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个人，爱你如生命——都要依次变色成朦眬

下班回家的途中，好友打电话给我。秉持她资深记者一贯的 专业口吻，利落地问我：“工作如何？锡安好吗？”她快速更新 自己的生活动态，并简洁地向我说明，为什么打这通电话来。 她正在策划一档新节目，其中有个主题与慈善相关，她立即 想到我，问我是否愿意接受访问，谈谈这些年陪锡安成长的历 程。受宠若惊之余，我还是认为自己适合平面或语音访谈，不怎 么习惯在屏幕上看到自己。所以，我说：“我们名不见经传，也 没多大成就，你还是找别人好了。” 好友马上回答：“怎么会？我都跟我同事说，你一个人照顾 锡安很勇敢，又很上进，现在已经出过两本书，今年还要推出第 三本，人长得也很漂亮，只是遇人不淑……”听着听着，我拿着手机发愣，好友问我：“怎么突然不说话 了？”怔忡间我连忙说刚刚路边有警察，而我没有用耳机，只好 把手机放下。 ****** 书店里，我看见那位曾经采访过我的广播节目主持人推出的 最新作品。 对主持人的名字仍有印象，不是因为采访内容的好与坏，那 只是一个简短又礼貌的问答。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节目开录 前，她对我书写的一些提点。 她说她自己也出过几本书，我的文字让她感动，但有几处结 尾或词句，其实不需要这么滥情。“不过我想，大概是编辑帮你 改的，为了要建立励志风格吧！” 我好奇地问是哪些文章让她有这种感受，电话那头传来翻页 的声音。“譬如这里。”她念了一段给我听，字正腔圆、口齿清 晰，我答：“哦，这一整段是我自己写的。” 我忘了当时的对话如何结束，大概就直接进入录音了。此时我 翻阅她的书，用词精准，断句和语意的堆叠有如她发言的节奏。 站在书局里，我的手心微微冒汗，这么多杰出的作者，这么 多精彩人生的喜怒哀乐，成功的、失败的，成功了又一败涂地的、失败了再绝地逢生的。众声喧哗中，我是何等的平庸，连我呈现我的平庸时，仍然脱不了平庸之人书写自己的平庸笔触。 ****** “但我写的是我鲜血淋漓的人生啊！”我对圆神的专案企划 静怡说。 第一本书是我在博客爬文好几年之后，得以从众多文章中挑 选出来，结集成册。但这一本书，是我边工作边照顾孩子边攒出 时间写的，其中还夹杂着几次家人住院的南北奔波、周末进修与 考试。因此，我交出一篇就算一篇，一切只求在约定期间内完 成。完稿之后我回头读，不得了，怎么每篇都这么Raw，比Lady Gaga的牛肉装更生猛，人家至少还处理过才穿在身上，我的文章 似乎仍渗着血就端出来与人共享。 好不容易把书完成，我却在出版前胆怯了！“不要担心。” 静怡语气坚定，“无论别人怎么说，无论销量如何，我们觉得这 将是一本口碑很好的书啊！”静怡温柔地说，像是在安慰一位披 着白纱、妆容美丽却迟迟不愿踏上红毯的新娘，“亲爱的相信 我，你会幸福快乐的，不会遇人不淑。” ****** 是的，这本书记录的是一个女人遇人不淑之后的生活。 但我仍对婚姻起初的岁月心怀感恩，那段卑微却满足的日 子，让我明白贫贱夫妻不一定百事哀，彼此扶持的同心足以击退 拮据的现实。 书写中最难受的，不是面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而是修改爸 爸为我写的后记。处理家事的过程中，我最担心的就是爸爸，因 为他曾经比任何人都信任对方。他总问我，该如何帮忙？我说， 我自己来就好，你们所有人什么都不必做也不要回应。当我以为 我捍卫了家人，尤其保护了爸爸时，我才在文字中发现情绪看似 平稳的他，竟承受那么多自责与苦楚。 我以为不让爸爸看见我的眼泪就好，却忘了为爸爸拭去他流 下的泪。 当我誊写自己的伤痛，我依然愚顽地相信，即使在不对的时 空里，人依然能够遇见生命中的至爱。只是懂得爱的人，总要面 对与处理已经存在的现实，因为不负责任的行为将亵渎爱。而每 个人都该承担自己所做的决定，是远走高飞还是委曲求全，是否 认还是承认，是在无爱的生活里摆荡还是在思念爱的分分秒秒里 疯狂……悔恨但自由，孤独却平安。 太多太多可以具名与无法言喻的情绪，当我从书页中转身， 才发现再怎么强烈的感受，都已悄然远去。 某个周日下午，我随意翻阅周刊，翻到末页的字谜突然涌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我从不偏好填字游戏，努力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刚回娘家的时候，爸爸看我不怎么说话，总爱拿周刊末页 的字谜问我：“女儿，你觉得这个提示是哪句成语？”我摇摇 头，他逗我，“你想当作家怎么可以对成语不熟？仔细看，这排 直的横的，中间交错的关键词会是哪个？” 淡忘，或许是因为老了、累了，所以不再有那么多力气去感 觉或分析。但我想，更是因为那个拿字谜向女儿讨答案的爸爸、 妈妈的布朗尼蛋糕、姑姑与阿姨的肉粽与肉羹、朋友的问候、姐 妹的拥抱；是读者们的心情分享，从各地寄来的维生素、药膏、 精油、手工香皂、卡片、有声书与乐谱；是儿子即使发作后瘫倒 在我的怀里，我问他鼻子在哪里呢，他还能够举起短短的手指， 往他圆圆的鼻尖点一下。 这么聪明的宝宝从哪里来的啊？妈妈的宝宝好厉害哦！听到 妈妈的昂声称赞，他虽然已经累到全身无力，却努力抬起头找到 我的眼睛，对我笑。 平庸如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我的坚强与勇 敢都是武装，事实上，我常觉得孤单，放弃的念头依然会浮现。 只是当我转眼观看，举目仰望，发现所有的黑暗与遗憾，在那些 充满爱与祝福的光中，都将依次变色成朦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