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前到达中央车站。斯蒂尔曼的火车要六点四十一分才到,但奎恩想留点时间研究一下这地方的地形,以确保斯蒂尔曼不会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他从地铁出来时正好四点半。车站里已经挤满了高峰时段的人流了。他费力地穿过迎面而来的人群,穿过好几道门,寻找能够藏身的楼梯间、未标明的出口处、昏暗的旮旯。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一个人如果打定主意要在这儿隐身遁迹,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做到。他寄希望于斯蒂尔曼不知道自己在这儿被人盯上了。如果情况真是那样,而斯蒂尔曼真想竭力躲避他的话,那就意味着弗吉妮亚得为这事儿负责。因为没有别人知道。让他唯觉心安的是,万一事有不妥,他还有另一方案可行。如果斯蒂尔曼没有出现,奎恩将直奔六十九街,把他所知道的直接向弗吉妮亚说明。 他在车站晃悠时,想起自己本来是什么人。因为要扮演保罗•奥斯特,他不得不开始学着做这个人,这事儿倒并非完全让人不爽。虽说他仍然有着跟原来一样的躯壳,一样的意识,一样的思维,但他觉得不知怎么的自己好像脱胎换骨了,好像不必再背负原来的心灵重负。以一个简单的智力游戏,一个小小的命名上的变幻手法,他觉得自己难以言述地变得轻松和自由多了。同时,他知道所有的一切全是幻觉。可是,这里面却有着某种确凿无疑的安慰。他并没有真正失却自我;他只是在假装着什么人,而且只要他愿意,他随时能够变回到奎恩。事实上,只是现在他的目的是要当保罗•奥斯特——这个目的对他而言变得越来越重要了——作为对这种冒名顶替行为的道德辩护,作为对维护自己这番谎言的开脱。因为在他的意识中,把自己想象为保罗•奥斯特已成为在这世上仗义行善的同义词了。 他在车站晃了一圈,这时好像是躯体内的保罗•奥斯特在等着斯蒂尔曼的出现。他朝上看了看车站大厅巨大穹顶上的天花板,研究起那上面星汉灿烂的壁画来了。明亮的灯泡装饰着那些星星和勾勒出天庭的线条。奎恩还从来没能把那些星星和它们的名字联系到一起。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曾在夜空下一连几小时点数着那些针尖大小的簇簇繁星,熊星座、金牛宫座、人马座……可是根本没法数得清,这还让他觉得自己挺傻帽的,在他的大脑里似乎就有一个盲点。他不知道幼时的奥斯特是否比他当年更聪明。 向车站东侧望去,大部分墙面被柯达胶卷绚丽得不像人间的彩色广告占去了。广告画面上是新英格兰某个渔村的一条小街,也许是楠塔基特岛。春日灿烂的阳光照射在鹅卵石上,屋前的窗格映出一排美丽的鲜花。小街尽头是大海,蓝色的海水卷起白色浪花。奎恩想起很久以前和妻子一起去楠塔基特岛的情景,那时她才怀孕一个月,他的儿子在她腹内只有杏仁般大小。他觉得现在回想这事儿未免太痛苦了,于是他试图跳过脑子里形成的那幅画面。“通过奥斯特的眼睛去看,”他对自己说,“别去想其他事儿。”他再把注意力转到柯达照片上,释然地发现自己的思绪已转到鲸鱼那儿了,转到了上个世纪从楠塔基特岛出发的探险之旅,转到一本翻开的书页上——那是麦尔维尔的《白鲸记》。在飘忽的思绪中,他想到了曾在书上读到过麦尔维尔最后几年的情形——那个在纽约海关工作的沉默寡言的老人,已经没有一个读者,所有的人都忘了他。这时,突然,他非常清晰而确切地看到了巴特比麦尔维尔中篇小说《代笔者巴特比》中的人物。——译注的窗子和出现在他面前的空空荡荡的砖墙。 有人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奎恩转身去找拍他的人,看见一个默不作声的小个子男人,抓起一支红绿笔杆的圆珠笔给他。