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流氓家史:徐皓峰_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流氓家史:徐皓峰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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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流氓家史:徐皓峰

    作者简介:徐皓峰,1973年生,1997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1999年开始发表小说。    20世纪末年的一日,一个十岁小孩站在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前,嘴里叼着冰棍,手里拿着烟,边吃边抽。他叫张招考,他爸爸叫张金贵,他爷爷叫张天霸。    在2000年,得了老年呆痴症的爷爷非常肯定地说:“是我杀了宋教仁。”全家人极度恐慌,查了历史书,发现那时爷爷应该还在卖苹果或梨。过了一个月,爷爷异常坚定地说:“闻一多是我杀的,你们查了历史书我也这么说。”父亲只好随声附合,但建议把“闻一多”三字改成“汪精卫”。爷爷在口头上杀了他知道的所有历史名人后,便死去了。死前一闪念,悟到了自己原来是荆柯。    爷爷在他这岁数,中国还没解放。在解放前,时兴打日本,爷爷没有打过日本,但他经常打人,他就是个打手,人在青帮。打手之前的生涯,是卖水果,每日嚷无数遍“一块钱三斤”。再之前,因年代久远,爷爷又不说,考证不出来,但肯定是个穷人的孩子。    爷爷因为整日数梨,脑子得到锻炼,一日灵机一动,想明了一个问题:要想活的行,去找黄金荣。黄公馆的人还没把他的名字问清楚,就带他去打人了。那时候爷爷还不会打人,一个瘦瘦的青年告诉他:“只要你使劲,不管打哪儿,别人都会疼。”    爷爷成了个打手。那个瘦瘦的青年日后我们知道,叫杜月笙。    爷爷在上海这地方没女人喜欢,生活空虚。后来学着黄金荣这位流氓大亨,喜欢上了京剧。有一天他看上了个唱小旦的,跑到后台与小旦套瓷,不料在后台发现了另一个流氓大亨———张啸林。爷爷没敢多事,就和一个老旦聊上了天。这个老旦日后就成了奶奶。    奶奶嫁给了爷爷,奶奶是个标准的戏子,每天在家中吊嗓子。爷爷一天到晚在外面出生入死,爷爷是个流氓。上海滩,赌场、马场、电影厂。他有空就去电影厂,爷爷喜欢女明星。有个跑龙套的女演员经常吃不上饭。当时最贵的小吃是冰激凌,爷爷用一个月打人挣的钱给她买了个冰激凌,希望能够得逞。女演员边吃边流泪:“想不到我也能吃上冰激凌,等我红了,天天吃冰激凌。”    爷爷听了一阵心酸,想想自己也是个苦出身,强压住非分之想,悲伤地走了。后来听说这个女演员要求进步,四处贴新思想传单,被特务扔下了黄浦江,从此爷爷就再也不吃冰激凌了。多少年以后,爷爷由于历史原因需要交代个人历史,想想当初要是霸占了她,就少了个进步女性,便写上了“曾对进步事业作出贡献”。    上海的女明星都要求进步,所以爷爷的明星梦始终没有实现。他和奶奶多年没有孩子,对此爷爷深为烦恼。那时的爷爷,已积累了多年的打架经验,黄金荣把他由打手提升成了杀手,恰巧此时日本人来了,围住了租界。这一年爷爷已三十六了,正好是96年足球明星马拉多纳的年纪,该换个活法了,他当了汉奸。    但当了汉奸,孩子也没生下来。那时的国民政府提倡新生活运动,取缔了妓女,妓女们就转行做了舞女。但有个别妓女不会跳舞,失业在家,爷爷去求失业的妓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帮我生一个吧。”    他求的人多了,大姑,二姑就有了。当把这两个孩子抱回家时,奶奶寻死觅活,跳了黄浦江,却怎么也沉不下去,原来肚子里已有了东西。八个月以后,父亲张金贵降生了。    家里一下子有了两个野种,一个正茬,虽然是汉奸,也猛地感到了生活的艰难。此时上海已是“若想活得行,去找杜月笙”了。爷爷去找了。杜月笙对他委以重任,一阵腥风血雨笼罩了上海,一家人的日子渐渐好转。    “恶人自有恶人磨”是旧社会的规律,那一年,“杀手之王”王亚樵受一群青年志士之托,决心做一件有益于社会的事,拔掉社会毒瘤 ———杜月笙。杜月笙准备先下手为强,让爷爷去杀王亚樵。爷爷有生以来第二次思考,结果是,去杀王亚樵无异于自杀。因为,虽然专业技术仲伯之间,但王亚樵常混迹于文化人中,受了熏陶,经常灵感不断,突发奇想。    为了避免被“奇想”,爷爷逃去了北平,留下了生死不明的杜月笙。后来听说杜月笙给了王亚樵一笔钱和一个美女,王亚樵就丧失了灵感,最终被一群三流杀手弄死在一个一流宾馆里。    2    爷爷带着五口之家出了北平火车站,吸着不同于上海的晨气,悲哀地想到自己结束了杀手生涯,决定再去当汉奸。北平的日本人给他的第一项任务,是请大画家张大千为日本人作画。    爷爷来自十里洋场,最会吓唬人。他把一个地雷埋在张大千院子中,一只脚高悬其上,意思是“你要是不画,我就一脚踩上去”。张大千从此闭门不出。爷爷金鸡独立了七天之后,实在太困了,就跑到一边睡了个觉,醒来后忘了地雷埋在哪儿,他一蹦一跳地想溜出张家小院,但还是踩在了地雷上……    自那以后,爷爷的汉奸生涯也结束了,五口之家落拓在北京。五口之家靠着爷爷当打手、杀手、汉奸挣下的血汗钱度过了一年,就没钱了。大姑、二姑长成了一对姊妹花,奶奶望着她俩,一咬牙左右手各拉一个上了马路,开始了卖唱生涯。每天傍晚时分,母女三人化装成老太太沿着长安街一路唱去,后来被人贩子看破,卖给了外国人,几经周折,被法国人弄成了艺术大师———这是后话。    家里只剩下父子两人。看着父亲,爷爷决定叫他张金贵,盼望他能挣钱。父亲不愧是流氓的后代、杀手的儿子、汉奸的种,在大马路上,两次从人贩子手中逃出,两次打倒了人贩子,两次威吓住了人贩子,两次骂了人贩子,两次说服了人贩子,最终认识了贩人集团的头儿。头儿是个研究西洋哲学的人,上过北大,他对父亲讲明了他干这行的原由:    “西洋哲学非常辩证,讲的是‘物极必反’,坏的开始往往有好的结果,开始越坏,动机越不良,收到的成效就越好。贩人这一行,够坏的吧?可使中华人种遍布世界的也是我们,这叫人口流通,比货币流通高级多了。”     父亲折服了,决定把爷爷卖到美国。丰富的杀手生涯使爷爷在单腿蹦的情况下躲过了无数次熏香、暗袋、闷棒、冷枪。每次当父亲在家中数钱时,往往爷爷的单腿也进了门。这个打不倒的汉子,使父亲悟到了一点:中国的东西能卖得出去的是国宝,卖不出去的就是民族的根了。    3    六岁的父亲在头儿的资助下上了小学———“牛烘烘小学”。这所学校是北平的贵族学校,集中了达官贵人的下一代。父亲与这批自小见金玩银的家伙比起来,有着太多的社会经验,很自然地成了班长。    