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千里清秋 被山上的鸟儿们喳喳唤醒时已经十点多了。吃过早饭打开报纸,不禁吓了一跳,原来今天已是七月一日,十万人的大劫日,我还当今天是六月三十一日,真是过糊涂了。 此刻小三和小童都该在考场吧!小童该是什么模样?咬着牙皱着眉他妈的吗?实在很难想象他这副模样是如何,都只怪他成天跳舞。不如怎么,忽然想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想着想着不禁笑起来了。 明年的这一日这一刻我该是如何呢?……不知道啊。或许还没有资格进考场吧,因为橘儿N次警告我,补考只有两回,过不了的话就请小虾省一年的书钱。我是不愿留级的,没有橘儿、小静、小苏、猫咪、邓的日子,可怎么打发? 后院的金盏花和虎皮菊开了,在阳光中迎风招摇着,让那个想到《齐瓦哥医生》里瓦里齐诺的夏日,我也学奥玛雪瑞夫一般弯下身在田亩中除草,或摸摸泥土,然后是二弦琴哗啦啦地响起。我摘了朵金盏夹在信里寄去苗栗向小静问安,带给她几许西伯利亚初夏的阳光。 楚天千里清秋 金盏和虎皮菊是我种了两三个月才正式开将起来的,其中包括很多次被家中的巴游们——刚长牙的小狗们连根扯掉的。花种则是我一次一次地在“总统府”前的圆花坛里采来的。一回我正小心翼翼地采着,远远隔着马路有个宪兵朝我哗哗吹哨子,我圈起手掌急着大声向他解释,我只采种不采花,他好像也没有听清,只挥了挥手,我向他喊声再见就走。以后放学后,这都成了我们的例行公事,他看到我就会故意吹几声哨子,我则会想起又该播一次种了,采足了花种再喊声再见。 很多星期以后,对面的宪兵不再对我吹哨子了,我想那可能不是他了,虽然他们看起来都是跟“总统府”附近的卫兵一个样子,高高个儿,短短的长裤,露出崭亮的短靴。我甚至连他的面孔都不知道。但是我亦不惆怅,看到花儿开得这么好时,我要向天父多为一个军人祝福。 下午橘儿电话急召,要我到南昌街去找家补习班弄数学。因为这会儿东南亚在演《拿破仑情史》,而我又答应过要请橘儿的,就在这炎炎午日顶着日头跑出来。 这电影看着已是第四次了,我却不厌,也不知到底想在其中看得什么、听得什么,或许就跟看第三次时一样,闭着眼。听!他们在奏《马赛曲》。 出得电影院,两人都浮浮地不说话,尽在红砖路上荡,荡荡又恨起南昌街的事儿来。 两人荡到台大的传钟旁坐下。记得曾经有一个台大地质研究所的男孩告诉我,以前他在高中时,他也爱成天骑单车往台大逛,后来他听人说,人都有一定的运,你天生注定该在这个地方待多久,就只能待多久,所以若成天往这儿跑,会提早把该待在这儿的时日跑完,将来无论如何都进不来。我想这多半是他要劝我别成天东逛西荡的一种方法吧,可是我管不得这么多。 今天实在是个丧气的日子。我和橘儿无聊地依在树干上。福利社不开门,没有冰淇淋,橄榄树没有结橄榄。和橘儿在一起时最喜欢做这些事,一手拿一个冰淇淋,在大风中走着吃,又忙又要笑,狼狈得好过瘾。青橄榄则是只有我一个人敢吃。新公园有棵橄榄树,冬末春初时会结实累累落得一地,橘儿不喜欢那硬硬涩涩的味道,但她总陪我一个黄昏又一个黄昏地坐在树下等,常常冷风灌得我们张不了口,但是我们还是等,把我的书包和肚子填得鼓鼓时。我常笑我们两人很坚毅地坐在树下楞等那种模样是“等待果陀”(WaitingforGod)。我和橘儿两人一向爱胡诌。 今天校园里尽是些陪考的人们,我和橘儿一会儿又荡出去,荡到校园书房去买笔记本。看了手中这些打开一页页都是雪白空旷的本子,好生又有一股大志。今晚回去我可要好好地订一个计划,这是个长长蓝天的夏日,然而我不打算上梨山去替叔叔打工摘苹果了,我要到书堆里去,橘儿说好呀。大约今天是太热了,我们也没发誓。 晚上家中又高朋满座,大都是爸爸的学生,为的是要送兔子回金门,兔子是个不爱说话高高个儿的大男孩,被人逗急了时还会脸红,但是他也喝酒,也醉,醉了则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喃喃自语,笑笑的,像他思乡的散文一样叫人怅怅然。 我从小就怕热闹,现在也依然,因为热闹之后必有冷清,它们格外的会令我感到人生如梦。就像去年的中秋,今晚的原班人马都到爸爸的一个学生家去玩,大伙儿喝醉了笑醉了,就上公墓山去,上到白崇禧先生的墓前去听秋坟鬼唱诗。后来大伙儿再转移阵地到我们家,三更半夜我们却一路吆喝回家,沿路都是坟墓,但是从来没有一回像那晚一样,叫人直想写诗。满天都是汉唐的秋香色,月亮近得我是嫦娥。回得家后,点点饥,再几声谈笑,一会儿大伙儿就东倒西歪了,看着狼藉的屋子,真是荒凉得恐怖。 我怕富贵荣华原一梦,更怕仍爱此梦太分明。 早上起来,阳光艳艳,山上的树木摇得起劲,正是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 看到妈妈一人在厨房里忙,我又不禁做那好久没做的事,门里门外地跟着妈妈打转,两人同时抢话说,谁也没听谁。 趴在灶台上与妈妈聊天的时日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长大以后,我爱叛逆,便是与妈妈都这般。偏偏我又遗传了妈妈的火爆性子,急起来时,我竟会说:“哎呀,你可是跟我讲讲理啊!”气得妈妈摔下锅铲哭着找爸爸告状去,我还不识相地追着去:“你看嘛,你看嘛!”但是最爱妈妈的也是我,我常注意台北市哪家西点店的泡福最好吃,妈妈顶爱泡福的。我们还一起坐在阳光的树下替小狗小猫抓跳蚤,岁月真是悠长。 妈妈有时比我们还小,看她比手画脚急着笑着与我说话,真真是幼稚!她会一边剁着肉一边唱《轻骑兵》,炒菜时再换个拍子慢些的歌。她会说:“今天啊,我跟奴奴、单单三个人坐在山上唱了一下午的歌。”奴奴和单单是家里最受宠爱的两只狗。 此刻我看妈妈正兴高采烈地说下星期要去台中赛软网的事,我不禁也兴致勃勃地插一句:“下个月我要补考数学哪。”妈妈仍兴致勃勃地继续她的话,娃娃脸红扑扑的。我晓得妈妈对我们的学业一向没什么概念,她若能记得清三个孩子各在读几年级就很不错了。妈妈在新竹女中玩了六年,大学联考因为数学零分而没能进得了大学,我常拿这做把柄为自己的数学找借口,此时我仍不减兴,兴致致地再添一句:“补考不过可要留级。”“啊!”总算有些反应了。“还没有啦,是补考。”“哈,那就好。”妈妈松了一口气,接下去唱着《茶花女》中的《饮酒歌》。 看看妈妈,看着看着不禁笑起来了。想到《史记·列传》中的张仪。