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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风物——莼鲈盐豉的诱惑——文人与吃

常常有人出题,让我写一点关于中国文人与吃的文字,我想这个题目着实难写。首先是中国文人的概念本身就很难界定,文人或文化人历来不是一种职业,也不是一种文化程度和出身的划分,又有着入仕与不仕、富贵与贫贱、得意与失意的不同境遇。尤其是隋以后的一千多年以来,科举为读书人提供了平等竞争、晋身仕途的机会,文人这一社会群体就变得更为复杂和多样了。其次是口腹之欲人皆有之,文人也是人,焉能例外。我一向认为,文人的口腹之欲没有什么特别的,几乎与普通人别无二致,荤素浓淡,各有所钟,咸酸甜辣,各有所适;至于那些做了大官,掌了大权,穷奢极欲,暴殄天物的恶吃,是历来为人所不齿的。 饮食之道,说来也极为简单,正如《礼记》“人饥而食,渴而饮”那样直白。但是如何食,如何饮,往往又反映了不同的思想和情操。 “君子远庖厨”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历来有着很多不同的解释,甚至成为批判的对象。在三十年前的荒诞年代,曾说“君子远庖厨”是看不起炊事工作,“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追求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现在看来很可笑,可那确是事实。也有人说,“君子远庖厨”是说君子不要沉湎于对饮食的欲望和追求。其实,“君子远庖厨”的意思是说君子最好不要看到肢解牲畜那血淋淋的景象,也就是类似“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的一种回避,大抵不视则不思,不思也就食之安心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应该是指对饮食的恭敬,对生活的认真,对完美的追求,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并不冲突。 说到文人与吃,我们不妨这样认为,文人以食为地,以文为天,饮食同文化融洽,天地相合,才呈现出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于是才有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中国的文人对饮食是认真的,远的不说,北宋的苏东坡和南宋的陆游就是两位大美食家,苏东坡自称老饕,有《老饕赋》、《菜羹赋》这样的名篇,且能身体力行,躬身厨下,于是后来民间就杜撰出什么“东坡肉”之类的菜肴。陆游更是一位精通烹饪的诗人,在他的诗词中,咏叹美味佳肴的就有上百首之多。无论身在吴下还是蜀中,他都能发现许多美食,不但能在厨下操作,就是采买,也要亲自选购,“东门买彘骨,醢酱点橙薤;蒸鸡最知名,美不数鱼鳖”。又如“霜余蔬甲淡中甜,春近录苗嫩不蔹;采掇归来便堪煮,半铢盐酪不须添”。“彘骨”就是猪排骨,从陆游这两首诗中,我们没有看到什么山珍海味,不过是排骨、鸡和春秋两季的时蔬而已,正说明了和普通人一样,文人也过着平常与恬淡的生活,却无不渗透着对生活的挚爱。 清代的大文人朱彝尊和袁枚也都不愧为美食家,之所以称之为美食家,并非仅指他们好吃、懂吃,做到这两点并不难,大抵多数人都能达到。朱、袁两位难得的是在多种著述之外,还为我们留下了《食宪鸿秘》与《随园食单》两部书,其中不但记载了许多令人垂涎的菜肴,还有相当大的篇幅记录了菜肴的技法、佐料的应用和饮食的规制。