这批小孩的父母都是人中龙凤,一个月的零花钱够建造三所北大。父亲稍微收收班费,日子也就好起来。父随子贵,在父亲的大力推荐下,爷爷成了贩人集团的技术顾问和众多权贵的保镖指导。爷爷虽残了一条腿,但多年的实践活动使他具有一种杀人不眨眼的人所没有的威严,令北平人士肃然起敬。他是个难得的内行,经他指点的杀手充斥着北平的大街小巷,北平人民的生活危险程度飞速向上海靠拢。    威严的爷爷征服了权贵的心,经常被请去复述当年的传奇岁月,爷爷是个无口才之人,但不是个无心之人,为了生活得更好,他经常到茶馆去听一部叫《福尔摩斯》的评书。    爷爷的回忆大受欢迎。“在一个有风有雨的夜晚,听一个独腿老流氓讲述杀人的故事。”———这一场面在20世纪40年代初,成为北平人追求的时尚。爷爷成为了社会中的坐标:年轻人以与爷爷握过手,向女友炫耀“我也不是吃素的”;中年人以与爷爷喝过酒,作为自己成为社会强人的起步;老年人以不认识爷爷,表明自己一世清白;日本人因爷爷有过汉奸经历而自豪,逢人便说“那是我们的人”。    爷爷因社会活动太多,顾不上父亲了。父亲犹如一棵野草,全无顾忌地成长着。他的才能随着身高而增长,当他成功地把二百三十名韩国妇女卖给在东北的日本人,把三百二十名流亡在上海的犹太人卖给在苏联的德国人后,北平贩人集团发展成了国际企业。    父亲终于和同学们一样有钱了,但还是总收班费,以至引起抗议。父亲早有准备,带着全班同学去春游。在风景区的山顶,父亲指着远方说:“那里是欧洲。”众公子小姐立刻号啕大哭。    他们去了欧洲。从此父亲就一个人听课了,但直至小学毕业也没人追查此事。父亲看得很准:那帮龙凤们每日花天酒地,事事如意,唯子女是后顾之忧,转瞬间下一代烟消云散,生活变得完美,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父亲小学毕业后上了北大附中。这里是知识的海洋,父亲浸学不已,给贩卖人口这一行当增加了新的理念。他所在的贩人集团把全国人民调动了一遍,使得河南人说广东话,四川人说陕西话,四方口音交融,逐步形成了普通话。    一山不能容二虎,学了几何、历史、地理的父亲在内讧中,把原来的头儿,那个研究西洋哲学的家伙卖到了灾难深重的台湾,台湾当时被日本霸占,他给日本人砍木头去了。    父亲上初中时,北大流行“实证主义”,父亲受到极大启发,从此稳坐贩人集团主席,平定了所有不安定因素,将不顺眼的人都卖了。事过多年,父亲把实证主义归纳了一下:“偷偷摸摸,少说多干。”    在父亲十六岁升上高中时,遭受了有生以来第一个挫折。父亲品学兼优,有勇有谋,多年的贩人活动,使他视人如草芥,气宇如王侯。为了纪念自己顺利升上高中,决定干一件爱国的事。一个风高月黑的夜,父亲从日本大使馆劫走了七个日本小孩,他们被扎入麻袋准备以高价卖给非洲人。当时北平的汉奸很多,“张金贵”的名字很快送到日本军部,军部司令批示“要以德服人”。父亲享受了日本人发明的各种刑具,被“折服”了一番。    在卧床养伤的日子里,父亲决定不单要爱国而且要抗日。他找了张日本地图,天天用针扎,过了几天,听说两颗原子弹落在了日本的土地上。日本投降了,中国胜利了。    父亲领带的贩人集团仍然不依不饶,一些未及时回国的日本人往往双眼一黑就到了沙漠中,后来他们创造了忍渴、忍饿的世界纪录。日方一面自吹“又一次证明了大和民族的优秀”,一方面要当时的国民政府作出交代。国民政府答复:“是黑社会干的。”———被国民普遍认为是一次外交胜利。父亲的事迹被编入了评书和大鼓。    父亲成为民族英雄后不久,解放战争就全面爆发了。拥有众多运输系统的贩人集团准备从逃跑的国民政府那儿大捞一笔,不料国民政府已神秘莫测地去了台湾。父亲大惊失措,后来听说那些大官有不少出身青帮,不由得对黑道前辈的手段佩服不已。    4    中国人民迎来了解放。解放军进城,戎马生涯久矣的士兵渴望文化,城中的劳苦大众也要求扫盲,北平城中掀起一股学习热潮,许多人都成了教师。    父亲也在一个辅习班执教,讲授《犯罪心理学》。但因父亲讲得过于绘声绘色,一个个流氓形象生动无比、罪行场面充满悬念,以至连一些久经战火考验的老兵也不时杂念丛生,想在十里洋场、京华春梦中一试身手。    望着讲台上口若悬河的父亲,讲台下的全体学员产生了“他是个什么人”的悬念。经过调查,父亲被劝走了。爷爷奋勇接下执教任务,以一句“月黑杀人夜”开始了教师生涯,学员立刻感到“这个比那个更甚”。    每次下课所有人的眼神都不对,互相低着头,不敢对视,生怕擦出火星,引来不可收拾的恶果。当学校开会时,参加辅导班的人都被调到了后排,因为他们的气质日渐独特,让人看见了十分不妥。尤其怕领导提出:“学了文化,为什么会是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    终于,爷爷也被劝走。这件事对爷爷造成了致命打击,毁了他全部的自信,醒悟到自己伤天害理,就得了精神病,从此不再睡觉,终日一把牛耳尖刀在手,双目流转不停,总在念叨:“谁来杀我?”    父亲遍寻京城名医,却只是得到一些“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的感叹,有人劝他:“还是烧烧香吧。”父子俩只得去烧香了。    寺里是个年轻法师,对于外面的新世界十分好奇,开口就问:    “有什么新鲜事吗?”     父亲说:“现在新出来一个叫侯宝林的,说相声特棒。”    “还有什么新鲜事?”    “我们当家作主了,可以到故宫的龙椅上随便坐。”    法师大为兴奋:“门票多少钱一张?”    “一角。”    “有点贵。”    父亲忙把话题引开,表明此行专为爷爷治病。法师转头细看爷爷,见一个贼眉鼠眼的独腿老头立在面前,袖子中似乎还藏了把刀,随时准备刺过来。法师感到一丝凉意穿胸而过,心想:先把他搞晕再说。    法师:“你怕么?”    爷爷:“不怕。只要我不睡,任何人都伤不了我。”    法师:“无一事怕?”    爷爷:“只怕一事,当我小便时,有人来袭,咋办?你只解我这一事,我病全消。”    法师:“只一心小便,不顾其他。”    爷爷:“如有人伤我性命……”    法师:“小便要紧。”    爷爷顿觉天旋地转,斗转星移,几十年命运挣扎,还不如专心小便,一时间身无所凭,先哭后笑几番,竟然开悟了,叫道:“厕所在哪?”    法师叹道:“好悟性!既然立地成佛了,就放下屠刀吧。”爷爷弹了弹刀尖:“不行,我得留着。”法师陪着笑:“高明,好一个佛要成刀要拿。”父亲觉得留个拿刀的佛在家里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就对法师说:“您收下他吧。”爷爷在旁边挥舞着小刀:“收不收?”法师说:“收。”    爷爷剃度以后,法师从其兴趣爱好考虑,让他去了少林寺。    5    爷爷走后,父亲考上了大学,北大考古系,心里的考虑是:“以后就知道什么东西值钱了。”父亲解散了贩人集团,考着古,开始了恋爱。