,我则坐在小板凳上抱小蓝玩,小蓝是最近家里新收养的小白猫咪,有对水盈盈神经质的蓝眼睛。我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像回到小孩子时候,我和爸爸这样坐在炉火边,爸爸翻开一本书,念给我听,说的是女娲补天的事,所以至今我仍喜欢捡石头摸泥土玩,因为我摸的是天空也不定,而且我可以就是那女娲。妈妈更常陪着我们过冬,念爸爸的小说《锁壳门》和《狼》,到现在我还常常想到那一片凄迷的黄沙,因为爸爸这样写道: 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黄沙,天连接着地,地连接着天,寸草不生。覆盖在这巨大的旱湖上的云天也显得异常的低沉。老黄河曾经冲进这片旱湖,打这片土地上掠走了不知多少人畜和庄稼。年代被遗忘了,老黄河流下的黄沙,埋葬了土地和土地上的生命,一切的生机似已放弃再跟灾害争战,千古万世自绝的黄沙,埋葬了土地和土地上的生命,一切的生机似已放弃再跟灾害争战,千古万世自绝地隐入地层的深处。 在残冬的风季里,狂风就会不分昼夜地呼啸,黄浑浑的土雾遮去日月和星辰,天和地就迷失了…… 妈妈常跟我说,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的老家在山洞(山东),我不太懂的,我知道到阿婆家时火车要过好几个山洞,我们的老家难道就在那黑漆漆的山洞里吗? 晚上天空晴起来了,有月亮和星星,今天的月亮像荷包蛋,周围混混的不甚清明。 体育课,考仰卧起坐,我可真丢脸极了,做了两个就倒地不起,任橘儿在一旁急得跳脚,替我按腿的小苏如何做手脚,我还依旧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如此就完了。 放学和小静、卡洛、阿桂、政宏去看《教父》下集。也很好,不过我还是喜欢上集,大概是马龙白兰度的演技太夺人了罢。奇怪电影在中国为什么老成不了“艺术”呢?常听爸爸讲抗战中和刚结束时的中国电影是真有不少好东西的,怎么现在变成这样惨不忍睹呢?或许该怪邵氏兄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