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上讣告后上天堂第二章 讣告作者的守灵大会_先上讣告后上天堂第二章 讣告作者的守灵大会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查字典图书网
当前位置: 查字典 > 图书网 > 散文 > 先上讣告后上天堂 > 第二章 讣告作者的守灵大会

先上讣告后上天堂——第二章 讣告作者的守灵大会

讣告都是谁写的?   他们有许多绰号:死亡博士、死亡天使、死亡老太。这些绰号虽然有趣,但你无法通过绰号认出他们。比如那些外号“死亡博士”的讣告作者吧(顶着这个绰号的人相当多),他们并没有身穿黑袍,扛着杀人的大草叉。那位被称作“死亡老太”的也没在脸上文着泪痕。有个作者的外号叫“黑车”,所谓“黑车”,指的是收殓、埋葬死者时拉尸首的车子。一听这个外号,大家必定以为此人的尊容准像个食尸鬼。可这位希瑟•伦达(即“黑车”)偏偏是个可爱、愉快的女士,长得像替户外用品打广告的模特儿。她为《奇尔卡特山谷新闻报》撰写讣告,文笔平实但鲜活生动,丧主从老嬉皮士到特林吉特印第安土著,都是在阿拉斯加州海恩斯土生土长、终老于斯的人。她跟谁都谈得起来,她出版的书就叫《如果你在这里生活,我会知道你的名字》。她告诉我说:“在我们这个镇子,只要有丧事,大家都会帮一把。你知道,送一锅菜,帮忙安排操持,或者在葬礼上弹钢琴什么的。我呢,我帮着写文章。”她那些讣告也相当于给死者亲属送一份菜去,都是朋友邻居嘛。只要听说有谁去世,她就会跳上自行车,或者冒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过去,采访死者家人——都是她的邻居和朋友。   但伦达只是个特例。绝大多数讣告作者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写作对象,非要和死者家属或别的什么人谈谈不可时,他们会打电话。在电话上谈论死亡要容易一些,眼泪也会少一些。因此,讣告作者都是案头工作者,是报纸和刊物隐形得最彻底的供稿人。他们从来用不着跟别人见面,别人也从来用不着见他们。操这一行营生,电话加电脑足矣。对于大千世界而言,讣告作者只存在于文章下面的署名栏,如果用稿报刊没有标明作者的习惯,连短短的署名栏上都见不到他们的名字。   讣告作者是看不见的隐形人,所写的是不复存在的人物。如果他们干的是为报刊提前撰写讣告的活儿,又死在他们的写作对象之前,他们就会成为撰写不复存在的人物的不复存在的人物。真是份见鬼的工作。   我把我打算去哪儿告诉了我的朋友们,结果他们捧腹大笑。我要去参加第六届杰出讣告作者国际大会。听上去是有点儿冒傻气,但一伙写讣告的,除了这种场合,你让他们上哪儿显形现身呢?会议在新墨西哥州拉斯维加斯1举行,这是个相当萧条的城市,到处是阴沉沉的待售地产。我在一家老旧的饭店找到了自己的同行。饭店位于一个破破烂烂的广场一角。该广场颇有历史意义,是过去绞死罪犯的地方。广场饭店经过翻修,倒还算体面。砖墙、雕饰窗框,很像拍摄仿西部片的老片场,只是门口没有拴着马匹,却停了一辆灵车(这是两位与会者的座驾,一对儿璧人,都是讣迷,从尤马市一路开车来的)。风吹着纸团,滚过缺了水泥、露出块块泥土的地面,滚过饭店露台,滚进绕着广场兜来兜去的摩托车轮下。车手们都是当地人,刺着文身,不戴头盔。讣告作者国际大会的主办人坐在吧台边上,手边摆着冰镇果汁朗姆酒,透过漂亮的厚玻璃窗望着那些大兜圈子、轰鸣不已的摩托,干巴巴地说:“你知道大夫们管这些人叫什么,对吧?器官捐献者。”   大会主办人名叫卡罗琳•吉尔伯特,六十三岁,在达拉斯从事公共政策咨询业务。她不是专门写讣告的,只是偶尔替朋友和家人客串几段。她也不要求非得是讣告作者才能加人这个国际讣告作者协会,只要喜欢读讣告,你就可以入会。