当时校园里流行自由恋爱,受家庭影响,父亲对于自由恋爱的理解就是“类似于嫖的一种行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父亲遇到了母亲。    母亲是个清华学生,理科,来到北大想感受一下文科大学的气氛,却见到了父亲。多年的犯罪生涯使父亲的气质十分沉静,母亲一眼望去,他像郁达夫,他像徐志摩,像普希金,像雪莱。    父亲看到这个清瘦女孩,忽然想起年幼时丢失的姐姐,姐姐的模样已记不清了,只是和这女孩一样有种傻乎乎的劲,不由得流下泪来。母亲见到长椅上的人无故掉眼泪,就证实了自己的推断,这是个诗人。    碰上一个北大诗人的机遇难得,母亲鼓起勇气上前攀谈。面对这个谈诗的女孩,父亲真想把她卖了。她提出的文学问题令父亲痛苦不堪,就借口回宿舍作诗,草草结束了这一交谈,但晚上却失眠了,作了一首诗:    我很精明你很傻,    精明面对错误,    傻中有着美,    我想精明一下你的傻。    写完之后,品来品去,总觉得不怀好意。跑到文学系找来徐志摩、郁达夫的诗对照,大致相同,这才放下心来,明日送给了她。母亲看了诗,觉得不大对劲,仔细研究了一下郁达夫、徐志摩,见大致相同,就觉得没事了。后来母亲又收到好多诗,总是以“想精明一下你的傻”作为结束语,母亲猜测这种格式属于一个诗派,但怕显得自己孤陋寡闻,就没敢多问。    母亲虽察觉出此人决非“爱国诗人”,但他的气质非常好,又听说他的父亲便是被称为“小便法师”的一代高僧,而他又有着悲惨的童年和沉静的眼,就开始了恋爱。父亲耐心等待着“精明一下”的机会。    6    时光飞逝如电,父母两人沉浸于爱情难以自拔,对于社会演进毫无反应,以至长相也毫无变化,少男少女地进入了六十年代。工作组此时进驻了北大清华,“文化大革命”开始。父亲惊讶地发现自己还很年轻,正要有所作为,不料风流人物已应运而生,晚了一步。    当国内大查海外关系的时候,父亲一日收到了几十封海外来信,是那些被卖到欧洲的小学同学。他们大都命运极佳,欧洲富人时兴收养亚洲小孩,认为白种孩子司空见惯,养着没劲,所以他们长大便是大款。命运不好的,也个人奋斗,欧洲在黑手党之外又多了竹联帮、洪门、青帮。命好命坏的一致觉得赚白种人的钱都赚得没有感觉了,为了给人生找到意义,想回国赚钱。    来信:“落叶必有归根时,飞鸟亦有归林时。”    父亲复信:“如以鸟比喻,我已在林中,劝君仍作长空万里行。”    海外同学再来信:“万里空行非常行,我是中国人,我有中国心。”    父亲回信:“傻×。”    海外同学就此不再来信了。父亲却因海外关系,写了许多检查,反复写的就是一句:“我都说他们傻×了,还不行吗?”当年听他讲过犯罪心理学的学员,现在有人在工作组,就说:“行了。”父亲从此退学回家。    母亲却在那时下乡了。她的大学本科上了十几年,而且一直青春着,校领导都认为她有问题,正逢上山下乡,她学的专业又是地质,于是派去了边远山区。    封建迷信已在大地上一扫而空,当时的少林寺住持是小便法师,他还俗了。爷爷归来,使父亲重温家庭生活。为了消磨时间,父子俩便练习武功,但爷爷总是一招制敌的流氓招法,作为大学生的父亲十分鄙视,提出“毫无文化内涵”的批评。    爷爷当了法师后形成很强的自尊心,立刻拿出了个箱子,箱子上刻有“少林宝贝”几个大字,说道:“不要瞧不起我少林。”接着又抽泣起来:“罪过罪过。我成佛以前,做贼多年,少林被烧时,本能地觉出是个趁火打劫机会,就偷了东西。小便法师的名字本就不雅,以后只怕变成小偷法师了。”随即号啕大哭。    父亲急忙劝说:“爹,俗话说家贼难防,您就别难过了!”爷爷止住哭声,恍然又有所悟:“对,佛就是贼,贼就是佛。”打开箱子看去,只是一本古书,封面是“九阴白骨爪”几个大字。细阅,文字古奥,深意难解,爷爷也搞不大清楚,原想就此身怀一身绝世武功的父亲,只得作罢。    父亲平时很少出门,只有当别人破四旧时,才飞奔而去,引经据典,辩白“这些古董价值不大”或“假货”,想劝人放弃后自己取走,但往往被斥为“反动权威”,遭到痛打。但父亲终归是父亲,转变了立场,运用考古学的知识帮人寻找目标,于是受到优待。从此事务繁忙,受各路人马邀请,四处考证,毁物数以万计。     父亲一日抄家归来,远远瞄见一熟悉身影被群众所拥,竟是治好爷爷精神病的法师,便悄悄尾随,走进了一个体育场。那里聚集了两万多人,法师被推到台上,又进来了两万多人,拥来一个身披彩衣的女子,似是个新娘子。    大会主持将一朵红花戴在法师胸前,说:“破了你的四旧。”随之鼓乐齐鸣,众人欢呼。主持举双手示意众人安静:“今天,为封建制度提供思想毒素的法师,必须结婚!戳穿他的假面具!”    父亲挤在台下,看法师好像非常高兴,再仔细端详那女子,自己也觉得被戳穿挺值的。只听主持继续说道:“这个和尚是社会的寄生虫,愚弄咱老百姓。这个女人也是寄生虫,她是资本家的后代,这叫以毒攻毒。好!祝你们新婚快乐。”    群众立时肃静,等待着一代大师面对奇耻大辱的反应。父亲听爷爷讲过历代高僧遇此情况无不跳入虚空,左肋出火,右肋出水,四面爆破而死。法师深吸一口气:“佛为众生不惜肝脑涂地……同流合污在所不惜。”    主席:“你怎么总有话说!但我们的目的达到了,胜利结束大会。现在谁能为两条寄生虫的结合提供新房,巩固我们的成果?”父亲举手:“我!”    那女人神情麻木地跟着法师到了父亲家。爷爷见到法师,分外高兴,张口便说:“家贼难防!”法师:“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两句话一出,不由得相对黯然,许久法师问道:“你现在还随处小便吗?”爷爷:“早就不敢了。”    听了法师和爷爷的对话,那个女人猛地昏了过去。父亲一直紧盯着那个女人,心想法师肯定不会破戒的,那么她就是我的了。不料那个女人被救醒后,产生了一种逆来顺受的心理,当晚就和法师合了房。爷爷一夜失眠,早晨起来在院子里练九阴白骨爪时,一分念头打入他的心:我好像也该结婚了!    法师结婚后,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摆家具,修门除草。那女人夫唱妻随地跟着一块劳作,在院口处修剪花木时忽觉头皮一阵发麻,立刻站起身,见一个沉静的青年走过来:“这是我家,我还不知你叫什么。”    “曾湘萍。”    法师结婚后受这女人影响很深,四处找《安娜·卡列尼娜》和《约翰·克里斯朵夫》,打听梵高和毕加索的事迹。一次在一个老居士的帮助下弄了台留声机,初听莫扎特,顿觉老婆的资本主义生活有两下子,从此天天晚上缠着让她讲《魂断蓝桥》,经常哭到天明。    爷爷一心苦练九阴白骨爪,已达到天地黯淡、鸟兽息音的地步,但心中的念头一日一日涨大,终于充斥整个身心:我真该结婚啦!    8    家庭气氛到了令父亲不堪忍受的地步,一天见大街上的行人都背着行李卷,便问怎么回事。一个人回答:“坐火车不要钱啦!”当时鼓励青年四处走走,经受锻炼,于是父亲参加了串联。    