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王小波艰难时代_我的兄弟王小波艰难时代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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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兄弟王小波——艰难时代

一天一天,我们的童年在疯疯癫癫的玩闹中过去,虽然没有什么锦衣玉食,也还算过得有滋有味,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终于有一天,我开始觉得生活变得有点艰难起来。那天我们上体育课,一帮孩子赛跑。开始跑之前,我估摸着我会像快马一样奔向终点,连落脚的节奏都在心里盘算好了。可是跑了没几步,脚下就开始拌蒜,好像踩了棉花一样,再往后觉得往前伸腿都不容易,别别扭扭地跑到终点,好像感冒发烧,又好像做了一场怪梦。我把这件事跟体育老师说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孩子,你是缺食呀。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肚子有点饿,可是离吃饭还有好几个钟头,只好想点别的事情,尽量把吃饭的念头岔开。细想起来,肚子发空已经有些日子了,只是小孩子玩心重,整天风风火火的,没把这事往心里去。 好像从那天开始,体育课就取消了,劳动课也取消了,一切消耗体力的活动都被取消了,据说这叫劳逸结合。为了排遣无事可做的大块时间,不知是谁出了个好主意,在大礼堂里一场一场地放电影。我们嫌坐在台下椅子上累得慌,就跑到后台,躺在地板上,从银幕后面看电影。有时候看得睡着了,身上发冷,就把幕布扯过来盖上。根据我们对人体结构的理解,肚里的食物是从上往下走,我琢磨把身子躺平了,减少了地心引力的作用,或者可以饿得慢一点。另外,看电影可以分心,省得我们老在那儿想着把馒头塞进嘴里,一口咬下,上下牙齿嵌进有弹性的馒头,再三再四地咀嚼的美妙滋味。我们躺在地上,半睡半醒,看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什么也没记住,这就是我们在饥饿时代的养生之道。 说起饥饿时代,就不能不提起姥姥。我们的姥姥来自一个胶东半岛上的山村,矮矮的个子,留着小脚,满口胶东乡音。她戴一顶帽子,中间镶着一块椭圆的玉石,穿着大襟衣服,缀着袢扣,一副民国时代的标准装束。她的手永远带着一种发面的酸味,经常摸着小波的方头,说小波是福相,口大吃四方,走到哪儿都饿不着。就这一点来说,她的预言并非完全准确,因为没过几年,我们就赶上了挨饿的时候,小波也无法幸免。老太太只是在五十年代扫盲时认了些字,没读过什么书,但常识丰富,时常对世事发表鞭辟入里的见解。 记得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常常给我们宣讲大好形势,介绍粮食高产的最新消息。记得最初的消息是小麦亩产一千多斤。这个记录很快被每亩七千斤打破。此后这个数字继续攀升,一万斤,两万斤,三万斤,一直冲上十万斤。这个上涨的趋势并未就此终止,以后又超过了二十万斤。此记录不久又被打破,到了后来,一波波高产记录的刷新已不再使人感到惊奇,我记得报纸上曾出现过亩产六十万斤的记载。 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常常把最新的高产记录告诉老太太,言下还透出一丝不屑的意思,心说看看人家,看看你们,你们在山东枉种了一辈子地,打出的粮食不够人家的零头,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老太太一开始不说什么,听我把产量加到二十万斤以后,终于觉得忍无可忍,跺着小脚说:打死俺俺也不信。你知道二十万斤粮食有多少?二百斤麻袋要装一千包,倒在一亩地上要堆这么厚一层,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看样子至少有三四十公分高。