这个协会及其年会源自她的一群朋友,这些人每隔一段时间便在达拉斯一家名叫山姆酒吧的地方碰头(山姆酒吧已经关张了,现在的聚会地点是西维酒吧)。“我们把这个聚会比作多萝西•帕克1的沙龙,只不过话题总会绕到‘读没读过今天的讣告’上。”从前当过英文教师的吉尔伯特订了好些份报纸,包括老家的几份。她对讣告特别热衷。每一份讣告都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哪怕你认识讣告的主角,也会从中发现以前所不了解的另一面。她的阅读面越来越宽,花样百出、技法繁多的各类讣告让她大开眼界。也许是受了她的影响,一个参加聚会的朋友建议吉尔伯特组织一次讣告作者大会。“我组织过律师会议、房地产经纪人会议。嘿,能想起的每一个社会团体,我都组织过会议。这是个挑战,我应下了。主办讣告作者大会就是这么来的,我接下的是一个挑战。”   她把它称作第一届杰出讣告作者大会,这个名字有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但开玩笑归开玩笑,吉尔伯特办起事来是很认真的。她向她崇拜的许多职业作者和编辑发去了邀请,请他们出席并讲话。没有出场费,也许永远不会有人拿到什么出场费,可她到底还是把会议办起来了,而他们也当真来了。头一年是在得克萨斯的阿切尔市,她有二十个与会者,来自得州本地的报社,从《圣安东尼奥明灯快报》到《休斯顿纪事报》。到了第三年,她把会议主办地点挪到了拉斯维加斯,她在这儿有个朋友,重新装修了这家颇有情调的饭店。单从一件事就能看出她的成功:她能多次从英国和澳大利亚拉来客人,让他们自费来到这个连机场都没有的新墨西哥小城。   大会登记时我数了数人头。与会者共有五十名,讣告作者占了一半。我想,这也许是全世界范围内讣告作者最集中的场合了,如此密集,恐怕人类历史上闻所未闻。这种想法既刺激又吓人。我们这是在挑衅命运呀。如果有谁在这个时刻意外身亡,比如戴安娜王妃1那样的人物,那可如何是好?所有讣告作者都陷在新墨西哥州这片荒地上了!还有,万一发生什么失火、地震之类的天灾,把这伙人来了个一网打尽?失控摩托冲进饭店酒吧,数十名讣告作者不幸罹难……看了这样的消息,世人肯定弄不清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全球记者都会想方设法从这一众多讣告作者遇难事件中弄出点名堂来,我能想象他们抓耳挠腮、绞尽脑汁的模样:报道一群讣告作者的死亡,用哪个集合名词才合适?席卷讣告作者的瘟疫?讣告作者的葬礼?   随着文学和民间艺术在英语世界的兴盛,讣告也兴旺发达起来。会议头一晚饭店大厅里的各种口音就是证明:有慢吞吞的南方腔、没有起伏的加拿大元音,还有来自不列颠的英国口音。去年,几个劲头十足的澳大利亚人把会议闹腾得热火朝天,他们今年没来,让喜欢派对的人大失所望。讣告作者和读者在砖砌墙裙的会议室里挤来挤去,溢到酒吧,拥抱老朋友,低头细看别人胸前的姓名牌,寻找在讣告署名栏看熟了的名字。   来自英国分舵的人物中,安德鲁-麦凯是最抢眼的。他头戴上次来开会时专门买的黑色牛仔大帽子,嘴角叼着手卷香烟,身后随时飘着缕缕青烟,对别人写的讣告滚瓜烂熟,张口便能引用其中的隽语。他为《每日电讯报》撰写编辑的讣告妙趣横生、极受欢迎,这次好不容易才抽出一点时间,匆匆赶到广场饭店大厅。无论是文章麦凯还是真人麦凯,此君永远是精力充沛、乐死人不偿命的同义词。(比如,“S先生并没有死,对于我们的错误所造成的种种不便之处,在此谨表歉意”。)他的存在总是伴随着(这是我们的衷心希望)高高举起的一品脱富含酒精的玩意儿。   1986年,在麦凯只有十五岁时,第一股实话实说的讣告新风吹进伦敦。从那时起,一代又一代精力与勇气兼备的《电讯报》编辑让这种形式的讣告成了传统,传承到了麦凯手中。追本溯源,开风气者是《电讯报》讣闻版之父休•马辛伯格。下面就是他推出的一道盛宴,能把人看得目瞪口呆。   第三任莫尼班爵士日前于马尼拉逝世,享年五十五岁。