清代戏剧家李渔也是一位美食家,他最偏爱笋,认为是菜中第一品,主张“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若伴以他物,则食笋的真趣皆无。《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是山东人,一生最爱的是“凉拌绿豆芽”和“五香豆腐干”,曾撰有《煎饼赋》和《饮食章》,他最钟情的也不过是最普通的食品。 清代也有许多文人兼官僚的家中能创造出脍炙人口的特色菜,像山东巡抚丁宝桢家的“宫保鸡丁”,扬州、惠州知府伊秉绶家的“伊府面”,清末潘炳年家的“潘鱼”,吴闺生家的“吴鱼片”,乃至后来谭宗浚、谭青父子创出的“谭家菜”,等等,我想大抵是他们的家厨所制,与其本人不见得有十分密切的关系。文人对于饮食除了烹饪技法、食材搭配、佐料应用、滋味浓淡的要求之外,可能还有一种意境上的追求,比如节令物候,饮馔环境以及文化氛围等。春夏秋冬、风霜雪雨都成为与饮食交融的条件,春季赏花,夏日听雨,重阳登高,隆冬踏雪,佐以当令的饮宴雅集,又会是一种别样情趣的氤氲,这种别样的情趣会长久地浸润在记忆里,弥漫在饮食中,于是才使饮食熏染了浓浓的文化色彩,产生一种挥之不去的眷恋。白居易曾企盼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样一种意境的享受;当代作家柯灵也在写到家乡老酒时有过“在黄昏后漫步到酒楼中去,喝半小樽甜甜的善酿,彼此海阔天空地谈着不经世故的闲话,带了薄醉,踏着悄无人声的一街凉月归去”的渲染。尽管相隔千年,世殊事异,但那种缱绻之情,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记得读过钱玄同先生一些关于什刹海的文字,所写好像是1919年前后什刹海北岸的会贤堂,乘着雨后的阴凉,听着蛙鸣蝉唱,剥着湖中的莲藕,悠然地俯视那一堤垂柳、一畦塘荷,是何等闲适。我想那大约是在会贤堂午餐后的小憩。深秋时分的赏菊食蟹,是文人雅集最好的时令,有菊、有蟹、有酒、有诗,又是何等的惬意。寒冬腊尽围炉炙肉、踏雪寻梅则又是一种气氛,凡是读过《红楼梦》的人,都会对这两次饮宴有着极为深刻的印象,曹雪芹能如此生动地描绘其场景,自然来源于他自己的生活经历,应该说曹雪芹也是位美食家,否则,《红楼梦》中俯拾即是的饮食场面不会如此之贴切和生动。 文人对饮食的钟爱丝毫不因其文学观点和立场而异。正如林语堂所说“吃什么与不吃什么,这完全取决于人们的偏见”。鲁迅对某些事务的认识是有些褊狭的,例如对中医和京剧的态度,但他在饮食方面却还是能较为宽泛地接受。在他的日记中,仅记在北京就餐的餐馆就达六十五家之多,其中还包括了好几家西餐厅和日本料理店。大概鲁迅是不吃羊肉的,我在六十五家餐馆中居然没有发现一家清真馆子。周作人也有许多关于饮食的文字,近年由钟叔河先生辑成《知堂谈吃》。周作人虽与鲁迅在文学观点和生活经历上有所不同,但对待中医、京剧的态度乃至口味方面却极其相似,如出一辙,而对待绍兴特色的饮撰,有比鲁迅更难以割舍的眷爱。至于梁实秋就不同了,《雅舍谈吃》所涉及的饮食范围很宽泛,直到晚年,他还怀念着北京的豆汁儿和小吃,我想这些东西周氏昆仲大抵是不会欣赏的。 文人与吃的神秘色彩则是炒作者赋予的,尤其是餐饮商家,似乎一经文人点评题咏立刻身价倍增。于右任先生是陕西三原人,幼时口味总会有些黄土高坡的味道,倒是后来走遍大江南北,才能不拘一格。于右任先生豪爽热情,从不拒人千里之外,所以不少商家求其题字,从西安的“陈记黄桂稠酒”题到苏州木渎的“石家饭店”,直至台湾的许多餐馆,都有他老人家客居时所留下的墨宝。张大千先生也算一位美食家,家厨都是经过他的提调和排练,才能技艺精致,创出如“大千鱼”、“大千鸡”这样的美味。