我听了以后也有点信心动摇,因为周围庄稼地里的麦子我是见过的,麦穗顶多有十公分长。就说人家种地种得好,麦穗长到二十公分长,在空中竖得直挺挺的,挤得风雨不透,把上面的麦粒取下来也堆不了多厚,有一两公分了不得了,因为里边还有大量麦梗,麦芒,麦皮子和空隙。但转念一想,老太太不过是个跟不上时代的老顽固。粮食高产的事报上天天登,还能假得了?我就不信她一个干家务的老太太,还能比普天下的领导和文化人还聪明。没想到一年之后,那打下的大宗粮食都不知上哪儿去了,我们一个个饿得眼冒金星,才知道老太太法眼无讹,谁聪明谁傻终于水落石出,从此对她内蕴的智慧再也不敢轻看。 那会儿的报纸上已见不到粮食高产的消息,却开始登载吃饱肚子的秘诀。有一种办法叫双蒸法,就是把蒸好的米饭再蒸一遍,使米粒变得像爆米花一样大,可惜吃了以后就是多撒几泡尿,然后肚子还是一样的饿。此外还有如何甄别可吃的野菜,如何萃取树叶里的蛋白的高招。有人还撰文建议磨玉米面时把玉米芯子一起磨进去,但这些办法都没有小球藻名声响亮。小球藻是一种水藻,报纸上说营养价值高,蛋白质含量不亚于肉类,而且适合家庭养殖,为此还出了红头文件,所以连我父亲都动了心。他把家里的鱼缸搬到阳台上,又添置了几个大玻璃罐子。据说玻璃透光,有利于光合作用。他把这些器皿灌上水,倒进藻种,就等着水藻长出来了。可是左等右等,这几罐水只是微微泛出点绿色,一点不像能充饥的样子。有一天,小波偷偷听到父母议论,说小球藻里缺肥料,应该加进点尿当肥料。我父亲说我们的小弟是童子,童子尿不但不脏,而且是补品,所以准备让他撒几泡尿倒进去。第二天,小波鬼头鬼脑地告诉我,说小弟的尿已经秘密倒了进去。小孩子在这种事上总归敏感,一想起喝尿就觉得恶心,我们指天发誓:绝对不喝小弟的尿,宁可饿死也不沾小球藻。又过了些日子,不知是否加了肥料的缘故,罐里小球藻的颜色越来越深,终于达到了能吃的成色。有一天的饭桌上,每人面前出现了一碗绿汤,从里面隐隐冒出不知是真实的,还是想象出来的尿臊味。所有的人都尽力劝说我们,喝下这碗不可多得的补品。但我和小波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说:“喝小球藻,毋宁死”,任何劝诱和强迫都无法使我们就范。为此我们受到父亲的斥责:“乱弹琴,你们这两个混账东西”。 又过了一段时间,只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每天上午有四节课。第一节课尚可,第二节课就开始馋虫拱动,第三、第四节课时一阵阵饥火中烧,烧得眼前发花,心慌意乱,什么也想不下去,只盼着时间赶紧过去,早点吃上中午饭。最后一堂课下课铃响,我们就像上了发条一样跳起来,飞快地奔向食堂。等到把饭拿到手里的时候,就开始像朝三暮四的猴子一样颠来倒去地算计:是大口咬下,体会那种痛快酣畅的乐趣,还是克服诱惑,徐徐食之,延长享受的时间。那会儿我对气功很有兴趣,懂得丹田聚气,圣人呼吸以踵的种种道理,看过我父亲收集的不少气功书,其中包括秦皇岛刘聚德的气功,什么三元式,三合式,闲来就和小波一起比划两手。有一天我们闲聊气功,只奇怪那些气功师不知都干什么去了,不然办点儿班传授龟息法,辟谷术,让大家采天地之精华,直接从空气中汲取能量,就算做不到完全不吃饭,减一半饭量也是好的。这么一来,全国人民就不用再挨饿了,他们积下无量功德不说,还能大把赚钱。 那时候,“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的温馨时代已告结束,人心开始露出乖戾的一面。人们在公共汽车上看见孕妇站在旁边,就是不让座,心说现在已经是狼多肉少,你们还要造人,真是不识时务。听说人大有个教授,住着高级楼房。有一天饿得实在受不了,看见对面的人家出门送客,就径直闯进去,把人家刚蒸好的一屉馒头给端走了。没想到百密一疏,对失主由长期饥饿催发出来的敏锐嗅觉估计不足,被人家顺着香味追过来,立即就破了案,真是斯文扫地。据说还有个人,饥火中烧,饿胆包天,撬了商店的门,把架子上桃酥一类点心一扫而光,吃了至少有六七斤。随后被扭送派出所,别的话一句没有,只是不停地要水喝,至少喝了一洋铁壶。