由于情绪高昂,串联队伍常因为一点小事打架,父亲从爷爷那儿学的几招,忽际于右忽际于左,如鬼魅天神,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实在令人胆寒,最终,父亲又成为了一个头头儿。    一路打杀到了云南,沉静的父亲想起了母亲支边也在那里,当天大病一场。几天后,父亲病好,去了横断山脉。父亲先在昆明作了番准备,由于这里少数民族众多,想学几句少数民族语言,父亲在街头拦住一个少数民族面孔的人:“你会说几种少数民族语言?”那人回答:“全会。”父亲又问:“你能带着我去哪?”那人回答:“哪都行。”    那人就成了父亲的向导,一路上他总提出要把女儿嫁给父亲,说:“以前你们汉人把文成公主嫁到西藏,今天我把女儿嫁给你,汉人藏人之间就算扯平了。”父亲问他:“你是不是藏族?”向导:“不是。难道不能拿着藏族说事吗?”父亲又问:“你到底有没有女儿?”向导:“没有女儿就不能拿女儿说事吗?”    向导属于一个爱开玩笑的少数民族,他带着父亲越走越远,最后说:“咱们迷路了。”父亲问他不认识路,为什么还当向导,他说他长着一个少数民族的面孔,如果说不会走山路,就丢了少数民族的脸。    “你到底是哪族?”    “其实我是汉族。”    父亲几乎被气死。    父亲和向导挥手告别,继续前进,向导则回昆明。望着向导消失在莽莽森林,父亲知道此人凶多吉少。许多年过去,听说在横断山区一个迷路的汉人,受到了少数民族欢迎,他收集了各族民歌,被称为“西南歌王”,其中最著名的一首名叫“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张金贵”。父亲知道,这人一定是自己的向导。    当父亲找到母亲的时候,天上落下一架飞机,摔得粉碎,当地知青们去捡飞机残骸时,父亲对母亲说:“这是我给你买的礼物,不小心摔坏了。”然后便饿得晕了过去。当天广播说,祖国空军又打下了一架美国侦察机。    9    父亲的确给母亲买了许多礼物,但考虑到他们住在山区,肯定吃不好,所以买的都是食品,在山中迷路时,父亲吃下了这些食品,空手而来。    几天后父亲缓了过来,为了表达心中的爱意,支撑着病弱的身体,偷出母亲的衣服去洗。驻地的知青们见到这一可耻行为,纷纷向母亲提供了种种对付父亲的阴险建议,妈妈也觉得此人刚一吃饱便思淫欲,人品上多少有些问题,何况此时的父亲已非当年长椅流泪的诗人模样,怎么看怎么是个饿鬼。    正当众人劝说母亲时,父亲走进来将一个纸条送入母亲手中,快速转身离去。知青们从母亲手中夺过纸条,展开传看,却是首诗:    我爱红卫兵,你是红卫兵。    我爱红太阳,你在阳光下。    我爱毛主席,你不也爱他?    共同志向共同爱又是同龄人,又同在此地,你看该咋办?    母亲觉得父亲列出的种种理由堂堂正正,按其诗的思路最后应该是“同居”。知青们经过争论,决定揍父亲一顿。当父亲捧着洗好的衣服,向母亲的帐篷走去时,忽然眼前一暗,一群愤怒的知青站在跟前。父亲沉静的双眼扫视众人,灵光一现,想起了爷爷的“九阴白骨爪”。    众知青并没有打死他的意思,面对这个目光呆滞、瘦得不成人形的家伙,有些人产生“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想法,有些人却高举着棍棒,父亲伸出了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做出鹰爪的样子。     危急时刻,母亲钻出了帐篷,说:“我细细分析了一下,他的诗是有道理的,我还是讲理吧。”知青中有人喊道:“可我们都爱红太阳、爱红卫兵、爱毛主席呀,是同龄人,早就同住一地了!”母亲一时语塞,父亲叫道:“可诗是我写的,总得有个著作权吧!” 说完抡起爪子在岩石上一划,只听岩石被划得“哧哧”响,大吼一声:“不怕死的就上来!”    众知青惊惧而走。多年以后,父亲问母亲:“你当年为什么又喜欢我了?”母亲:“就是觉得你挺有手劲的。”父亲:“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划岩石的时候,手心有一个五分硬币。”    母亲在众知青中一直是圣洁的女神,多少来自于祖国各地的男知青默默地爱着她,没料到被一个诗人夺走了,这一变故使不少人懊悔不已,小部分人决定将痛苦锁之于心,留待年老时品味,大部分人决定将痛苦转化为力量,一定要让这个诗人遭到暗算。    不料爱情是最大的力量,几次计划精密的暗算全部失败,父亲的九阴白骨爪威力非凡,参加暗算的人不敢复述那个诗人的毒辣凶残,经过数次知青大会,最后决定:干脆让他当头儿吧。    于是父亲又成为了一个头头儿。    10    这是块不毛之地,知青生活十分困苦。父亲决定与此地民族交流,看看有什么谋生秘诀。此地民族说:“少生孩子,少吃饭。”关系融洽后,又说:“看你们都是好人,索性都告诉你们吧,还有秘诀是,多念佛经,多睡觉。”众知青只能感慨,少数民族的生存能力太强了。    父亲从历史书上看到,旧社会的汉人霸占了最好的平原,将少数民族逼到高山上,于是说:“以后要对他们好点。”从此知青们一见到少数民族,就扑上去热烈拥抱,以至少数民族出门前,总要相互叮嘱:“别光顾着走路,注意观察附近有没有知青。”    其实此地民族也不是讨厌拥抱,主要是抱在一起后,知青们还要询问:“老乡,生活得怎么样啊?”接着,问寒问暖,聊起来没完,实在耽误不起时间。他们的意见反映到父亲那儿,父亲就对知青下命令“不许废话”,从此知青们抱一下就走,留下目瞪口呆的少数民族。    此地民族也聚在一起研讨,认为此地太穷,人与人之间实在无法用礼物来表达感情,知青们只好用肢体语言,想明白这一点,就颇为感动。当地的头人说:“知青都是外来的,拿不出东西是应当的,咱们是土生的,如果也拿不出东西,就太丢人了。咱们一定要送一件让知青们欢蹦乱跳的礼物。”    至于什么能让知青欢蹦乱跳,他们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于是派人去打探。由于来的知青都是地质系毕业的,除了每天种田,业余爱好就是挖洞,打探的人欢蹦乱跳地回来报告:“他们爱挖洞!”头人大喜:“那就好办了,不用送东西了。”    第二天早晨,知青们醒来,见到营地附近被挖得千疮百孔,站着一队喜洋洋的少数民族,为首的头人说:“怎么样,喜欢吧?”便扑过来拥抱。经过热烈的拥抱,知青们又被“过得怎么样呀?”地询问了一番,最后头人问:“你们为什么要挖洞呀?”父亲叫过来一个知青:“说给他听。”那知青讲了半天地质学知识,头人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挖个洞就完事,还要挖出点什么。”    头人带着族人回去后,下令“挖东西”。    知青们的驻地有一个喇叭,每天晚饭后广播,那几天广播说,西安挖出了秦始皇兵马俑,漫山遍野地响。少数民族挖了没多久,就有人报告:“挖出东西来了!”头人:“什么?”答曰:“兵马俑。”头人大怒:“兵马俑在西安!”