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穷途末路的逻辑思维的这根手杖上写着: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它以此支撑着人的整个生命体系。这条箴言暗示着逻辑的力量能够读懂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假如,的确存在着让我感到恐惧而又无法理解的事物时,自我安慰的逻辑人会说,这种事物最终将被我理解。意思好像是说:最终会被我掐死。 在理解之外,根本不存在任何东西,中国人无需哲学,也直观地了解这一点。昨天我看见一个衣衫整洁的人在马路中央系鞋带,他对迎面驶来的汽车视而不见。这情景也是很好理解的,因为此人是位精神病人。我们能情不自禁地按照逻辑思维习惯,轻而易举地把所有“奇怪”的现象,纳入较能让人接受的习惯见解中。 理解的特征,现在已经超越了只对美的事物可以理解的范围。如同一个母亲爱孩子自然很好懂,但母亲有时也扼杀孩子,我们想一想后认为这也很好懂。 青年夭折和寿终正寝,同属正常范围。 如果某个人今天还在单位上班,第二天早晨,同事们忽然发现他的办公桌上空荡荡的,于是或者认为他生病了,或者认为是出了车祸。如果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最后还得落实在一个“失踪”的结论上。谁都懂得“失踪”是什么意思,下面的事情便是登报寻人,或者报告有关部门。一个人没有如期而至的最后理解,便是他死了。为什么要死呢?我们还会推理下去,一块推理的石头无限地往下坠落,它似乎永远不能停止在不可理解、令人困惑的半空中,石头迟早要落到推理的深渊底部。 2 中国文化的根本特征依我看来,它从来不羞答答地说:这是不可理解的。当然,中国文化不依据推理来解释世界,它的最终令人放心的主题和作家心态便是所谓的“静默观照”。似乎,中国文化不用深邃地动什么脑筋,便能理解世间万物、人间百态。“人间百态”这个词后面的含义在告诉我们,不要大惊小怪,地痞、流氓、三教九流、提鸟笼子的人、流浪者和辛辛苦苦兜售小生意的人,共同处在一个世俗的集市图中。 某某闯入打翻了菜农的菜篮子扬长而去,作家只需对扬长而去者报以生动的目光,以回答这生动的一幕。 完全可以理解,它的极致是教也不用教的“空灵”。“空灵说”认为,它早已不追究某桩事件,或者故事究竟该不该产生。谁都知道,艺术甚至比政治更能容忍“丑恶”现象,辽阔而又朦胧的空灵观暗喻着持有这个世界观的人,早已对业已存在的世界万象,根本不必动用什么情感色彩,更不用说陷入神秘主义了。 冷酷无情的空灵说,暗暗埋伏在所有经典作品的结尾,佯装成谦和的样子。 我真不懂,长江的源头和它的入海口平行地展现在一条长长的画幅上: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了想,这意思很明显,画家既然是居高临下地鸟瞰长江的来龙去脉,他就已经懂得了这绵延几千万里的两岸风光。这胸有成竹的展现,甚至运用了写实的手法,当画家一旦认为他自己的作品必须是“写实”时,他当然也随之认为,他的展现全是真的。任何伟大的河流也真是这样流来流去的,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探索的。 3 但是,生活的进程往往打断我们的常识和可以理解的俗见,因而,引起真正的惊异。这就像某某被关在牢房内,当黄昏牢门哐啷一声打开时,某某却不翼而飞。铁栅栏是完好的,芦席下也绝没有什么地洞之类,这真有点不可思议。这种局面只能在魔术中出现,但魔术的不可思议性质,却不能令观众感到震动。因为虽然我不知道人是怎么飞走的,但我们仍然毫无深究的愿望。