张仪被楚相诬以盗璧之名而挨了一顿笞,回得家中,被他的妻子怨道:“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但是张仪谓其妻:“视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张仪的妻子是深深宠爱她的丈夫的,而司马子长是个极有闲情的人。此刻我也笑起来了,高高兴兴地上着楼梯,觉着自己可似那张仪。总有一些东西留着,总有一些东西留着值得我笑着过日子的。 下午忽然苦苦思索起我的前途来了,正想得累,宜阳和小瀚来。我连忙搬张小板凳和他们在柳树下聊将起来。 小瀚和宜阳是我最要好的男孩朋友。他们在我为乔最痛苦时把我拉起来,他们是我新世界里的第一个朋友,所以跟他们在一起就像坐在春天里。 小瀚说我脸色苍白多了,他原是个较细心的男孩,虽然宜阳跟他一样也是O型,但是每每三人一块儿,收拾烂摊子的总是小瀚,只怪他老有一副严肃的面孔。可是我亦喜欢两手托着腮等看他的笑,他笑起来眉毛扬着,是小男孩K弹珠赢了的神情。 我有人来疯,顺口说这脸白是害了肝炎,害得他们两个急着直告诉我治肝病的法子,谁叫他们都是缺乏幽默感的O型人呢。小童也是O型,他则不按规矩来,一回他抚着下巴邪门地说:“你的脸蛋儿是红梨子。”我顾不得他的轻薄,急急问可有红梨子这种东西,我只听过人家用红苹果形容的。小童说:“你的脸颊上有雀斑呢。” 认识宜阳和小瀚,才知道男孩们原都有一肚子的道理。他们纵使看了篇短短小小的杂文,都能口齿清晰地讲出一番心得,洋洋洒洒地写篇评论。我却糟了,看了一本好书,我只能跟金圣叹一样叫声好,其余则是激动得说些没人懂得的话。 刚认识小四那票人时感觉又不同,我忽然自卑起来,终宵抱着小四借与我的《厚黑学》和小小字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们》。说着话,我也要学学些学院派的用语。假日的时候,则翻出爸爸书柜里的沙特、卡夫卡、贝克特,看得头昏脑涨。直到卡缪的《黑死病》看到一半时,忽然想到我写文章原可以胜得过他们的呀。白先勇的小说原是我爱的,但那是高中前就已经扬弃了的。琼瑶小说我原也读的,但那是小学四年级时就也扬弃了的呀。有些东西,我该狠狠地丢弃。爷爷说登山,你只要知道世界上有一座最好最高的山,那么纵使周围都是小丘陵,也可怡性。我懂得的,如今我还不知道那大山,所以我不当如此早就耽游在小丘陵中。我自有一番打算。 聊聊三人又谈到了功课。小瀚和宜阳因为整个高二都在忙着编校刊,所以功课也破破烂烂,不过这个夏天他们已找定了补习老师。我也凑热闹讲数学补考,讲着讲着自己先无来由地笑起来。小瀚又严肃了,偏着头,皱皱眉:“我看你还是该读点数学的。”当下我答好呀,大约太爽快了,他们没得话劝,三人又没话说了。 好半天还是宜阳先开口,这回他讲的是雪雪的事。宜阳最爱说三件事,他的故乡宜兰、诗音乐和雪雪。雪雪曾经是他很爱的一个女孩,也是猫咪初中时的好朋友,我曾经匆匆地见过她,在淡海,很可爱的,是个小香坠儿型的女娃娃。宜阳常常浪漫得比我还B型,弄得我和小瀚两人糗糗的,不知该如何接话。今天约莫天空很蓝,听着听着我也不禁进入情况伤心起来。感情是桩大人的事吗?宜阳讲着雪雪的时候,我都不认得了。他大概是个大人,我不认识的。 宜阳有写诗的才情,他会写令我畏惧的现代诗。小瀚则写小说,但我更加喜欢他的散文,看着每觉得是秋天了。乔说过秋天是蓝色的,她的朋友小虾则说秋天是灰色的,体育场的灰,或许有夹杂些橘红,网球场三合土的橘红,阳明山枫林道上的枫红,再添一点点,稻垣的笑。小瀚的散文总有添上那么一些稻垣的笑,让我眼睛热热的直想哭。小瀚是个有才气的男孩,然而他看起来是冷情的,秋天的时候,我想与他说,小瀚,让我做你的好伙伴,跟你一起在彩带上奔驰,一起做飞月逝光少年梦好吗?可是我很怕他,而且认识宜阳和小瀚才不过一个春天和夏天。 高二下学期来的每个月末的星期一,我总不自觉地会早早荡回家,因为小瀚宜阳总会在这一天来,也许唱一晚上的歌,也许扯一晚上有颜色的笑话,或许他们辩论辩得把我从瞌睡中闹醒,都没关系的,我就爱乖乖地坐着看我的好朋友们生活。 今天宜阳烟抽多了,只好由我拿出吉他来唱些小品歌,看着晚霞的时候,我会弹“TomDooley”,想,那该是如何一种心境,如何一个时代?……这些我都不管了。我只要看着夕阳中的宜阳和小瀚,再唱一首歌: 蓝蓝天空银河里, 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 白兔在游玩。 桨儿,桨儿看不见, 船上也没帆, 飘呀,飘呀, 飘向西天。 我和乔曾经躺在草地上唱过这首歌的。乔指着天边晚霞,那是艘通红的两洞六,小虾则记得,那抹金黄是上甲板,那片瓷蓝是坦克舱。飘呀,飘呀,飘向西天。 爷爷说,孩子的时候,坐在阴凉的屋子里,看下午的阳光落在柴门上,白白昏昏的,真是永恒。我的则是带着奴奴、单单、毛毛、冬冬、小豹、泥鳅、娃娃坐在阳光的山头上丢石子。 我一直高兴我的童年是在眷村里度过的,那是纱门一刻不停砰砰地响,正午小火车道上的黏土战,让人昏昏欲睡的喧天蝉声,所以我一直喜欢《梅冈城故事》,想到那夏日南方寂静慵懒的小镇街道,我是倔强好奇的丝葛,而小三是那处处护我的哥哥吉姆。我也爱李冰的《磨房往事》,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和爸爸的《哭之过程》。每天清晨我都要揣着一片吐司面包到后院的小花砖墙去与蚂蚁打交道,我把面包撕得碎碎地洒一地,看它们头上须须快速地舞着,我也与他们一齐开心地笑起来。有时看得累,就帮它们搬,想着我也能跟天父一般伟大呢。林海音穿着厚棉裤蹲在冬日庭院中,看丑丑的骆驼们慢吞吞嚼干草,那是永恒。《哭之过程》则让我要吸吸被冻酸的鼻子,缩着颈子,搓搓手,天地真是一片凄迷,有青石板路的光滑,有西伯利亚初秋的萧索。 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找到一节结实的好树干,一个撑跳上得树,我爱迎空荡着脚,我和我亲爱的吉姆哥哥住在那高高树屋上,我从来不愁夏日会如何瞌睡走,毛毛虫可以喊醒我,或是奴奴在吠小蟋蟀。 高一刚开始时,我们尚不太清楚学校的势力范围有多大,成天尽拣省事的泡东方书局,看第N次的亚森罗苹、福尔摩斯。隔壁的老大昌在两点半时会出一炉热牛角面包,我们总当第一个顾客,一人吃上两三个,边吃边看《布列塔尼半岛上的奇岩城》。后来上地理读法国读到牧草丰美、盛产肉牛的布列塔尼半岛,我老拧不过来,那里该是个丰富热闹盛产热法国面包的地方呀,橘儿也称是。那种日子真真永恒。 又高一美术课上课外写生。我和橘儿、小静、邓写生到公园号、老大昌去了。