但来报告挖到兵马俑的人越来越多,头人也怀疑:“难道秦始皇死在我们这儿?”忽然想起一事,将来报信的人一脚踢开,怒吼道:“你们是不是把我家的祖坟给挖了!”    原来当地也有造陶俑陪葬的风俗,但只有历代头人能享受这待遇。他们又挖了很长时间,最后挖出了一些东西,头人拿了块东西得意洋洋地到了知青驻地,说:“这就是煤吧?”知青们一看,是金子。    头人终于见到了知青们的欢蹦乱跳。知青们熬夜研究,是把这些黄金上缴国家还是留着自己用。大部分人都想上缴国家,只有一个人想留下来自己用,那人就是父亲。由于说服不了众知青,父亲就写信召集当年贩人集团的人。这些人来了后,威胁知青:“再说交给国家,就把你们卖到台湾去。”当时广播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没人愿意去,所以就屈服了。    知青们开始漫山遍野地挖掘,头人感慨:“他们真爱挖洞呀。”但是他们挖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挖到黄金,便找到头人:“你们上次在哪挖的煤?”头人说:“我家祖坟。”说完便后悔,但后悔已来不及,所有知青奔向了他家祖坟,头人心道一声:“要糟!”便晕了过去。    头人醒来,推想祖先们一定痛苦万分,便召集族人背着双管猎枪,赶往坟场。    父亲正领着人挖得起劲,忽见烟尘四起,此地土著手持猎枪骑着快马而来。父亲问左右:“咱们有什么武器吗?”立刻听到洪亮的回答: “有。”原来贩人集团的伙计们一听召唤,都有种大干一场的激情,在来横断山脉前,从沿途的军事博物馆抢来了步枪、手枪、迫击炮,甚至还有二战间谍的钢笔手枪和一个国民党电台。    父亲叫了一声:“开火!”只听迫击炮响了一声,一个椰子飞向了少数民族。一个人尴尬地对父亲说:“博物馆里没有炮弹。”父亲哀叹道:“就算没有炮弹,你们塞进个石头也好。”当众人捡石头时,父亲说:“算了算了,赶快发电报吧,要求增援。”一个人噼里啪啦地打了半天电报,猛然抬头: “咱们给谁打电报呀?”    父亲绝望地说:“算了算了,那你们能不能找出块白布?”少数民族见父亲举着一件白色衬衣迎风摇摆,不由得纳闷:“都这时候了,他还卖东西?”头人说:“咱们不能示弱,多少钱都买。”然后冲父亲喊了一声:“你报个价。”父亲:“一人做事一人当。”    头人将一把钱往地上一扔,说:“不管多少,就是它了。”夺过衬衫,将父亲带走了。父亲在被五花大绑之前,母亲将一支钢笔插在他的上衣口袋中。知青们都哭了。    11    头人宣布:“肯定是死刑。”当地民族的法律是,先判死刑,然后再审判,根据审判结果减刑,这还是以前奴隶制时留下的规矩。关父亲的地点在六十里外,解放前是逃亡奴隶的受刑处,陈列着众多奇形怪状的刑具,经历过日本酷刑的父亲两相比较了一下,觉得凶狠程度相当。    审判官的面貌十分奸诈,他的第一句话是:“家法、国法、佛法,你想接受哪一种法的审判?”父亲一听,便知是爷爷、法师一类的人物,答道:“佛法。”审判官一愣:“你懂佛法?”父亲:“懂,佛就是贼,贼就是佛。”    审判官大惊,双眉紧皱,满屋窜动,最后瘫倒在地,神情痛苦不堪。父亲见此情形,思量爷爷跟法师的对答心中还记得不少,每天给这家伙讲两句,让他日日痛苦,倒也好玩,便闭上眼睛一句句回忆,忽然被人剧烈摇晃,一睁眼见审判官双眼闪闪发光地望着自己:“你说的对,佛就是贼,贼就是佛。”     原来此地民族信仰佛法,这个审判官叫葛若多,年轻时便苦苦修行,甚至还到北京的佛学院进修,学成归来原想成为一代高僧,无奈天生一脸奸相,讲经说法的效果实在太差,头人认为他奸诈的脸却正好适合审判犯人———葛若多讲到这里一脸无奈,父亲也不住叹息:“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专业不对口。”    葛若多觉得自己大半生因这张贼脸而生的诸多烦恼,全仗父亲一句“佛就是贼”得到解脱,在北京进修时喜爱汉族文学,感慨之余作诗一首:    一张老脸扰半生,数欲成佛不庄严。    牢中得遇小流氓,方知贼佛本一家。    父亲赞道:“押韵!”此时已是落日时分,二人站在窗前远眺,远方山峦似悬于空中一道红线,葛若多轻唤“啊啊下萨麻哈”。父亲问什么意思,葛若多说:“稀奇古怪,美妙非凡。”    葛若多出门时目露贼光,嘴挂奸笑。父亲说:“啊啊下萨麻哈,有话快说。”葛若多:“我决定还是先判你死刑,怎么样?”父亲:“行。”葛若多:“视死如归,好汉!”哈哈大笑推门而去。    从此葛若多便不来了,甚至连一个送饭的人都没有,父亲呆在牢房中又饥又渴地度过了几天,想到:“他们是要饿死我,已经执行了。”从此睡中便不再有梦,所有的往事都模糊了。牢房一点细微的变化,如灰尘飘动,如一只小虫伏于墙上,都能将他吸引,痴痴看很久。    唯一的乐趣便是伏在窗上观看远方山峦上的光色变幻,想起那日和葛若多凭窗远眺的情景,下意识一句“啊啊下萨麻哈”随口而出,再念一句,忽感心中郁结缓缓打开,于是一句句念下去,直至如江水奔流,全身血脉都在发音,整个人仿佛喝醉了一般。    当意志清醒后,觉得嗓子很疼,张口已不太会说话,怀疑是声带萎缩,见浑身的衣服都已破碎,也不知是过去了多少时间,唯一的感觉就是肚子异常饥饿。为了避免在饿死前,精神涣散得发疯,他一遍一遍地整理屋内物品,翻出了当初母亲插在兜中的钢笔,仔细研究一番,竟是二战时英国间谍所用的钢笔手枪,可惜只有一发子弹,就冲着窗外开了一枪。    窗外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声:“里面有人!”这句话越传越远,一直响到远方的山峦,山峦处奔出一匹白马,马上坐着一人,正是葛若多。    他一进门便叫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原来葛若多早就叫人放他,当初说判死刑不过是个玩笑,不料放他的人当天喝多了酒,酒醒后以为已将他放了,面对知青们要求放人的抗议,葛若多认为父亲在山林中走失了,还曾派人大规模地找寻。这个牢房在解放后便已废弃,离居民区十分遥远,当初也是头人一句:“不要以为我们没有牢房。”才将父亲关在这里,平时没有人来,所以父亲被遗忘至今。    葛若多说:“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父亲一问时间,原来刚才一恍惚已经六七年过去,知青们都已回城,上山下乡结束了。对于父亲无吃无喝的七年不死,葛若多赞道:“一闪念度过八万四千劫,你是高人。”头人也特意赶来,说:“你有什么要求都提出来吧!”父亲:“我想见见那个喝醉的人。”    那个造成父亲被关七年的人来后,紧紧地将父亲拥抱:“终于见到你了!”父亲哭笑不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头人的祖坟已经修好,以前的知青驻地上也有一个坟,墓碑上写着“张金贵”三字。    父亲对头人说:“我挖了你的祖坟,你现在挖我的坟吧,就算扯平了。”