该爵士以其人品及生平所为,给贵族血缘论的抨击者提供了丰富的弹药。   爵士生前所从事的主要职业如下:手鼓鼓师、信心满满的骗子、妓院老板、毒品走私犯、警方线人……   麦凯身为苏格兰人,又喜欢出风头,自然不会放过与同好分享这种粗犷派讣告的机会。用不着别人催促,他就会主动背诵他最喜爱的开场白:“美国流行歌手小蒂姆日前去世,享年六十二岁。此人生前极擅以可怕的假嗓发音法演绎缠绵伤感的歌曲,更培养出一副恐怖至极的造型,与其嗓音堪称绝配。”接着,麦凯会做个鬼脸,吟出下面的笑料:“你们能想象得到吗?他竟然死在新罕布什尔的四弦琴演奏节上!”一个麦凯,还有他的一位同胞、来自巴思郡的讣告自由撰稿人蒂姆•布拉摩尔,这两位永远笑料不断,好玩的讣告记了一肚子。(“减肥医师阿特金斯大夫1,曾帮助过数量众多的女士,同时沉重打击了她们丈夫、情人的生活,不幸在结冰的人行道上滑了一跤,就此一命呜呼,再也爬不起来。为什么爬不起来?因为他体重三百磅!”)吉尔伯特管他们叫“那两个孩子”,虽然没有正式任命,但活跃大会气氛的工作都由他们负责。这两人高高兴兴地自称“枪手”,坐在酒吧里,和遍体文身的摩托车手还有一支乐队纵酒高歌,拿几个本地人拴在广场演出台边的一匹马大开玩笑。一个很晚没睡的作者亲眼看到麦凯拿着一个四十盎司的酒杯,一口气灌下满满一杯龙舌兰酒,然后跌跌撞撞地出门走到演出台边。“我和那匹马来了个长吻,整整十五分钟。”那个作者赌咒发誓,说麦凯真是那么说的。   到了那一天,给他写的讣告准保好看极了。   亲吻马匹、躲避摩托车,一晚上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讣迷们团团围坐在会议室的长桌边,有意无意地分成了一个个小组。卡罗琳•吉尔伯特开始点出事先安排好的发言者,让他们依次对大家讲话。似乎一半与会者都有发言任务。《费城问讯报》文雅端庄的首席讣告作者盖尔•罗兰•西姆斯谈的是一种新潮流:人们开始自己给自己写讣告。她要大家举手,看我们中间有多少人为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早早作了安排。“你们为什么还没写好自己的讣告?”她责备地说。   会议开始以后,我发现只要有讣告作者开始讲话,我的注意力便会自动集中过去。讣告这个融合了文学、黑色幽默和痛苦的东西彻底抓住了我。不只是我一个人,看看会议室里,人人脸上都是全神贯注的表情。一年以后,我听说马辛伯格说过这样一段话,形容他和《电讯报》的同事们坐在电脑边、群策群力写那种剽悍劲儿十足的讣告的时刻:“这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光。大家围着电脑,就像一群巫师围着烹煮魔药的大锅。只要有人往锅里新扔进一颗螈蝾眼珠、癞蛤蟆爪子,人群中就会响起七嘴八舌的赞许声。”我知道他说的那种感觉。   只要提到理查德•皮尔逊这个名字,吉尔伯特便会手抚前胸,声音轻了许多。其他人也会流露出同样的尊敬神情。不久以前,我还不属于这个圈子,所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暗暗好奇.这个皮尔逊究竟是何许人也?我期待着答案,直到看到了《华盛顿邮报》那位年轻的讣告作者亚当•伯恩斯坦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颂扬他的导师、长期担任《邮报》讣闻版编辑的皮尔逊。就在前一年,五十四岁的皮尔逊去世了。他是个愤嫉疾俗的人,加上身体一直不好,所以从来不愿出门旅行——除了参加讣告作者大会。有了他,剪报收藏迷乱七八糟的藏品就有了存在的正当理由,聚在酒吧里打赌的作家们也有了仲裁人。这个人既是深受各方面器重的职业行家,本身也非常有个性。他曾把牛仔骑手和他们的坐骑列了一份详尽的清单,放在书桌抽屉里,随时给美联社电讯编辑写信,更正他们写错了的马匹名字。