四人并肩坐在暖暖冬阳的新公园里,不知什么名目的紫色小花落得一地,人像在做梦,我们是在北京城里,而那缤纷的小紫花是马蹄达达青石路上的马缨花。 那日我们四个都带张白纸回学校,肚里灌满了酸梅汤牛角面包冬风。我们心中自有一幅绮丽不朽的画。 一觉起来,四周都静静的,我连忙楼上楼下地跑一遭,没一个人影儿,阳光艳艳,我却要打起寒战来,想李伯大梦的事。我怕黑,怕得一塌糊涂,可是更怕光天化日下的空房子,那才是虚幻。 高二上,一回我一个人看了晚场电影回家,是冬夜冷冷绵绵的细雨。按了半天铃也没人应门,我想爸爸、妈妈、妹妹是去国艺中心看平剧了,可是等到十二点时又觉得不对了,约莫他们已经不知怎的死在门的那一边的家里了,然后十七年亲亲爱爱的生活不过春梦一场,我想或许我会跟着自杀,多年以后,人们会像谈一颗耀眼的彗星一样提起我们的家庭,我坐在湿湿的门廊上嘤嘤地哭着叫奴奴,奴奴也隔着门在院子里抓着地应我。我哭着要问天父,我这孤儿和奴奴、单单、冬冬、小豹们可要怎么办。一直哭到爸爸、妈妈坐的计程车停在我的眼前,车灯亮得我张不开,我才闭着眼睛笑着大声哭起来。 这会儿我赶忙把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的猫儿、狗儿都喊进屋来,与我一起坐在沙发上,这才安心了些。打开报纸,才知道今天是高中联考的日子,爸爸、妈妈、姊姊大约是都陪妹妹考试去了。此刻我要快快祈祷,愿天父让妹妹能按着自己的实力得成绩。不过想想又觉不妥,若真按她的实力,怕前三个学校都上不了了,还是再祈祷天父让她幸运几分罢。 中午自己正在弄吃的,接到阿哥的电话,他这会儿休假到了台北,晚上有朋友为他开舞会,他要请他的小朋友小虾去当舞伴。阿哥是去年参加海上战斗营时认识的,他有着高高个儿,漂亮的风度,金丝眼镜,一副玩家的样子,可是他活得很真实,而且也是眷村长大的孩子,我不免也随人叫起他阿哥了。他懂人事,却又不老,他很成熟,却也有小男孩的幼稚。清晨船开时,他用麦管折了个小星星给我,我们站在船尾看海。出得港后,才发现海水并不像人们所描述那般蓝,它是浓浓重重的铁灰色,只有船刚过的地方,才被刮起一片翠绿。阿哥谈起琼瑶正在连载中的小说《浪花》,老天那真是个叫人没法忍受的话题,但是由浪漫的阿哥说来竟然也能叫人正起容来听。听着听着我还是忍不住刺他一句,阿哥也不在意,慢条斯理地耸耸肩:“反正我会长大的!”真是不负责任又真切的话。他比我要大上三四岁,但是这会儿我却像个姊姊在照管顽劣小儿了。 我很斩钉截铁地拒绝参加舞会,也不知道这么坚决是为哪般。或许是联想到K了吧。K也是在海上认识的,因为船上六天他总穿件有个大K字的运动衫,我和乔就这样称他。去年夏天,和乔糊里糊涂地上了两洞六后,才知道那一期学员除了我们两个是北部人外,其他全是来自中南部的,因此自然他们总有些好奇地问我们些事情。一回我正倚在船栏边看黄昏,K走过来劈头就问:“听说你们北部女孩都很开。”知道他也是山东人,我不免柔声答道:“怎么说?”“听说你们有很多女孩都是大着肚子上学的!”看他说得这样理直气壮,我的信心都减了几分:“这样啊?我想该没有吧,就我所知道的是没有。”他偏偏头:“你别诳我,我才不信呢。”他说得如此果决,我不禁目瞪口呆着了忙了,好像忽然全北部女孩贞洁与否的责任都落到我身上了,我想我该恶狠狠地辩明的,可是夕阳被海水映得晕晕的,天边微微绯红,有些晚霞影子,我就摇摇晃晃地走过甲板回舱去了。 此刻我想再振振我一年前的责任感,准备与阿哥大大地讲述些道理,阿哥只淡淡地笑了笑,抢过话:“我知道你们功课忙,没关系的,改天你联考完,长大了,再陪阿哥好了。” 放下电话,怅怅然,不知是不是为了没发挥自己的意见。想想又觉得自己好好玩,不参加舞会就是乖,就是贞洁吗?是吗?……这些都是想着累人的事,我且不管了,只想想阿哥在每封信信尾的话,祝小虾顽皮! 一早从梦中醒来,惶惶的,好不可怕。我是一个穿着破烂歪戴法国帽的流浪小顽童,置身在一个地方,我想是法国吧,米勒《拾穗》画中的那种温暖色里,不过不是金黄色,而是橘红,一迳的橘红,茂盛树木是红色,土地农舍是红色,那天空也是一片通红。我立在小十字路上,不知该何去何从。后来有地主追赶来,因为我摘他们野地上的黑莓吃,我拔腿没命地跑着,飞快地跳过好多的红色灌木,像只羚羊一样。最后跑到一片葱绿的大路边,看到海和亮丽的阳光,就醒了。 早上与爸爸、妈妈、姊姊去做礼拜,寇世远长老讲“免于犯罪的真自由”,听听再唱圣诗,唱的是《大山可以挪开》,我们唱道: 大山可以挪开,小山可迁移, 但神对人大爱,永远不更易; 他使过犯离我,远似东离西, 他将慈爱临我,高如天离地。 被压伤的芦苇,他总不折断。 将残灭的灯火,他总不吹熄; 天上飞的麻雀,一个不忘记, 野地生的小花,妆饰多美丽。 日头照耀好人,也照耀歹人, 降雨赐给义人,也给不义人; 这爱长阔高深,一视皆同仁, 但愿万人得救,不忍一沉沦。 听着唱着我不禁抬起头来对天父笑……我总算回来了。 很小的时候,我从一本书上学了好些各国的咒语,有事没事总是念着玩玩。到后来只记得一句,是西藏的,这样念,克姆马尼巴多灭弗姆。遇到麻烦事情,我就念它个三遍,此时天父成了西藏人了,穿袭露着一个肩头的长袍褂,还是终腮长胡须,他站在高高大风的青藏高原上,也不怕冷,我与他讲着西藏话呢。 高一第一次郊游时,认识了珊瑚,他是一个很标准的现代青年,长得很像胡适之,稳稳的,很好看的。他与我谈宗教,谈到耶稣的诞生,当下我才发觉自己这一向竟是如此的幼稚,竟然在相信那么一个看不见也说不出理的东西,那么不合乎科学啊,我跟乡下庙里成天敬香跪拜的乡夫愚妇有什么不同呢?我不禁讷讷地加了句:“你知道,我虽是基督徒,但我是只明了那个道理,不去太信的。”当下珊瑚称是,我才安心,不怕他笑我落伍了。 初中时,正是情绪最莫名其妙的青春期,我成天就在日记上批判爸爸妈妈,当着面也要处处冲犯他们,看了他们伤心我也伤心。同样的,两年来,我也日日批判天父,猫咪的话对我是刀枪不入的,她气极没话时我也难过。但是每晚熄掉床头灯时,我仍拉上被单与天父道晚安。一夜我突然诧笑起来,天父我的父!他是一身白袍留着落腮胡,拿根拐杖正坐在木栅栏上望着我哪,我远远地从草原这端向他飞奔过去。 后来我写了篇小说,关于天父的一个孩儿,他自认为是孤独漂泊的,他不知道天父一直在守着他,可是有一天他也跟小虾一样诧笑起来。如此写了《方舟上的日子》。方舟上的日子是动荡不定,是孤独的,但是天父与他们同行。而终有一天,鸽子会衔回一片翠绿的橄榄嫩叶,挪亚爹爹说,我们着陆了!然后天父对我们说:“你们要生养众多,遍满了地,在地上昌盛繁茂。”天父与我们立虹为永约之记。但是珊瑚没看过虹,很多人们也没看过,他们只相信自己看过的东西,他们知道自己也是天父的孩儿。