头人十分高兴:“不用不用,你有这个心就行了。”父亲:“我主要想看看里面埋的什么东西。”    挖开棺材后,见里面有一卷纸,上面写着:“我爱红卫兵,你是红卫兵。我爱红太阳,你在阳光下。我爱毛主席,你不也爱他?共同志向共同爱又是同龄人,又同在此地,你看该咋办?”正是当年写给母亲的字条。    父亲离开横断山脉时,葛若多赠诗一首:    自问心胸处牢中,胜似奔走度众生。    白纸黑字埋坟底,千里因缘一线牵。    父亲赞了一句:“押韵!”将钢笔手枪送给了他。    12    北京。父亲入了家门,便听到留声机传出巴赫的音乐,四个小孩在地上玩弹球,法师一身中山服从里屋踱步而出,见了父亲,叫了一声“阿弥陀佛!”回身便跑,从后院拉来了爷爷。    因彼此都是高人,免了问长问短,各自立在当场,哑口无言。还是法师打破了沉闷,召四个小孩过来,自豪地说:“瞧瞧,都是我的。”    这时一个女人款款地走了出来,正是曾湘萍。父亲见她连生四子依然身材婀娜,不由暗生感慨:“资产阶级到底有一套。”身后门响,回身见是一更为年轻的女子,双目盼顾生神,双手十指变幻莫测,微挑眉似嗔似惊,令人顿生怜爱。爷爷一指:“这是你后妈,京剧团的,小旦。”    父亲心下一惊:“他终于娶了个小旦。”一家人坐下各述经历,无不抚腕叹惜,父亲尤为爷爷和后妈的奇缘赞叹不已……    虽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爷爷仍改不了去戏园的习惯,望着台上武生的动作,暗想与九阴白骨爪相差何止千里,终一日按捺不住,蹦上舞台施展拳脚。众人望着这一独腿老人蹦跳翻滚,一股阴煞之气弥漫全场,无不佩服,特聘为动作指导。    在爷爷的指导下,《智取威虎山》演得扣人心弦,杨子荣独舞一场戏得到九阴白骨爪的精髓,阴风袭人,在场观众皆觉一丝凉意存在心头挥之不去,所以夏天来看戏的人特别多。     演出空前成功,这一小剧团顿成全国楷模,爷爷功不可没,就提出希望组织上解决个人生活问题。剧团领导决定奖励,便说:“你看上谁了?”爷爷:“一个小旦。”那个小旦叫苏小妍。苏小妍先开始不愿意,理由是:“我喜欢杨子荣,而他像坐山雕。”组织上说:“这是任务。”苏小妍就答应了。    新婚之夜。爷爷小声对她说:“我可不是一般人,我当年与杀手之王王亚樵齐名!”苏小妍大感厌恶:“你有本事,现在就给我杀俩人去。”爷爷立刻跳出窗外,不一会拎着两颗人头跳了进来,苏小妍尖叫:“你把谁杀了?”爷爷:“一个台湾特务,一个美国间谍。”苏小妍立刻就爱上了他。    第二天起床,想起那两颗人头,便问:“藏哪了?”爷爷:“用化骨粉化掉了。”从此苏小妍就更爱他了。苏小妍见爷爷和法师两人平时总你一句我一句地禅宗棒喝,便讽刺他俩:“听说东方歌舞剧团正在招收相声演员,何不去?”俩人没听出是讽刺,真去了,竟然赢得了一致唱彩,成为了著名的相声演员。其中最受欢迎的段子叫《醉鬼》,如下:    醉鬼甲:你要没喝醉,我把这手电打开,你能顺着这光柱爬上去吗?    醉鬼乙:我不干,我爬一半,你一关手电,我不就掉下来了嘛。    听完家人的经历,父亲感慨一声:“我也要结婚。”    13    父亲先是找到了贩人集团的人,一见他们就说:“我还活着!”和那些人大吃大喝了一顿;又找到知青们,说:“我还活着!”和他们大吃大喝了一顿;最后到了母亲家,在门口叫住一小孩:“你到里面,见谁漂亮就把谁叫出来。”小孩跑进去大喊:“最漂亮的出来!”母亲就走了出来。父亲:“我还活着!”母亲:“你要还活着,就结婚吧。”    父亲、母亲想到一块去了。爷爷评价此事:“他俩谈恋爱已经谈了小三十年,也该结婚了。”全家一致赞成,但是谁去母亲家提亲,却引起了很大争议,爷爷认为当然是他和法师一块去,但女眷们都认为只要他俩一去,这门亲就谈不成了。    最后决定曾湘萍和苏小妍俩人去,但是拿什么做聘礼又引起了很大争议。爷爷认为拿《九阴白骨爪》这本武林秘籍最为合适,苏小妍断然否决,法师大惑不解:“这本书是少林镇寺之宝,应付小小聘礼,有何不可?”曾湘萍大怒:“如将此物做聘礼,别人定会心中起疑,这是个什么人家?张金贵小三十年的爱情,必将毁于一旦。”    父亲去找贩人集团的人,问:“当年咱们挖的黄金呢?”回答:“都还给头人了。”问:“那咱们集团就没留下些古董什么的?”答:“咱们集团只贩卖人口,没倒腾过东西。”    正当父亲一筹莫展时,爷爷递过来一个画轴:“这可是你爹用一条腿换来的,我没交给日本人。”展卷一看,竟然是张大千的山水。曾相萍拍手称快:“此物最是合适。”    当时刚刚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在满城地找古董,支撑门面。母亲的父母是文化人,一见张大千山水,欢喜异常,立刻表示,嫁女之事不必再议,选个日子成婚便是。    虽然两位老人听到曾湘萍和苏小妍是未来女婿的长辈,吃了一惊,觉得未免过于年轻漂亮,但想到长辈男子一定道德文章、仪表堂堂,不料几次想一见,都被推托“不是时候”,一推二推也就到了结婚的日子。    婚礼上女方二老见两个罗汉模样的人物奔前跑后,左右招呼,尤其那个独腿的人上窜下跳,在人群中身影飘忽不定,便问身旁的客人,方知是自己亲家,登时愣住,均感女儿前途莫测,草草吃罢喜宴,一脸苦相告别而去。    苏小妍见亲家的异样神情,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自责一时疏忽,竟让爷爷、法师溜进了婚礼,便跟曾相萍商量,也拿不出个主意扭转局面。两个女人越谈越气,渐说渐远,均觉干脆双双离婚。    一对新人第二天早晨起来,没吃到早饭,出房门见那四人在院子中无言对坐,爷爷头上冒着一股黑烟,法师嘀咕着“阿弥陀佛”,两个女人紧绷面孔。忽然爷爷将桌上的茶壶捏得粉碎,正是九阴白骨爪,大吼了一声:“离就离!”一步蹦上屋顶,随着一阵瓦砾响声,消失得踪影全无。    法师也站起身,说了声:“离就离!”迈步向院门走去,曾湘萍冷笑一声:“要走就从天上走,也算你有本事。”法师顿住脚步,缓缓回过身了,凄苦地说:“不走了。”    父亲不忍再看,拉着母亲回屋去了。晚饭时分,母亲听到苏小妍和曾湘萍一边做饭一边说话。苏小妍:“我那杀手真是没你的法师聪明。”曾湘萍:“哪里哪里,各有各的好处。”    14    爷爷飞身上房后,就不见了踪影。过半月,苏小妍的小腹隆起,似有孕在身,曾湘萍拉她闭门谈话,言语许久,时而低泣时而嘻笑。父亲在窗外偷听,忽一张巨手拍在父亲肩上,十分生痛,却是法师。法师一张脸诡秘,压低声音说:“你有了个兄弟。”见父亲面上仍存不信之色,便拍拍胸膛:“我可是有四个孩子的人,什么事看不出来。”    此时传闻西城区出了个神秘飞贼。全家人料定是爷爷又干起了老本行,便整夜徘徊于西城的大街小巷,盼能遇上,却一无所获。不几日飞贼已被公安局抓获。一家人急急赶去,苦苦哀求,自报是犯人家属,只盼见上一面,说得痛哭流涕。    这飞贼听说自己家人万里寻来,百感交集,夜不成寐,兴奋了几日。牢门开时却进来一群毫不相识的男女,一进来便惊喜地大叫:“不是!”