我曾去过他在台北至善路的“摩耶精舍”,园中有一烤肉亭,亭中有一很大的烤肉炙子,一侧的架子上还有许多盛佐料的坛坛罐罐,上面贴着红纸条,写着佐料名称。台北人口稠密,寸土寸金,比不了他在巴西的“八德园”,可以任意呼朋唤友来个barbecue,于是只能在园中置茅草小亭炙肉,以避免烟熏火燎的烦恼。张大千客居台湾期间也不时外出饮宴,据说在台北凡是他去过的饭店生意就会特别好,我想这大概就是名人效应吧。文人美食家除了是常人之外,更重要的首先是“馋人”,之后才能对饮食有深刻的理解、精辟的品评。汪曾祺先生是位多才多艺的文化人,对饮食有着很高的欣赏品位,其哲嗣汪朗也很会吃。我与他们父子两人在一起吃过多次饭,饭桌上也听到过汪曾祺先生对吃的见解,其实都是非常平实的道理。汪氏父子都写过关于饮食的书,讲的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确是知味之笔,十分精到。 王世襄先生是位能够操刀下厨的学者,关于他的烹调手艺,许多文章总爱提到他的“海米烧大葱”,以讹传讹,其实真正吃过的并无几人,我因此事问过敦煌兄(王世襄先生的哲嗣),他哈哈大笑,说那是他家老爷子一时没辙了,现抓弄做的急就章,被外界炒得沸沸扬扬,成了他的拿手菜。先生晚年早已不再下厨,一应饮食都是敦煌说了算,做什么吃什么,我常在饭馆中碰到敦煌,用饭盒盛了几样菜买回去吃,我想他一定是不会很满意,只能将就了。每逢旧历年,总做几样家中小菜送过去,恐怕也不见得合他的胃口。 朱家先生和我谈吃最多,常常回忆旧时北京的西餐。有几家西餐馆我是没有赶上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说当时西餐馆中做的一种“鸡盒子”,这种东西我也听父亲多次提到,面盒是黄油起酥的,上面有个酥皮的盖儿,里面装上奶油鸡肉的芯儿,后来我也曾在一家餐馆吃过,做得并不好。朱家先生还向我讲起一件趣事,他在辅仁上学时与几个同学去吃西餐,饭后才发现大家都没有带钱,只好将随身的照相机押在柜上,回去取钱后再赎回来。当然,那时的朱先生还没有跨入“文人”的行列。 启功先生也不愧为“馋人”,记得七十年代末,刚刚恢复了稿酬制度,彼时先生尚居住在小乘巷,每当中华书局几位同仁有拿了稿费的,必然大家小聚一次。我尚记得那时他们去得最多的馆子是交道口的“康乐”、东四十条口的“森隆”,稍后崇文门的马克西姆开业,启先生也用稿费请大家吃了一顿。那个时代还不像今天,北京城的餐馆能选择的也不过几十家而已。 上海很有一批好吃的文化人,他们经常举行小型的聚餐会,大家趁机见个面,聊聊天,当然满足口腹之欲也是必不可少的。如黄裳、周劭、杜宣、唐振常、邓云乡、何满子诸位都是其中成员。上海是有这方面传统的,自二三十年代以来,海上文人就多以聚餐形式约会,这也是一种类似雅集的活动。上海的饮食环境胜于北京,物种、食材也颇为新鲜和多样,不少久居上海的异乡人也被同化,我很熟悉的邓云乡先生、陈从周先生、金云臻先生都是早已上海化的异乡人。他们也都讲究饮食,家中的菜肴十分出色。我至今记得在陈从周先生家吃过的常州饼和邓云乡先生家的栗子鸡,那味道实在是令人难忘。 文人中也不尽是好吃的,不少人对饮食一道并无苛求,也不是那么讲究。张中行先生是河北人,偶在他的《禅外说禅》等书中提到的饮食多为北方特色。他曾到天津一位老友家中做客,吃到一些红烧肉、辣子鸡、香菇油菜之类的菜,以为十分鲜丽清雅,比北京馆子里做的好多了。1999年5月,我因开会住在西山大觉寺的玉兰院,恰逢季羡林先生住在四宜堂,早晨起来我陪老先生遛弯儿聊天,他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这里的扬州点心很好吃。”其实,我对大觉寺茶苑中的厨艺水平十分了解,虽然那几日茶苑为他特意做了几样点心,但其手艺也实在不敢恭维。