他吃了一肚子干渣渣的点心,这时加上了水,登时像泡了水的卫生纸一样发了起来。只见他两眼一翻,一头倒在地上,没等送到医院就一命呜呼。 我家几个半大小子嗷嗷待哺,我妈和我姥姥思量无计,只好在口头撙节,把饭省给我们吃,渐渐变得连楼也上不动。当时我们住在二层,我姥姥每次上楼,都用手把住栏杆,一步一步地艰难挪动。老太太伸手给我看,那手真是绵软绵软,而且像玉石一样带点儿透明。在手指肚上轻轻一按,就瘪下一个大坑,再也弹不起来。她的脸上泛着一层水光,从侧面看去,颧骨上透明如同玉石,用手指轻轻一碰,软泡泡的。这就是浮肿病,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听说浮肿先肿手和脸,等肿到胸口就没救了,但她们二人不为所动,仍然日日克扣自己。 这种事不光出在我们家,而是家家如此。中国妇女有一种深藏骨内、甘愿舍身的伟大母性。那时候“时穷节乃见”,这种母性表现出来,在艰难的生活中像金子一样璨璨放光,至今仍令人思之潸然。古人云: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真是至理名言。 那时候的人是饿得急了眼了。到了周末,就有亮晃晃的红旗车直奔乡下开去,官宦人家也纡尊降贵,挖野菜,捡麦穗,把农民收过的红薯地再刨一遍。这种事情我们也没少干过。记得我和小波曾奋力地挥动耙子在红薯地里挖掘,可怜那地已被农民篦头发似的篦过,哪儿还有什么东西留下,只能耙到点红薯须子。如果能找到几个鸽子蛋大的红薯,就算没白忙活一场。 人要是真饿了,什么古怪的觅食办法都想得出来。我的同学告诉我,可以去抓知了,也就是蝉,抓来烧着吃。我们于是去抓了一些知了,可是看着那东西实在恶心,没法放进嘴里去。有一天,人大种的麦子灌浆不久,还没成熟,我们跑到麦地里,拔了一堆麦穗,把上面的麦皮搓下来,放在瓦片上架火焙熟,好歹吃了个小半饱。还有一回,一个孩子带我们去掰玉米上的瘤子。在玉米地里,不少玉米长了一种黑瘤子,现在想来定是一种真菌瘤,和蘑菇类似。我们在玉米行间转来转去地找,掰下来不少,拿到那个孩子家里,他奶奶加上佐料,熬了一锅。那东西有点辛辣的怪味,还算可口。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幸而我姥姥当过多半辈子农民,对种植和养殖都有心得,于是我们在姥姥带领下,开始了生产自救活动。那时我们住在大学公寓楼,楼和楼中间有一块空地。这块地被各户立上界桩,拉起绳子,分成小块的自留地。我们家也分到一块,正对着楼前的窗户。山东人种惯了红薯,我们在姥姥的安排下,在地里栽上了红薯秧。听老太太说,红薯的产量远高于其他庄稼。虽然吃多了伤胃,但那时候哪能顾上这许多,填饱肚子要紧。为了给这块地施肥,每天下午,我们挎着篮子出去拾粪,完全跟农村孩子一样。记得主席诗词中有这样一句:千村薜苈人遗矢。大学校园是斯文之地,无人遗矢,所以人粪是拾不到的,但马路上马车不少,马遗矢的情况时有发生,只要不怕跑腿的话,可以在马粪上大有斩获。每次看见刚刚屙出的马粪,我们就赶紧冲上去,把它们收到自己的篮子里。看着它们光可鉴人的湿润表面,觉得有点像艺术品,我一边铲马粪,一边给小波讲起在古代笑话集里看到的笑话。据说有个教书先生,是严重的近视眼。有一天在街上看见一堆刚屙出的马粪,便自言自语道:好漂亮的盒子,待我拾回家去。他伸手去捧,没想到那东西汁水淋漓,滑落地上,立即摔散了。这先生叹曰,好个盒子,只可惜漆水未干。我们把这些漆水未干的盒子拣回家去,倒在自留地上,日久天长,也成了满大的一堆。 到了收获时节,红薯刨出来不少。可是一大堆孩子饥肠辘辘,这点红薯不过是杯水车薪。老太太让我们把所有的红薯叶和红薯藤都收上来,用菜刀斩碎,拌点玉米面,就上锅蒸起来。于是我们吃到了一辈子没吃过的最粗粝的饮食。也许我们是太娇贵了,那东西吃着割嗓子,必须直着脖子像蛇一样咽上几回才能吞到肚里。我觉得这东西只配放在猪槽子里,我们把它盛在碗里吃,都不好意思告诉别人。后来听说那东西在胶东被唤作“渣”,正是用来喂猪的。我们虽称不上家世显赫,好歹也算得上书香门第,如今阖家大小围着桌子吃猪食,自己想想都觉得滑稽。 