他们相互说笑打闹一番,之后便一拥而出,从此再没来过。飞贼日后回想起来,真是气恼异常,连骂:“莫名其妙!”    一天,父亲发觉母亲的小腹也隆起了,因有苏小妍的先例,立刻明白,跑过去给了法师狠狠一巴掌,大笑:“我的也怀孕了。”法师挨了一巴掌后,想出了一条将爷爷召回的妙计,写了无数张“你的儿子孙子都快生了”的字条,贴在北京各处电线杆上。    苏小妍一夜听得头顶瓦片乱响,一人已挑开窗子滚在床上,伸手过来,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苏小妍眯开一只眼,见是爷爷,正念念叨叨似与腹中婴儿交流,便叫了声:“喂。”爷爷大惊,飞快滚到窗边就要往外蹿,苏小妍大叫一声:“抓流氓啊!”    立刻院中灯光亮起,众人披衣抓棍聚于窗下,爷爷呆呆地将窗子放下,对外低喝了一声:“我回来了!”窗外一片欢愉,夹杂着法师的“阿弥陀佛”和父亲的“啊啊下萨嘛哈”。过了一会儿,众人见爷爷并不出来相叙,心知事关重大,就悄悄退去。    窗内,爷爷蹲在床头。苏小妍:“你回来干嘛?”爷爷:“回来探探虚实。”苏小妍:“你这一口江湖黑话改不掉了!什么探探虚实?这么一摸就叫探探虚实!”一脚踢过去,爷爷立刻跌下床去,苏小妍大怒:“我还没踢着你呢!”爷爷不好意思地从床下爬了出来。    爷爷:“是你跟我要离婚的,我寻思一见面,难免又要吵闹,不如夜里偷偷地……”“他妈的!”国骂出口,苏小妍大感不雅,心底却觉痛快,于是又一句:“他妈的,还不过来!”     爷爷和父亲的孩子前后脚地生了下来。爷爷给自己的孩子起了好多名字,都不满意,一怒之下便管这小子叫“张飞”。由于苏小妍哭闹不休,又管这个孩子叫“张学良”。法师认为给孩子起个蹲一辈子监狱的名字,十分不妥,爷爷就叫这孩子:“张雪亮。”仍然被曾湘萍批评为“没有创意”,最后就顺着父亲“张金贵”的名字,管这孩子叫“张金宝”。平时唤作“小金宝”,苏小妍是戏班出身,觉得像个艺名,也就不闹了。    父亲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叫“张招考”。这时政府对返城知青开展了招考,考试通过便可上大学。登时北京掀起了一股学习的热潮,大街小巷见不到几个年轻人,都躲在家里闷头读书。    曾相萍岁数已经不小,但不知是何原因,一直显得年纪轻轻,她决定混进知青队伍中考大学。由于她从小看着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长大,所以考文学系,写了许多练笔文章,主题都是“只待找一情夫,卧轨自杀”。法师一读之下,惶惶不安,忙背诵出佛经中文笔华美的《楞严经》、《圆觉经》、《大乘起信论》,只盼中国文学可以影响妻子,不再去思索外国名著的主题。    母亲受曾湘萍的影响,也要考大学。父亲勃然大怒:“咱俩的大学都上了十几年,你还上?”曾湘萍劝他:“上了大学将来能有个好工作。”父亲一转思,社会平定后的这场考试,早已成为所有青年唯一要做的事情,人人皆视为命运转机,只是小孩尚未过吃奶期,颇为难办。    这时苏小妍走过来,截铁断钉般说道:“让她上学去吧,张招考由我带了。”父亲:“这样好么?”苏小妍正色言道:“连孙子都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我感到骄傲。”爷爷也在一旁帮腔:“她棒着呢,奶多。”立刻遭到苏小妍极为愤怒的目光:“她妈的,回屋去。”    于是母亲去考研究生了。母亲和曾湘萍都是外表年轻,招生处的人也没看她俩填的年龄就给报上了名。七月份,大考至十五号,八月二十日发榜,她俩混进了大学,曾相萍考上了北大中文系,母亲考上了清华地质系研究生,选题是“黄金开采”。九月份两个女人住校而去。    重游清华校园,母亲不由得想起父亲当年长椅流泪的情景,便将父亲约来了清华,问道:“你还会作诗吗?”父亲作了一首古诗:    三十年来狼藉,东壁打倒西壁。    而今收拾起来,依旧水连天碧。    母亲赞道:“押韵!”    法师也到北大去看曾湘萍。见到女生宿舍满床女子,一个比一个美丽动人,心道:“多好的学校。”忽觉一事万万不妥,跑到男生宿舍一看,见男生一个比一个英俊潇洒,心道:“坏了!”    法师的预感应验了,不久传出曾湘萍和一个老师婚外恋的消息,法师感慨:“防住了学生,没防住老师。”当打听到那个老师是研究托尔斯泰的专家,法师感慨:“在劫难逃。”    曾湘萍只是每个周末回家看看四个孩子,吃完晚饭便回北大。爷爷见法师十分苦闷,便让他给孩子们讲故事解闷,法师总是从“自从你妈毁了我的千年道行……”讲起,直至说得老泪纵横。    爷爷又劝法师多讲相声,但法师的相声从此变味,常令台下哭声四起。后来法师在东方歌舞团辞了职,从此不再出房门,对着墙一坐便是一天。法师的四个孩子也由苏小妍照顾了,由于她一个人要照顾六个孩子,便到剧团请求把产假宽延些日子,剧团领导问:“你打算请多长时间?”苏小妍:“四年。”领导大惊:“干脆你退休得了。”于是苏小妍就办理了提前退休的手续,做了家庭妇女。    自从法师辞职后,爷爷改说了单口相声,但很不成功,许多观众都埋怨:“比马三立差远了。”于是爷爷也辞了职,回家帮苏小妍照顾孩子。曾湘萍此时已一个月才回来一次,看来不久就不会回来了,俩人有时谈起她,说:“也不能怪她,毕竟不是劳动人民出身。”    16    父亲发现全家十二口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有工作,便询问当年贩人集团的伙计:“你们现在都干吗呢?”答:“帮人搬家。”于是父亲也当了搬家工。    为了多挣钱,父亲干的是远途搬家,运输工具就是一辆三轮车。他往往驮着几百斤东西,往返于北京、天津,一次出工便两天两夜伏在车上,双脚片刻不停。父亲在路上从不吃饭,其实全身血脉潮涌不止,肺中一气吞吐不绝,又怎吃得下,不如就势一路蹬下去,只是心里憋闷万分时,蹬至无人处,大喊一声:“啊啊下萨嘛哈。”    一天夜里,除了父亲,还有一个赶粪车的老汉也在走夜路,虽然气味难闻,但夜里实在寂寞,父亲便和老汉并排行驶,边蹬边聊。老汉讲的都是跟粪便有关的知识,父亲讲的都是自己的辛苦,觉得生活毫无希望,老汉就唱了一首民歌劝他,歌词如下:    天上星星亮晶晶,    天下穷人叫哼哼。    谁说穷人穷到底,    臭屎也有发热时。    老汉解释说,粪便发热后就成了沼气,能够发电。老汉的话给了父亲极大的鼓励,父亲默念着:“臭屎也有发热时。”觉得双脚有力,蹬得飞快而去。     他蹬了四年的平板车,一直蹬到母亲和曾湘萍大学毕业。母亲回来了,曾湘萍没有回来。爷爷就劝法师:“资产阶级的人就让她回到资产阶级中去吧。”法师嘀咕了一句:“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转身依旧面壁。    四年的劳工生涯给父亲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母亲见到了一副民工模样的父亲,不禁泪流满面:“你还有手劲吗?”