聊天中老先生与我谈起他的饮食观,他说一生之中什么都吃,没有什么特殊的偏爱,用他的话说是“食无禁忌”,也不用那么听医生和营养学家的话。 居家过日子,平时吃的东西终究差不多,尤其是些家常饮食,最能撩起人的食欲。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年冬天,天气特别冷,我到灯市口丰富胡同老舍故居去看望胡清先生(那时还没有成为纪念馆),聊了不久,即到吃饭时间,舒立为她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拨鱼儿,她慢慢挪到自己面前对我说:“我偏您啦!”(北京话的意思是说我吃了,不让您了)然后独自吃起来。那碗拨鱼儿透着葱花儿包锅和洒上香油的香味儿,真是很诱人,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食欲,嘴上却只好说“别客气,您慢慢吃”,可实在是想来一碗,只是不好意思罢了。 文人与吃的关系或许可以这样理解:文人因美食而陶醉,而美食又在文人的笔下变得浪漫。中国人与法国人在很多方面都有相通之处,左拉和莫泊桑的作品中都有不少关于美食的描述,生动得让人垂涎。法兰西国家电视二台有个专题栏目叫做“美食与艺术”,它的专栏作家和编导就是颇具盛名的兰风(Lafon)。2004年,我曾接受过兰风的采访,谈的内容就是美食的文化与艺术,所不同的是,在法国只有艺术家这样一个群体,却没有“文人”这样一种概念。 “千里莼羹,末下盐豉”,是陆机对王武子夸赞东吴饮食的典故,虽然对“千里”还是“干里”,“末下”还是“未下”历来有着不同的看法,但莼羹之美,盐豉之需确为大家所公认,也许远没有描绘的那么美好,只是因为有了情趣的投入,才使许多普通的饮食和菜肴诗化为美味的艺术和永不消逝的梦。 儒林杏林亦相通——文人与医药 中国文人与医药历来有着一种十分特殊的关系,与西方现代医学学科的独立性大相径庭,直至近代,中国传统医学也基本上是师徒传承,家族因袭,甚至自学成才,并无专业的教育体系。在这些形式中,又尤以家族因袭备受推崇,这大约就是《礼记?曲礼下》所谓“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的道理。当然,“三世”之说,既是指祖孙父子相承的医学世家,也或谓自身精通三世之书(即《黄帝内经》、《神农百草经》和《脉诀》)、有学识的医家。 就术业而言,医卜星相向为旧时代士林所轻视,毕竟专门从事医生职业在古代社会属于下层阶级。同时,“医者意也”,也为中国的传统医学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东汉太医丞郭玉对答和帝,最早提出这一理论,其实是指医生诊治病人时的注意力,而非后世所曲解的“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的神秘性。梁启超是位不大相信中医的人,以至1929年病重时都拒绝中医治疗,坚持在协和医院手术,正是出自对这种神秘性的恐惧,他认为“医者意也”是“最足为智识扩大之障碍”。 正是由于这种对“医者意也”的曲解,使得中国儒释道各家对医学有了各种各样的诠释,为此不免遭到质疑。虽然如此,中国的传统医学毕竟博大精深,历代文人对于医学理论和医术也并不排斥。他们将钻研医学药理,作为其闲适生活的组成部分。且视同书画、音乐一样,用以修养身心,而对于烹煎药物,也有着一种像喝茶饮酒那样的偏好。 魏晋之时服散成风,据说是何晏首先倡导,继而魏晋上流社会普遍流行。“五石散”本是汉代医学家张仲景为治疗伤寒病而拟的方药,内中主要成分是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硫磺和赤石脂之类的矿物质药物,制成散剂,功效燥热,对伤寒病人有一定补益和发散功能。