古人云,衣食足而知荣辱,在饿肚子的时候,也就顾不上什么文化人的体面了。我们住在大学公寓楼,为了有口肉吃,在姥姥的指挥下,把当时堪称一流的单元房朝着山野农舍的方向改造,在洗澡间里养上兔子,阳台上圈上鸡,就差没在走廊里拴头猪了。每天早上,我们家的公鸡引吭高歌,暗杀了多少无辜的睡眠,还和邻居的公鸡反复酬唱,声震数里,把一个中国的高等学府变成了动物园的鸣禽馆。小孩子天生喜欢动物,我们成天总是惦记着那些小东西。原先只要操心自己的肚子,现在还得操办它们的吃食,每天到处挖野菜,生怕给它们断了顿儿。古代风雅之士有“梅妻鹤子”,我们这些野小子,有的是鸡兄兔弟。日日照料这些小生灵的饮食起居,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凝视着它们清澈的眼睛,渐渐与它们融成一片,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感情。好不容易养大了,该杀了,可是又如何下得了手。当时真是“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直到做熟了,盛在盘子里,还是不忍下箸。所谓君子远庖厨,确是智者之言。 小波自小和我投契,无论干什么鬼蜮勾当都在一起,平日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被姐姐们称作一狼一狈。那时人大校园里有一片枣树林,到了枣子成熟季节,一颗颗掩映枝间,看得人口角流涎。但白天上树摘枣是不可行的,因为枣林有人看管。当时能吃的东西万金难买,为争一口吃的能打出脑浆子来,所以偷枣是重罪,抓住后要扭送保卫科治罪,一个枣要罚五毛钱,这在当时不是个小数,考虑到我们偷枣的数量,罚款将是天文数字。我们在枣树林周围转来转去,察看地形,行话叫踩盘,准备后半夜来试试运气。 夜半时分,我把小波捅醒,在黑暗里装束停当。我们住的单元房除正门外,还有一扇门通向楼道,这扇门正在我和小波的睡房里。这扇门通常是锁着的,钥匙被父母收走了,但这点小事如何能难倒我们,另一把钥匙早已秘密配好。我从小有金属加工的天才,备有什锦锉、钢锯条等等工具,是个配钥匙的高手。我找到那扇门的原配钥匙,再找一个样子差不多的没用的钥匙,把高的地方锉掉,低的地方用电烙铁和焊锡补起来,沟槽加深,做得和原配一模一样,插进去一试,应手而开。从那以后,我们就可以随意在夜间出入,神不知鬼不觉。 我们摸出门外,小心翼翼地扭动钥匙,将门锁上,不发出任何声音,接着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溜出门外,就飞快地向枣树林奔去。我们在枣树下走了几圈,确定没人之后,就让小波在路边望风,我直奔一棵枣树,爬了上去。离枣树不远处是一条马路,路边装着一排高压水银灯。我还记得我爬在树上,头上是惨白的水银灯光,透过枝叶,可以看见小波在路边伸长脖子,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那是一个颇为滑稽的画面,令人差点笑出来。我用腿盘住树枝,双手大把地划拉枣子,先把裤兜装满,然后把背心塞进裤带里,把枣子顺着胸口往背心里灌进去,直到肚子像孕妇般膨起,再也没处灌了,才溜下树来,和小波打个招呼,钻进黑影里逃离现场。我们溜回家中,灯也不敢开,就在黑暗里喀吃喀吃地吃起来,因为眼睛看不清楚,恐怕捎带着吃了不少枣里的虫子。日后回想起来,枣子的滋味固然不错,但我们像江洋大盗一样,趁夜黑风高之际,外出蹿房越脊,做了一番秘密勾当,无人知晓,这种感觉更是百倍的刺激。 仗着可以偷偷溜出家门的地形之利,我们隔三差五就干一次冒险活动。有时候没有枣可偷,就去夜袭人家的自留地。把人家种的萝卜之类拔上一把,然后找个没人的水龙头,把萝卜洗一洗,就在黑地里啃起来。这些事情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我们干了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够得上半个强盗,心里颇为得意,自觉虽然比不上侠盗罗宾汉,起码赶得上鬼子汉奸的夜袭队。