总之,人是不能化作气体消散掉的,深究的精神只会纯粹地表现在身临其境的真实生活处境中。当我们无法容忍的梦幻事件在身边真的发生时,内心才稍有所动。 这样,自然产生了一个需要揭示的思想,揭示什么呢?无非就是要揭示我们肉眼所看见某某在晚上已经回到牢房的场景,究竟是不是真实的。惊异引起揭示,我们不禁怀疑某某呈现出来的令人放心的举动是否全是伪装,于是,我们面前呈现一幅表演的情景。 某部小说中描写了一位佯装自杀的青年革命家,他把一顶草帽扔到了河里。根据自杀的常识来判断,这顶草帽底下肯定有一个已经下沉的身躯。河中漂浮的草帽不能理解为自杀者的符号和象征——得出这种结论,只有那位自杀者再度在人群中出现,方才显出深远的意义和怀疑的质量。假如:他永远不复出现,他必然会顺理成章地永远沉没在这可以理解的推论之中,永远沉没在暗无天日的与真实根本不符的黑暗逻辑世界中。 最为黑暗的莫过于逻辑世界了。 4 然而,我们看不出哪个作家有揭示生活的欲望,因为,中国人是不善于有惊异感的人。任何大惊小怪、想不通的问题,都将遭到智者的棒喝。惊奇是珍奇的浪花,是对理解俗见的最早挑战,但是,挑战者的不幸证明了那是不幸的挑战。 中国文化依我肤浅的“理解”,它非常懂得把该揭示的事物和需要掩盖的事物熔于一炉。老子的思想作为自然观类似于一种自然熔炉,与后来出现的社会熔炉的阐释者孔子的思想相比,前者作为熔炉,只是略为大一些。但从构造上分析,其思维方针同出一辙。我们基本上承认,这两种思想是两种“范畴”的概念,作为能够包含人性和人生行为的最终尺度,他以“境界”的面貌出现,或以“无边无际”的框架结构出现,在这里面,两位智者谦和地放纵着世界和人。孔子曰:“自由而不逾矩。”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不禁想到俗语,肉不论怎样“全都烂在锅里了”。 我至少认为,老子不是这个世界和人的揭示者,而是掩盖者。以老子推崇备至的“庖丁解牛”的故事为例,庖丁解牛已达到不见牛的境界,随其刀刃自由来往其间,秦文君因此受到启发,以为是悟道。这么说,庖丁解牛的整套动作是似乎看不出破绽的至上完善的动作,但是,秦文君“看见”庖丁解牛的完美,其“看见”则完全是虚设的,因为我们很难看见完全独立于人之外的完美体系。那套完善动作一般人很难做到,只有当它成为精神的追求目标时,庖丁解牛的精神价值才被人“理解”。这样,老子等于只是承认了梦幻世界,至于庖丁在解牛时,有时刀子从手中飞出这些不能展示于人的动作,老子是懒得去发现的。我在观看韵律体操的时候,对此体会较深。地毯上身躯的旋转者在说明动作娴熟的至上境界,我仅做完美的境界来解,忽然我看见藤圈滚出了界外,体操运动员“慌忙”停止旋转把藤圈取回来时,我的感觉整个不对头,千真万确,红地毯上的人只是在“表演”。这么说,表演者一定掩盖了某些东西。 被掩盖的真实,一定要呈现出来。 思想的惊奇之处,当是现实生活的令人惊异之处。当那位表演者去拾滚到界外的藤圈,我认为这就是她动作的中止之处,笨拙瞬时间笼罩,不,是照亮刚才一掠而过的整套优美环节。不过,反过来说才是:笨拙动作一掠而过,而优美的掩盖则使余下的呈现立刻变质。 5 不过,对这个面目哪怕更改一次已够我受用的世界感到惊奇,却是我的命运。我在惊异处止步、畏缩不前,随着可悲的理解力提高,也懂得了一些真实的深度和“物化”的鬼理论,我自然也就不惊奇了。 余下的日子,我自然也就是个苟活者了。 我绕来绕去,仍然舍不得割弃我灵魂在惊悸之时所察觉到的那些深切感知。那么,探索究竟指向什么呢?政治上的大人物摔死在蒙古国沙漠深处的消息,通过窃窃私语传遍全国时,全国人民吓得目瞪口呆。后来文件下达了,林彪原来在井冈山时期就反对毛主席。我们只是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