但魏晋上层士人并不是用来治伤寒,他们服用五石散的目的在于兴奋神经,获飘飘欲仙之感,这也是魏晋重玄学、尚清谈、思想放荡不羁的体现。服用这种金石类药物后,即会浑身燥热不安,有五内俱焚之感。除了需要寒食、寒饮、寒卧,还要疾走行散,于是当时的名士多不修边幅,或登高而歌,或戏衣而走,处于一种发神经的状态。魏晋时的衣着也多宽衣博带,又常常借酒发散药力,豪饮无度,陶渊明所说的“登东皋以舒啸”大约也是服散后的一种发泄方式。服散之风可以视为一种吸毒,带来的只能是一时的飘然恍惚,最终是会要了性命的。 服用丹石类药物又与道教的炼丹术结合起来,其风气一直持续到唐代。李唐王朝死于服用丹药的皇帝有四五位之多,就连李白、韩愈这样的文人也不能脱离丹石药物的诱惑。正如白居易晚年《思旧》诗中所说:“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膻;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绵;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 这种风气至宋代稍歇,而文人对医药的兴趣并不因此而减弱,苏东坡就是一位知医理、明药物的文学家,同时也是懂得食疗养生的人。他经常研究医书药典,自拟方剂,研制出不少治病保健、食疗养生的方法,如用茯苓面和蜜调制治疗痔疮,自制“雪羹汤”降逆化痰等。他尤喜麦门冬饮,曾作诗述之:“一枕清风值万钱,无人肯卖北窗眠;开心暖胃门冬饮,知是东坡手自煎。”麦冬养阴生津,润肺清心,常常饮用,自然有益于睡眠。 南宋洪迈的笔记《夷坚志》中有许多关于医家和医药的叙述,其中既有朝廷的医官,也有博儒之医、草泽之医、隐逸之医、巫术祝由之医和僧道之医。书中十分详细地记录了他们治疗的成败和药物的功效。洪迈本人是进士出身,官至端明殿大学士,但他一生对医疗养生十分留意,自己也通医理,以至活到八十高龄,也足见宋代士大夫阶层笃好医药之学的风气。 陆游的先祖陆贽是唐朝名相,也是精通医药的专家,著有《陆氏集验方》。陆游宦游四方,也注意收集各种药方,经过审慎选择,在淳熙年间(1174—1189年)刊刻了《陆氏续集验方》两卷。《剑南诗稿》中也多见他诊病的记录,不但能医人,还能自医,除了开方子,也能灼艾,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灸法,如《剑南诗稿》中就有《久疾灼艾小愈晚出门外》的诗作。他还通晓药理,因菊花性清凉,故汇集菊花作枕,并作菊花枕诗。直至晚年,他还在自己的小园中开辟药圃,种药、采药、煎药,过着“幽谷云萝朝采药,静院轩窗夕对棋”的悠闲生活。 辛弃疾是擅用药名填词的词人,他的《定风波》一首用药名招善医的婺源马荀仲共游雨岩,与词义浑然一体,毫无牵强之感。传说他还有《满庭芳?静夜思》一首写给妻子,表达思念之情:“云母屏开,珍珠帘闭,防风吹散沉香,离情抑郁,金缕织硫黄。柏影桂枝交映,从容起,弄水银堂。惊过半夏,凉透薄荷裳。一钩藤上月,寻常山夜,梦宿沙场。早已轻粉黛,独活空房。欲续断弦未得,乌头白,最苦参商,当归也!茱萸熟,地老菊花黄。”全词共九十一个字,却含有云母、珍珠、防风、沉香、郁金、硫磺、柏叶、桂枝、苁蓉、水银、半夏、薄荷、钩藤、常山、宿沙、轻粉、独活、续断、乌头、苦参、当归、茱萸、熟地、菊花等二十四味中药名。这首《满庭芳》并未收入《稼轩词》,不一定就是辛弃疾的作品,或是后人附会,也未可知。 明清小说家中谙于医道的不少,《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是位通晓医药的作家。在三十六回中,有一首唐僧的七言律诗:“自从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路上相逢三棱子,途中催趱马兜铃;寻坡转涧求荆芥,迈岭登山拜茯苓;防己一身如竹沥,茴香何日拜朝廷。”