这我是要好好地为他们祈祷的。 一早起来,一片金色的阳光,我就兴致致地跑到南昌街上找补习班。我按着橘儿跟我讲过的几个老师找,发觉不是功课太重就是太贵了。我对补习这些事一直没什么概念,这会儿只好在街上荡起来。一会儿看见一个蒋老师的家教班,我知道小静在那儿补过,但凡小静做的事都是好的,我就上楼去。一看蒋老师就决定补了,也不管他在一旁讲着些细节。他长得像小三,像儿时老在一角守着我的小三,就是补习数学这桩事,我亦需要小三这个男孩的安定感。 晚上院子里的昙花开了,香蓬蓬的五朵。我和爸爸索了把手电筒去欣赏。真是月下美人啊!每朵都各有各的姿,看看她们已是千年岁月了,而我和爸爸啜口酒,我们约是在宋代吧,东坡在吟,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我对昙花有很深的印象,很小的时候,我住在外公家,半夜里被外婆从床上喊醒,瞌睡懵懵地由外婆摆布着穿上件小背心,然后踉踉跄跄地下得楼去池边的花棚下看昙花。外公多半已经拿着手电筒在那儿等了老久,此时他会用少见的温柔语调告诉我昙花的种种。我总战战兢兢地听着,看到那与我头般大的花儿,也不禁要清醒起来,端然地立着。 外公是个典型的美国西部拓荒的创业男人,他在家中开了医院,他对病人是凶暴出了名的,镇上没有一个人不怕他。可是他对外婆则不然,外婆是从小孩到做妇人时都没吃过一点苦的小姐,所以至今外公还叫她girl,但是外婆也禁得起叫,她有着薄薄红红的唇,尖尖的下巴,她的衣服比我的小衫裙都要花哨。清晨起床我陪她在园中看露珠,她问我:“阿心喜欢妈妈家还是阿婆家?”我眼睛一转,答道当然是外婆家。外婆总是笑眯了眼地喊我一声小人精,然后带我到楼上的卧室,柜子里有好多吃不尽的糕饼呢。外婆老当着众人数说小人说多精就有多精,我这才发现大人们明知道受骗时仍会傻哈哈地笑。 我才刚学着要说话时,妹妹就又赶来了。才二十四岁的妈妈一时照顾不了我们三个,就把我送到外公家,所以才刚学会的几句简单国语就夭折了。我跟外公家的佣人阿兰学客家话,与她一块儿坐在灶下唱起客家儿歌,炉火总熏迷了我的眼睛,阿兰多雀斑的脸蛋则被映得通红。 我是外婆这一大家唯一的一个第三代,所以大家都拿我这小人当玩具了。他们叫我蜘蛛心,因为我的两只眼睛骨碌碌的,圆圆的。又因为我走路总是张着四肢晃呀晃的,我不穿拖板,个儿又小,人家还没看到我,我就不声不响地出现了,就像是走在墙上的蜘蛛那样。外婆问我想不想回妈妈家,我摇头,然后外婆把她头上戴着的七彩玻璃珠项链挂在我身上,我个子小,珠串一到我身上就垂地了。我爱穿着拖板上楼梯,上一步,珠子就拖拉在地上,我的小拖板总把它们踩得咯吱咯吱响,我爱看它们碎得更七彩,外婆也不管我,她什么都由着我。有时我玩了一天,累了,浑身黑漆墨黑地坐在小门廊下打瞌睡,外婆就唤我小野鬼,然后顾不得肮脏地搂着我坐在藤椅上,拍着扇子哄我,告诉我,我没有爸爸妈妈的,我是那高高山上的大石头里爆出来的。我听了自己的身世也不担心,只管瞌睡懵懂地静静听着,厨房灶里烧木柴的火噼啪地响,麻雀在黄昏的屋檐下聒噪着叫,我听到外公牵着狼狗莎莎走过花园小碎石子路的声音,我从外婆怀中仰起脸来对她说:“莎莎。” 阿兰最是爱晚上抱我出去串门子,从长长的镇这一头到那一头。外公家在镇上是望族,我又乖,人们就爱摆布我,叫我笑给他们看,我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他们最爱的还是问我:“伊是哪儿人?”我总习惯地答道:“长衫仔。”然后他们哄笑成一堆,灯火昏昏,夜晚真是悠远不尽。 阿兰是什么人都要去看,她带我到病重的人的房间,那真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墙角的尿桶骚得熏人,妇人躺在黑漆漆的老眠床上絮絮地与阿兰讲话,阿兰总哭得稀里糊涂,摇着头:“冤枉呀,冤枉。”我常疲倦地打着呵欠,泪水模糊中的那些无尽的黑夜真是寂静怪异,而我是小舅舅送我的圣诞卡上光着身子的小天使,戴着个小光圈,展着翅膀在空中,高高的,看老眠床上无尽的死死生生。 一直到妹妹会走路了,我才回我们家,学国语学得好吃力,我歪着头看正在对镜子梳头的妈妈说:“妈咪你的头发好乌呀。”妈妈笑着纠正我,我则羞得躲到大衣柜后头去。 以后进了小学,老师选我当班长,我是很凶狠的,成天拿根竹子打男生,他们也怕我,放学回家我坐在广场上等交通车接爸爸,我向爸爸说:“画小●●。”我的门牙在床铺底下,说着话总是漏风,但是我写在国语簿上时总写得很好,我这样写,●●●。吃过夜饭后,爸爸就在小黑板上画小人,我和妈妈、姊姊和小妹妹都排排坐在小板凳上笑疯了。小人是由一个圆圈圈和五根直线组成的,会做各种动作,小人会抓痒,会跳舞,会巴巴,会与女小人亲嘴嘴。 昙花开的时候,岁月变得好悠远,爸爸啜口酒,头发银白银白的。那个多雨的夏日午后,我和爸爸蹲在小水沟边放纸船,那时爸爸有一头墨黑墨黑的头发,然而我是一直相信,小纸船终会开进那浩浩瀚瀚无边的大海洋去的。 今天学校开始上辅导课了,也是我做班长新官上任的第一天。 早上起晚了,匆匆走过介寿公园,想,那种“怎么这一辈子都没得好觉睡!”的日子又要开始了。可是背着书包,拖着老皮鞋大步走在蝉声喧天的介寿路上的日子还是好的。 还没进校门,就看见橘儿远远地等在那儿,歪着头邪邪地笑着,一副促狭的模样,看看也约莫知道些端倪了。果然学校公布了补考名单,有某人的大名在上头,看着看着自己也要来笑上一笑,进了学校两年,名字还没上过什么公布栏,这样也好,出名要趁早呀!张爱玲语。 有个好消息,小静转回社会组了,而且又回到班上来了。我和橘儿两人兴奋得什么似的,两地相思的日子可以结束了,我们都爱三人行的日子。 开始上课的第一天,什么都没安顿好,我们临时跟平班凑在同一间教室上数学课。数学先生是学校有名的老资格,出言的确不凡,这会儿他人在讲台上分析这次大专联考的数学试题,大家又挤又伸着脖子凝神听,我没有座位,一人站在后头,细细打量这屋里头的一个个人,竟觉得自己真是个局外人了,就是我熟知的橘儿、小静、卡洛、猫咪、邓看起来都不认识了,或许她们全都真是高三学生了,而面对我的可能是补考……留级……我只是个未定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并不很欣赏这种人,这种人会让人觉得阴险又小器,可是我喜欢世上最好的东西,我喜欢做世上最好的人。此刻我是班上的班长,然而我所想到的是,我也是班上的最后一名,不一定过几天她们还得重新再选个班长。 中午下了课又到学校后头吃冰,依然到那家可以任意在冰上浇好多“红红的”的冰店。