当有人抱怨这一天讣闻版没什么精彩内容时,皮尔逊便会耸耸肩,说:“给我派活儿的责任编辑是上帝。”这句话已经成了无数讣告作者的座右铭,被挂在他们工作的小隔间里。他给辞世的外交官、各国领袖写的文章内容翔实、人物鲜明。皮尔逊激赏伦敦风格的讣告,也喜欢在自己的作品中来个笔锋一转,发一记怪招。他写的最后一份讣告的传主是伊迪•阿明,残暴的乌干达独裁者。文章以阿明跟被他杀害的人的脑袋闲聊结束。大笔一挥,便成就了一篇杰作。   我在大厅里赶上了伯恩斯坦。他非常热心,跟个大孩子似的。我满以为写讣告是这小伙子的头一份工作,结果发现他已经二十九了,《邮报》是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三站。他是个瘦高个儿,戴眼镜,长了个很大的喉结。小伙子喜欢喝马提尼,爱听爵士乐(他的偶像是阿蒂•萧1),对出色的讣告作家肃然起敬。我问他怎么会干上这一行,他顺口吟出了描写那位号手的名句:“打着漂亮褶子的是窄口肥腿短大衣,高高挽起的是袖筒,一道道的是长条纹,台上定调子的是布吉伍吉1,台下疯魔的是1940。”我记得这几句,出自已故的《纽约时报》作家小罗伯特•麦克吉•托马斯之手,是阿蒂•萧讣告的开头部分。伯恩斯坦的母亲把这份讣告剪了下来,寄给正在贝克斯菲尔德一家报纸打暑期零工的儿子。“我脑子里当场嗡的一声,”他说,“我从来不知道一篇文章能写得这么有意思。不光是讣告,我说的是所有文章。”它启发了他。于是,他自告奋勇,为贝克斯菲尔德油田一个名叫博登的工人撰写讣告。他了解到这人有个外号,叫“白鞋子博登”,因为他在油田里走一趟以后,鞋上连一点泥星都没有。伯恩斯坦用了“调笑的笔法,反响好极了。我当时就想,说不定我的未来就在这种过去时态的文章里”。   《邮报》是讣告编撰人员较多的报纸之一,它的讣闻版有新闻式讣告,还有配搭照片、花里胡哨的身故告示,后者是死者家属出钱刊登的。除此之外,《邮报》每周都会推出一版大特写式的讣告专栏,称为《本地生活》。这个版面有很高声望。可问题在于,荣耀永远属于记者,而不是讣告作者。哪怕记者报道的是白宫新来的打杂的,而讣告作者笔下宣告的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情况也不会有丝毫变化。“就算这样,我还是喜欢讣告。这可真是说不清,相当于无条件的爱吧,真的。”伯恩斯坦说。但在这里,他找到了同志。   他的同志们绝大多数五十来岁,这是对讣告最有激情的年龄。到了这个岁数,经验丰富的记者们也常常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讣闻版。你可以把他们想象成教社会学的高中老师,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只是不像当老师的那么好卖弄。无论是做人还是写文章,他们通常不喜欢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但他们的文章中却点缀着足以充当当代历史写照的生动故事,文笔转折常常出人意表。这里有的作者给只有一处红绿灯的小镇上的小报写文章,也有的为《旧金山纪事报》这样的大报撰稿;有的人写出的讣告让人捧腹不已,也有的一下笔就是催泪弹。   那天下午发言的是一个让读者心碎型的作者,她向大家散发了她写的一个系列报道。为了拓展讣告这一文体的领域,她跟踪报道了一个身患肝癌、奄奄一息的四十五岁妇女。长达几个月时间里,她以这个女人及其家庭为主角,写出了好几篇文章。我看了看这些文章的标题:单纯的快乐一去不复返。告诉孩子们。“我的天使”。与病魔搏斗。我不忍让她离去。临近终点的生命。妈妈被癌症打败了。没有她的生活。勇敢面对没有妈妈的第一个圣诞节。死亡最终到来时,读者们恸哭失声,让人心碎的信件洪水般涌进报社。这个系列报道赢得了一个新闻俱乐部颁发的奖项。