其中嵌入药名益智(仁)、王不留行、三棱子、马兜铃、荆芥、茯苓、竹沥、茴香,读来颇有趣味。 无独有偶,蒲松龄也是一位能将药名嵌入小说的作家。他的《聊斋志异》中有不少有关医药的描写,他还发明了桑菊茶,作为治疗和预防疾疫的日常饮剂。作《荡寇志》的俞万春更是深通医道,一度曾悬壶西湖之畔,济世活人。 在中国的文学名著中,融入医事药方的莫过于《红楼梦》与《镜花缘》。据统计,《红楼梦》中有中医术语名词百余处,有方剂四十五个,中西药物一百二十七种,病案九个,涉及内外妇儿各科。《镜花缘》中的医药描写则更为具体,涉及的病种更是十分广泛,如痘疹、便血、痢疾、中暑、外科的跌打损伤、妇科的崩漏胎产、儿科的高热惊风等。不但有医案病理,还有具体的加减经方和传世验方。难怪钱锺书先生写《围城》时,有方鸿渐的老太爷让他在乡下闲暇中,抄录《镜花缘》中方剂的情节。从小说中摘取方剂未免过于迂腐,大概是为了消遣而已。曹雪芹和《镜花缘》作者李汝珍都不是医家,但能以如此精深的医学知识融入文学作品,足见他们学识的渊博,也可见除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外,医药方面的修养也成为旧时代文人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 清初文人傅山,字青主,是位极有个性且十分渊博的通儒。他的诗、文、书、画成就都是极高的,同时他也是位专业医家。他精通内、外、妇、儿各科,尤以妇科为最。他的《傅青主女科》是清代传世的妇科专著,至今仍是传统医学中必读的经典之作。傅山广交游,既与终身不仕清的顾炎武有交谊,也与有“贰臣”身份的曹溶有往还,顾炎武还曾为他的医著作序。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思想历来在中国士林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后世将这句话或系于诸葛亮、或系于范仲淹所说,其实表达了一种儒者为医的无奈,也表达了一种文人的社会责任感。 医学家中有很高文化造诣的人也为数不少。清代吴门温病大家薛雪(1681—1770年)就十分突出。薛雪字生白,号一瓢,长洲(苏州)吴县人,与叶桂(天士)齐名,同是清代吴门名医,至今影响卓著。他曾选辑《内经》傅青主(山)草书原文,成《医经原旨》六卷,后来门人弟子又辑成《扫叶庄医案》和《薛生白医案》。薛雪所著诗文甚富,有《一瓢斋诗存》、《一瓢诗话》、《吾以吾鸣集》等。他擅画兰草,广交游,享誉吴门,可惜很少有作品传世。曾见罗两峰(聘)《饭鬼图》,画幅上下左右有四家题跋,分别为蒋士铨、赵怀玉、吴锡麒、薛雪,皆是时居吴门的名士,可谓珠联璧合。 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记录了与三位医家的往来,除了上面提到的薛雪之外,尚有赵藜村和徐大椿(灵胎)两位,赵藜村曾以白虎汤一剂治好了袁枚的阳明暑虐,因此袁有“活我自知缘有旧,离君转恐病难消”之诗句,后来赵也有诗回赠曰:“同试明光人有几?一时公干鬓先斑。”袁枚也很推崇徐大椿的诗作“一生哪有真闲日,百岁仍多未了缘”,以为佳句。可见当时医家文化素养之深。 以书目文献学、佛学和古钱币收藏著名的丁福保同时又是一位医生。青年时代曾受业于王先谦,读《尔雅》、《说文》、《水经注》、《汉学师承》等。他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进京赴试却未能考取,而且正是在此期间,其父患肺病去世,于是他抱恨终生,从此不再举业。后来曾在京师大学堂任生理卫生教习,两年之后辞职南返,悬壶为业,其后又在端方的举荐下,赴日本考察医学设施并进修。