不知是否因为夜袭行动给我们增添了营养,我们平安地度过了困难时期,日后还长得肩宽膀大,身材魁梧,像两条车轴汉子。我有一米七八高,小波竟长到一米八六,站在人群中,很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 当时我父亲常常发表些文章,挣了不少稿费,用我们的说法,就是“颇积了几文村钞”。他花起钱来是毫不吝惜的,除了买书之外,其余都用来填了我们的肚子。按照他的哲学,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切切不可亏负了自己。可惜那会儿差不多的东西都要票,光有钱买不到能吃的东西。记得有一回我们的八叔由四川到北京,看见我们这帮孩子一个个饿得一副猴像,就上街跑了一圈,只见吃的东西样样要票,最后捧了一大盒冰棍回来。可是那冰棍是糖精兑水做成,按今天的说法,属于零卡路里食品,用来减肥倒合适,所以也就跟画饼充饥差不多。有一天,我父亲大概是攒了一笔钱,要带上全家到四川饭店去吃饭。那时候下馆子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常言道:八级工,抵不上农民一垄葱。听说有个老农民抱着老母鸡上街,一只鸡就卖了一百五十块。由此可以想见饭馆的价码。 四川饭店属于北京的一级餐馆,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听说因为中国的高层领导有不少四川人,而北京没有一流的四川馆子,就从四川抽调了一批高级厨师进京,开了这家餐馆。它在西绒线胡同,离西单不远,是我父亲最钟爱的馆子。我们早起坐车进城,拐进胡同,还没到四川饭店门口,就看见蜿蜒的人龙排出门外。原来在这里吃饭是要排队的。这是个气派的四合院,朱红的大门,前后两进,或者是三进,当年可能是什么高官显宦的府邸。好不容易排进了门里,只见院里的正偏房都以走廊连接,有点像颐和园的长廊。我们坐在走廊的油漆栏板上,一点点顺着廊子向前挪动。闻着里面冒出的阵阵香气,看着服务员端着盘子进进出出,真个是馋虫拱动,度日如年。最后我们终于进入了屋里,由服务员带领来到桌前。我们本以为可以像花钱的大爷一样昂然入座,就等着来人伺候了,没想到此地还有一种奇怪的风俗,可以叫作二梯队制,又有点像金庸笔下温氏五老大战袁承志时的双圈阵法。我们到了桌前,只见桌边的食客正觥筹交错,毫无离席的意思,于是我们就像他们的跟班一样,在椅子后面站了一圈。看看别的桌子,和我们的情况也大体相似。只见那屋子里,高高矮矮,或站或坐,满腾腾的都是人。过了一会,我们也看明白了,这儿实行的是篮球场上的紧逼盯人战术,外圈的每一个人都盯牢了内圈的一个座椅,有的人还伸手抓住椅背,生怕它们长腿跑了。我们站在那儿,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内圈那些吃饭的人。记得一个苏联诗人有这么两句诗:“工人同志,你不要看克伦斯基那张大嘴”,可是我们就是忍不住要去看那些一开一合的大嘴。眼看食物从盘子里被夹起来,在空中颤颤巍巍,哆哆嗦嗦,汪着亮晶晶的油汁,一箸一箸填进口中,接下去的相应感受却不属于我们,因为它们已经脱离了视觉的范围。这真是一种在视觉和味觉之间的残酷割裂,口水无法控制地大量涌出,只好一次一次咽下去。那副饿鬼般的馋相想必相当难看,不知吃饭的人看见我们的尊容作何感想,看见我们这样毫无礼貌,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的嘴又作何感想,是否会倒足了胃口。 过了一会,终于轮到我们坐在桌前,身后立即站满了下一茬人。我们感到周围一圈灼灼目光热烘烘地打在脸上。在这种压力下进食,确实需要相当强悍的心理素质。好在菜很快就上来了。几秒钟后,一股久违的浓厚油香进入口腔,一切尴尬的感觉都被抛到九霄云外。最基本的生理需要永远压倒人的尊严、形象之类的美学考虑,我们埋头大嚼,好像蝗虫一样,吃得酣畅淋漓,不知今夕何夕。 还有一件事,至今想起来仍心中恻然。此事严格说来和小波没多大关系,但它在脑子里印象太深,有点不吐不快的感觉。有一天在学校里,突然听见别的孩子在院里嚷嚷:“外边窑坑里淹死人了。要不要去看?”