笔上夹着一张小小的白纸签,一面写着:“这是为捐助聋哑人的义卖。不拘多少钱都可以。谢谢你的好意。”纸签另一面是图示的手语字母表——学着对你的朋友们说话——二十六个字母上面标着各种手势。奎恩掏了口袋递给那男人一美元。这聋哑人匆忙地点一下头就离开了,在奎恩手里留下那支圆珠笔。 这时已经过了五点。奎恩心想换个地方自己也许不至于那么触景生情,于是就到候车室去。那地方总是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垃圾,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在这儿安营扎寨,可这会儿正值高峰时刻,里边全被拎着手提箱拿着报纸杂志的男人女人占满了。奎恩很难找到坐的地方。在搜寻了两三分钟后,他终于发现长凳尽头有一个座位,他把身子挤进一个穿蓝西装的男人和一个胖胖的年轻女人中间。那男人正读着《纽约时报》的体育版,奎恩眼睛瞟过去看到昨晚大都会队失利的报道。那男人把报纸慢慢地转向他时,他费力地看到了文章的第三段或是第四段,那男人白了他一眼,把报纸刷地收了起来。 那部电影叫《漩涡之外》《漩涡之外》(Out of the Past),雅克•图尔尼尔导演的黑白片,1947年首映。——译注,演员罗伯特•米彻姆罗伯特•米彻姆(Robert Mitchum 1917—1997),好莱坞明星,1946年曾获奥斯卡最佳男配角提名。——译注扮演一个私家侦探,此人试图用一个假名在一个小镇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他有个女友,名叫安妮的乡下甜妞,还雇了一个名叫吉米的聋哑男孩,照料一处加油站,这孩子对他忠心耿耿。可是过去的事情不肯放过米彻姆,而他对此却几乎无能为力。几年前,他受雇去寻找简•格瑞尔,那女人是匪徒柯克•道格拉斯的情妇,可是当他找到她时,两人却坠入情网,双双远走高飞过起了隐秘的同居生活。一桩事引出了另一桩事——她窃走了钱,还杀了人——米彻姆终于幡然醒悟离开了格瑞尔,因为他终究明白了她败坏到何等地步。现在,他被道格拉斯和格瑞尔威胁去干一件犯罪勾当,事情本身只不过是一个幌子,可他一旦发觉正在谋划的事情,才明白他们的计划是把以前那桩凶杀案栽到他身上。一个错综复杂的故事展开了,米彻姆竭力使自己从这陷阱中挣脱出来。在那关键时刻,他回到自己曾待过的小镇上,告诉安妮他是无辜的,一再向她表明自己对她的爱。但已经太晚了,米彻姆知道这一点。到了最后,他设法使道格拉斯相信那桩凶杀案是格瑞尔自己干的,但就在这时候,格瑞尔走进房间,平静地掏出枪,杀了道格拉斯。她告诉米彻姆,他们属于彼此,而他,命中注定要经历所有这一切。他们说好一起逃离这个国家,但当格瑞尔去拿她的手提包时,米彻姆拎起电话报了警。他们坐进汽车,开车走了,然而很快遇上了警察设置的路障。格瑞尔,发现自己被出卖了,从包里抽出枪来射向米彻姆。警察朝汽车开火,格瑞尔也被击毙了。这以后,是最后一个场景——第二天早上,镜头拉回布里奇波特布里奇波特(Bridgeport),美国康涅狄格州西南部港口城市。——译注这个小镇。吉米坐在加油站外面的长凳上,安妮走过来坐在他旁边。告诉我一件事,吉米,她说,我知道了这件事:他是打算和她一起逃走吗?那男孩思忖片刻,决定自己的回答介于真实与善意之间。是保留他朋友的好名声重要呢,还是不伤害这姑娘更重要?所有这些念头只在一瞬间闪过。他端视着姑娘的眼睛,点了点头,好像在说是的,他毕竟是爱上过格瑞尔的。安妮拍拍吉米的手臂谢了他,然后转身去找她的前男友,一个规规矩矩的本地警察,他一直都瞧不起米彻姆。吉米抬头看了看加油站的招牌,那上面有米彻姆的名字,向他的名字致以一个朋友的敬礼,然后转身上路了。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他永远也不会道出真相。 接下来的几天,布鲁在脑子里把这部电影反复过了几遍。