半个月没见了,大家都好像神色依旧,小鬼说我邋里邋遢的,一副高三学生的样子,我朝她咧嘴笑了笑,天空蓝蓝,我最喜欢的天气,我们一群十七岁女孩坐在这艳阳天的凉凉阴影里。我又捏着冰玩将起来,不管邓又要说我发疯了。今天本是没风的。我总记得去年冬天的埔心露营,我和橘儿、小静冻了一夜,第二天中午三人各裹条军毯跑到山坡上的草地上躺着晒太阳。我们把大衣帽子拉到眼睛上,身上暖酥酥的,营地的扩音机正播着懒懒的情调音乐,附近有男孩女孩嬉笑玩闹的声音,此刻我觉得一睁开眼,就会看到迎风招摇的大王椰,橘儿在毛毯下梦呓一般地喃喃道,你看我们像不像在夏威夷的威奇奇海滩上。啊!青春真是无限静好。 下午去南昌街补习。这是平生第一遭,我又刚看过一篇关于补习班内幕的文章,所以在楼梯口直咽了好半天的口水。 一进教室,正在考试中的同学都纷纷抬起头来,此刻真觉得身上的制服好重。我已经晚了几次,他们约是在考上周讲的。蒋老师递了张考卷给我,看看真呆住了,一个个六边形,然后是一堆堆符号,我想约莫是这学期常常听到的赛因扣赛因罢。正糗着,却瞥见蒋老师站定在我跟前,似乎要等着看我表演,我晓得的,穿上这身制服的女孩都当是出手不凡,此刻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夸张地打开书包,拿出铅笔盒,打开,准备好了红笔蓝笔,关上,再找把尺,几张计算纸,是一副准备大显身手的模样,自己都暗自好笑。磨了半天,从考卷头打量到卷尾,再从卷尾回溯到卷首,依然是下不了手,蒋老师也依然站在我跟前,不过这会儿他发话了:“哟,我们的新同学怎么一题都不会呀!”哎呀!君子不以小道试之,君子不以小道试之……念着念着,脸颊还是火辣辣地滚烫起来了。 三个半钟头,却也一点都不觉得长,原来赛因扣赛因也不是个如何了不得的家伙。进补习班的时候,艳阳高照,出来时也一样,只是天候凉得多,马路上将干未干的,约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吧。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呢,但是此刻心中却满满的。 爸爸去清大带这一期的暑期文艺营了,又留妈妈一人独守空闺。吃过晚饭,拿起吉他和妹妹很有默契地先从圣诗唱起,唱完了,两人就捏起嗓子,鬼腔鬼调地吼着热门音乐,让妈妈一人笑倒在沙发上:“讨厌……讨厌……”有时妈妈真像我们的小妹妹。 我爱爸爸妈妈都在时的家,但是我也爱爸爸不在时的家,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男孩儿,一只手顶着家,一只手安顿好家中的事情,再逗妈妈笑,笑得跟爸爸在家时一样的快乐。 我总很喜欢家庭中的老二,不光是因为偏爱《小妇人》书中的老二,乔。而更重要的,老二是个古怪聪明的家伙,他顶会骂人发脾气,但是最护家的也是他,他会在冷冷清清的星期日下午,一人坐在寂静的屋中发誓,我要一辈子守住这个家,我要让家中的每一个人都过得好好的。虽然他也有自怜的时候,世上没有人了解我的用心,世界何其大,但没有我可容身之处。他会哭,然后擦干眼泪,自觉像个悲剧的英雄。 想想去年这时候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戴大草帽骑单车,穿大圆裙跳卡罗索。现在呢?大伙儿一起去士林大吃一顿,动物园逛逛,再走长长的中山北路,看我们的绿枫树,在满天通红的晚霞里。跟姊姊说,她答,你返璞归真了。想了好久好久,真的吗?真的吗? 放学坐欣欣26,车过罗斯福路,又想到小童,奇怪每次经过这儿,总就会想到他,会在路边每一个行人身上找他的影子。可是公馆一过,就什么都没有了。夏天才刚刚开始呀!怎么我却觉得什么都没了呢?是不是因为这个夏天我要只想数学补考,只想考大学,不去梨山帮叔叔摘苹果了。我是最喜欢夏天的,夏天是个叫人纵情的时候,可是乔、猫咪,却愈来愈模糊了,虽然我依然天天在光复楼看见她们,但是总不一样,不一样了。 中午放学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和猫咪走一起。走出光复楼,看到嫩绿的树正在风中哗哗地刷着阳光,我指给猫咪看,猫咪说:“我看过了,这树一年是要落两次叶子的。”猫咪,我多想哭呀!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去注意窗外的世界,我们的树、我们的天空、我们的“往日情怀”窗口,可是转过头去看看你,你还是那种理智冷静得叫人不敢唐突的样子。你发觉我在看你,就扬起睫毛问我:“你……你的补考准备得怎样?”猫咪,不管怎么样,我永远不忘记这时你大大褐色的眼睛曾在阳光中闪过一丝什么,但是我一定守信,我会努力快快长大,可是有时请你们等等我,等等我,在我没能长大前,请待我像个你幼稚可怜的小妹妹,我怕黑,更怕陌生冷然的世界。猫咪。 天阴阴的,起晚了,狠狠心,做个阿尔萨斯的小男童,《最后一课》里那个爱阳光不爱背动静词的逃学男孩。 先背着书包在中山南路上小荡一番,想起早饭还没吃,就荡到店里买面包。找钱的时候,乍一看到橱窗里拿破仑派上映着的自己的黄学号,不禁吓了一大跳,高二冬天的日子好像又回来了。那阵子不知怎么的,常常下意识就爱磨,一早从暖被窝到刷牙洗脸到车站,已经八九点了,怕妈妈知道我逃学,就只好硬着头皮在外头荡。荡荡人也迷糊了,功课不管了不说,别的书也不想看了,家也不回,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街上荡,看到橱窗里自己的影子又恨,可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才好……每天浑噩地活着,我真恨生活!然而看起来我依然活得怡然自得。总得改变一下,总得。 下午一人抱着史努比看传记文学。看着累了,就看电视上做蛋糕,戚风蛋糕,要用很多鸡蛋,只要蛋清不要蛋黄。是那种冷清的下午,我最怕的。 一向讨厌自怜的人,可是最近自己有些这个倾向了,真是叫人不能忍受!常常一人胡想,愈想愈觉着委屈,很多事,然后会哭呢,哭,哭,哭,真不知中了什么邪。 傍晚,带着狗儿们上后山丘上看晚霞,看看却刮起了温吞风,五月天里老催人打瞌睡的温吞风,夏天过了的呀!好不可怕。 愈来愈怕人了,怕和我成天嬉笑如常的人是说我虚伪的人。午夜梦回,怕我生在一个吃人的世界,怎么身边的朋友都不见了呢?真是件荒凉的事! 胃又痛了。趴在床上紧紧地压着,大概是这几天中饭没正经吃,尽吃冰,胃癌怎么好!……也没关系,那会死得跟我亲亲爱爱的拿破仑一样。 