父亲:“手劲倒是有,只怕你不喜欢了。”母亲:“要不咱们再到北大的长椅上坐坐?”他俩去的时候,四岁的张招考大吵大闹地也要去,就带上了。    未名湖畔,北大长椅。父亲呆呆地坐着,望见湖水中自己的倒影,竟是个黑瘦蛮野的形象,与身边的母亲哪有半点般配,只觉物是人非,造化弄人,不由得对水长哭。    张招考不知发生什么变故,叫了声:“爸,你什么东西掉水里了?”便扑通一声跳进了湖中,父亲母亲都大感欣慰,说:“这才是咱们的孩子!”他俩在河边幸福地坐了很久后,母亲忽然问父亲:“什么时候救他?”    张招考在父母感情加深的一天,被淹了个半死。    17    苏小妍不用再照顾那么多孩子了,便回到剧团找领导:“当初让我提前退休,是错误的。”领导大惊:“怎么就错了?”几天后,苏小妍写了份“产假过长”的检查,回剧团上班了。    此时有了对外交流,法国艺术代表团来华演出。苏小妍惊讶地发现在一帮哑剧、歌剧演员中竟站着三个京剧老旦。当他们办讲座时,人们知道了她们是在解放前被人贩子卖到法国的,买她们的是一个大作家。    那个法国作家热爱日本绘画,最大的理想就是娶一个日本歌舞伎,当他发现这三个女子不是日本歌舞伎,而是中国京剧老旦,逢人便说“上当了”。当时的法国文人间流行相互攻击,他的对立派立刻作出反应,写出许多“中国京剧老旦很好”的文章,这位作家的支持者也写出许多“还是日本歌舞伎好” 的文章,他的对立面又写出许多“中国京剧老旦绝对比日本歌舞伎好”的文章。    最终,三个可怜的女人变成了三个著名的女人,而那个大作家因为买卖人口,被送进了监狱。从此三个女人获得自由身,在巴黎剧院中常年演出,证明了“中国老旦就是好”,随着岁月的流逝,成了艺术大师。    三个老旦作完学术报告,提出要求,说离开中国多年,非常想到一个中国家庭中作客,无数人都举手,但三个老旦说怀念原汁原味的北京,要作客就去四合院,无数双手便放了下来,他们都是剧团分配的宿舍、楼房。    只有苏小妍的手仍举着。因为她一到剧团便结婚了,之后就休了长期产假,作为工作不积极分子,剧团一直没给她分房子。这一家人的房子,还是父亲少年时靠贩人发财买的,四合院。    爷爷听说家里要来外国人,非常兴奋,多年来第一次拄拐,免得蹦蹦跳跳的不雅。爷爷叫着:“太有面子了!”小声叮嘱张招考:“快把邻居大婶们都叫来,让她们开开眼。”但见来的外国人长得跟中国人一样,心中大感失望,又吩咐张招考:“去跟邻居大婶们说,别来了。”    但还是来了两个老太太,她俩坐了半晌,忽然偷偷对爷爷说:“日本人?”爷爷:“华侨。”说完感到惭愧无比,将拐杖扔到了一边。爷爷单腿蹦跳着来到一个老旦面前,心中恨恨地想:“怎么是华侨?”这女人正口咬苹果,忽感面颊一热,如同挨了耳光,凭着法国舞台的多年经验,立刻心里明白,眼前的男人对自己动了心,便抬起头来说了声:“谢谢。”    家中的六个小孩聚在一起,对剩下的两个老旦议论纷纷:“这俩妞不错。”“我喜欢左边的。”两个老旦立刻笑容满面:“谢谢。”六个小孩跌跌撞撞地跑了。父亲、母亲、苏小妍尴尬地解释:“孩子……有点早熟。”忽听院中“咚”的一声响,只见爷爷面前的老旦摔在了地上。母亲说:“是不是打人了?”苏小妍叫道:“不能因为人家不是外国人就打人家呀!”    爷爷深沉地对父亲说:“倒在地上的是你妈,站着那俩是你姐。”说完,也“咚”的一声倒在地上。经过掐人中和捶背,爷爷和奶奶仍醒不过来,两个姐姐“呀呀”地哭着,苏小妍当机立断:“送医院。”父亲飞速推出了平板车,将爷爷奶奶搬上去,正要向外推,法师的房门“吱”的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胡须垂胸的人,看五官是法师,但感觉上却极为陌生。    法师走到车前,看着昏迷的两人,一声叹息,摇头不止,父亲怕耽误了治病,要开口叫他让开,法师似有察觉,低眉扫来一眼,眼白似雪,闪电般划过,父亲觉得心头一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法师慢慢伸出两只瘦长的手指,停在奶奶的眉心上,猛地打了一响指,随着这“啪”的一声,奶奶的两眉似春蚕蠕动,鼻甲渐渐有了张合,终于双唇稍张,一口气吐了出来。    父亲惊喜道:“还有我爹。”法师伸出两指,在爷爷的眉心狠狠掐了一下,爷爷“嗷嗷”叫着爬了起来。苏小妍心想:“怎么男女待遇不同?”法师却迈着方步回屋去了,闭上门声息全无。    奶奶转醒后,对爷爷说了句:“冤孽。”爷爷百感交集地拥着那一对姐妹花,忽然哈哈大笑:“想不到,我也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想想又不对:“生你们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怎么还这么嫩?”一端详奶奶更是吓了一跳:“你怎么一点没变!”    奶奶解释,她们到了法国后一直水土不服,所以身体一直就没变,年轻至今。奶奶见房檐下一排小孩,认为是自己的后代,便走过去每个都亲了一下,小孩们叫道:“好香呀!”纷纷打了喷嚏。奶奶问:“我出国前生的是哪个?”父亲叫道:“不是那些,是我。”    一家人吃过团圆饭,剧团的轿车来了,奶奶便带着两个女儿回宾馆,一家人直送到胡同口。望着远去的轿车,爷爷对苏小妍说:“瞧瞧,我以前的女人都是这种高档次的。”苏小妍:“他妈的,回家去。”望着远去的轿车,父亲对母亲说:“我从小就觉得我是名人的后代。”母亲:“你怎么了,你平时不这样呀。”    他们议论纷纷地回来,刚进家门,立刻全部愣住。只见院中一个人正在扫地,劳动得大汗淋漓,抬头见了众人,愉快地叫了声:“我回来了!”正是曾湘萍。    曾湘萍的婚外恋结束了,她和众人一一握手,握到苏小妍时,苏小妍小声说:“是不是你的老师又喜欢别的学生了?”曾湘萍:“嗨,大学的老师就这样。”苏小妍:“别难过。没有了老师,还有法师。”    曾湘萍便将扫把一扔,进了法师的房间,房中响着一种轻微的刮物声,只见一裸身男子站在墙角,将手中一片青竹探到脸盆中浸水一沾,极有韵律地刮着身上泥污。    屋外的众人忽听得法师房中“哐啷”一声响,好像是脸盆打翻在地。众人以为两口子打架,要冲进去劝架,爷爷怒吼一声:“都给我站住。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一说小孩,苏小妍惊叫:“咱家的孩子呢?”果然,六个小孩不知去向。    忽听院门外人声鼎沸,六个小孩窜了进来,后面跟着十个和尚,还有无数看热闹的邻居。十个和尚盯着爷爷不放,猛地叫道:“你莫非是小便师叔!”立刻全部跪倒。爷爷怔怔地说:“你们莫非来自少林?”六个小孩激动地跳起,围观群众发出一阵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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