这是一件好事,他想,故事结束于一个聋哑男孩。这个秘密就被埋葬了,而米彻姆一直都是个外来者,至死都是。他的野心非常简单:在一个普通的美国小镇上成为一个普通公民,娶一个邻家女孩,过着平静的生活。真奇怪,布鲁想,米彻姆为自己选的新名字叫杰夫•贝雷。这名字跟他去年和未来的布鲁太太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人物很相近——乔治•贝雷,是由全盛时期的詹姆斯•斯图尔特詹姆斯•斯图尔特(James Stewart 1908—1997),好莱坞明星,1940年以《旧欢新宠》一片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金像奖。1990年获林肯中心电影学会授予的终身成就奖,被誉为美国电影史上最佳演员之一。这里提到的乔治•贝雷,是他1946年在《风云人物》(Its a Wonderful Life)一片中出演的角色。——译注扮演的;那也是一个美国小镇的故事,但角度正好相反:一个总是不得志的人,一辈子都在试图逃脱平庸。但最后他明白了自己的生活才是最理想的,他一直都在做正确的事。毫无疑问,米彻姆扮演的贝雷想做的正是斯图尔特扮演的贝雷。但从他这方面来说,他的名字是一个错误,一个希望的产物。他真实的名字是马克汉姆——或者,如布鲁对自己出声地念出来那样,是“他自己的标志”马克汉姆(Markham )这个名字与“他自己的标志”( mark him )读音相似。——译注——这就是全部症结所在。他已经被过去贴上了标记了,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什么都帮不了他。布鲁想,发生了的事情,就会永远存在下去,什么都不可能改变它,不可能变成别的事情。布鲁开始苦苦思索这个念头,因为他在其中看见了某种警示,一种出于他自身的信息,尽管他竭力想推开这个念头,但这阴暗的念头就是随身附影地跟着他。 于是,有一天晚上,布鲁转向他买的那本《瓦尔登湖》。是时候了,他对自己说,如果他现在不作这番努力,他知道自己就永远也不会去读它了。可是读这本书不是一桩轻松的事儿,当布鲁开始阅读时,他感到像是走入一个背道而驰的世界。涉过泥沼和荆棘,跨过幽谷和峭壁,他感到像是一个囚徒在进行一场被迫的行军,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他被梭罗的言词弄得不胜其烦,发现自己很难全神贯注地读下去。一个个章节看过去,看到最后,他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看进去。为什么会有人愿意离群索居地待在森林里呢?所有这一切关于种豆子,却又不喝咖啡不吃肉的事情说的是什么呢?为什么要插进大段关于鸟类的描写呢?布鲁以为会了解到一个故事,或者至少像故事那样的东西,但这本书通篇都是一些废话,没完没了言之无物的长篇大论。 不过,要责怪他可能也不公平。布鲁除了报纸、杂志,也就是孩提时读过一些冒险故事,此外还从未读过这么厚厚的东西。据说那些博览群书的读者,甚至读《瓦尔登湖》也有障碍,不止爱默生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美国思想家、散文作家。——译注一个人在日记上抱怨读梭罗的东西让自己心焦神虑。值得称赞的是,布鲁没有放弃。第二天他又捧起这本书,第二章似乎比第一章容易啃下去。在第三章,他碰到一个句子似乎就是对他说的——书本是细心斟酌、默默耕耘中写作的,阅读也当如是《瓦尔登湖》这句话原文是:“Books must be read as deliberately and reservedly as they were written.”徐迟译本作:“书本是谨慎地,含蓄地写作的,也应该谨慎地,含蓄地阅读。”见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版。