晚上正躺在床上睡昏死,宜阳和小瀚来了。“高三”了,大家都无精打采多了。聊聊一晚上,我问起毛毛,听说毛毛也要开始备战了,毛毛也是我们的好朋友,他写得一手松松散散叫人迷惘的好小说,可是读的是一点儿都不像他该读的甲组。 每回四人一淘时,我和他总一国,因为我们俩都是B型,同文同种,理当的。然而我是真喜欢与他一块儿的,人会变得好小好小,五六岁的,两人排排坐在门廊口,我握一朵黄雏菊,着绿色的点点背心裙,毛毛则唱着一首小孩儿歌,刚从妈妈口里学来的。 今天我依然坐在小板凳上,我得微仰些头看他们,灯光里,他们真是伟大。我捧着胃,真要痛死了,死了,软软地死在地上,死在泥土里了。可是,可是他们怎么短短时间就坐得那样高高挺挺的,没等我拍净身上的尘土站起来。我该去哪儿?我该怎么办才好? 临走时候,我送他们到车站。穿一件我最喜欢的红白格格娃娃装,满心肃穆地走着,真觉得风萧萧兮易水寒……我们三人紧紧地打个小拇指勾勾,还用大拇指印了章,三人要好好读书,好好考,谁也不要把头输给谁,下次再见面时,是要联考完以后了,那该是个长长慵懒夏天的开始,可是我真乏了,想不及那么多。 打个大呵欠,泪水朦胧中看着他们上公车,我挥了挥手道再见,回身慢慢走。仰起头,路灯是个七彩炫人的光团,然而这真是一个累人的世界。 今天我们终于要上山看爷爷去了。 我看过爷爷的书,却还没有见过爷爷的人,不过那该是不打紧的。读爷爷的书,只觉得天地都与你平起平坐起来,长江黄河在我的血脉中怦怦地跳,而我又要临风一飞,飞到那高高的天山上,南山烈烈,飘风弗弗,中国啊中国! 华冈的风好大好大,爷爷坚持要送我们到车站。走着走着,天气凉凉干干,山下台北盆地的灯光闪闪烁烁的,我们回身向爷爷挥手道别,爷爷的长袍飘得一天都是,我不禁抽了口气,正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所以除了小三,我要把这句给爷爷。是的,爷爷谈了一个晚上的中国,世界,乃至下一个冰河期,我都要理不过来了,只好哗的一声打开车窗,一股股凉风灌进来,我是一心一意地想乘着大大的风飞起来了,像逍遥游那只大鹏鸟,怒而飞……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八月的天,却像是秋天了,天空宝蓝得干干净净,这种天候原总要让我想到汉唐,想到东坡,总要让我憧憬和一个男孩走在风中走在月亮中。 要补考了,虽然橘儿叮了我一个月,可是我还是迷迷糊糊的没什么概念,考就考罢。 班上只有我和小丽补考,都是数学,这也原是意料中的事,因为每回月考正好都和小丽当邻居,两人可也找到同病相怜的伙伴了。小丽一张短短圆圆的脸,柔柔很女孩的性子,瘦瘦的身子,有人说她是孤芳自赏,也有人说她是空谷幽兰,不管怎么样,我很喜欢她,尤其喜欢小高一时她那种头发乖乖旁分,青青涩涩的模样。小丽爱看小说,文学程度蛮好,每每数学考试堂上,就我们最无聊,转转笔,看看窗外,打个照面,再苦笑一下。 一直不觉得补考是件如何的事,但是今天去考,看别人那种嬉笑作弊的模样,我竟好羞耻地想,自己怎么会,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呢? 考完小丽也很激动地跑来反复地对我说:“我觉得根本不是属于她们这样的!根本不是!”我们快快地离开考场,敬学堂二〇一,我们高一时候的教室,窗外有棵摇啊摇的枫香,在大风雨中。 橘儿和小静在走廊等我,看了她们焦急的神色,只觉得好抱歉,却怎么都找不到话说,心底凉凉的。 “老大昌?”橘儿首先发难,我和小静也不说话。好久没吃老大昌的热牛角面包了,亚森罗苹、布列塔尼半岛……自从去年夏天老大昌面包和公园号的酸梅汤都涨价后,我们就发过誓,再也不去了。真的,那是一种好难过惆怅的感觉,不是指钱的问题,而是,而是就好像你一同以为的好朋友突然不认你了一样。一年了,没想到三个意志一向不坚定的B型鬼居然也熬过来了,还不忘记去年我们发誓时,还开玩笑唱了两句歌“Icantliveiflivingiswithoutyou!Icantliveiflivingiswithoutyou!” 大概是西北雨罢,雨珠大颗大颗的,还隐隐有些雷声,我们三人跑在“总统府”前的大广场上,我不禁哼起了“LaughterintheRain”,贝斯鼓声砰砰地敲到人心里头去了,那是大雨打在夏天芭蕉叶上的声音。小童,小童。雨是愈来愈大,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三人湿淋淋地走在重庆南路上,谁也没说话。四点才出热面包?真鬼它的头!今天真是个叫人沧桑的日子,才一年呀,怎么一切都人事全非了。 老远还没走近那家艺品店,我们就不禁很有默契地笑了笑。重庆南路的木头人,这是我给数学老师取的外号,这家艺品店门口立着一尊木雕像,是一个裸体的非洲女人,特别夸张突出的额头、下巴、胸脯和肚子,构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曲线。数学老师也有个很大很邋遢的肚子,高一才开学时,我们还高兴可以沾数学老师的光等个产假,没想到过了一年半载,她的肚子还是原封不动,虽然如此,她长得还是很好看的,尤其上半身,所以我们最喜欢看她站在讲桌后头的时候,削削的肩,细细的腰身,《红楼梦》中描述宝钗的猿背蜂腰,不过她是最常侧身站着讲课,肚子挺得高高的,腿也弯弯,整个人像一把弓,乔说像是函数抛物线。 每每我们经过这个木头人,总要向她道声老师再见。这会儿也不例外,道过再见后又觉得怅怅然的。木头人教了我们高一高二,现在说分手就分手,怎么好像也没个了结。我想到最近数学堂上同学们引颈看新数学先生的专注模样,不知她们会不会偶尔想念木头人,想念她从来都一丝不苟绝口不提数学课外的事。其实她很年轻,长我们不了几岁,一回我们央她聊些别的事,她红了半天脸,然后讷讷地说她家的佣人又走了,这几天忙得什么似的,小孩也没人带……一时气氛怪怪的,大家不好笑又不好继续闹,也不知怎么就下课了。以后每回我们不想上课闹她聊天时,她总说佣人如何如何,小孩如何如何,我们听着亦安然。高一下学期,一回上课好半天了她才匆匆赶来,我们敬完礼坐下后,她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我的——”“佣人走了。”猫咪接过话,顿时全班哄堂大笑,笑了好久好久。我多爱猫咪,也多爱木头人,虽然偶尔烦起来的时候,我也会喊喊,木头人误我!但是我还是常常想念她的,很多年很多年后,我会想起,在绿园,曾经有个好可爱好可爱的…… 妮娜台风登陆,强烈的,好久没有这种风雨中的温馨感,一家人安安详详地窝在家里,或许晚上还停电点蜡烛。 