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鲁达集——我十二次采访聂鲁达（3） 　　

尽管如此，这一印像并没有影响我对他诗歌的崇拜。我记得曾写过文章热情赞扬他的《黑岛纪事》和《元素的颂歌》，还在他的一次生日为《世纪日报》发了一篇洋洋洒洒的长篇大作，叙述诗人的完整经历。自然，这些文章都是一个模式，即把人类所有的美德都堆砌在所写对像的身上，把他们描写成天上的圣徒，高不可攀的丰碑。在这些偶像身上只有光明，没有阴影。凡夫俗子根本不是这样。聂鲁达是个凡人，他既有许多高尚的品德，也不乏明显的缺点，不必把他变成神话式的人物，否则他自己也会感到可怕。他不喜欢小说中的典型英雄和那些身无瑕疵的人，反倒偏爱有点疯疯颠颠的人或是无可救药的罪犯。 第二次采访聂鲁达已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了。1960年底诗人周游欧洲和苏联。回国后他的秘书奥梅罗·阿尔塞打电话来令人吃惊地说："巴勃罗愿意透露他此次旅行的见闻。要求派一位记者来黑岛，但愿是曼西利亚。" 我老大不乐意去黑岛采访聂鲁达，同行的是一位有才气的摄影师托戈·布拉伊塞。一路上我不停地猜想，聂鲁达肯定又会摆出那副冷若冰霜的架势，矜持傲慢地接见我们，含糊其辞地回答我的提问。可是情形出乎我的意料。那是个夏日的早晨，阳光明媚，透过诗人别墅的落地窗可以眺望波涛壮观的太平洋。这样的好天气应该脱下衣服去和太平洋的浪花相会而不是搞什么采访。 使我惊讶的是这次他们居然把我当作个人物来招待：奥梅罗·阿尔塞秘书在门口等候我们；玛蒂尔德满面笑容地和我们拥抱；诗人身穿带条纹的宽松水手衫，咧着大嘴冲我微笑，说采访就安排在别墅周围，沿海滩一边散步一边进行，并邀请我在采访结束后和其他前来聚会的客人共进午餐，不过他们中间有个法文教授，特别烦人，他似乎对文学理论颇有点研究，就是从未运用过，但愿耐着性子等待他将来什么时候能把他的那套学说付诸实践。 摄影师拍了不少漂亮的照片，其中一部分曾在报上刊登过。甚至电影演员罗伯托·帕拉塔在安东尼奥·斯卡尔梅达导演的影片《火热的耐心》中扮演聂鲁达时还用上了这组照片。在这次采访中，诗人详细回顾了他的欧洲之行：在巴黎他见到毕加索、阿拉贡、保罗·艾吕雅；在莫斯科见到克里萨诺夫和年轻的叶甫图申科；在意大利见到埃尔萨·莫兰泰、阿尔维托·莫拉维亚和库尔西奥·马拉帕尔特。他向我描绘布拉格的景色、华沙的战后重建；表达他对尼基塔·赫鲁晓夫的深切同情；分析国际政治形势。所有这些，我只能默记在脑子里，当我们在某一地方停下脚步时我才略微记上几笔。材料十分丰富，足够写一篇精彩的专访。他忽然回忆起年轻时代的朋友，圣地亚哥国旗大街的吉卜赛人和两位英年早逝的大诗人：阿尔维托·罗哈斯· 希门尼斯和阿利罗·奥雅尔松。希门尼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因为付不起酒钱，只好把大衣抵押在酒店里，自己淋着冰冷的雨水回家，结果染上急性支气管肺炎而死。奥雅尔松被誉为"智利的小兰波"，也是不满三十岁就告别人世。聂鲁达曾坐在他家里的一个船头雕饰物下，为我从头至尾地朗读奥雅尔松的《黄色小舟》。这的确是首优美动人的诗歌，它所表现的艺术形象接近聂鲁达的《大地上的居所》，他说："这是我唯一记住的一首诗。" 在我们以后的交谈中，我发现聂鲁达讲的是实话。如果不照着本子，他甚至连成千上万读者都会背的自己最著名的那几首诗也记不清。我时常大段地引述他诗歌的注解，不出半点错。他感到非常惊讶，甘拜下风，说："我要是当演员准完蛋，肯定会在舞台上把台词忘个一干二净。" 散步回来，餐桌上已摆好丰盛的午宴。客人喝酒用的是晶莹透明的绿酒杯，酒瓶也是翡翠绿的。五花八门的海鱼和海贝令人垂涎欲滴。我一边吃一边和其他客人聊些无关紧要、轻松的话题，唯独那位法文教授一个劲地谈论聂鲁达诗歌的本体学、人类学和社会学渊源。诗人用讽刺的目光看着他，开口道："我们最好还是谈谈法国的烹饪吧，这比我诗歌的渊源问题要有趣得多。" 从那时起，我们常常见面。我应邀参加诗人每年的生日聚会。每逢他生日，我们总跟过节似的，在他家里悬挂起气球，用五彩纸花装饰房间，办化妆舞会，合唱生日歌曲，并赠送生日礼物。 1967年聂鲁达访问了美国。回来之后，我们会面时的轻松气氛消失了。他当时是应国际笔会的邀请去美国参加一个会议，受到隆重欢迎。戏剧家阿瑟·米勒特意在欢迎聂鲁达的仪式上发表讲话。诗人也为几千名出席者朗诵了自己的作品。回国时途经秘鲁，贝拉温德·特里总统会见了他，并为他授勋，以表彰他的诗歌《玛丘碧丘高峰》在秘鲁人民心中所产生的深远意义。 聂鲁达的美国之行以及贝拉温德·特里总统的接见激起古巴作家的强烈不满，他们发表宣言，指责聂鲁达可耻地背叛了他过去遵循的原则和他的诗歌。 他手里拿着这份宣言打电话找我，准备对此做出解释，并要求发表在我们的报纸上。"在美国，我抨击帝国主义和五角大楼；我朗诵《让那劈木工醒来吧》；捍卫古巴革命。在秘鲁，我只是和总统一起吃了几个煎鸡蛋。我不明白我究竟犯了什么罪。" 使他痛苦的是在宣言的签名者中有他的朋友，如尼古拉斯·纪廉，费尔南德斯·雷塔马尔。相反，他对阿莱霍·卡彭铁尔的签名不以为怪，因为他们俩之间的明显不和由来已久。 显然，古巴作家的宣言对聂鲁达是个永世难忘的打击，但他支持古巴和古巴革命的立场没有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