——译注——于是他突然明白了看书的诀窍在于细嚼慢咽,这可比他以前从字里行间匆匆扫过的阅读慢多了。这个理解在某种程度上帮了他的忙,某些章节开始变得清晰起来了:开头一章关于服装的事儿,后来又是红蚂蚁和黑蚂蚁之间的战争,还有关于工作的辩论。但布鲁还是觉得读这书太痛苦了,虽说他勉强承认梭罗也许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蠢梭罗在“阅读”一章中说“并不是所有的书都像它们的读者那么愚笨”,故布鲁的想法里带有一种反唇相讥的意味。——译注,他开始怨恨布莱克,因为是他把他带入了这种苦役。他现在不知道的是,在他强使自己耐下性子来读这本书的整个过程中,他的整个生活可能都要开始改变了,他得一点一点地去对自己的境况作出完整的理解——也就是说,布莱克的事儿,怀特的事儿,这案子的事儿,跟他相关的每一桩事儿。但生活中失去的与得到的是相当的,故事不会老是停留在可能发生过的事情上。布鲁厌恶地把书扔到一边,穿上外套(现在已是秋天了),出门去呼吸新鲜空气。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这就要开始结束了。因为好像还有事情要发生似的,一旦发生了什么事儿,就不可能再跟以前一样了。 搭乘晦暗不明的记忆列车,思想一下回到了我们很小的时候——那是四五岁光景。范肖的父母买来了什么新玩意儿,好像是一台电视,有好几个月,范肖一直把那只包装用的硬纸板箱搁在自己房间里。往常他总是很慷慨地让我玩他的玩具,但那纸板箱却不许我碰。那是他的秘密所在,他告诉我,当他坐进里面,把箱子封住时,他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想变成什么就能变成什么。可是倘若让别人进过他的纸板箱,它那种魔力就会完全消失。我相信他说的话,从来不逼他让我也玩一下,虽然这让我挺伤心。我们经常在他房间里玩,一起默不作声地排兵布阵,或是在那儿涂涂画画,玩着玩着,范肖突然间宣告他要钻进箱子里去了。我总是忍住诱惑继续玩自己的,却是再也没有心思了。没有什么能比范肖在箱子里的情形更吸引我的了,在那绝望的几分钟里我总是试图想象着他正经历的冒险故事。但我从来都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从里边出来之后,谈论这事儿也同样有违他的原则。 雪中,他躺在敞开的墓穴里跟那情形很相似。范肖独自躺在下面,转动着自己的思绪,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只有他自己,虽说我也在场,但事情对我来说完全是阻绝的,就像我根本不在那儿似的。我理解这是范肖在想象他父亲死亡的方式。而这又是一次纯粹的偶然:那儿正好有一个挖开的墓穴,而范肖感到它是在召唤自己。有人这样说,“故事”的发生仅仅是因为能够讲述它们的人在场。也许,同样可以说,“体验”也只是存在于人们的当下经验之中。当然这一点很难理解,我完全不能肯定是否如此。我站在那儿等着范肖上来,揣想着他的思路,试图须臾之间窥测他所预见的事物。随后,我扭头朝向冬日阴霾的天幕——四处惟余莽莽,纷披而落的雪花朝我自顶而踵洒下。 我们走回停车的地方,这时天色已暗。我们趔趔趄趄地穿过墓地,再也没说一句话。积雪已有几英寸厚了,还在继续加厚,越积越厚,好像永远不会停止。我们走到那儿,钻进车里,可是完全出人意料,车子竟动弹不了。后轮陷进了一处浅坑,我们费了老大的劲儿也无济于事。我们使劲地推,而轮子只是糟糕地原地打转,发出无奈的噪声。半小时过去了,我们只好放弃,不情愿地决定把车子扔在那儿。我们站在暴风雪中等候过来的顺路车,两个小时后总算回到家里。这时我们才知道范肖的父亲下午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