最近好会做梦,昨天又梦了好多,阿公替我配了四副软性隐形眼镜,可是都跟茶盘一般大,怎么都戴不进眼睛里去。后来有大地震,好可怕,因为台北地下有活动断层。逃得好没命,结果宜阳和小瀚来,正高兴风雨故人来,可是他们竟开口问我有没有船票,要给他们的妻子逃命。梦! 喜欢半天的辅导课,上午很尽兴地上完四堂课,中午大伙儿笑笑闹闹地到学校后头吃竹山地瓜冰,洒很多红红的,聊聊天,大风大太阳中,光复楼中小憩一番,然后看一下午的书,有时还做做数学课义呢。有时一场西北雨后,就会慢慢升起一圈大彩虹,最后横过空中了,这会儿我才知道彩虹本是个大圆圈,另外半圈永远在天那边。我想到宜阳告诉我的话:“一个再大再漂亮的彩虹也没有一颗露珠的饱满完美。”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是宁愿当那人人仰起头都看得见的绚丽彩虹的。 每天黄昏开六点这班47路的都是一个好年轻的司机,我常常坐包厢,有事没事都看他开车,那真是一件叫人肃然的事,我是说,他那种认真郑重的模样,总让我相信他是在做一桩很伟大的事。临下车时,我写了一张小卡片递给他,告诉他,我好喜欢你的敬业精神,但愿你永远快乐。愿天父保守天下每一个可爱的人。 晚上看电视长片《浩劫余生》,讲地球人类文明毁灭后的世界,我常喜欢发奇想或许上一个文明的主宰不是人类,而是现在某种普通的动物,所以我们苦苦地找寻百万年前的人骨头,想从其中发现些什么是没什么用的,有时想得头脑都昏昏的了。不过无论怎么样,我都爱翻开《创世记》。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神说,诸水之间要有…… 橘儿、卡洛现在好用功,不能落人呀!一起加油,看邓读得很快乐,替她高兴,倒是猫咪,成天都颓丧得很,不过不替她担心,她有天父。 下午去补习,蒋老师今天说了好多,禅。我真是很喜欢听他说话,很多说法对我来说都很新鲜,虽然其中有些不免偏激,却是无论如何,又多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人。 晚上看试片,《故梦》,法国片,每一个取景都像浪漫派油画的味道,可惜整部片子有些文胜于质。不过也许我们这一代的孩子都太早熟了,这该是个让人浪漫不已的年龄,我们却对任何事都要来反讽一番,甚至有些最真实的东西。我最喜欢片子的结尾,深秋的庭院,孩童们欢娱的笑闹声,真是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栏杆。有一点感想,美到了极点时,总带有一份无常的可怕。 临睡前躺在床上看陈星吟的《花谢叶犹青》,想到猫咪,想到乔,然后很多很多。月光又睡在我的脚头了。 发觉我这个班长做得糊涂又糟糕,暑期辅导都过了一半,我还没带头弄复习考,数学老师给的讲义解答一张也没贴,乱七八糟的都没个下落了。我想到德意志,在那个国度,B型人是不能当到军官以上的,我们是否也该来效法一番,B型人不能做班长,也不能当风纪股长,因为脸软。我看活该B型只有当康乐或体育股长一途了。 班上酝酿要换英文老师已经很久了,其实英文老师很不错,学问不说,教学态度是难得的热忱又认真,他是不久前才由成功高中调来的,开口闭口总是贵校贵校,自尊心总又强得很,有些附中男孩的味儿,偏偏我们班又特别皮,有阵疯起来打桥牌,就上课也在下头onespadetwoheart地玩不完,弄得他红着脸,一人闷声不响地气着。可是或许他的教法适合平时,而不是联考当前的战时,所以同学也只得狠下心要求换老师了,好可惜,人说好青年都被联考给压死了,殊不知好老师又何尝不是呢? 今天跟平班的班长去见校长,关于换英文老师的事。平班班长郑是学校班联会主席,很能干的一个人,她同校长说起话来就像跟朋友聊天一样的能侃侃自如,我却觉得很紧张,,能主持这样一个大学校的人,毕竟还有她自己一种威严的。我记得一次结业典礼上,大家正兴奋得闹得不可开交,校长突然对着麦克风吼道:“你们怎么这样不守妇道!”顿时大家都愣住了。这会儿我才明白再爱孩子的父母也有骂道:“怎么教养出你这么一个畜生!”的时候。 校长没答应,我和郑出得门来,她也不沮丧,只是转个眼睛又生一计,叫两班同学回家找各个家长写同意书再盖章。但是班上不少同学反对,认为这样做又太绝,尤其是邓,我知道她一向喜欢英文老师。后来又有建议找汪汪的父亲去同校长谈,她父亲是汪敬熙,噢,这样的啊……也搞不清结局如何,总之,老师是换成了,然而我总记得英文老师上最后一堂课时的神情,第一次看他坐着上课,拿着课本念几句,看看窗外,脸一红,讲些语无伦次的话,像喝醉了一样,弄得大家好害怕。他原不是这样的呀!他也不能这样呀! 教我们的四个男老师,国文和历史先生是又高又壮,英文和化学老师则是短小精悍,我和邓替他们两人取了个外号,豆儿。爸爸的山东乡话形容人能干,这人能得像个豆儿。 “豆儿来了!”小鬼的位子在靠走廊的窗边,她总替吵闹成一团的我们把风。“英文豆还是化学豆?”然后死党笑得东倒西歪。那样的日子里,快乐真是没个完。社会组读化学,真也是乐趣无穷,小考时候,“老师,要不要抄题?”“要!”“工本费呢?”“三十分!”一回做化学习题,化学老师人在台上讲乏了,忽然兴起叫同学上台写,结果也驴,那同学兴致一来,写得满黑板不可收拾。化学豆儿抚着下巴,面色凝重点着头,指着黑板上千奇百怪的式子道:“嗯……这其中有很深的含义。” 我尤其喜欢英文豆儿和化学豆儿的雄姿英发,看了他们,才明白为什么古来英雄伟人总是矮个子的多。 下午正一人留在教室读英文,别班的拿了一张我们班上手续还没办全的减免学杂费申请单,还差家长盖章,看看,是邓的,我就替她收下了。我知道邓的父亲是在消防部门做事,就顶着太阳跑去找邓的父亲了。 我一直很怕邓,不光是因为她是严肃的O型,而是她比猫咪对我的要求还严,我偷看过她写心事的小记事本,回家寒心了一晚上,她把我看得竟比一个最最浅薄的伪君子还不如。可是日子过着,我还是喜欢她,她有一对睫毛长长,黑黑濛濛,长长飞飞的漂亮眼睛,我每每总央她把眼镜摘下来,“邓,人家要看你的狐狸眼睛”。她总是捂着脸笑,跺着脚躲我,这种时候我一点都不怕她。可是对我最有信心的也是她,有时天一阴,我就忍不住要胡言乱语,担心国家,担心自己前途,担心数学,邓却是静静在一旁也不多话:“不会这样的,你一定行的。”记忆中,只有姊姊对我一直有这样执著的信心。 到消防总局时,邓的父亲才刚从消防车下来,一头脸的汗水。我一直很喜欢邓的父亲,他那种正直和中国人有了家室后的严肃老成,常会让我想到爸爸口中海那边的爷爷、大伯父、二伯父。