有了这样的反响,我还能说什么呢?可是,想想那个可怜的女人吧:被讣告作者紧紧盯住不放,被一篇篇陈词滥调反复敲打。太可怕了。我看了看会议室,发现很有些人跟我一样坐立不安,相当不自在。我产生了一种感觉:讣告这个世界有一条分界线,一边是把讣告当成新闻写的作者,他们只跟硬邦邦的事实打交道,下笔直截了当,涉及公众人物时采取一种疏离的姿态;分界线另一边的作者写的是普通男女,他们的文章更接近个人,更富于情感。   我真想让这两派作者比划比划,来一场介于辩论与抨击之间的交锋。两边各出一位选手,大干一场。哪边会比较有看头?最好一方派出那位心怀善意、报道流落加州马林县的老嬉皮士之死的前任社工;另一方出马的是那位冷峻无情、专门在《英国医学学报》上替著名医生写讣告的英国女人。前者是《莱斯角之光报》的讣告作者娜肯•布拉德利,她发起了一场讨论:报道死亡对作者的情感有何影响? “这种工作让你们难过吗?”她想搜集作者们与死者亲属谈话时情难自禁、难以自拔的故事。娜肯•布拉德利为人亲切、感情丰富,描述某些死者悲惨的人生故事让她十分痛苦,但她仍在从事这份工作。而那位一身厚皮、百毒不侵的英国人名叫卡罗琳•里奇蒙,戴一副大大的红色眼镜,两个镜片拼出一个“Look”1。她身患两种淋巴瘤,开玩笑说自己是个“淋巴瘤爱好者”。治疗过程“疼得要了老命”,于是她觉得给那些当医生的写下尖酸刻薄的讣告过瘾极了,是报仇雪恨。布拉德利和里奇蒙代表讣告世界的两极同情哀怜与铁笔公断,本乡本土与国际舞台。尽管在现实生活中她们处得很好(就我所知,这两人是好朋友),但我总想象着她们俩争斗不休,用最能代表各自特点的文句向对方猛攻的情景。一个这样说:“他喜欢喝酒,喝醉后的样子真是甜极了。”这是张开双臂,把对方逼得死死的。“他是个浑身上下浸透毒蛇油脂的生意人!”另一个那样答,振臂将敌手甩到绳圈上。   但这样的交锋仅限于口头,没有当真动粗的。两天时间里,我们文文静静地坐在新墨西哥州的一间会议室内,黄色、紫色和绿色的条条杠杠所构成的野兽派画作从上方俯视着我们。(画家们称之为“视觉形式的讣告”。)发言的除了职业作者之外,热情洋溢的讣迷们也常常会主动站起来。一位朗诵一则乔治亚州小镇报纸上的讣告,滑稽极了,充满乡土风味;另一位给大家散发一份四千年前一位埃及法老的讣告。这些插曲就像大餐之间端上桌来的面包,颇有洁净口腔之效。作者们听得很认真。说到底,这些人就是他们的读者呀。《老实人报》的艾伦娜•巴拉尼克说得好,参加大会的讣迷们让作者“有种摇滚明星的感觉”。   对那些起得够早、又能弄到乡下小报的人来说,昨天,也就是六月五号的讣告相当不错,但还是比不上艾波塔•马丁的辞世新闻。艾波塔•马丁是最后一位南方邦联战士的遗孀,死于一周前的阵亡将士纪念日。美国和英国的各家报纸纷纷发表文章,向她致敬。马丁女士芳龄二十一岁时嫁给了一个八十一岁的老头子,目的是从中获取好处。丈夫死后,她改嫁了他的孙子。马丁女士的故事引出了许多续篇:好些以前不为人所知的南方邦联军遗孀挣扎到光天化日之下,愤愤地告诉世人:不对,她们才是最后的南方军血脉。   很明显,夸大甚至干脆是伪造的军旅生涯构成了讣告作者的大麻烦。特鲁迪•哈恩在大会上的发言就叫:“爸爸在巴顿手下打过仗——这是真的吗?”这个发言非常受欢迎。为了增强视觉效果,这位《明尼阿波利斯星报》的讣告作者还披上了一件越战时期的作战服,上面勋章挂得满满的。历史走到今天,每一天都会有上千位二战老兵逝世。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讣告作者们正将最后一批老兵送出人生剧场。所以,从事这份工作,熟知军事知识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哈恩本人是越战时期的反战示威者,却发现自己很喜欢报道老兵、阵亡士兵和战俘的故事。她把假期都花在军事博物馆和纪念碑上了,其热情很有传染性。   “这是参战人员证章一挂颠倒了。