我那时候只听父亲说过“人死如虎,虎死如人”的道理,从来没见过死人是什么样子,那好奇心一下子就给吊起来了。下面的课也顾不得上了,就跟着一伙孩子撒腿跑了出来。在七高八低的田埂和野地里一通乱走,一边痴痴地想个不停,好像得了魔症一样。想到生平第一次,自己正在接近一个生死之间的神秘界面,一件人生的重大秘密就要揭开了,嗓子里泛起一股奇怪的铁腥味儿,一时间连脚底下的路都忘了看,差点绊了个大跟头。最后终于到了那个淹死人的窑坑前面。 所谓窑坑,就是取土烧砖留下的大坑,夏天雨水多,灌满了。有多深不知道,但淹死人是有富余。只见坑里是满满的浑汤子,中间就漂着那个可怕如虎的东西。那是个跟我们岁数差不多的女孩子,穿着件花褂子,背朝上浮着,两腿蜷曲。一个人正用长杆子把她朝岸边勾过来。只见她一头密密的头发像水母一样一漾一漾,背上的花褂子一鼓一鼓,一点点移到了岸边。那个打捞的人伸手去抓她的腿,一把没抓住,她就像木头一样翻了个个儿,接着就在水里一左一右晃个不停。 当她最终被捞上来的时候,我只觉得全身都被死亡的气息灌满,脑子完全僵滞不动。只记得她皮肤肿胀,肉色灰白,至于脸面,毫无印象,恐怕当时根本就没敢看。那是我平生头一回如此贴近生死界面,心里不无凄惶地想着:这个女孩昨天还和我一样,充满了生动的感受,今天却变成这么一副吓人的样子,如果这事不幸发生在我身上,那又该是一件何等可怕的事情。这事还有一个极其诡异的性质:所有感到可怕的人都身在这件可怕的事情之外,而真正承受这件可怕的事情的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可怕。那时我已经开始琢磨生与死的哲学涵义,但从没能想清楚过这件事,只是朦胧地觉得每一个生者都是两个部分的结合体。第一个部分是观察者,他观察,感受他能感受的一切。另一个部分是显示者,他显示自身,成为别人观察和研究的对象。作为死者,这个女孩已经失去了观察者的资格,但她仍留下了她的一部分让别人观察,怜悯和吊唁。 听人家说,这个姑娘是投水自尽的。原因很简单,她去买菜,把全家的副食本给弄丢了。那时的副食本就是一家人的命,没有这个本子,除了粮食之外,一切可入口的东西都买不成,连油盐酱醋都吃不上。原本一家人的吃食就少得可怜,再缺了这一块,也许是真要活不成了。 死亡的震撼力真是无与伦比。当时我像中了邪一样,在心里不断想象她临死前的孤独与凄凉:那是一个凄风苦雨之夜,她在水坑边徘徊踯躅,心中充满了无穷的酸楚和对人世的眷恋,最后终于被黑暗与绝望挤出了这个世界。我反复掂量她在孤独与凄凉中作出的那个痛苦的抉择,心情紧张地把自己代入,仿佛眼下能不能活下去,就取决于是否能作出一个比她更好的抉择。最后我终于松了口气,心想她的处境虽然极端悲惨,但如果换了我是她,还未必下得了赴死的决心。 想象中的难关似乎已过去,一口气还没喘上来,接着听到的一件事,就像炸弹一样,粉碎了我苟活的希望:据说她还有个后妈。丢了副食本,再加上一个后妈,这两件事可以发生极其可怕的化学反应。把自己重新代入那个姑娘的位置,我反复审视了自己的处境,尽量运用自己的智慧去寻找一条出路,最后终于万分悲伤地承认,即使是换了我的话,恐怕也是无路可走,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不承认自己是个感情脆弱的人,但在这件事上也受了不小刺激。晚上睡不着,把这件事反复想了许多遍。当时我的年龄虽然不大,但已开始对同龄的异性产生微妙的好感。因为对那个溺水的女孩心存凄恻和怜惜,暗中把她想象为一个清秀而抑郁的姑娘。这样一个美好的生灵,因为丢失一个本子的微小过犯,就不得不献出自己的生命作为抵偿,这实在是一件极其荒诞、极其不合理的事情。 然而这又是谁的过错呢?归罪于那个后妈似乎并不公道,因为她不过是压断骆驼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大家能有一碗宽松饭吃,又何至于此呢?想来想去,有点欲哭无泪的感觉,因为我不知道是谁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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