记得高一刚跟邓认识时,我问到她父亲是做什么的时,她迟疑了一下:“警察。”“真的啊!那他办案子吗?”邓也不说话。后来偷看到她记事本上的交战,她讲到一次远远看到市郊的火烧山林,她想到爸爸又在做着好危险的事,字里行间,她是那么热爱和崇拜她的父亲,可是也不知为什么她又老没法开口跟同学说爸爸的职业。合上本子后,我也难过了好久,想到我一向最怕成长途中时时发现爸妈的大人也是有很多不大人的地方,我总好喜欢孩提时候对爸妈那种绵绵完全的孺慕,就像对天父一样,我永远不希望有发现他们跟我们一样也同样是人的时候,所以我一直不要长大。 回到学校,已经四点多了,看看书,吹吹风,看窗外的枫香的绿又深一层,想,夏天要过啦,但是却不懊悔,因为这个夏天好满好满,不知道是因着什么。我又好想写那篇一直想着的小说,起头一句一定是这样,“那年夏天,我才恋爱……” 是个大假日,橘儿带了照相机,中午我们就在学校附近的“势力范围”内照了些相,很有些离别的味道了。法院前是非照不可,因为这儿是我们常“调戏”男孩儿的地方,常常放学有一两个建中男孩孤零零地经过这里,我们见了总是齐声大唱《飘零的落花》。不记得是哪个男孩说过,女孩一多什么事都做得出。然后“总统府”、新公园、公园号……死党好久没有这样笑笑闹闹地乱逛了。 下午班师到士林,大吃一顿不说,晃晃荡荡回得台北后,又想杀到公馆去,我和小静想再看一次东南亚的《坦克大决战》。〇南车上,看到一个建中男孩的侧面,眼睛眨呀眨地看电影广告,我忽然想笑,想到女孩子一多什么事都做得出。每每上下学的公车上,总见一两个女孩特别天真无邪地在看着电影广告,大大亮亮不戴眼镜的眼睛,她们原是要叫男孩欣赏的花儿。啊!我的十五岁。 男孩脸一偏,竟是毛毛。打了招呼,两人糗糗地聊了聊,他说:“听说你和他们诀别了。”毛毛说的是小瀚和宜阳。——车过罗斯福路,木棉花只剩下绿叶子了。 数学老师说,开学典礼那天要考数学,考这整个暑假讲的。这次大家似乎都颇有兴头,毕竟是高三的第一个战役呀。我也想趁这两天来好好读读,看看自己是否到底还是有几粒数学细胞。碰到和差化积,积化和差的公式,这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这次算是素面相见,背着背着,想到扣赛因是个B型鬼,任性又邋遢,尽着制造烂摊子给赛因收,因为赛因是A型,活该生来就拿扣赛因没法儿的。我跟橘儿这般说,橘儿道:“你瞎说点什么!”这句是从张爱玲的《桂花蒸阿小悲秋》中学来的嗔人话,煞好听的,可以想见的吴侬软语。我和橘儿两人都笑了。 晚上接到阿贵的电话,说好明天八刚要去金山露营。阿贵是我从小学到国中的又好又老的朋友,包括我们两个在内的八刚则是国中一起打垒球时的好伙伴。每当五月天的时候,我总会想到那段苦练垒球争学校代表队的日子。傍晚时,球场边总有浓得发甜的七里香。空气是燥燥热热得让人迷醉。投手六合一宣布收工后,大伙儿就拎起球棒和一身的汗臭和太阳味,高声唱着歌地走。夕阳把我们八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到天边了。我们并肩大步走着,像一群盖世英雄豪杰,影子最长的是李珍,她有着要命的长手长脚长个子。她守一垒,神得很,我们一接着打击出来的球只要闭着眼狠狠地约略往一垒掷去就没错。影子最小的是守游击最会扮车子脸的阿短。走过训导处旁的小花坛,总不忘记冒险地摘几朵风铃花,吸一吸淡淡甜甜的花蜜,那真是全天下最棒的东西。街上的小冰店,是我们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地方。Simy跟我聊文学,阿贵和我谈理想,六合则跟我说些有颜色的笑话,阿潘只会瞪着大眼睛笑,她是个顶漂亮的女孩儿,老马会很老成地告诉我些人情世故,李珍则不说话,只是揉揉我的头,撇着薄薄的嘴笑,那真是一个世上感情用得最奢侈的日子。 有人交朋友可以一段日子里有一种朋友,清清爽爽的,却不冷情,我却没办法,总是牵扯不完,罪过还是在我,因为总要我的每一个朋友跟我一起成长,我硬要他们的生活方式跟我理想的一样,可是我总忘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每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路。日后一旦我发觉朋友跟我的生活方式不同,我会好伤心,躲在床上想我过去的一切都已云消雾散了,真个人生如梦。 高一时,碰到小四一群人,我开始努力地学院派起来,相形之下,八刚真叫我要叹声扶不起的阿斗。汉高祖帝国成后杀功臣,最基本原因该是受不得当初跟他一起中原逐鹿的大老粗们,在他坐在御座上后还是大哥二哥麻子哥的没个收检。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也只有面对面站在八刚跟前时,我会有好强的自卑感,我羞于开口说卡缪、沙特、卡夫卡,说不出因为什么,冥冥中总有些我很不如她们了,总有一些,可是我还是喜欢见她们,尤其在八月末阳光的海滩上。八刚是我的根,跟她们一块儿时,我总想起当我是个小女孩的时候…… 我喜欢夏天的金山,让人想到南太平洋的一些慵懒的岛屿,太阳把人晒得又红又懒。夜晚时候,尤其我们的帐篷边有几个侨生在玩吉他,其中一人还曾经在雅加达的Bar弹过十年,我和六合轮番上阵,但是我更喜欢趴在沙上听她唱,她有一极似黑人的身段和嗓子,个子高高瘦瘦却又蛇一样的圆滑,嗓子也是又亮又野,唱道:“Yesterdayisdeadandgoneandtomorrowisoutofsight……Anditssadtobealone.Helpmemakeitthroughthenight!”吉他声琮琮,火光在她脸上跳得红艳艳的,我相信自己现在也是很漂亮的。海风又柔又暖,远处哗哗哗的也不知道是松涛还是海浪。 我忽然想到高一时,邓叫我的外号,黄毛丫头,多半也不是因为我的头黄燥燥的没个样。邓常说:“你最该叫丫头的。丫头。”那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然而那时我是真相信她是喜欢我的。黄毛丫头,丫头,丫头!我的邓。 明天,明天回得家后,我一定不对灰灰的台北市发牢骚,像半年前从中横刚回来下火车时一样:“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也不记得是不是板桥的诗句,总之,我要过一个好好好好的日子,让邓再叫我一声:“丫头。” 晚安了,天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