这些是士官纹章,还是挂颠倒了。”哈恩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她向大家推荐大部头巨著《军装与徽章的外观与穿着佩戴》,人人必备之物。“这是橡叶徽章,戴反了。这是杰出服役勋章,只有像艾森豪威尔和巴顿这样的人在服役结束时才会获颁。而这条勋带,只是德比赛马冠军的标志。无论什么人都能在因特网上买到这些勋章、勋标,随便哪种都买得到。”   下一位发言者告诉我们,网上到处是讣迷的小圈子。阿米丽亚•罗斯那不是讣告作者,她从事的是广告文案撰写,但她每天都要花好几个钟头在网上一个讣告新闻组里发帖子。她自称讣告疯子,但看上去完全是个正正常常的犹太母亲(她也确实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犹太母亲)。她说,她每天都要阅读世界各地的讣告,把她最喜欢的贴上google的新闻组,alt.obituaries。她尤其喜欢英国报纸,和许多与会者一样,觉得伦敦报纸上刊载的讣告才是上上之选,精华中的精华。有些时候,她能一天发布十好几份讣告,从各个网站和数据库里拷贝、粘贴。“只是个嗜好,但却是非常、非常、非常深的嗜好。”她说。   罗斯那向我们描述了alt.obituaries的基本生态。“在那里,有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神圣不可侵犯的呢?”她用反诘句式对在座者说,“没有!当然没有!”去年,这个新闻组的成员花了整整四十八小时,讨论直播自己自杀过程的人。他们特别喜欢全程追踪那种连续式的讣告,只要有讣告作者开始盯上某个濒于死亡的名人,他们就会紧追不舍,话题可以从名人本身一直蔓延到艾美奖和奥斯卡奖应该向哪位名人致敬。除此之外,他们还跟踪八卦消息。“我们知道谁得了重病,谁马上就要死了。比如《盖里甘的岛》1的演员,谁死了,谁还活着,我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罗斯那向我们描述着这批聚集在alt.obituaries的超级讣迷,与此同时,这个网络新闻组的成员们正忙着转发讣告。丧主之一是弗朗西丝•尚德•基德2,另一位从9.11的劫难中侥幸逃生,却在看完一场音乐会后在麦迪逊广场花园被人打死。   当天发的帖子中还有一份“健康情况观察”。只要有哪个名人进了医院,或者在公开场合脸色苍白,“健康情况观察”便会出笼。这一次,它引用的是一则CNN的报道:“前总统罗纳德•里根健康状况恶化。”白宫一些没有透露姓名的消息来源声称,他们已经被告知:“那一天……很近了。”   讣告作者大会进入了尾声。安德鲁•麦凯以这样一句话结束了他的生猛发言:“我们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大会的最后一个项目是放幻灯,介绍英国巴思郡,下一届讣告作者年会的地点。之后,会议将结束。   准备幻灯片时大家稍稍休息了一会儿。罗斯那去了趟大厅,用放在那里供客人使用的电脑登录alt.obituaries。一起去的还有她的朋友,《纽约太阳报》的讣告撰稿人斯蒂芬•米勒。下面项目的负责人则忙着摆弄那台幻灯机,里面满满地盛着世界另一侧的巴思郡的图片:温泉、鹅卵石铺砌的街道、喝茶的地方等。   突然间一阵骚动,罗斯那和米勒飞跑回来,嘴里高喊着:“停下印刷机!”(这句话出自报业最兴旺发达的时代)。罗斯那五十出头,米勒只比她小十岁,可她们兴奋得像两个小孩子,两颊通红,嘴巴张得大大的。会议室里诸如麦凯这样的机灵鬼当场便猜到了,顿时放声欢呼起来,其他人则像没头苍蝇一样,足足糊涂了半分钟。某个人死了,某个大人物——谁?是谁?里根?   不可能!   没错,正是里根!   “哎哟,老天爷,里根死了!”“不可能!”“正巧赶在讣告作者大会结束的当口?”“这人的时间掐得真够准的!”“绝了,真绝了!”   