从此在上海开设诊所,创办中西医研究会,提倡中医结合现代医学研究,悬壶行医垂三十年。丁福保是大有慧根的人,他初读《释氏语录》,既为佛学所感染,后又结识精通佛学的居士杨仁山,于是在四十多岁时皈依佛门,戒荤茹素。行医之余,刊印、编写了大量佛学书籍,最著名的是《丁氏佛学丛书》和《佛学大辞典》。五十年代末,他的学生周云青在商务印书馆工作,与先君同事,那时他正为丁福保整理《四部总录》的“医学编”和“算学编”等。丁氏还精通文字训诂学和古钱币的收藏鉴赏,他编辑的《古钱大辞典》至今都是收藏鉴赏古钱币的重要著作。 北京四大名医之首的萧龙友先生,也是一位自学成才的名医。萧龙友本名方骏,字龙友,又号息园老人。也是光绪二十三年赴京科考,获丁酉科拔贡,后分发山东做过几个县的知县,至宣统初年做到知府。入民国后做过财政部机要秘书、农商部参事、国务院参事等。先生饱学经史之余,旁及医书,仕宦之暇,研读医学药理。清末民初之际,已是医名卓著,袁世凯、孙中山、梁启超、段祺瑞、吴佩孚等人都曾经他诊治。先生不但传统医学腹笥宽博,且刻意浏览现代医学著作,触类旁通,而非一味遵循中医古训。1928年,先生终于弃宦从医,专事悬壶之业,直至1960年去世,享年九十岁高寿。五十年代中,先生的医寓仍在西城兵马司胡同,我曾随家中长辈前往就医,彼时萧宅医寓前车水马龙,仍然留有印象。另外,先生也是一位收藏家,画家蒋兆和先生即是萧龙友先生的女婿,所藏书画器物颇丰,后来悉数捐献给故宫博物院。 中国历来有“儒医”之称,是指那些有家学、有师承而又博览群书的医生,以此区别“斗医”(即药工出身的医生)以及串铃方士和走江湖的郎中,但文人学士略通医道的“票友”却算不得儒医,尤其是这类文人虽懂医道药理,但大多认不得方剂中的饮片(即加工后的草药),如果真的为人诊治,也是会出大乱子的。 我曾听先师刘宗恒先生(毕业于原华北国医学院,施今墨先生弟子)讲过一个故事。三十年代有位前清翰林,读了不少医书,也颇通方剂。某次为友人的孩子诊治,用了《麻杏石甘汤》加减,麻黄量用到二钱(一般方剂中麻黄用量不超过三钱),服用两剂后不见功效,于是又将麻黄用了四钱,仍然不见发汗。这位老翰林胆子也忒大,居然将麻黄用到了八钱。恰巧这家人将方子换到一家大药铺去抓,孩子服后大汗淋漓,两个时辰一命呜呼。于是经官动府兴起诉讼,法院询问医家是否看过饮片?那老翰林答称看过了,确是麻黄无误,由此可以判定是医者用药不当的责任。还是后来经过警局审慎侦察,从前两剂剩余药中捡出麻黄饮片,居然是将炕席剪成二分长的小段,冒充麻黄所致,最后去买药的那家药铺倒是货真价实,造成小儿夭亡。最后法院将出售假药的药铺主人绳之以法,老翰林虽有过失,但免于起诉。自此之后,那位热衷医道的老翰林再也不敢谈医了,可见没有丰富的临床实践和药物学基础是不能为人开方治病的。 先伯祖梅岑公与先祖于三四十年代同住在东总部胡同作寓公。两宅相隔不远,他们昆仲感情笃厚,但爱好却迥然不同。先祖父喜爱琴棋书画,顾曲鉴藏,而我这位四伯祖却爱好理工农医,深居简出,在家中鼓捣些“勾股定理”和“九章算术”之类,又颇通医药。自己拟就一剂“桑麻杞菊膏”,以桑椹、黑芝麻、枸杞、菊花为主,配伍有二十多味药,很以为得意,让同仁堂制成膏剂,分赠亲友,称可调理气血,养阴补益,至于是否有效就不得而知了。我这位四伯祖逝于三十年代末,仅活到五十开外。后来“桑麻杞菊膏”的方子又流传到我家,倒是我的老祖母奉为至宝,六十年代初又将方子制成蜜丸,让同仁堂配了两百余丸,后来终无人服用,全都生了虫子。 如萧龙友、丁福保那样文人“下海”的医家,毕竟是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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