一个记者笑道:“我该怎么描述这问屋子里的情绪?像充足了电!”我来是想瞧瞧讣告作者们究竟是什么模样的,他们就是这个模样:普普通通,一般人,只不过噩耗传来时会高兴得一蹦老高。   今年的年会原本一直被上次会议的阴影所笼罩,始终被它压下去一头。老有人跟我说:可惜你这次没遇上《洛杉矶时报》的默纳•奥利弗,那可是个人物;或者,去年你在这儿就好了,能见到奈杰尔•斯塔克博士,他在全世界奔波了好些年,为的就是搜集整理讣告史。可是,有了这一例赶得正巧的死亡,这次年会马上摇身一变,成为各次会议的翘楚。   “我当时就有种预感。”罗斯那后来说。“里根的小道消息传了好些日子了。”米勒补充道。   《达拉斯晨报》的图片编辑垂头丧气——陷在这么一个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本来归她管的最大新闻却要在没有她监管的情况下刊载面世。麦凯则发现《邮报》的“那个小伙子”霸占了大厅里唯一一部付费电话。(而他甚至根本用不着跟报馆联系。伯恩斯坦还在念大学时,《邮报》已经替里根备好了讣告。“只想打电话回去问问报社的情况。”他解释说。不过,《满城风雨》这部电影他是看过的,而且一直想学习里面的主人公,在电话边挂上一块牌子,大书“已损坏”三字,以此挫败竞争对手。)麦凯说:“这下子我只好一路跑回我那个该死的房间了。”他一边跑一边抱怨。“现在是伦敦时间晚上十点,那边只有两个人,上窜下跳,跟没了脑袋的母鸡似的。”他的电脑里有一份早已准备就绪的长文,随时可以发出。那些记者准会从里面扒拉材料。“只盼他们下手轻点儿,别扒得太狠。”   斯蒂芬•米勒摇头叹息。他只提前准备了一份讣告,对象不是里根——是教皇! 《太阳报》里又没人替他顶班。   分手的时候就要到了,会议室里群情激昂。满满一屋子作家,想不激昂都不行。卡罗琳•吉尔伯特却回忆起了往事。自创办以来的六年里,年会上发生的浪漫插曲相当多,成就了三对婚姻。她心满意足地宣布:“但死亡事件只有今年这一例。第二届年会时,我们本来以为鲍勃•霍普1会凑巧死掉——可他却挺过来了。”   我们也许没待对地方,但我们永远时刻准备着。讣告作者每天都在期待死亡,而里根呢,在刺杀事件中受过枪击,九十一岁高龄,又有老年痴呆症,多年前就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了。死的时间这么巧,这里面透着一股和谐,有种圆满的感觉。   一部分作者匆忙上路,赶乘圣菲市的班机,其他人聚在酒吧里七嘴八舌。这一天还有一件大事:贝尔蒙特的赛马大会。著名的机灵鬼琼斯2很可能第三次夺冠。(后来我们得知,马会主办者当场宣布了里根的死讯,他以沉痛的语气道:“女士们先生们……”马迷们一听之下差点儿没吓死,还以为机灵鬼琼斯出事了呢。)结果,琼斯输给了一匹名不见经传的马,酒吧里汹涌的肾上腺素也随之退潮。下午五点,我拖着行李走过大厅,大厅里只剩下特鲁迪•哈恩一个人,她正敲打着电脑键盘,浏览里根的第一批讣告。再见了,讣告作者的守灵大会。   从伦敦到多伦多,从纽约到达拉斯,这次年会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当然少不了最后一刻到来的这一起不可思议、但实在是妙不可言的死亡事件。罗斯那把世界各地发表的里根讣告连同年会的事统统贴上了alt.obituaries。《邮报》的“小伙子”也在全国广播电台上做了类似报道。   或多或少,他们发布的消息中都传达了同一层意思:请原谅我们的喜悦,但我们毕竟是干这个的。

展开全文

推荐文章

猜你喜欢

附近的人在看

推荐阅读

拓展阅读

《先上讣告后上天堂》其他试读目录

• 第一章 悠游死亡国度
• 第二章 讣告作者的守灵大会 [当前]
• 第三章 给那一小句起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